商悦的指尖还停留在护心镜的裂痕上，城墙下的欢呼声突然变得遥远。
钟逸轩掌心的温度透过染血绷带渗入她腕间旧疤，像当年藏书阁里摇曳的烛火，明明灭灭地灼人。
"少主的披风沾了雪。"韩嬷嬷苍老的声音惊碎了角楼里的寂静，捧着鎏金手炉的老妇人正立在朱漆廊柱下。
商悦这才发觉自己已随钟逸轩穿过三道月洞门，暗红斗篷上凝结的冰碴正簌簌坠在青石砖。
议事厅前的白玉阶残留着刀剑划痕，廊下药炉腾起的雾气里，几位族老正在争辩。
当商悦提着染血的裙摆跨过门槛时，林婉儿正将青瓷茶盏重重搁在紫檀案上，飞溅的茶汤在《江防布阵图》上洇开墨痕。
"三百精骑折在梅岭渡口，这笔账总要有人担着。"林婉儿葱管似的指甲划过阵亡名册，金丝雀纹广袖拂过商悦肩头时，带着刻意熏染的苏合香，"听说今晨暗桩送来个铁匣？
商姑娘倒是藏得严实。"
商悦按住袖中半块虎符的棱角，青铜冷意刺得掌心生疼。
晨光透过万字纹窗棂斜斜切进来，将她半边身子浸在阴影里。
钟逸轩突然向前半步，玄色大氅上银线绣的云纹恰巧截断那道光线，在她周身笼出淡金轮廓。
"梅岭伏击是我亲自带队。"他屈指弹开名册，腰间玉佩撞在剑鞘上发出清越声响，"阵亡者家眷抚恤已从我的私库支取双倍，三日后开祠堂祭英灵，诸位若有异议——"
"钟公子好气魄。"林婉儿突然轻笑出声，鬓间累丝金凤衔着的东珠坠子晃得人眼花，"只是不知道商姑娘昨夜冒雪去西跨院，给重伤的赵家二郎送金疮药时，可曾记得北巷那些缺医少药的旁支子弟？"
商悦呼吸一滞。
药庐蒸腾的水汽里忽然浮现赵二郎血肉模糊的脊背——那少年被滚石砸断双腿时，手里还攥着要送给小妹的桃木簪。
她转头望向廊下，熬药的仆妇正把发霉的当归扔进竹篓，暗红纱灯在穿堂风里摇晃，投下血泊似的影子。
暮色四合时，商悦在祠堂后的松林里找到了韩嬷嬷。
老人正在给阵亡将士的牌位添灯油，琉璃盏中的火光映着她腕间十八粒沉香木佛珠，每颗都刻着往生咒。
"嬷嬷可记得我及笄那年，您送我的《齐民要术》？"商悦将虎符轻轻压在经卷上，青铜表面的饕餮纹正咬住跳动的灯焰，"您说治大家如烹小鲜，如今这灶火太旺，我怕翻坏了鱼肉。"
韩嬷嬷枯槁的手突然按住她腕间旧疤，佛珠挨着被烛火燎伤的印记："老身只教过姑娘文火慢炖，可没说过不许泼冷水。"她掀开蒲团下的暗格，取出一卷裹着杏叶的旧帛书，商氏族长三十年前平定流民之乱的札记正在烛光里泛黄。
二更梆子响时，商悦抱着药碾穿过垂花门。
残雪从太湖石上簌簌而落，她望着回廊尽头晃动的纱灯，忽然想起林婉儿午后派侍女送去各院的红参——装在描金漆盒里的上等补药，裹着层轻飘飘的洒金笺，写着"抚慰伤亡"的字样却用朱砂勾了边，像道催命的符。
角楼残破的旌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商悦将晒干的艾草细细铺在青铜虎符上。
幽蓝的暴雨梨花针还钉在城墙缝隙里，月光照在镜后杏叶书签上，那行"长逝入君怀"的小楷被血浸得愈发清晰。
她突然听见钟逸轩在城垛上试新弩的声响，铁矢破空声惊起寒鸦，羽翼拍碎满地清辉。
祠堂前的白皮松抖落最后一片残雪，商悦将浸着药香的指尖按在青铜虎符的饕餮纹上。
晨钟撞碎檐角冰凌时，她已端坐在议事堂主位的紫檀交椅上，面前青玉案摆着三件器物：半卷《齐民要术》、染血的杏叶书签、还有昨夜韩嬷嬷塞进她袖中的沉香木佛珠。
"诸位可知这株老山参为何用松木匣装着？"商悦抬手掀开药匣，枯黄参须间滚出几粒发霉的桂圆。
正对着她的林氏长老刚要拍案，突然瞥见匣底暗纹——那是钟家暗卫独有的密信标记。
堂内松香骤然凝滞，十二扇紫檀屏风后传来药杵捣碎冰片的声响。
商悦起身时，腰间禁步纹丝未动，素白裙裾扫过林婉儿特意摆在案前的洒金笺，"梅岭渡口折损的粮车本该在腊月二十三抵达，可诸位可曾见过押运官手记里提到的三十七匹蜀锦？"
她突然弯腰拾起滚落案角的玉镇纸，青玉上蜿蜒的血丝正对着西窗漏进来的晨光："就像这镇纸，林姑娘那日摔茶盏时，可注意到溅在《江防图》上的不是君山银针，而是掺了甘松的安神汤？"
满座哗然中，钟逸轩解下的大氅突然覆在商悦肩头。
玄色貂裘压住她微微发抖的指尖，袖口银线暗纹恰好遮住林婉儿骤然收紧的瞳孔。
商悦顺势将染血的阵亡名册推至案中，指腹抹开某页墨渍："王管事之子阵亡前夜，曾托人往家里捎带过冬的棉袜。"
角落里突然响起压抑的啜泣。
商悦转身时，腕间佛珠擦过青铜兽首香炉，十八粒沉香木珠竟在青烟里显出暗红刻痕："战死的三百儿郎，有六十七人是各房庶子。"她突然掀开屏风后的布幔，数十盏长明灯映着密密麻麻的牌位，"这些孩子用命换来的喘息之机，不该耗在内宅算计里。"
林婉儿捏着茶盖的指尖泛起青白，忽然轻笑出声："商姑娘倒是会收买人心。"她鬓间金凤突然颤动，东珠坠子扫过案上某封密信，"只是不知你私调北巷药材时，可曾想过那些因缺药而亡的旁支妇孺？"
商悦的呼吸突然凝在喉间。
药庐蒸腾的热气仿佛穿过三重院落扑到眼前，赵二郎咽气前塞给她的桃木簪还带着体温。
她闭眼按住袖中虎符，青铜冷意刺得掌心血痕生疼："调药令盖的是钟氏族印。"
"那前夜送往西跨院的五车粮草呢？"林婉儿突然摔出一叠账册，纸页纷飞间露出半角黄麻纸，"城东赵氏米铺的掌柜可是看得真切，押车的护卫靴底沾着陈将军私兵营特有的红黏土！"
堂内烛火猛地摇晃，商悦瞥见账册里夹着的杏叶脉络分明——正是她及笄那年夹在《齐民要术》里的那枚。
韩嬷嬷昨夜在松林里的低语突然在耳畔炸响："老树要生新芽，总得先抖落些枯枝败叶。"
"林姑娘可知晓红黏土遇雪会变蓝？"商悦突然用银簪挑起账册，在晨光里缓缓转动，"三日前我命人将粮草换成沙土时，倒是亲眼见过这种戏法。"她腕间佛珠突然断开，沉香木珠滚落在青砖上，每颗刻着往生咒的珠子都渗出暗红朱砂。
钟逸轩的剑鞘突然压住某颗滚向林婉儿的木珠，剑气震开她袖中暗藏的银针："商姑娘不妨说说，昨夜暗桩送来的铁匣里，除了虎符还有什么？"
商悦的指甲几乎掐进虎符纹路。
她想起韩嬷嬷掀开蒲团暗格时，那卷裹着杏叶的旧帛书里掉出的东西——半块与陈将军佩剑纹样相同的龙纹玉珏，此刻正在她贴身锦囊里发烫。
"不过是用艾草熏过的战报。"商悦抬手将铁匣抛进炭盆，青铜遇火发出爆裂声，"就像林姑娘送各院的红参，用洒金笺裹着朱砂，倒是治心悸的良方。"她突然咳嗽着撑住案角，袖中掉落的药渣里混着几粒苏合香。
林婉儿的脸色倏地惨白如纸。
她精心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某张泛黄信笺，突然指向商悦腰间禁步："那商姑娘敢不敢让大家看看，你随身带着的前朝玉珏，怎么和陈将军的虎符能严丝合缝？"
穿堂风卷着残雪扑灭两盏长明灯，商悦按住锦囊的手背青筋凸起。
她透过晃动的纱幔望见韩嬷嬷正在廊下添灯油，老人腕间新换的佛珠在雪光里泛着诡异的幽蓝。
青铜兽首香炉突然倾翻，青烟里浮动的檀灰竟在空中凝成半幅地图。
商悦看着林婉儿摔在案上的"通敌密信"，熟悉的簪花小楷在火盆余烬里扭曲变形——那分明是她教赵二郎小妹习字时，随手写下的《采薇》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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