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顿了顿，又道：“所以，尽管当时院长、宋婆婆、警官三个人不断在说话，但是他们说的都是香港本地话，我一句话也听不懂。”
什么？
听不懂？
林哲出觉这个回答异常荒诞可笑，但细细一琢磨，又发现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孤立无援，双亲的骤然离世，语言障碍的无法沟通，种种压力加在一起，并不是一个孩子所能承受的。
林哲自嘲一笑，没想到，事情演变今天这个样子的导火线，竟然是看似那么不起眼的一个问题。
但越是简单的问题，就容易被人忽略。当初的院长三人包括现在的林哲，因为自己本身的语言没有障碍，就下意识的认为别人也是如此。这就是典型的思维误区。
“那后来你能听懂别人的说话，自己也能说话了，为什么还是没有选择说出来？”
“因为有人告诉我，不能说出来。”
“谁？”
“刘文道。”
林哲眼神一眯，似乎对于这个回答早有准备。
“为什么？”
“因为他除了是陆丰，还是陆督查，是香港警察的荣誉，是香港市民的信仰。陆丰可以是肇事逃逸的杀人犯，但是剩下的三个身份不能。”穆清的神情虽然平静，但是眼神中蕴含的哀伤，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你在侮辱我们的职业信仰？”林哲眉头深皱，质疑道。
穆清并没有回应林哲的质疑，而是反问道：“那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你会去揭发陆丰吗？即使你知道会冒着生命危险？即使你知道除了搭上自己的前途，依旧不会有任何作用。”
“彭！”
林哲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用手指着桌子，怒声道：“穆清，我告诉你。并不是所有的警察都像你想的那么不堪，我在警徽下发过誓，既然发过誓，我就会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它，直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为止。”
穆清沉默片刻，歉声道：“对不起。”
其实林哲想了想，就算是他，如果穆清一开始全部告诉她，她也不会信。只有亲手去查证这一切，林哲才能，才敢相信这一切。
片刻后，林哲消气道：“你的这些手段都是刘文道教你的？”
“不错，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你嫁给陆丰，是故意接近他吗？”
“当然，口说无凭，总要有证据。”
“如果找不到证据呢？”
“那也先找过再说，都不去找，怎么知道有没有证据。”
“刘文道既然杀了陆丰，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重新生活？”
“因为他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你想要的什么惩罚。”
“他应有的惩罚。”
“什么是应有的惩罚？”
“真相大白于天下。”
“最开始，发现陆丰尸体的电话是你打的？”
“不错。”
沉默片刻，林哲好奇道：“那你怎么知道，这个办法就一定能行？万一我选择掩饰这一切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至少要去努力吧。”
经过这一番对话，林哲心底所有疑惑，至此全部解开了。穆清从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当年陆丰犯下的罪过，大白于天下。刘文道所做的一切，都是想替穆清顶罪。
林哲站起身来，看了一眼穆清，沉声道：“我会将所有的一切，像梁处汇报的。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拿一样东西。”
再一次来到陆丰的卧室，林哲打开书桌，拿出了那份被锁住的泛黄报纸。报纸的一隅，有这么一个插曲，说的是，在整个事情报道后，陆丰负伤去小诊所就医的事情。之前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林哲以为这是报纸为了获取利润，使用的低劣手段，如此看来，陆丰确实是去了那家小诊所就医。因为他是肇事逃逸，不能去大诊所就医。
林哲确认报纸的日期是3月12日后，将其小心卷起，收入了怀中，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了那本张爱玲的《色戒》。
林哲再次看到了扉页上林哲写的那句话。
“穆清，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两个走到一起，无非两种结局。要么我离开，你惘然若失。要么我痛的歇斯底里，你离开。明明知道会痛的撕心裂肺，可我还是舍不得你惘然若失。”
第一次，林哲以为是陆丰写给穆清的情话，只不过这次看来，这段话远非情话那么简单，而是陆丰的内心真实写照。
双手合十书本，林哲将这本书，放到了书桌上一摞书的最下面。
林哲收拾好一切，对着穆清吩咐道：“好了，我走了，在我有消息之前，你不要离开家里。”
穆清眉头轻皱，问道：“我能不能去放一次风筝？”
放风筝？
林哲沉默片刻，问道：“为什么？”
“因此这十多年，我从来没做过一件我内心深处，真正喜欢的事情。以后可能，也没有机会了。”穆清的神色没有落寞，也没有伤心，只有难以诉说的平静。
林哲双眸紧盯穆清许久，最后从牙缝蹦出蹦出来一个字“好！”
“你爱过陆丰吗？”
“算了，别说了。”没等穆清回答，林哲心里一阵烦躁，他忽然有些不想知道这个答案了。
一转身，林哲迈着大步离开了。
林哲走后，穆清认真泡了一杯茶，然后坐在沙发上想了片刻，换上那件最喜欢的深蓝色风衣，带上墨镜和帽子来到了莫愁湖公园。
莫愁湖公园是一个免费的公园，有一片面积很大的草坪，是很多人放风筝的首选之地。穆清在一个风筝小摊面前徘徊很久，看上了一个粉红色兔子风筝，却没有买下来，因为她不会放风筝。
穆清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翱翔的风筝，心神随着它们飞荡展翅。
在放飞这段有限的时间内，风筝更像是天空的主宰，因为只要引线够长，他们就能无限放飞，超过飞鸟，超过老鹰，最终消失在天际边。但也正是因为引线的存在，让风筝失去了灵魂，永远也无法真正翱翔于天际，因为从它诞生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套上了灵魂枷锁。
林哲向梁德杰汇报的地方，是玄武大桥的一端，这是一座正在建设中的大桥，林哲所处的这一端，目前没有任何人的存在，因为工人在另一端紧锣密鼓的施工中。这里能眺望城市，城市却不能窥视这里，单从保密上来讲，确实是一个上佳的选择。
这是梁德杰的意思，但是这中间的意图，林哲大概能猜到一些，但是他别无选择，他愿意为此奉献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没过多久，梁德杰从远处驾车飞驰而来，最后猛地停在了林哲面前。
两人站在围栏前，望着大海，林哲开始了自己的汇报。
林哲采取了时间顺序的方式，开始叙述，从2005年3月11日那个夜晚开始讲起，一直到后来穆清被圣华儿童福利院收养，认识刘文道并开始学习知识，接近陆丰并嫁给她，最后杀死陆丰并留下一串线索，引导林哲去发现这一切。
“综上所述，刘文道就是杀害陆丰的凶手，这点有录像作为直接证据。但同时，录像也能证明，陆丰也是十年前肇事逃逸的杀人凶手，穆清的父母，就死于那场车祸。”
这就是穆清整个案件中的最高明的地方。
在刘文道先杀了陆丰后，她将所有的线索抽茧剥丝后，全部引到了自己的身上，只不过被林哲识破，但是这并不影响穆清想要的结果。因为想要证明是刘文道杀得陆丰，非常简单，录像拿出来就可以。但是一旦证明刘文道是杀害陆丰的凶手，就等于证明了陆丰也是凶手，因为那段光盘录像的前两段，就是指证陆风的铁证！想绕开陆丰，单独证明刘文道有罪，是不可能的，因为单从杀人动机上，就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
梁德杰听了之后，久久没有说话，而是点燃了一支香烟，直到一支烟燃尽，才缓缓道：“你刚才提到的证据呢？”
“都在我车里面，包括穆清刻录的光盘和报纸。”林哲用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汽车，沉声道。
梁德杰点点头，然后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很多时候，真相不如符合事实的真相重要吗？”
林哲一愣，旋即皱眉道：“真相就是真相，何来符合事实真相一说。”
梁德杰听到这个回答，便不再说什么，两人就这样，继续望向脚下的河流，因为谁也不知道开口说什么。
突然，一块抹布捂住了林哲的口鼻，也让他的身体瞬间变得无力起来。
林哲被梁德杰从桥上扔下去沉入江底的那一刹那，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每个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
陆丰已经知道了穆清的身份和计划，为什么依旧会走进穆清的复仇计划中？他本可以继续选择逃避，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继续活下去，依旧是那个英雄陆丰，是人民的信仰，是骄傲与荣誉的象征。但是最后陆丰选择了死，选择了面对，因为婚后的生活让他明白，关于犯罪这件事情，任何救赎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时间不行，法律也不能。
就像这件事情，林哲知道自己的汇报可能会面临什么，也猜到可能会被某些人灭口，但在给林哲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依旧会这么选择。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属于自己的方向，陆丰是犯罪与愧疚，穆清是复仇和执着，刘文道是爱情和牺牲，林哲是真相与正直，梁德杰是局势与荣耀，这是一个整体方向，它像时光一样，不可描述，不可逆转，只要踏上这条路，就再也回不来了。
警局。
梁德杰再一次见到刘文道，孤独与寂寞气息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洒脱和不羁。
看到梁德杰关闭了摄像和录音功能，刘文道终于将目光放到了梁德杰身上。
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深深疲倦之意和凌乱的服饰，刘文道目光一闪，他预想中的这个最终画面，出现了。
两人面面相视，还是刘文道先开口道：“林哲解决了？”
“解决了。”
梁德杰略一沉默，反问道：“你这肯定我会这么做？”
刘文道耸耸肩道：“我了解穆清，她一定会留证据给林哲。林哲这个人又是死脑筋，即使知道陆丰是凶手，他也不会徇私枉法，一旦他汇报给你，你在知道无法阻止他的时候，只能想办法除掉他了。”
梁德杰沉默，他不得不承认，刘文道将人性，吃的很透。
愣了片刻，梁德杰问道：“想好了？”
“想好了。”
“宁愿万人唾弃，永世不得翻身？”
“宁愿万人唾弃，永世不得翻身。”
“值吗？”
“这尘世间之事，哪有值不值，只有愿意不愿意。我来过，爱过，苦过，哭过，只是想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遵从本心。否则纵活数百载，又何言笑语。”
梁德杰深深看了一眼刘文道，叹息道：“可是，只要你和我还活着，这案子就有东窗事发的可能。”
林哲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是啊。”
“想要以绝后患的最好办法，就是你和我都死了！”
“同意！”
至此，两个人达成了交易，梁德杰用自己的命，保护了陆丰的荣誉。林哲用自己的命，完成了案子的最后收尾。
言谈间，生死被一语定下，两人却没有多少悲伤之意，反而心情略显轻松起来。
梁德杰问完了，换林哲问了。
“你死后，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安排妥当了！明天整个香港都会知道，你杀了陆丰，并且畏罪自杀。”
“穆清呢？”
“在家里等林哲消息。”
“你不杀了她？”
“不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下去已经无法面对林哲了，我不想再无法面对陆丰。更重要的是，你这一死，这案子就过去了。”梁德杰的嘴角扯了扯，面容有些惨淡。
“如果她暗中留了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呢。”
“那自然会有下一个梁德杰站出来。”
梁德杰的意思，两个人都明白，如果穆清留了一手关键证据，想要继续揭发当年的内幕，那自然会有其他人站出来，因为林哲只有一个，而梁德杰却有千千万。
梁德杰稍微一顿，“不过，我相信，你已经有办法，让穆清安静了吧。要不然，也不会死的这么坦然。”
刘文道笑笑，没有说话。
“既然谈妥了，那就动手吧。”梁德基伸手解下了的配枪，递给了林哲。言下之意很明显，由刘文道打死自己。
刘文道伸手接过梁德杰递过来的手枪，对着梁德杰笑笑，然后摆摆手，轻轻扣下了扳机。
打死梁德杰后，刘文道将枪口放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之上，想了想，刘文道把枪口往下挪了挪，冰冷的枪口顶在了强而有力的心脏上。
“人们常说，打穿心脏后，在死之前，会有会有七秒的回光返照，看到一生中最美好的画面。这样的机会，我应该珍惜才是。”
冰冷的子弹的穿过炙热的脏器，夺去了生命的活力。
刘文道隐约看到穆清站在他面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能在见到她一次，哪怕是个模糊的影子，刘文道还是有些欢喜。她哭了，就在他张嘴想安慰一下穆清的时候，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他的一切。
“彭！”
铁门破开，看守警员正好看到了刘文道嘴角轻笑，直挺挺往后倒去的最后一幕。
刘文道是笑着离开的。他很清楚，想让穆清放弃报仇，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刘文道也清楚，如果穆清继续这么活下去，早晚有一天，会死在仇恨旋涡中。想要将穆清从这个复仇漩涡中拉出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另外一个同样重要的人死去。
虽然穆清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他，但这不代表他在穆清的心目中不重要。陆丰已死，活着对穆清来说，唯有追求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时候，刘文道之牺牲，就是将穆清从这个旋涡拉出来的唯一办法。
数天后，穆清没有等来林哲的回复，却等来了刘文道的死讯。
就在穆清已经失去理智的时候，白秘书带了一句话给穆清，希望她能给刘文道下葬，因为刘文道一生无子女，死后没人相送。
半个月后，安葬刘文道的地方。
刘文道的墓碑上，刻着两句话，“死亡是很容易的一件事，难得是背负着愧疚感活下去。不要让我牺牲没有价值，因为那样我会很难过。活下去，带着我的魂欲，去领略人间滋味。”
穆清伏在墓碑上，放声大笑，泪如雨下。
她以为自己掌控了所有的一切，原来从一开始，刘文道就已经将局势掌控了。
梁德杰、穆清、林哲、情感、局势、荣耀，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可即使刘文道能掌控这一切又如何，他终究不能掌握自己，更不能掌控对穆清的情感。最终，刘文道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完成了对穆清和陆丰两人的双双救赎。
在这一刻，穆清终于明白那句话，因为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两个词中，救赎和牺牲。
数日后，陆丰一案告破，杀人犯刘文道畏罪自杀，局长梁德杰和警员林哲因公殉职。
数年后，陆丰被写入了史书和课本，十年前，陆丰一段就职演讲，拯救了岌岌可危的局势，十年后，陆丰不幸被贼人擒住，受尽屈辱和折磨，犹不服输，最终死于贼人刘文道之手。
至此，一段英雄传奇，刚刚开始。
数十年后，人们提起陆丰，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英雄，不问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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