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识汝非人 > 第一百五十八章:叙旧

难怪刚才独孤晋要与自己说起那些陈年往事,做那样隐秘的试探,原来,原来......原来他竟是,竟然......

这一个念头在心里盘旋,真像是一把尖刀悬在了心尖尖上,凝着它要掉落下来,它却偏像是戏弄你一般,盘桓着,朝着你亮出赫赫锋芒,似嘲笑,似戏耍一般。

萧律暗暗的垂着眼皮,视线落在了自己袍角边那绣得精细的浪涛翻腾的刺绣上,手指在掌心里扣着,指甲刮擦着掌心软肉,也说不出是因为疼,还是因为麻痒的。分外的不舒坦。如鲠在喉,如悬石在心。

不但是因为受到了欺骗而感到愤怒,还有因为鉴心,因为自己那相识多年的老友受到这样的虐待,而感到的痛心和怨恨。他蓦的将要站起来,想要质问,想要将满腹的怒火发泄出来,再管不得什么君和臣的区别,什么与生俱来的,家族所赋予自己的使命,只想要替自己的老友呐喊上几声。

肩膀却蓦的被人搭住,那只手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却能够将他按压在当下,不得动身。

“萧丞相,朕料你二人久未见面,必有许多话想说,如此,你便留在这里,与鉴心好好聊一会儿。稍后自然会有人来接应你出去。”说着,那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便收了回去,只听到耳朵边有一阵风过,又是门被开启关上的声音,周遭一下子寂静下来,只闻彼此的呼吸声。轻缓的,沉重的,一声压抑着一声。在他心上沉甸甸的堆积下来,令萧律一时之间没有办法站立起身,肩背上像是背负着沉重的几座山,压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将要整个的垮塌下去。将他困压在山峦之下,再不得翻身。

“丞相大人。”一道粗哑又老慢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

萧律两手撑着地面站起来,蹒跚着来到了酒瓮边上,将手紧紧的握住了鉴心的那只手,拢在掌心里。想要叫他无力的指尖能够感受到来自老友的一点点温暖和关怀。

“是我疏忽了,是我未能救你啊!老友,鉴心,我竟一直以为他便是那殿下,从未想过,原来从始至终我都是被骗了啊!叫你困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心中,我心中惭愧至极!”

“你严重了。”鉴心声音很低,又分外的缓慢,他有许多的话要说,却不能一气而就,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道,“当日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你勿需放在心上。我既下定决心做了那一场法事,之后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后果,我心中早就有了预料。只是没有想到,竟害了小蛮和须弥子,我的徒儿们,是我害了他们啊!”

“这你勿需担心,好友,我既是知道你的处境,必定不能够坐视不理。你只要告诉我,该怎么样去挽救,我必定倾尽全力,便是拼了这一条老命不要又如何呢?”萧律说着说着,眼睛竟是蓄满了泪水,抬手一抹,那温热的泪水将两个人的手都浸湿了,“当年若不是我和皇贵妃劝说,你又何必遭这样的罪过?老天爷即便是要报应,也该都报应到我们的身上,你不过是重情义罢了,断不能够将这样的罪过都施加到你一个人的身上!叫我为你分担吧!老友!”

他说着,脸上的表情一时凝重起来,像是忽然下定了决心,放开了鉴心的手便要站起身来出去。鉴心急喊了一声:“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且站住!听我把话说完!”

萧律道:“既已是成王败寇,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去求陛下,即便他因旧恨不肯放过我,我也要去求他。他不该这样待你啊!当初要不是你瞒着皇贵妃,只取那一魂三魄,他现在早就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了,哪里还有这些罪过可犯?要说他的仇人,便只有我一个还活着,他要想报复,想要将以往种种的恨都撒出来,只让他来找我!”

“你啊,还是这样冲动,我几时说我眼下的处境皆是因他的缘故?”

听到鉴心这样一说,萧律倒是一愣,本要往那门前去的双脚立时停了下来,目光闪烁怀疑的望着鉴心:“你休要为了阻拦我而替他说好话。自他登基到现在,我一直在旁看着,他哪里还能是一个菩萨心肠,宽宏大量的仁慈君主?只看他隐藏了这么多年,就可见他心机深沉,城府叵测,不是一个能够容人的帝皇。”

“当年后宫争夺,我因也存了私心,明知天命不可违,却还是不忍你、先帝及皇贵妃伤心,仍旧逆天改命,将小皇子救了回来。可你我也很清楚,那不过是让禹王一半的魂魄寄存在景王殿下的体内罢了。事实上,景王早就已经夭折,只有禹王。而会坐拥这天下的人,也只有眼前的陛下一人。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命格还是回转到了原来的位置。天命岂是人力可违的?”鉴心缓慢的说着,不禁喘息起来,他停顿下来,那耷拉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眼珠儿转动,朝着萧律的方向看过去,“现在,是一切回到原点的时候了。只因为我一个人的罪孽,令这原本可不必发生的灾祸,连累到了我身旁最亲近的这两个人,心中甚是不安愧疚。”

萧律半蹲下来,问道:“你所说,可是那叫做卫小蛮的女子?”

“还有一个,须弥子,乃是我的大弟子。他如今,恐还被困在那幽冥之境。邪恶之人想要利用他的身体,提炼出能够对付小蛮的武器来,你一定要帮我。”

“邪恶之人?”萧律皱起了花白的眉毛,“我听你方才所说,既你遭遇种种皆非陛下的报复,那自然是有人从中作梗。不知是哪一个,竟有这样的本事,令你落到眼下的境地。”

“这个人我自然是要和你说的。”他说着,竟咳嗽起来,一声又一声,在这寂静又昏暗的草庐里,触目惊心得叫人心颤。萧律想要替他分担,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多年好友,受着这样的折磨,他的心里亦是非常的不好受。

被阴云笼罩的月亮终于从云后透出来些许,赐予寂静黑暗的大地一丝丝亮光,萧律终于结束了和鉴心的谈话,关了草庐的门,从里头走出来。心中无限的叹息和怔忪,可说是他此生经历到的最难以言语的一桩事情。正当他垂着头往前走,草地上露出一个身影来,他见着,蓦的抬头,便见到独孤晋两手背着,半侧身对着他,仰头瞧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月光皎皎,大约要算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都说明月照人来,既是盼的那月华光辉,也是盼望来的那人。”他说着,半转过身来望向萧律,眼梢似含着一丝月亮温润的颜色,“萧丞相此番会故友,可是有一些新的收获?”

萧律忽的跌下身来,两手往前匍匐着,跪倒在独孤晋的身前:“老臣有罪!陛下!老臣有罪在先,又冒犯在后,陛下大恩不计前嫌,更愿给老臣这个机会,可圆了臣先辈的愿,又是圆了臣报效皇朝的心愿。老臣,老臣......”

萧律说着,声音颤抖起来,肩膀也哆嗦起来。嗓音听着哽咽。他匍匐着不动,像是定在那里一般。独孤晋不出声,他亦不再说下去,只低头伏在他脚边。

“萧丞相,”良久,独孤晋忽唤了一声,声音绵长悠远,“你当朕真是那样宽宏大量,明知你们曾做过什么,又抱着怎样的心思待在朕的身边,却能够摒弃前嫌,毫不在意的再起用你们?你当朕真是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傻子?”

萧律的肩膀抖了一下,只听独孤晋悠长的叹了一声:“朕并没有那样的好心,亦没有那样宽大的度量。朕见着鉴心的那一刻,第一个念头,自然是报仇雪恨。他令朕从小受了那样多的苦楚。从没有一日安稳觉,从没有一个康健的身体,在我几次三番因小小病痛便遭受死亡逼近折磨的时候,父皇却只知道抱着我的皇弟,那因为他才令我孱弱几度险些夭折的皇弟,我心中是何感受,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了解。可在这一切仇怨之前,朕是一国之君,一个肩负着天下百姓安居责任的皇帝。”

“当一个天下万民之主,可以有七情六欲,却不能任由这些情感来控制了理智。情感会害死人,也会害死自己。理智至少能保全一部分。”

萧律从没有想过会从他口中听到这些话,竟怔愣在那里。伏在地上的两只臂膀慢慢的麻木,慢慢的变冷。心却在此时此刻变得一点点火热起来。当初,皇贵妃苦求鉴心替两位皇子改命的时候,鉴心曾经预言,独孤氏只会有一位明君。当时皇贵妃,先帝,包括他自己都认定,鉴心口中所说的这个明君,再没有别的可能,只会是皇贵妃所生的景王殿下。因为他的母亲是那样善良,他必然也能够承袭到他母亲的良善之心,懂得为天下万民所忧,懂得凡事以天下万民为先。可是现在,萧律发现自己错了,真是错得糊涂。是他们的私心令九州迎来了这一场又一场的灾难。哪里有什么承袭?有的只是天命所归罢了。

他慢慢起身,将后背挺得笔直,两眼垂落下来,目光落在那被月光笼罩之人的双足之下。深吸一口气,萧律一个字一个字的自口中呼出:“臣萧律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两臂伸直,深深的叩拜下去。对着那天下唯有的一轮明月,对着那明月下,九州皇朝唯一的君主。萧律跪拜下去,以他全身心的忠诚,认下这位君主。不论他究竟是谁,是景王,还是禹王。他所认的是,能够带给九州天下安宁,百姓安居生活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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