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山路崎岖蜿蜒，吉普车爬行在上面像一只生病的甲壳虫。
方瑾瑜想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董家村的经历。那是她和董剑青毕业前二年。他说他是他们村唯一的大学生。她说这和她有什么关系。他说当然有关系，老话说衣锦还乡，在老辈人朴素的认知里，进了城有个好工作只能算成功一半，领个城里姑娘回来才算完全成功。那时的他是那么的阳光、自信且纯粹，根本想象不到一年之后会成为卧底行动的参与者，更无法想象若干年后会成为神秘莫测的黑衣人X。
陈年仿佛看穿了方瑾瑜的心事，下车前试探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方瑾瑜说：“我很好，走吧！”
二人撑伞来到一个破败的院落。方瑾瑜觉得，这里和几年前相比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水井、碾子、苞米楼，都还是原来的位置，只是房前屋后的杂草更高了，尤其那些从破碎的砖缝里挤出来的野草，在雨水的浇灌下生得分外妖冶。
方瑾瑜推开柴门，轻喊了一声：“董妈妈……”
没有回应，屋内似乎没人。正当方瑾瑜准备喊第二声时，从西厢房忽然传出一阵啸叫：“滚，给我滚……我不去……放开我……”
陈年和方瑾瑜立即冲进西厢房。一进屋，二人呆住了。只见屋子北边的土坑上盘腿坐着一个老妇人，手里攥着一把扫帚疯了似地挥舞着。而在她的面前，窗户根旁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看上去有点基层干部模样的男人。
男人见进来两个陌生人，也没问姓甚名谁，先解释道：“我是村支书老董，你们也看到了，这老太太的房子漏雨漏成什么样了，我让她搬敬老院住去，她就是不干！”
老妇人不由分说，自顾自地骂着：“滚开，我有家我凭啥去敬老院……我儿子指不定哪天还回来呢……”
老董无奈得直摇头，但还是好言相劝：“老太太，你儿子回不来了，你就跟我走吧！”
“胡说，我不走，我得在这等我儿……”老妇人始终半闭着眼囫囵地说话。
方瑾瑜站在一旁已是泪水涟涟。她往前凑了两步，哽咽地叫了一声：“董妈妈！”
老妇人听到这一声忽然安静了。她松开手中的扫帚，眼皮跳动着缓缓睁开。这时，方瑾瑜已上前扶住老人，又叫了一声：“董妈妈！”
“你是？”董妈妈颤抖着嘴唇说出这两个字，尽管已认出个大概，但她不敢确认。
“是我呀，我是瑾瑜啊！”
董妈妈叫了一声方瑾瑜的名字，随后二人抱头痛哭。
哭过之后，四人坐下来正经说话。
董妈妈说：“瑾瑜啊，多少年没见了，你不是出国了吗？”
方瑾瑜答：“不久前刚回来的，本来应该早点来看您，但一直忙工作就给耽搁了……”
董妈妈拉过方瑾瑜的手，说：“没事儿，咱娘俩不用这么客气，再说你们忙工作是正经事儿！对了，你现在在哪上班呢？”
方瑾瑜说：“我在桦江市局当刑.警，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搭档兼领导，陈年，陈大队长。”
几人握手客套了几句后，董妈妈叹了口气：“真好，要是剑青还在，也和你们一样了吧！”
“你看，你这不是知道你儿子不在了吗？”董支书半开玩笑道：“还搁那跟我扯脖子硬犟！”
“你这个人儿，我说剑青不在这，又没说他已经……”老太太嘴上说的是硬话，面容却笑呵呵的。
陈年见状开了句玩笑：“您二位这不挺熟络的吗，怎么刚才的架势跟仇人决斗似的！”
大家都笑了。
随后，老董语重心长地说：“董家村就这么大，我们都是几十年老街坊了，何况我跟剑青他爸还是本家兄弟……唉，剑青出事以后，他爸也走了，就剩我这老嫂子一人过活，好在这些年身体还行，没啥大毛病，但毕竟上了岁数……现在村里条件好了，也有了福利院，我说让她去那住，她死活不同意……”
“我要等我儿子回来。”董妈妈说这话时心虚中透着坚定。
陈年说：“您一直都这样想吗？”
董妈妈说：“我知道你们啥意思。老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反正我是啥也没见着。”
方瑾瑜趁势拉起老太太的手，说：“董妈妈，实不相瞒，我们这次就是为了剑青的事来的，如果您有什么就告诉我，相信我们都是为剑青好！”
见董妈妈眉头紧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董支书客套了两句，说村里还有事先回去处理，晚上去他家吃饭，随后就离开了。
老董走后，方瑾瑜又陪老太太拉了一会家常，直到太阳落山，陈方二人打算离开时，老太太才眉目戚戚地叫住方瑾瑜，说：“我也不知道剑青是不是还活着，但我不愿意去敬老院确实还有别的原因……”
三人再度落座。老太太终于把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原来，董剑青出事后的一两年内，经常有一些自称是警方的人来找老太太问董剑青的下落。董妈妈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那些人里有真正的警.察，也有假冒的，但他无法对事态予以判断，于是她选择了沉默，对任何人都三缄其口。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不过，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人可能已经把董剑青这个人忘记了，或者已经找到他不在世上的证据了，总之不再有人来过问董剑青的情况。
对于老人的这种心理，陈年和方瑾瑜表示完全理解。而就是这份理解，让董妈妈眼睛一酸，说出了另一个秘密：“还有个事，这几年总有人往我家送东西，吃的用的，有时还有钱……不是寄过来的，没有邮包，就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悄悄放进屋里的。”
陈年突然觉得这个信息很重要，忙问：“每年都有送吗？时间固定吗？”
老太太想了想，说：“不是每年都有，时间也不固定，有时隔三四个月，有时半年，最长隔一年多的时候也有，没啥规律。”
“那您认为这些东西是谁送的？”方瑾瑜试探地问道：“是……剑青吗？”
“我觉得是他。”老太太说：“我问过村里，不是他们，也不是大城市的捐助，那我又没有别的啥亲戚，我觉得只可能是他，你也知道剑青是个孝顺孩子……”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陈年问道。
老太太拍了下自己的手，说：“这个你算问到点儿上了。”
陈年不解：“怎么说？”
“昨天呐！”
“昨天？”
“是，昨天，昨天上午我去村里领低保，中午回来又发现一个大袋子搁在坑上。”
“东西还在吗？”
“在，我拿给你们看。”
老太太说着偎到坑边的两口大木箱子旁，将其中一口箱子的盖子掀开，拎出一个塑料袋，随后扣上盖子转过身将袋子放在陈年和方瑾瑜的面前。
陈年仔细翻看一番，发现主要是老年人爱吃的糕点、奶粉、柿饼之类的，此外还有两套秋衣秋裤。但在袋子的最下面，他看到了一个方形的小铁盒。
陈年拿出来把玩了一下，问：“这是什么？”
“烟丝。”老太太说。
“您抽旱烟？”
“嗯呢，很多年了，虽然有点不文明，但就这么个爱好，戒不了……”
“董剑青知道吗？”
“当然知道，他小时候我就抽。”
“以前送的东西里也总有烟丝吗？”
“那倒没有，这是第一次。我也不知道为啥。”
多年办案的经验和直觉令陈年隐约感到，这盒烟丝有些异样，但究竟是哪里不正常他也说不上来。
这天晚上，为了不给董妈妈添麻烦，陈方二人决定接受董支书的邀请去他家里吃饭。董支书很热情，拿出埋在地窖里的老酒给客人品尝，但他不知道办案期间不能喝酒，于是只好自己小酌了几杯。之后，陈年和方瑾瑜被董支书安排在村里的招待所住下。
各自回了房间以后，陈年又开始下意识地拿出那盒烟丝把玩。看着看着，他忽然产生卷上一支烟来尝尝的念头。于是他从抽屉里翻出几张报纸，用手裁出一张长方形的小纸条，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虽然手艺一般，但起码是将烟丝裹住了，陈年又找来打火机对着烟卷的端燃起了火苗。
陈年没有想到这旱烟的力道果然够劲，才嘬了两口，他就不住地咳嗽起来了。又嘬了两口，陈年竟感觉天旋地转，整个屋子都转动了起来，不过也只转了三四圈，陈年就感到眼前一黑，身体急速下沉，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当世界在不知不觉间恢复平稳，陈年忍着头痛从黑黢黢的地面爬起来才发现，他的对面正凛凛地站着一个一袭黑衣、手臂上印着一个六角星图案的男人。
未等陈年开口，黑衣人先道：“终于见面了，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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