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阳上一次一家回来这个村子的时候，是春末，立夏之前。
本来妹妹的周岁宴是想要在市里的酒店办的。近周岁的半个月前，林阳阳的姥姥，也就是唐渊的三奶奶，给林阳阳的妈妈打了个电话。
大意是讲，当年林阳阳出生的时候，因为身体不好，一直到了三岁才带回老家。错过了一个孩童最初的三年时光，一直是两位老人心中无法忽略的心结。这一次，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想连外孙女的周岁宴也错过了。
这样的电话打了好几天。起初，林阳阳的父母曾经提出接两位老人来市里，庆祝后，也在这呆一段时间。一开始，老人推脱说是年纪大了，不方便，这里没有任何熟人，他们也不愿意折腾。
后姑爷提出说车接车送，两位老人，尤其是唐渊的三爷爷情绪激动起来，突然大骂女儿不孝，养了她那么多年，竟然连带外孙女回来看一眼都不愿意。话越说越难听，最后，更说出来老唐家的根在这里，若是女儿不愿意带着外孙女回来，就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泼出去”的水，以后二老怎么样，就跟女儿毫无关系了！
这话一说，那还得了？尤其是，林阳阳的母亲远嫁后，除却几次春节，也真的没有回来过。心里本就存有没有为父母养老的愧疚感，一听父母撂了狠话，身为女儿的她挺不住了，开始反复劝说丈夫，将小女儿的周岁宴定在老家的事项。
林阳阳和其父亲，当然是不愿意的。林阳阳是觉得山村无聊，老人面前规矩太多，而他爸爸顾虑的则是其他方便。
一来，孩子太小。这个年纪的幼儿正是容易得病的时候。这么长的路程折腾了过去，万一途中有个感冒发烧，很难处理。
二来，是这村子里没几个他们夫妇二人认识的亲戚。为了老人的面子，就要带着孩子在乌烟瘴气的农村流水席里呛一天，被各种不熟的亲戚像是玩玩具一样，手里挨个过一遍，身为人父，自然心疼。
夫妻二人针对这件事实打实地吵了一个星期。这期间，老家的电话没停过，一次比一次讲的难听。林阳阳的妈妈夹在中间，进退两难，情绪接近崩溃，提出了离婚。
事已至此，再任其发展下去恐怕这个家还真的要散了。
林阳阳的爸爸妥协了——好，回老家。
退掉市里定的酒店，一家人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匆匆忙忙地往这小农村赶。但就那么不巧，一家四口赶到的时候，林阳阳的姥爷，忽然病了。
且这病不是小病。老爷子不仅已经起不来了，而且根本吃不了任何东西。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村里有经验的人一看便知，这是快去了。
林阳阳的大舅讲，老爷子自半个月前就有不太好的迹象。这么长时间，就是惦记着女儿带孙女回来办周岁宴的事儿，强打着精神挺到了现在。
往前一想，之前电话里的强势，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林阳阳听了这话，心里嘀咕，那这照的时间也有点太长了点。
他妈妈一听老人竟然是如此地惦记着她和小孩，抱着孩子就往里冲，想要满足自己父亲的最后一点愿望。临进去之前，她折了回去，带上了刚上初一的林阳阳一起。
那老头儿躺在炕沿，身边本来是围着一群人的。一听说女儿来了，老头儿艰难地抬起手，挥了挥，示意大家都出去。连林阳阳的爸爸都被轰了出去。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只剩下唐渊的三爷爷、他的女儿，及其一对外孙。
林阳阳清楚地记得，当自己的母亲哭着拽着自己走向老人的时候，老人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他和他的妈妈一眼。从进屋开始，老人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了他妹妹的身上。
林阳阳觉得，那双浑浊的，俨然无光亮的眼睛，透出一副吃人的狠劲来。这种强烈的违和感，使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将死的老人，更像是一个——恶鬼。
那时候他妈妈哭着说了什么，林阳阳完全不记得了。但是，他却记住了在当时，“弥留”之际的姥爷，说了一句极其奇怪的话。
“让这个娃娃，躺在我枕头旁。”
大悲之中，他妈妈完全糊涂了，听话的将要女儿抱到父亲枕边。但自从他们母子三人踏入这个房间的一瞬间，酣睡着的妹妹突然惊醒，瞪大着一对眼睛，“哇！”地一声哭了，一刻未停。
林阳阳照顾妹妹的时间非常多，他清楚小孩子哭闹，通常是紧闭着眼睛的哭，手脚不会老实。但那天，他发现自己的妹妹，是瞪着眼睛哭喊的！
且她的手一直死死地攥着伸出在外面，身体挺得僵直。一岁的孩童，几乎在妈妈的怀里挺成了一块直板。
这些异常，林阳阳的妈妈丝毫没有察觉。
就在这个糊涂的女人将孩子抱出去的时候，站在旁边的林阳阳突然嚎了一句：“妈！”
女人一哆嗦，看了林阳阳了一眼。
但林阳阳自己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感觉到如此的恐惧，或许是因为老人的眼神，或许因为那个诡异的要求。
当时的他张着嘴磕磕巴巴了半天，一句成型的句子都没有讲出来，只不断地重复着：“别！别抱过去！”
女人被自己儿子的样子吓到，犹豫了几秒。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那个躺在炕上，起不来的老人，费尽了仅有的力气，抓住了女婴僵直的手。
“娃娃，放给我。”
这一幕，从此成为了林阳阳终身的心理阴影，其恐怖程度，胜过了他这么多年看过的所有恐怖片里任何最恐怖的片段。
但对于他妈来说，这又是一个泪点——弥留之际的老父亲，是那么渴望与自己的外孙女亲近片刻。
林阳阳最终没能阻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被他糊涂的妈放在了老人的枕边。
从林阳阳所站着的角度，看到老人竭尽全力地让婴儿的哭闹着脸对着他，在小孩子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同时，他听到了妹妹的哭声骤然一变。与其说是哭，不如讲他听到了妹妹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绝不应该是一个婴儿会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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