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千殇图 > 第一百零三章魂落西山生不羁

“殒杀明白,多谢奉天提醒。”

“嗯。”

正要准备走,门外跑进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他干净的脸庞与奉天有八分相似,稚嫩可爱,惹人喜欢。

“爹,来客人了吗?”

他的目光却是瞬间落在阿狸身上,眨巴着黑葡萄一般硕大明亮的眼睛,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躲在了奉天后面。

“犬子奉阳,今年十二。”

“嗯,比阿狸大一年,看起来聪明伶俐,浑身灵气。”

两人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相见恨晚要互为亲家的默契感觉。

“臭小子,过来见过你阿狸妹妹,躲着干什么——平常上蹿下跳的,今日怎的了?”

奉阳憨憨的笑着,挪了一步,心想:真是亲爹,在外人面前从来不给自己面子的……

“我叫奉阳,有幸结识妹妹,阿梨是梨子的梨吗?”

他疑惑的问,却被奉天敲了个暴栗,恼道:“没点礼数。”

阿狸噗嗤笑道:“是狸猫的狸。”

奉阳脸颊通红,摸摸脑袋,回头委屈的嘟嘴:“爹……”

又扬起笑意,好奇的问阿狸:“阿狸你是海里来的吗?眼睛是蓝灰色的,真好看。”

阿狸的脸立刻绯红一片,少年的眼眸紧盯她的双眼,或许就像他的名字一般,如同日光一般的灿烂绚丽,所以她一时间不敢直视。

“你的头发也特别好看——阿狸一定是雪原的精灵变的,从头到脚都那么漂亮,嘻嘻……”

在她的记忆里,从未有一个人如此直接的夸赞她,那几乎泛滥成灾的倾慕之情,甚至可以让她忘记曾经被人叫做妖怪的悲伤的过往,她抬头羞涩的笑红了耳畔,把他晶莹剔透,明亮清爽的眸子刻在了心间,如同种下一株笑话,随着阳光摇曳着笑脸。

奉阳哥哥,后会有期。

她的心里默语,是一种轻轻飘飘的颤抖。

“殒杀哥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想去一趟丞相府。”

“见她?”

“嗯。”

阿狸点头,化作了灵识,殒杀看一眼匕首,脸上居然有了笑意,长乐城在他脚下掠过,他的衣角烈烈飞舞,黑色的发丝潇洒唯美摇晃,背影跳进了满天光亮中,照在他冷漠俊逸的轮廓上,洒下一捧金光闪闪的粉碎的阳光。

很快,丞相府到了,贴在高墙上,他冷冰冰的双眸期待的寻找着,院子里面只有两三个打扫的婢女,不见他憧憬的影子。

翻墙而过,他从屋檐走过,忐忑不安,也激动不已,屋顶眺望,却见有小厮巡查,他轻松的藏身,跃进一段距离,来到了后院。

终于,后院的一颗榕树下,坐着一个抱着白猫的少女,她的侧脸被日光晒得红扑扑的,如同精心涂上的胭脂,鼻翼的汗珠折射出光芒,显得十分的纯真无邪,粉嫩娇羞。

“小婳……”

赤眸乍现暖色,殒杀几乎想立刻出现在她眼前,可是,他只一个杀手,一身血债,罪恶滔天,而她是地位高贵的丞相之女,生来天真烂漫,养尊处优。

生平第一次,殒杀居然有了自卑的强烈感觉。

“殒杀哥哥,你一定特别想见她吧……”

“嗯。”

怎么会不想,做梦都想。

当初她救他一命,如今却似乎要他一生偿还。

阿狸不太明白,喜欢一个人,为何不敢勇敢的见一面呢?毕竟他无所不能,又善良好看——

只是她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懂,这世间因为遗憾才美得独一无二,就仿佛是现在,被现实限制,只能远远观望,最是求而不得,才最痛苦不堪和耐人寻味。

皇甫婳逗弄着怀里的猫儿,却感觉有人在远处叫了她一声,不明就里的朝远处看着,发现空无一人,她便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可是她不知道的是,一个上午殒杀都在与她仅有一墙之隔的院外,害怕又期待她发现他的存在。

“白灵,你说我还可不可以见到他呢?”

她傻笑着靠在榕树上,随即摇摇头,白灵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在她身边打滚,快活的咬着草芽儿,不时发出轻微的叫声,好像在回应她的问题一样。

“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好像是从戏台上走下来的一样,只是他老是皱眉…也不笑——”

想到那时的相遇,她的脸更是红得厉害。

虽然无人倾听,可是她依旧自言自语得高兴,仿佛他就在眼前,暖暖的笑,一如天空飘来的云彩,感觉到柔软和酥麻。

“可是…他一定忘记我了…那么久了…是不是有大概半年了…殒杀…殒杀——”

她扑在猫儿的耳朵上,似乎要把思念传达给一切她熟悉的事物,哪怕等不到任何的建议与回话,也还是勇敢的充满希望的期盼着。

“婳儿,该吃午饭了。”

“姐姐。”

皇甫薇把她拉起来,她伸手的一刻,殒杀依稀看见她白玉一般的胳膊上的梅花印记,过了这么久,依旧清晰明显,他的心被撞击了一下,随后毫无预兆的疼起来。

其实她的喃喃自语,他虽然听不清,可是他却胸口压抑得无法呼吸,也许他可以猜到,其实他也在她的心里,可是咫尺之间,却是天涯海角。

皇甫婳已经不见,院子里暖风习习,阳光透过榕树的枝丫,草地上光影斑驳迷离,就像被打烂的铜镜,一片一片,耀眼夺目。

他落寞的离开丞相府,到街市上买了一壶酒,提着跳上城楼房顶,仰头饮尽,一身冷气。

“殒杀哥哥……”

阿狸感受他心境的变化,有些担心。

他按住匕首,抚摸着狐狸图案,酒壶打碎,声音清脆突兀,几乎要让他清醒不已,他咽下酒气,道:“我们回星河去。”

“殒杀哥哥,你不要紧吧……”

“没事。”

斩钉截铁,有特意暗示自我的意味。

龙梓宫内,封邑启端坐殿上,一双龙眸威武似雷霆,他形态威严,龙袍霸道,手里的令牌愤怒的砸在封羽锦的脚步:“你说是听信了旁人的胡言乱语,才会弹劾丞相,朕到底是信还是不信——若信了,满朝百官岂不是全部被你戏弄,就连朕也是为所谓的误会耍得团团转!若不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应该即刻打入大牢!”

封羽锦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知道封邑启是动了真怒,也并不想胡搅蛮缠,为自己辩驳,匍匐在地上,他瞬间露出俯仰唯唯的样子,大气不敢出:“父亲息怒,儿臣已经知错,还请父亲宽恕儿臣,儿臣愿自罚三十廷杖,为平息悠悠之口。”

“你——难道不知道三十廷杖可以把你活生生打死吗!”

“父亲铁面无私,一视同仁,儿臣自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请父亲成全儿臣的一片忠心。”

“羽锦!你…当真是不怕死吗!”

“都怪儿臣愚钝无知,被歹人利用,才会导致丞相被陷害入狱,名节受辱,品德蒙羞,如今儿臣唯有重罚自己才能给父亲、朝廷和众多臣子的一个满意的交代!”

封邑启大怒,却也无可奈何,他一拍王座,吼道:“来人!杖责三十!”

“是!”

一下、两下…三下…十一下……

封羽锦咬牙切齿,双手发白,忍受着钝痛,撕裂的窒息感传遍了全身,起起落落的长杖,狠戾的抽打开他的皮肉,血水湿透了袍子,他的脸色苍白无力,死灰一般的颤抖着,额头青筋暴起,仿佛立马便会扯断,再看他嘴唇一片淋漓,混合着汗水湿润了衣襟,却始终压抑痛苦的声音,从头到尾不肯示弱。

“三皇子,若痛就叫出声来,奴才看着都难受——”

负责责罚的奴才心疼的减轻了力道,廷杖早已被鲜血染红,封羽锦却艰难的摇摇头,扯起嘴角,微笑白如纸片,看得人不由泪目:“无妨…本…本王可以挺住……”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廷杖全部打完,封羽锦已经皮开肉绽,无法动弹,他咬着下唇睁开眼睛,绝美无双的面容惨白如艳鬼,发丝凌乱的垂在两旁,黏糊糊的贴在脖颈,他可以看见、闻见的,都是与鲜血有关的一切,头昏脑涨,晕晕乎乎,迷离看见封邑启急匆匆的来到他身旁,嘶吼开嗓子在调遣御医……

“羽锦!不要睡…不要睡过去!御医…御医来了没有!”

胡全金叹息着摇头,封羽锦的伤口惨不忍睹,旁人都不敢直视,都低着头哭红了眼眶,封邑启更是当场方寸大乱,抱着封羽锦一身的血。

“父亲…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他的喉咙发干,吐出淡红色的血唾沫,苦苦哀求。

“你有什么事之后再说…伤得这么重——朕心里……”

“父亲,儿臣想…择长乐城之地,自立王府,远离宫闱…以免再犯大错……”

以退为进,不露锋芒。

封羽锦憋出眼泪,疼得手指都发抖,得到封邑启良久的沉默。

自立门户一事,百年来鲜少出现,纵然宫中明枪暗箭无数,也无人敢忤逆天威,置身事外,如今封羽锦提及,封邑启也略有不悦,他显然是把此当做封羽锦的反抗和无声的控诉。

“父亲…儿臣请父亲恩准——”

“羽锦,朕清楚你无意朝野政务,可是辛南立国已愈百年,这般要求绝无仅有,你这是要朕为你一人打破常规吗!”

“儿臣不敢…只是——羽锦并无在宫廷沉浮的天赋,还望父亲原谅……”

“好了…你不必说了,治伤要紧…还有一事——你喜欢写词段然无错,可是厌恶深宫,该当何罪!”“儿臣……”

“一日入皇庭,终生是皇嗣,你若不满意,便脱去锦袍,贬为布衣!”

封邑启反感他的执迷不悟,也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索性果断立下威信,挑明他一辈子都无法离开皇宫的事实,若想一走了之,就要摒弃荣华富贵,权力地位,这是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挽留——他希望封羽锦可以懂,有时候,有些事情,是无解的,是无能为力的。

一撩衣袍,封邑启离去,御医跪在他身边,利落的为他止血,然后就被抬回了西赋宫,小翠在宫中待命,不可思议的看着半死不活的封羽锦被搀扶到床上,床边围满了手忙脚乱的人,干净的热水变成血水,布帛湿透了红色,她目瞪口呆的躲在一边。

一个时辰后,事情总算告了一个段落,封羽锦趴在枕头上,稍微歇息了一会儿,波澜不惊的面色有了血色,他直直望着小翠,赏心悦目,危险优美的容颜闪过一丝痛意:“你既然敢回来,说明事情成功了,那么——你还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

小翠愕然,想不到封羽锦那么机警,居然可以猜到她的来意,这让她更加坚信没有找错人,跪地拜首说:“请王爷送奴婢出宫。”

“凭什么?”

封羽锦轻蔑的笑,简直要火冒三丈,区区一个宫婢居然胆敢大言不惭的指挥他!

“凭一个秘密。”

“秘密——有意思,看来本王还不够谨慎,居然被你要挟。”

“这不是要挟,是交易,对于秘密三皇子应该尤其感兴趣吧?”

小翠占据主导,自然不怕封羽锦的压力。

她诡秘的笑,激发了封羽锦的求知欲。

“本王怎么知道这个有没有换你一条生路的价值?”

封羽锦也不是吃素的主,他好笑的回答,感觉小翠实在太自视甚高了,这是他最不爽的。

“那么三皇子觉得杀一个宫婢的价值在哪里?是为了保守秘密,还是为了掩盖罪行,奴婢相信这些三皇子轻而易举就可以处理得恰到好处,那么何不发发善心?”

封羽锦一听,楞了一下,随后爽快的点头:“可以——你的秘密是什么?”

“三皇子的身边,有奸细——”

“你在挑拨离间?”

封羽锦挑眉,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三皇子谬赞了,奴婢可不敢。”

“是谁?”

“待我安全出宫,再说不迟——这可不是出尔反尔,是保全性命之计。”

“好,成交。”

冷宫中,封羽及叫人做了一些精致好吃的点心来看先皇后聂语萱,绿芙跟在他身后,说起聂语萱的近况,因为怕封羽及担心,自然是省略了聂语萱几天来的异常状态。

“太子殿下稍等,奴婢去请娘娘起来。”

“嗯。”

封羽及坐在榻上,把点心小心的端出来,他记得聂语萱最爱吃核桃酥。所以特地让人多做了几碟,因为宫规的关系,他无法常来,可是依旧心中挂念着她。

过了一会,封羽及突然听见一声尖叫,他赶忙起身,就见绿芙惊慌失措的跑了出来,她脸色煞白,口齿不清,眼眸空洞,上来扑倒在他脚步:“殿…殿下…娘娘…娘娘没气了!”

“母妃!”

封羽及双腿发软,鼻腔瞬间呛得酸疼,他不知道是怎么冲到聂语萱面前的——她背对着他,静穆优雅,长袍华丽精致,是她最喜欢的那一件。

手指抖得疯狂,他试探性的叫着:“母妃……”

好不容易碰上她的脊背,她的身体软绵绵的一倒,封羽及随即泣不成声,她的面色微青,鼻子下的黑色血迹已经干了,嘴角一团乌黑,神情却安详宁静,仿佛只是沉睡了一样。

伸手探上鼻息,封羽及瘫坐在地上,大哭大叫,他一把抓住聂语萱的枯瘦如柴的手腕,泪水火辣辣的流淌:“母妃…母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太子殿下……”

“快、快…去把父皇请来…还有御医…母妃…应该是中毒了……”

“是…奴婢这就去……”

“母妃…母妃…醒醒啊…母妃……”

撕心裂肺的凄凉呼喊回荡在死气沉沉的冷宫,显得阴森恐怖,悲怆诡异。

封羽及紧紧抱着聂语萱冰冷的身体,他为她搽干净了血迹,双手颤抖着揪成了拳头,喉咙发出悲痛欲绝的呜咽,他热泪滚落在脸上,模糊了视线,也迷离了一室的荒凉。

殿外下了下雨,阴沉沉的天空电闪雷鸣,落在冷宫的枯草堆上,是无数透明的圆润水珠,院子里的中药却是生机勃勃,绿色的叶子贪婪的舒展,如同地狱的食人花,开放出浓烈的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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