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燕那里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她没有否认委托关锐的事情,称是确实想找一些江淼的污点,理由是为了儿子,未来如果在利益分配上产生冲突,这些材料将会是非常有用的。但是她否认在江淼被杀之前曾经收到过关锐的任何调查结果。
黄燕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每一个你认为是缺口的地方,她总是早早地做好了准备,理由不但能够解释你的所有疑惑,甚至连你没有考虑到的东西,她都能很贴心地提醒、补充。刚刚生出的一点希望之火,又在瞬间被她浇灭。
就像讨论时有人提出的那样,包括杨昆自己也没有办法否认,从一开始到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将黄燕列为头号的嫌疑对象。如果说最初的时候还仅仅因为直觉,到了现在,在排除了一个又一个嫌疑对象之后,在凶手几乎呼之欲出的时候,这个头号嫌疑人依然滴水不漏,本身就是个令人生疑的反常现象。
她有充分的动机,有足够的能力,还有目前无法查证的作案时间和手段。对于一个优秀的侦查人员,通常能够在无形之间,让嫌疑对象主动地提供不在场证据和不能作案的种种证明。这虽然跟法律隐含的“嫌疑人没有自证无罪的义务”似乎相悖,但在实践过程中,嫌疑人基本没有这样的自觉,他们通常会毫无保留地将所有的有利证据都倾诉在第一次的询问中。但黄燕不一样,她并没有急于辩白,而是很从容地将举证的责任转移到了侦查机关这一方。
她提供的是一个简单却极其有力的证明结构,如果怀疑或者推翻,就必须动摇一些最基础却相互关联的东西。比如她和儿子之间互相证明的有效性,而要推翻这个证明力,就必须动摇对冯云伟所有行为的推理,再往前溯,那可能意味着目前确立的侦查体系在整体上的崩塌。
但是杨昆没有表现出失望的意思,他隐约感觉到了另外的一条出路。就在他还在筹划着下一步的行动时,钟万和忽然给了他一项任务。
“你和邢锋,马上到省厅一趟,有一个重大的事情要办。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是上面交代的。”
钟万和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不快:
“另外,他们特地交代把关锐的所有材料都带上。关锐那边……你们有很多材料么?”
这个时刻终于等来了,可以想见接下来会有一番压力很大的汇报,当然还有重担卸掉之后的轻松。
在案件即将有决定性突破的关口,去外地出一趟看起来连目的都不甚明了的差,这本不是一个适宜的选择。但杨昆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等待这个时刻的心情,一点都不逊色于对案件突破的急切。他不知道自己、还有邢锋他们所做的能有多大的作用,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将要充当什么样的角色,不过既然已经介入了此事,他不想缺席预计中的最终时刻。
杨昆基本可以预测到这个行动所指向的人物和事件的性质。以他们的分工、级别,肯定是不会成为主角,整个公安系统可能都不在主战场之内。但是如果能够见证一下事件的走向,杨昆觉得就已经足够。他从心里期盼着某种惩罚、或者即便是无奈的报应落到那个人的头上。
那个人,在他任职本市一把手的几年时间里,杨昆仅凭自己的耳闻目睹就本能地对其产生了恶感。事实上他了解的事情远远多于社会上的那些传闻。杨昆曾经不止一次当面见过那个人,当面接受过他表面上冠冕堂皇内里却另有乾坤的指示。
杨昆记得在东街棚户区拆迁过程中,一场奇怪的大火驱赶走了原先信誓旦旦坚持不走的住户们,同时带走了两个人的生命。案件当时很快便有了眉目,放火者和幕后的指使者已经呼之欲出,连街头巷尾都在热议。但就是那个权倾全市的人,公然在政法委主持的会议上指示要慎重、要充分考虑经济发展的需要云云,案件很快便石沉大海。
这类的事情太多,多到如果某个重要的事情没有那个人的指示、没有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杨昆便会觉得不太真实。
自己的力量、地位在他眼里根本无足轻重,但是,如果真的已经燃起了大火,杨昆是不会放过添一把柴火的机会。
当天下午,杨昆二人就到了省厅,接待他们的是省厅办公室的人而不是通常那些熟悉的刑侦总队的人,这让杨昆觉得有点奇怪。不过,接待人员马上打消了他的疑问。
“明天上午,有一个重要的会议,是省委召集的,你们要参加的是这个会议。”
“那……我们需要做什么样的准备?”
“不用。”
那人微笑着回答,本意应该是想让杨昆放轻松,但在后者那里,却被理解成了神秘莫测的姿态。
“你们带好自己的材料就好。其他的现场会有人给你们指示……真要说起来,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怎样准备,你知道,这个会议规格很高。”
杨昆大概明白了这次会议的内容。说起来,关锐在这样的场面里恐怕连小角色都谈不上,但肯定是一个重要的关联因素,否则,依他们的级别是没有资格参会的。
杨昆二人被带到了一个宾馆,也不是公安厅通常接待的处所,而是离省委很近的地方。杨昆听说过这里,平时出差根本没有想过能住在这样规格的宾馆,这次却意外地沾了光。
“应该是怕我们耽误了明天的会议吧?”
邢锋乐呵呵地整理着东西,杨昆却是马上给刚到厅里报道的老局长打了个电话。老局长在电话里明显有些迟疑,他没有收到参加会议的通知,对于会议内容更是一无所知。沉默了一会之后,只是交代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急于表态,但是他最后没有告知省厅交接人的姓名——那个布置他们秘密侦查关锐的人。
“局长也还在考虑?这个会议看来不寻常啊,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算了,不管他了。怎么也轮不到我们成为主角的……吃饭去!”
杨昆二人心情轻松,这里一楼的自助餐厅想象不到的丰富,而且所有的费用都算在房费里。他们早早地就守在这里,慢吞吞地挑选着食物。餐厅里的服务也是极其贴心而且专业,服务周到但并没有令人厌烦的过度热情,更不会出现社会上普通酒店里惯常的那种充满鄙视意味的催促。
到了晚上七点左右,两人的肚子都有点撑得难受,方才心满意足地摇晃着身子回房。刚进门,便听到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是服务台,说是有两人来找咱们。”
邢锋接的电话,刚听了两句,便捂着话筒跟杨昆低声说道。
“什么人找?你跟这里的朋友说过?”
邢锋曾经在省城接受过两年时间的法律培训,这里的同学多得一塌糊涂。
“没有啊,我谁也没通知啊。”
“我也是,除了跟老局长通过话……我来问问。”
杨昆接过了电话,里面传出的是一个非常职业的女声:
“是省直机关的两位领导,具体他们想自己当面介绍。我们核对过身份了,请放心。”
杨昆只好表示同意,他大致计算了一下时间,让邢锋打开了房门,自己则快速地收拾好了摊在桌上的材料。
两分钟不到,走廊上就响起了脚步声,在地毯上非常轻微而且沉稳,不急不徐地接近他们的房间。杨昆迎到了门口,眼前出现的是两个面皮白净的中年男人。冷眼看上去象是一个模子里脱胎出来的,也是印象中标准的高等级机关干部的模样。
两人戴着细边的眼镜,相貌斯文,一头短发收拾得整整齐齐,白色暗纹的长袖衬衫,掖在深色的西裤中,手里各自提着一个黑色的商务包。两个人的胳膊捆起来,估计都没有邢锋一个人的粗。杨昆放下了所有的戒心,将两人迎进了房内。
房间里只有一张凳子,另外还有个可以当作座椅的矮柜,两人也不计较,随意地坐了下来。杨昆和邢锋只好坐在了床上。
“余文清,省纪检委二室。”
“左明,省检反贪局。”
两人各自作了自我介绍,同时递上了一张名片和工作证。杨昆没有去翻证件,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名片,前者的职务是二室主任,后者则是反贪局副局长。
“两位领导,真是想不到。请问有什么指示?”
杨昆窘迫地摊着手,表示着自己惊讶的程度。
“是我们唐突了,杨队长不用客气,我们是请教来的。”
杨昆索性不再言语,静静地等待对方发话。
“客套的话不多说了,杨队长,我们是为了那个叫关锐的事情来的。”
左明看起来是个直爽的人,他的神色让人感觉到了不一般的慎重,但又没有丝毫盛气凌人的意味:
“这个人当然不是我们的重点,但他牵涉到我们正在调查的一个呃——或者说是几个省内高级领导干部的问题。所以,我们想请两位帮忙,我知道你们前一阵子在这个人身上做了很多工作。”
这样的话虽然冠冕堂皇,两人态度上也是礼数周全,但杨昆没有失去基本的冷静和判断。这些话内容上没有什么问题,但按照工作上的规矩,实在是有点离谱。
“两位领导,关于你们所说的事情,实话说我们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也没有接到这方面任何的指令。说帮忙……恐怕谈不上吧?”
“很不合规范是吧?”
余文清无奈地笑了笑:
“没有办法,我们也从来没有想过用这种方式谈论工作,但是这次情况特殊,因为我们没有时间了。明天上午,关于我们的这项调查工作,会有一个规格非常高的会议。我们的任务是提供一切可能得到的材料,所以……只好冒昧上门了。如果二位对我们的身份有所怀疑的话,可以打纪检委或者省院的电话核实。”
“不不不,领导误会了,身份什么的不是我们的重点。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们也谈到了规范的问题,恕我冒昧,我看不出这跟时间有什么冲突,会议上如果需要,我们完全可以当场进行汇报嘛。”
“是的,你说得对。问题在于我们必须在今晚之前得到你们工作的进展和确定的程度,这直接影响到我们的部分结论。”
这两人一直表示着对杨昆在程序方面存有疑虑的理解,反而让他不好意思再进行强调。杨昆干脆摊开了所有问题,即便对方不满意,也尽量显示自己的诚意。
“两位领导,我现在能够汇报的情况是这样的,这件事情——我们还没有当成一个案件。是我们的直接领导布置的工作。但是实话说,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位领导是谁,我们该向什么人汇报情况,甚至汇报到什么程度我们都无法确定,这本身就让我们非常为难。另外,听刚才你们的介绍,我们的材料直接影响到你们案件的某些结论?我很难理解,你们的整个任务、你们的工作结论肯定不会这么眼巴巴地就等待我们这些细枝末节的信息吧?”
“当然不是。”
左明推了推眼镜,他的鼻梁上反射着一点汗光。这是已经到了非常凉爽的季节,夜间甚至有了点凉意。但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周围的气温。
“今天晚上,我们局里有二十几个同志将会连夜加班,他们在全力汇总并进行最后的核实,形成明天省院的汇报材料。这段时间以来,我们获得的材料摞起来有这样的高度。”
左明摊开手掌,比划了一个半人多高的位置。
“不单是针对你们,我们现在有五个小组正分头行动,在跟你们相似的兄弟单位沟通交流,所有这一切的目的只有一个。”
杨昆只得用沉默来拖延时间,让自己有一个清晰的思路。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饶是以工作经验自傲的他,此时也陷入了无所适从的境地。
“另外,我们也了解到你们侦查的最终目的是那个叫江淼的案件是吧?我们在调查过程中,正好也得到了一些有关她的情况和证据。”
余文清拉开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叠纸张,有的装订在一起,有的则是散乱的单张。他没有丝毫犹豫地交给杨昆。
“希望这些对你们的案件有所帮助。”
乱套了……
杨昆下意识地冒出这样的判断。眼前的这两个人,在他眼里没有了任何机关领导的感觉,倒象是十足的商人。
“我们……没有权力进行这样的交换。”
杨昆明显感觉到头上冒出了汗粒。
“这不是交换,更不是交易,是正常的情况交流。你不要在意,更不要认为我们在打什么感情牌让你背负愧疚或者欠债的压力。”
余文清很含蓄地笑着,杨昆猜想对方也是在难堪地自我解嘲。
“一切都要按规则办,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底线。所以,你们任何的选择都可以理解。只是……基于上面说过的原因,如果现在确实无法将材料交给我们,希望至少能有个保证。”
“什么保证?”
“在明天的会议上,你们能够按照自己调查的内容,全面完整准确地进行汇报。通常我们是不会对同行用这样缺乏信任而且极其没有礼貌的语言,但现在……请不要见怪了。我们马上就走,时间还早,麻烦你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尽量争取得到你们可以信任的指示。事关重大,拜托了。”
两人齐齐站了起来,杨昆忽然产生了对方要一起向他鞠躬的错觉。等他清醒过来时,两人已经飘然出门,左明落在后面,还不忘顺手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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