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杨昆决定还是回家一趟。
已经两天多没有洗澡了,在这样的天气里,即便如杨昆一样粗线条的人,也耐不住身上的别扭。另外,他突如其来地涌出了一个不太适宜的念头——特别地想见到妻子。
妻子接到他的电话,咬了咬牙请了半个多小时的假提前到家。当杨昆打开家门的时候,被妻子横着眉头堵在了门口,在玄关就被扒了只剩下一条内裤,然后再赶进卫生间。
“儿子呢?”
“出去疯了,跟同学。”
妻子捏着鼻子,提着那一筐有浓烈酸臭味道的衣服走到洗衣机前。
二十分钟后,杨昆一身清爽地走了出来,他精赤着上身,手上拿着一条巨大的浴巾边走边擦着头发。
桌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一汤,全是他喜欢的肉菜,间或点缀着些许的绿色。妻子提着两罐啤酒,迟疑地问他:
“晚上还去单位么?”
“不去了。”
杨昆豪气地挥了挥手,还没坐定就抓起了筷子。他瞄准了一块看起来卤了很透的猪蹄,试了几次筷子却总是夹不住,索性直接用上了手。
“嗯,这个味道正!有点猪肉的样子。你也坐啊。”
杨昆“呯”“呯”地开了两罐啤酒,分别给妻子和自己倒了一杯。妻子此刻还站在身后,用梳子细细地整理着他那很短的头发。
“黑猪肉啊,可不是超市里面那种冷冻的,单位边上有一家专门卖这个的……怎么?要跟我谈业务?”
杨昆扭过头,有点吃力地向上仰着,面对妻子那一张调笑的脸。
“业务?谈什么业务?我说你们单位这回怎么那么老实,我好像连人都没见着。”
“我这个层次了解不到什么有用的……不过我提醒你啊,这个案件可不是什么露脸的事。”
“这张老脸了露什么露。”杨昆嘟囔着,伸出一只胳膊圈住妻子的腰,几乎半抱着将她放在了身边的椅子上。
妻子模样斯斯文文,即便在年轻的时候,也很少有放纵的神态。不过在家里头,杨昆这样的粗汉经常地会陷入沉思,活跃家庭气氛的任务反倒是由妻子承担。
“坐、坐。不谈业务也不谈案件,咱今天谈谈情感!”
“有什么情感危机呀?需要我给你开导开导不?”
妻子歪着头笑嘻嘻地问道。儿子不在的时候,她还是那个刚出校门的学生。
“打个比方,假如哈……我在外面有了人了——当然肯定没有初恋那种要死要活的劲,但还行,身材模样啊什么的都拿得出手,当老婆的这个时候的正常反应是什么?寻死觅活操家伙砍人那套就别说了这我懂,我是说这个老婆能坐得住还能考虑点事业啊后代影响啊之类的东西。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个老婆,还会不会有杀了负心汉或者那个小三的念头?”
妻子收起了方才璀璨的笑容,慢慢地将杯子放到了桌面。
“这是比方啊你别想多了。”
杨昆有点心虚,赶紧又解释了一遍。但妻子好像并没有听进去,还是冷冷地注视着他。
杨昆楞了一会,忽然哈哈大笑一声,同时使劲拍了拍桌子,酒杯甚至菜盘都跳了起来:
“我就说嘛,哪有女人不在意这个的……扯淡!”
他象是忽然想通了什么,胃口大开地又操起了筷子。
“什么毛病?又想起案子了?”
“不全是。今天被人狠狠开导了一番,当时听得有点懵,不过怎么想怎么不对……帮我想想,这两口子要是分手了,还能好好做朋友么?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当然可以啊。前一阵子我单位有个人的孩子结婚,请了四个早先谈过的女朋友,其中一个据说还同居了一年多,结果四个女孩子整整齐齐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完了还一起跟新郎新娘合影。”
妻子又回复了笑容,十足的家庭妇女的神情。
“这个……”
“我看出来了,你这个说是天天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人,其实也是老古板一个——想知道原因是什么嘛?”
“想!”
杨昆高高举起了酒杯,对着妻子作敬酒状。
“你知道再多稀奇古怪的现象,但自己原先的所有观念都没有改变。你可能很熟悉这些东西,但不理解、甚至根本没有想着去理解。
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都可以为了这样的东西舍弃其他的一切。你必须要承认,自己认为天经地义的瑰宝,在别人那里可能一文不值。”
轮到杨昆脸色有点难看,但他确实无法反驳:
“你呢?你最看重的是什么?”
“我嘛,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妻子凑了上来,直接坐到了杨昆的腿上,她双手环抱着杨昆的脖子,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我最在意的不是你,也不是儿子。”
她忽然促狭地冲目瞪口呆的杨昆笑了一下:
“你很清楚我的一切,我从小顺顺当当地被父母宠大,然后顺顺当当地考进了大学,顺顺当当地参加了工作,接着又顺顺当当地有了你,有了儿子。我曾经认为这一切都是那样的平常,那样的唾手可得,我幸福得再也没有了任何动力……好在我明白得早,工作几年,特别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我才知道即便是在身边,竟然有那么多的不如意。我只不过是个幸运的乘客,在平静的船舱里想象着宁静的航线,却根本想象不到四周处处充满了危机,有时还会有滔天的巨浪,只不过有很多人,先于我们承受了那些艰难。
所以,我最看重的是这样顺顺当当的日子。我每天都在祈祷能跟你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祈祷我们的儿子能拥有我们一样的生活,祈祷我们不要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失去上天的青睐和眷顾……我终于明白了,这些看起来普通到不会留意的生活,才是值得用性命相争的……我们能够得到,大体上算是幸运,但在别人那里,也许是几代人付出血和泪的追求。你现在明白我这个答案了吗?”
妻子的睿智在于厚积薄发。这些话,杨昆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从没有听到过,但可以想象在她心里积存了多久。他很有一些沮丧的感慨,不仅仅是因为妻子说出的这些心里话让他有点羞愧,更重要的是自己忽然间似乎有点走神了。
“女人的执着……到底有多么顽固!”
邢锋穿着一身的便服,几个手下在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这是一个市中心的旧居民区,二十几座楼房,被圈在一个红砖垒成的围墙里。周边的路,说不上是车道还是临时的集市,四处流淌着来自生鲜摊位的脏水,孩子们在嬉笑打闹着,尖叫声此起彼伏。挤挤挨挨的人群中,一辆货车拼命按着喇叭,在一群讨价还价的妇女中缓缓前行。
这个小区几年前就开始盛传准备拆迁。房子固然已经陈旧不堪,周围的环境对稍有生活追求的人而言已经无法忍受,所以很多房子都租了出去,也因此这里出没的人群愈加的混乱。
邢锋的目标在一个五层的楼房,西面山墙用白色的涂料刷出大大的“11”。这栋楼位于小区的中心,反倒是比街边的那几座安静了不少。从楼梯口到三楼,没有任何的防护,唯一的障碍是扔了一地几乎令人无法立足的垃圾。
邢锋小心地抬着脚,躲避着一些粘乎乎叫不出名字的脏物,好容易走到了“303”房间门口。他按了按门铃,却发现根本不响,随即曲起了指头开始敲门。
大约五分钟之后,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的是一张分辨不清男女的脸,长发胡乱直立着,有些立不住的则是耷拉在狭长的脸上。
“找谁?”
“哈苏是在这里么?”
邢锋看到这副德行的脸,连习惯的敬语都省略了。
“你哪里的?”
“客户。”
邢锋有意压低了声音:
“昨天跟他说好的。”
“哈苏,有人找。”
那张脸飞快地转了一圈,随即门也被拉开。
邢锋没有急着进去,他在等其他几人。脚步声渐渐临近的时候,他使劲推开了半掩的门,门的背后有点阻力,邢锋进去后发现是一堆纸箱。
“哎哎哎,怎么回事?进来这么多人干嘛?你们都哪来的?”
那个叫哈苏的趿拉着拖鞋,正从里间出来,迎面见到四五个彪形大汉,个个神情肃然,心里便虚了几分。
“一起的朋友,来会会你不行么?”
邢锋咧着嘴笑道。他顶着哈苏的身子,一边又努着嘴示意其他人。这几个手下也是心领神会,各自找个方位分散开来,有的守在门口,有的则是直接进了房间,另有一人则是反手关上了大门。
“你们干嘛?想……干嘛?”
哈苏的声音开始颤抖。
“走,到房间里找个地方坐着说,这间……是你的办公室吧?”
邢锋顶着他走到方才出来的那个房间,里面有个单人床,乱扔一地的衣物,墙角堆放着几盒方便面以及吃过的空壳,混杂着烟味和调料味的空气让邢锋差点打了个喷嚏。这里唯一可以称得上“办公用品”的是一部崭新的电脑,在这样垃圾堆里显得特别的扎眼。
“刚换的?工作量很大嘛。”
邢锋一双巨掌放在哈苏的肩上,将他摁在了床边,自己则拖过唯一一张不锈钢焊成的靠背椅坐了下来。
哈苏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年龄跟材料上的基本吻合,但从外形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曾经是个记者,更看不出是眼下一个人气颇高的网站主人,在另一个世界里,哈苏的形象精致而且带着点矜持。
电脑主机在脚边的地上嗞嗞地响着,邢锋动了下鼠标,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网站的页面。
“通宵?挂机啊?”
“这是我们的业务,哎哎你不要乱动这是我们的主机,”
哈苏见气氛稍微缓和,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
“主机就这鸟样?资料都在这里了?”
“你……你们要干嘛?”
哈苏大概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又慌乱了起来。
“别担心,我们只是来要债的。”
“要……要要什么债?我什么时候认识你了?”
“我,你当然不认识。不过张彪张烈这俩名字你不陌生吧?”
邢锋神气地挑了下大拇指:
“我兄弟!现在人到了泰国,估计是回不来了。你们……是不是觉得债也死了?这笔债,我接下来了。”
哈苏脑子里在高速地运转着。他既要判断这些来路不明的人的底细,又要考虑该如何应对。打电话叫人是肯定不行了,眼前的这位看起来随时可能会扭断他的脖子。
“我不明白……我这里从来没有经手钱的事,你们找我干嘛?”
“那这个事你认不认?”
邢锋掏出一张纸递给哈苏。后者哆嗦地看了一会,然后将纸放到桌面。
“听说过这事,但不是我办的。后面这一堆的细节我更不知道了。”
邢锋象哈苏所预计的那样收紧了箍在他脖子上的手,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放……放手!”
“想通了?”
邢锋盯着哈苏那张正从紫色消退成惨白的脸。
“你杀了我,也就是这个答案。”
“不,我不杀你,有的是杀你的人。来之前,有几个天天防着你的人,对我们之间谈话的内容很感兴趣。这个电脑主机,我拿走了,哪天无聊了我就把它扔公安局里,然后说是一个叫哈苏的人举报的。”
邢锋说完就做起身状,他拍了拍巴掌,对其他几个人喊道:
“看来是白跑了。拿部电脑吧,好歹找回点车钱。”
哈苏见一个大汉作势要搬那台主机,几乎整个人都扑了上来:
“不不不,大哥你不能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指条路,你找他准没错。”
邢锋单手一动就把哈苏拨到了边上:
“我不找别人。冤有头,债有主。哥哥我好歹也领着一班兄弟,让我登门拜访不相干的人,我丢不起这脸。让开!”
“那……那那你让我打个电话,我让他跟你说话。”
“你得先告诉我,他能拿出什么东西?跟你一样的小角色,我没兴趣。”
“他……他他,他是老板,真正的老板。你找他,哦不他找你,反正准不会错。我发誓,他的话保证管用。”
邢锋很不情愿地点点头:
“当着我的面打,多说一个字的话……”
“不敢不敢。”
哈苏忙不迭地拨着手机。
“免提!”
“是,是。”
手机响了几次,提示的都是对方无人接听。哈苏的头上慢慢地沁出了汗珠,他的手开始不听使唤。
“我来试试。”
邢锋笑吟吟地压了下重拨。两秒之后有人接听了电话。
“谁?”手机里传出了一个警惕的声音。
“我,关哥。我哈苏啊。”
“你怎么打我手机?不都让你打我办公室电话的么?”
“打了,没人接啊。关哥,有急事,不然不会打扰你。”
“说!”
电话里的声音阴冷而且极其地不耐烦。
“张烈,他有个……有个兄弟要见你。”
“什么张烈?我不认识这人,你他妈别胡说八道啊。”
“是,是。有个客户,拿着冯家公子的那笔买卖单子……”
“混蛋!哈苏我告诉你啊,嘴上再没个把门的老子叫人替你缝上!”
电话里的人怒不可遏,但哈苏脸上明显地轻松了下来,甚至有心情向邢锋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沉默了一会之后,又听那人说道:
“明天下午,你让他到凯宾斯基大堂等我,三点。”
邢锋依旧不依不饶地勉强离开,心里却是畅快之极。他没有想到牛刀小试之下就这么轻易地引出了正主。
哈苏是这个弱鸡一样的前记者在网络上的名字,这个名字在杨昆几个玩笑场景中就出现过。本人确实是个名人,也因此早已引起了公安和国安部门的注意。注意的焦点不在他所发布的信息,而是信息的来源和目的。在局长交代的材料中,有一个相对清晰的路线,就是哈苏很可能跟那位著名的如意会所老板关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个关锐,其背景更是深不可测。杨昆和邢锋推测最终的目的应该不是象哈苏这样的小角色,而是指向了那个最终的幕后主导者。同时在这个过程中,意外地发现冯云伟曾经跟他们有过某种见不得光的交易。
从张氏兄弟那里得到的是关锐的书面委托。当然格式方面谈不上正规,甚至没有直接成为诉讼证据的价值。真正的委托方冯云伟根本没有在材料中出现,只不过在言语交流过程中提到而已。但这是个线索,不但跟江淼被杀案件有重大关联,更重要的是从中可以看到关锐及其背后黑幕的一角。
邢锋顿时没有了脱离主战场的失落,他相信自己这部分会是案件突破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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