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新宋 > 第二卷《权柄》 第一章 身世之谜...

?第二卷第一章身世之谜第一节

  

  代州是大宋河东路重要边防州郡,在雁门山古长城一线以北,代州与辽国西京道辖下朔州、应州、蔚州三州接壤,大宋沿代州边境由东向西修筑了瓶形寨、梅回寨、麻谷寨、义兴冶寨、天石寨、茹越寨、胡谷寨、雁门寨、西径寨、土登寨、阳武寨、楼板寨等等数以十计的军事据点,它与东边的真定府,西定的宁化军、苛岚军、火山军、保德军、府州、丰州,一起构筑了针对辽国西京道的重要边防线。如若代州失守,辽人可以从两条大道进军,一是由朔州入原平,攻击忻州,一条由蔚州长驱直入,进入代州,再经忻州,直抵太原府,而太原府一旦失守,辽军往西,可以过黄河与夏人呼应,延安府难免腹背受敌,西部边防立时就有崩溃的危险;向南,可以直接攻击大宋的西京河南府洛阳;向东还可以立时瓦解真定府的防线,同时在黄河北岸威胁大宋的北京大名府,使得辽国南京道的侵军能顺利南下,这样一来,大宋的东京汴京,就直接暴露在辽军之前了。

  

  因为代州有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虽然大宋一直奉行守内虚外的国策不变,但是在代州境内的禁军、厢兵、乡兵,亦是数以万计,各种忠烈社、弓箭社,更是遍布各乡各村,民风之剽悍,殊不可轻侮。自王安石执政以后,除置将法、保甲法之外,又在代州边境,修缮要塞,增建军事据点,辽人对于此事实是隐忍多时,却因为当时守御河北诸州,都是大宋一时名臣,而本国实力实际上也支撑不起一场与大宋举国相争的战争,因此一直只能静待机会。到了熙宁七年。

  

  十月,也就是辽国耶律洪基在位的咸雍十年之时,眼见大宋大灾之后,元气大伤,王安石罢相,大宋国内政局不稳,辽主耶律洪基与魏王、枢密使耶律伊逊相议,要趁火打劫一番,遂下令枢密副使萧素坐镇西京大同府,遣林牙萧禧往大宋代州,诬赖宋人修城寨侵入朔、应、蔚三州境内,而且意图不善,要求宋国停止修筑城寨、重议辽宋边界,赔偿损失银二十万两、钱二百万贯、绢二十万匹,且扬言已屯兵十万于边境三州,若宋人不予,则是自坏和议,辽军当自己来取。

  

  这是大宋二十六岁的皇帝赵顼第一次面对强大北邻的军事威胁,虽然自小心怀大志,锐意收复燕云,但是当敌人在一个不是由自己选择的时机发出恐吓之时,赵顼在悖然大怒的外表之下,实在有着深深的担扰。连羌人那种小小的反抗,都会让这个皇帝茶饭不思,何况是自五代以来就让人谈之色变的契丹人,而且还有十万之众!偏偏在此之时,他的政事堂与枢密院的主要成员们,没有一个人有过与契丹人打交道的经验!

  

  这一次,是赵顼很无奈的前往慈寿宫。太皇太后曹氏的智慧,很多时侯,是赵顼所必须倚重的。

  

  “娘娘(注1),辽人如此蛮横无理,实在可恶!”赵顼说完事情的经过,虽然是重述,可依然气愤的拿起一块玉如意,一把摔成两断。

  

  曹太后静静的听赵顼说完,微微摇了摇头,宫女乖巧的把剥好的江西金橘放在一个玉盘中,曹太后微笑道:“官家先消消气,吃了这个桔子再说。”

  

  赵顼这时哪有心思吃东西,不过太皇太后有赐,却也不敢推辞,只得欠身说道:“谢娘娘。”勉强坐下,三口两口把桔子吃了,不料心中有事,吃得快了,一口噎住,慌得宫女们手忙脚乱,又是捶背,又是送水,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

  

  曹太后却只是微笑不言,倒是高太后忍不住责怪道:“官家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却这般耐不住性子。”

  

  赵顼在熙宁六年,两子夭折后,终于得第三子,取名赵俊,就在熙宁七年二月,赐封水国公。

  

  赵顼听到自己母亲嗔怪,也只能红着脸坐定,说不出话来。

  

  曹太后轻轻挥手止住高太后,对赵顼说道:“官家既知契丹索求无厌,又有何打算呢?”

  

  “娘娘、太后,朕想这等要求,实是答应不得,但若不从,不免兵祸连结,因此不若继太祖、太宗皇帝遗志,挥师北伐,先发制人。

  

  曹太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问道:“既如此,那么请问官家,如今国家储蓄赐与,已经备足了吗?士卒甲仗,已经精利了吗?”

  

  赵顼被问得一怔,呆了一会,方茫然答道:“这些事,现在筹办也不迟。”

  

  曹太后在心中微微叹息,但是她已在宫中几十年,经历了三朝皇帝,也曾垂帘听政,焉有不知道轻重之理,当下委婉的说道:“官家,哀家听说,先圣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动。如果北伐得胜,官家不过是南面受贺;万一挫败,所伤实多。哀家想辽国如果容易打败,那太祖、太宗之时,应当早已收复,何必等到今日?燕云之事,不若缓缓图之。”

  

  当此国家元气大伤之时,赵顼胸中,又何曾真有半分战意?他想北伐,不过是一时冲动之言罢了,这时听曹后之话,那一点冲动,早已消于无形,连忙说道:“多谢娘娘教诲。”

  

  曹太后又说道:“似现在两府之人,都难问辽事。哀家也不过一介妇人,官家要问策,可以问魏国公韩琦,其余如富弼、文彦博、曾公亮等一干老臣,官家也可以询问他们的意见。如此决策便不至有失误了。”

  

  *********

  

  河北大名府。魏国公府。这是一座威严的建筑,然而此时,白色的布鳗结满府前,所有的家人,全都披麻带孝,哭声从内宅传到街上,魏国公府上,一定是死了什么重要的人物。李丁文骑着马日夜兼行,当他在魏国公府前滚身下马之时,已是累得筋疲力尽,然而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能够更让他心惊胆颤的了!

  

  “韩琦,你千万不能死!”李丁文在心中不停地念叨着,一边疾步走向门房,把名帖递给门房,说道:“学生李丁文,拜见魏国公。”

  

  不料那个门房接过名帖,放声大哭,泣道:“国公爷、国公爷他仙游了!”

  

  “啊?!”李丁文当场怔住,他辛苦赶来,可一切都白费了。任谁也没有想到,历事三朝的元老重臣,魏国公、侍中韩琦,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死了!

  

  “人算不如天算呀。”李丁文在心里苦笑着,“看来,只有去洛阳了。”

  

  代州城,寒风萧索,落叶纷飞。

  

  太常寺少卿刘忱与代州知州吕大忠坐在一匹马车上,闭目养神。他一闭上眼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崇政殿中皇帝召见的情景。

  

  那天他垂手站立在崇政殿上,听皇帝说道:“朕已命秘书正吕大忠知代州事,大忠正逢父丧,只是如今国事艰难,朕得不已,夺情起复,卿往代州,当与大忠齐心协力,断不可轻启边衅,有负朕望。”

  

  自己当时朗声答道:“臣既受命,便往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侵辽人一寸之地。臣既为使者,必当据理力争,若辱使命,臣当死在代地,以报圣上。”然而就在启程之前,皇帝亲自领下手救给自己,手诏上说:“辽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

  

  一个出使的使节,临行前居然收到一份如此让人灰心丧气的手诏!刘忱心里百感交集,到代州之后,他一直把手诏深藏,绝口不提。这几天揣见吕大忠的为人,倒也是志节慷慨之辈,但是知人知面难知心,他依然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吕大忠说明情况。

  

  今日是辽国枢密副使萧素亲自前来代州,在骚馆设宴,这是自己和萧素的第一次交锋,如果告诉吕大忠,万一挫了锐气,反为不妙。想通这一节,他咬了咬牙,暗道:“罢了,不奉诏的罪名,我一人担了便是!”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驿馆。刘忱与吕大忠下了马车,辽使萧禧早已在门口迎接。萧禧满脸笑容,抬手说道:“刘大人、吕大人,请。”

  

  刘忱见萧禧虽然满脸堆笑,却是一身戎装,当下抱拳,冷笑一声,说道“萧大人,请了。”

  

  吕大忠却神色自若,满不在乎的低声盼咐了随从几句,跟随而来的宋军立时在驿馆外列队站好,隐隐对驿馆形成包围之势,几个幕僚则跟在身后,一同入内。

  

  入了大门,辽国枢窗副使萧素在二门亲迎,刘忱打量此人,萧素看起来只有四十来岁年纪,方额浓眉,双眸精光内敛,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人物,站在他身后除了一干官员之外,更有一个年青的小伙子,身披金甲,腰带长剑,英俊非常,而曾经出使过大宋的萧佑丹,竟然还站在这个少年身后。刘忱心里不由一惊,这个少年的身份,一定不同寻常!但是萧素既不介绍,他倒不便相问。刘忱侧过脸一望,却见吕大忠眼中也有诧异之色。

  

  萧素抱了拳哈哈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远来辛苦。”

  

  吕大忠抱拳回礼,淡淡的说道:“萧大人说错了,这里是宋境,应当是萧大人辛苦。

  

  萧素假装没有听见,不置可否的一笑,抬手说道:“请。”把刘忱、吕大忠等人迎入厅中。

  

  刘忱等人走进大厅,却见厅中早已布好酒宴。萧素往主位上一站,高声盼咐:“奏乐,请刘大人、吕大人入坐。”有侍者立即走了上来,把二人往客位上引。

  

  刘忱与吕大忠飞快的对望一眼,二人皆是一动不动,刘忱朗声说道:“萧大人,你又弄错了!”

  

  萧索一脸愕然,问道:“本使哪里弄错了?”

  

  刘忱走到萧索面前,昂然说道:“这里是大宋国境,驿馆亦是大宋欢迎邻国使节的驿馆,于情于礼,应当请萧大人坐客位。”

  

  萧禧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勃然大怒:“刘大人如何说出这种不知礼的话来?既是我们大辽设宴,焉有反坐客位之理?刘大人草非是有意轻慢?!”

  

  刘忱冷笑道:“若是私宴,自然能坐主位,不过萧大人代表大辽皇帝,在下代表大宋皇帝,这是两国之宴,既然在宋境,自是宋使坐主位。”

  

  萧禧却不答应,“刘大人莫要逞苏秦之辩,天下之事,理为同一,我等设宴,自是我大辽使者坐主位。”

  

  刘忱知道这第一次交锋,事关双方锐气,如何肯退让半步,当下冷笑道:“大宋的国土,大宋的驿馆,若要设宴,自然由它的主人来设,这宴会所费几何,不必由贵国出。”

  

  萧禧上前几步,厉声说道:\"刘大人这等小节,都一步不让,如此不近情理,可是没有诚意谈判吗?\"

  

  “本使千里迢迢持节而来,如何说没有诚意?!想辽国也是大国,岂能不顾礼义,为天下所笑?天下万事万物,都抬不过一个理字,没有道理的要求让步,到底是本使缺少诚意,还是贵国缺少诚意呢?!”

  

  刘忱舌辩滔滔,萧禧一时竟被他驳得说不话来。那个金恺青年不禁赞赏的点了点头,转过头与萧佑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萧佑丹向萧素丢了个眼色,萧素会意的点点头,伸出双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笑道:“既是刘大人与吕大人一定要争这个主位,我看两家七十多年交好,不必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不过本使设宴,这个客位,本使也是断然不坐的,这样吧,本使明日在雁门山古长城以北设宴,再请二位大人与会,重开谈判,可好?”

  

  刘忱与吕大忠对望一眼,微微点头,不讥不卑的说道:“如此明日必定准时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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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

  

  “魏国公死了?!”石越大吃一惊,韩琦死的真不是时侯。因为石越名义上是韩琦的女婿,因此韩琦死的那一天,韩家就让驿站用快马送信,前往杭州石越接到消息后,立即举家带孝,上表皇帝,请求能允许他去参加韩琦的葬礼,但石越心里也暗暗纳闷:“我记得韩琦是熙宁八年死的,难道我记错了?”

  

  只不过这时侯,石越也无暇去认真回忆自己的记忆是否有误了。对于宋朝来说,凡是与辽国有关的事情,必定是大事,石越既便远在千里之外的杭州,也不能不关心北面的谈判。

  

  “十万大军,必定是虚张声势。只不过也不能过份拂了辽人的面子,免得他们恼羞成怒。”石越摇头苦笑不止,“若是韩琦在,他深谙军务,在大名府数年,或者能知辽人底细,不料竟然故去。”

  

  司马梦求思忖一会,说道:“大人,皇上必然不会准你去大名府吊祭,夫人身体也经不过这种长途劳顿,何况此时去也赶不及了。不过于情于理,大人得派个使者去大名府的。不如就让在下前往,吊祭之后,在下就去一趟燕州,顺便也可以打探辽人虚实。”

  

  石越想了想,点头答应道:“去之前,纯父先去见一下唐二叔,唐家在辽国也开了一些店铺,只不经营未久,还不能轻易行事,以免引人生疑。但你去了那里,至少有个接应,也能有方便使唤的人。”

  

  辽国朔州马邑边境。

  

  刘忱骑着一匹黑马上,回头眺望。险峻的雁门山已被远远的抛在身后,跟着自己身后的,只有几个幕僚与三十名军士。为防不测,吕大忠并没有随行,而是在雁门山以南的西径寨接应。刘忱不禁又一次想起身上肩负的使命,既要维护国家的利益,又要不至于引起战端,而面对咄咄逼人的辽国,自己身后的国家与皇帝,都显得孱弱了一点!

  

  刘忱本是进士出身,对华夏族的历史,自然是非常的清楚。这马邑之地,即便是匈奴强盛之时,也一直在汉朝的疆域之内,当年汉武帝曾经在此伏兵三十万,以待匈奴。刘忱环视四野,长叹道:“不知要何时,我大宋方能有三十万雄兵,再度临此!”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号角长鸣,北方的原野上扬起一阵灰尘,轰鸣的马蹄之声由远及近,刘忱心中知道这是迎接他的辽人来了,他举起右手,属下军士立即勒马列队,向前迎进。果然,不多时,远方便出现了百余骑辽人。辽人虽然占据燕云之后,渐染汉化,但毕竟是马背上的民族,素重骑术,非宋人能比。而这百余骑更是从枢密副使萧素的亲兵卫队中挑出来的精壮者,其实军容气势,更是让人见之夺魄。

  

  刘忱虽然不知道这些骑兵的来历,但是心里却也明白这是萧素在向他炫耀军威,隐隐便有威胁之意。他回头见属下军士,不免有畏怯之意,不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扬鞭指着辽军,一脸不屑的笑道:“契丹自以为天下之一,我看这骑兵,却比咱们大宋的捧日军差得远了!”

  

  这些军士何曾知道大宋的精锐部队、禁军上军之中的捧日军是何等军容?

  

  他们一向只知道禁军上军诸军,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士兵,这位刘大人从京师来,既然说捧日军强悍,心里不免就信了七分。虽然说既便捧日军再强悍,也远在千里之外,若真有意外,也无法救他们,但是士气却也不禁为之一振。

  

  刘忱见此计奏效,立即寒下脸来,厉声说道:“诸君随本使出使敌国,不可有畏惧怯敌之意,堕了我们大宋的国威!是好男儿,就要让契丹人知道我大宋军队,也没有胆小怕死之人!”

  

  这些宋兵见刘忱不过一个文官,却如此慷慨激越,声色俱厉,胸中无不热血沸腾,一个士兵忍不住高声回道:“大人放心,代州军队,也没有孬种!绝不敢有堕国威!”

  

  其余的士兵也不禁同时在马上弯腰行了一个军礼,厉声答道:“绝不敢有堕国威!”

  

  刘忱见士气已然上来了,高声喝道:“好!等会见到辽人,属下不论文武,若谁有胆怯畏惧之色,回代州之后,本使必将以军法处置!若得不辱使命,回国之后,本使亦将给诸位请功!”说完掉转马头,厉声喝道:“列队前进!”

  

  三十余人,昂然朝着辽人迎了过去。

  

  也不过几瞬的功夫,辽人便已到面前,刘忱定晴望去,前来迎接自己的,依然是萧禧。萧禧见到刘忱,哈哈笑道:“刘大人,欢迎来到朔州!”

  

  刘忱不亢不卑的回道:“有劳贵使远迎。

  

  萧禧打量一下宋使队伍,见吕大忠不在,当下故作惊讶的问道:“吕大人怎么没来?”

  

  “吕大人是代州知州,守土有责,不可轻出辖区。本使才是大宋皇帝钦命的谈判使者,出国会议,本使一人持节便可。若在代州境内,则由吕大人会同谈判。”刘忱朗声答道。

  

  萧禧经过上次交锋,早知道刘忱此人辞锋甚健,再说下去,只怕自己讨不了好,自取其辱,当下哈哈一笑,不再纠缠此事,便说道:“原来如此。刘大人见我大辽的军容如何?”

  

  刘忱冷笑道:“贵国军容甚壮,然亦不过与我代州之军差相仿佛。我大宋禁军捧日诸军之军威,只怕要大辽皇帝的亲军方得比拟。至于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神威,则是古今所无,只恐贵国无器可比。”

  

  萧禧也曾听说过震天雷、霹雳投弹之名,这两种武器,若真论威力,倒也不至于能左右胜败,只是当时之人,却不免要骇于听闻,为传闻所误。加之河州之围,玛尔戬在震天雷、霹雳投弹之下,大吃苦头,这件事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吕惠卿正是以此为借口,给陈元凤叙功。此时萧禧也只是闻名,而不知道虚实,不免一脸尴尬,只好硬着脖子说道:“似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类,只怕多有夸大。”

  

  刘忱微微一笑,嘲讽道:“贵使哪日出使汴京,问问玛尔戬便知虚实。”

  

  萧禧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连忙纵声大笑,借此掩饰自己的窘状,“刘大人辞锋之利,真是不亚苏秦。在下以前在北国,只听说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的大名,不料刘大人之才,似不在此三位之下。”

  

  刘忱哈哈大笑不止,却不作答。

  

  萧禧心中明知若是相问,保不定就会被他讥笑,却又忍不住心中好奇,脱口问道:“刘大人为何发笑?”

  

  刘忱摇摇头,笑道:“我笑贵使不知我大宋之能人贤士,似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那是天纵之才,刘某岂能望其项背?如上面三位,在大宋,也就只有三人而已,若以刘某之才,大宋以车载,以斗量,不可胜数。”

  

  萧禧心里知他故意作此夸大之语,当下也不分辩,按髻与刘忱偕行,走了一会,却又忍不住出言嘲笑:“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确是天才,不过一在杭州、一在洛阳、一在岳州,却不知大宋朝廷为何如此处置天才?若是三人在大辽,必然官居二府。”

  

  刘忱脸上微红,嘴上却毫不示弱,冷笑道:“古来贤君用人,必先试之州郡,再劳之部寺,进退以观其志,三人各居州郡,又何足为怪?!”

  

  萧禧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他强辞夺理的本事。二人就这么一路唇枪舌剑,边谈边行,不久,萧素的大营便遥遥在望了。

  

  刘忱眺目远望,心里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萧素的营帐,竟是连营数里、旌旗密布!他与吕大忠商议之后,本来还以为辽国十万大军之说,不过是虚张声势,若看这个情景,单在马邑,便至少有五六万的大军!这叫刘忱如何不心惊?

  

  他脸上依然素然自若,与萧禧一路谈笑,心里却暗暗思忖:“辽人如此劳师动众,怎么可能是为了争这数百万贯的钱财,数百里的疆域?所得远不足以偿所失,难道他们竟然另有所谋?!吕大忠说细作全然不知道辽国十万大军在何处,却又为何突然出现数万之众于距雁门寨不过百十里之地马邑边境?”他左思右想,却总是不得要领,种种不合情理之处,难得以想通。自古以来,都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谈判之先,能够多知道对方一些底牌,至关重要。这时侯突然见到这种连营数里的大军,刘忱不得不三思。

  

  然而辽人却不会给他细细思考的机会。萧禧不断的和他东拉西扯,大营越走越近,没多久,数百号角齐鸣,声彻天地,营门大开,两列仅仗队整齐的跑出来,站在营门两侧,萧素一身戎装,率领帐下之官员,迎至营门。

  

  刘忱只得收回思绪,翻身下马,整整衣冠,迎上前去。

  

  萧素满脸堆笑,抱拳说道:“宋使远来辛苦。”把刘忱等人迎入帐内,分宾主坐下。刘忱打量辽国官员,萧素为首,那个金恺青年为次,其次方是萧佑丹与与萧禧等人,心里不禁暗暗称奇。他与吕大忠猜测了许久,一直没有弄清楚那个青年的身份。

  

  萧素见刘忱坐定,立时收起笑容,劈头问道:“贵使奉大宋皇帝之命前来,想是已答应敝国的要求了?却不知何时交接银钱,何时划定边界?”

  

  刘忱昂然答道:“我奉大宋皇帝之命而来,乃是珍视两国七十年之友谊,向贵国指出,贵国对敝国的指责,皆是无中生有。而索赔银钱之事,尤为无理,盼贵国重视两国七十年交好之情,谨慎处理。”

  

  萧素立时把脸一沉,寒声说道:“贵国在边境修缮城寨,加紧战备,代州之地,更是侵入我大辽境内,还说什么珍视两国七十年交好之情?我大辽皇帝本欲兴兵讨伐,先发制人,但又以为贵国皇帝会念在两国交好,停止这些挑衅之举,才遣使者交涉,不料贵使之意,竟是全不认账!看来南朝是毫不在意两国的交好了,那又有什么好说的?!”说完,作势就要翻脸。

  

  刘忱站在身来,从容说道:“萧枢使不必动怒,我大宋若不重视两国友谊,何必遣我前来?只是贵国的要求,的确让人无法接受。贵国说我大宋修缮城寨,就是挑衅,天下实无此理,各国修缮城寨,不过是平常之事罢了,百年以来,宋辽两国,都未曾间断,如何今日便成挑衅?雄州外罗城,已经修了十三年,本非今日之创,北朝既然不欲,我大宋皇帝为了珍视两国之情,已下令停止修筑;白沟驿馆之箭楼城堡,已经拆毁,屯兵也已撤回。北朝何至咄咄逼人?”

  

  萧素一时语塞,不好再说此事,只厉声问道:“那么贵国侵入我大辽疆界,又要如何说?”

  

  刘忱朗声答道:“宋辽两国,向来以古长城为分界,如何说侵入大辽疆界?大宋未曾占北朝一寸之地。”

  

  萧素却是知道疆土之事,最可以混赖不清,当下冷笑道:“宋使莫要混赖,辽宋之界,一向以各山分水岭土垄为界,未曾听说以古长城为界。若以古长城为界,我武州岂不归南朝所有了?”

  

  刘忱思忖一会,喝道:“取地图来!”左右连忙取出地图,刘忱打开地图,用手指着代地边界,对萧素说道:“萧枢使请看,这是仁宗之时的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萧素晒然一笑,看都不看一眼,也喝道:“取地图!”

  

  不多时辽人也摊开一幅地图,萧素冷笑道:“宋使请看,这是本朝十年前地图,当时两国疆界如此!”

  

  刘忱凑上前一看,辽人竟是在地图上把代州与朔州交界的西部边境,前推到了黄嵬山,与旧地相距数百里!这黄嵬山正当要冲,在代州境内西边一条主要大道附近,可以据此俯视阳武寨和楼板寨,直接威胁原平乃至忻州。契丹人之居心,当真险恶!

  

  刘忱本欲断然拒绝,可转念一想到这数里连营,也只能转过念来,对萧素说道:“北朝的要求,本属无理。但是既是疆界存在争议,倒也不难解决,不妨请萧枢使来代州,本使将会同代州守吏,一同勘察疆界。

  

  萧素见刘忱语气放缓,得势更不饶人,冷笑道:“如此可是缓兵之计吗?”

  

  我十万大军,每日空耗粮铜,哪里经得起慢慢勘界?

  

  刘忱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个士兵动了动嘴唇,欲言又上。他心里一动,走到那个士兵跟前,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士兵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大人,我是代州土著,代州北部诸山,大多数有分水岭而无土垄,特别是黄克山,从来没有土垄的。”

  

  这士兵声音虽然不大,却也是满帐皆可听见。萧素等人只顾漫天要价,想当然的以为凡山都有土垄,却不料黄嵬山偏偏没有,这时被这个士兵揭破,不免颇为尴尬。好在萧素颇有急智,他不待刘忱说话,便抢先说道:“咳!本官方才一时语误,确是以分水岭为界,也确有没有土垄的。”

  

  刘忱岂能相让,冷笑道:“只怕黄嵬山本不是北朝土地,历来分界,毕竟是古长城为准,若不然,为何又怕勘界?”

  

  萧素怕案怒道:“宋使一步不让,竟是为何?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不勘界亦是分水岭为界!”

  

  刘忱昂然冷笑:“有理不在声高,萧枢使岂能指黑为白?”

  

  双方谈到此处,皆不愿意相让,眼见就要谈不下去了。

  

  一直站在金恺青年身后的萧佑丹不经意的微微皱了皱眉,走到刘忱面前,笑道:“宋使不必固执。大宋皇帝给本朝国书都说:”倘事由夙昔,固难彻情;诚界有侵逾,何吝改正!‘,可见贵国皇帝都承认有侵界行为的。“

  

  刘忱摇摇头,冷笑道:“我大宋皇帝陛下,可以没有承认过这等事情,国书是说,倘若我们大宋真有侵界,我们就会改正。但如果没有,就谈不上改正了。”

  

  萧佑丹却故意胡搅蛮缠,冷笑道:“诚者,《说文解字》有言,信也。怎么变成假如了?《论语》有言: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这个‘诚’难道是‘假如’吗?韩愈文说:”所谓无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这个’诚‘又怎么会是’假如‘?“

  

  刘忱哂道:“那《史记》说‘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这又当何解?”

  

  萧佑丹狡黯的一笑,说道:“那至少说,这个‘诚’字,有两意,贵使固然可以理解成假如,我们也不妨理解成的确。

  

  刘忱不料契丹人如此胡搅蛮缠,冷笑道:“那么不如让在下回京请示大宋皇帝陛下,问问这个‘诚’字究竟何解,再来继续谈判?”

  

  萧佑丹把脸一沉,怒道:“国书岂同儿戏?”

  

  刘忱扬眉昂然答道:“却是足下不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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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门山以南,西径寨。

  

  夕阳西斜,似火烧的云霞挂在雁门山的那一头,吕大忠不安的在寨中走来走去,探马报告马邑一夜之间出现数里连营之后,吕大忠已经下令代州各寨加强戒备。西役寨中更是如临大敌的模样,士兵们手中的弩,都已经装满了箭矢,全神贯注的盯着北方。这里扼住了雁门山通往代州的大道,如若有警,必然是西径寨最先燃起烽火。

  

  “那数万大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究竟是疑兵之计,还是实有这支军队存在?”这个问题不断的折磨着吕大忠,刘忱去了一天了,还没有回来,虽然吕大忠相信不会有太大的意外,但肩负守土之责,却不能不防个万一。

  

  “再派一拨人马去五十里外接应刘大人!”吕大忠向西径寨守将盼咐道。

  

  “卑将即刻派人前往。”

  

  话音刚落,了望的士兵便大声呼喊道:“刘大人回来了!刘大人回来了!”

  

  吕大忠快步走上了望台,远远望见果然是刘忱一行人,立即盼咐道:“快,开寨门,迎接刘大人!”

  

  宋辽两国使者在马邑的第一次谈判,并没有取得任何成果。辽人不肯做任何让步,坚持要以各山分水岭为界进行勘界,而刘忱则要求以古长城为基准进行勘界,最多只能同意进行不设任何基准的勘界;萧素更恐吓刘忱,要求立刻赔付银、钱、绢物,刘忱更是断然拒绝,指出除非证明大宋真的侵占辽地,否则没有任何理由要求赔偿。

  

  双方的谈判不欢而散,只有约定择日另行谈判,下一次谈判将在宋境代州进行。但为此感到困扰的,却绝不仅仅只有刘忱和吕大忠。

  

  ********

  

  雁门山以北,马邑城。

  

  萧素朝金恺青年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太子殿下,这个刘忱,实在难缠。”

  

  耶律浚虽是太子,但是眼下依然是魏王专权,萧素是枢密副使,他也不敢轻易怠慢,连忙还了半礼,说道:“此人胜在颇有胆气。这本是父皇投石问路之策,试一试南朝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所得多少,倒不必在意。”

  

  萧素心里却知道并非如此,魏王耶律伊逊心里倒希望借机挑起战端,这样他就可以统军,以成大事;不过辽主耶律洪基却否定了轻率用兵的建议,而是定了一个投石问路之计。这个计自然不会是太子出的,但是多半却是太子身后的萧佑丹出的。

  

  萧禧却不知道这中间种种勾心斗角的内情,只笑道:“可惜了布的那个疑阵,数里空帐,萧兄的妙策却没有吓倒刘忱!”他口里的萧兄,自然是萧佑丹。萧素笑道:“那倒未必没有用,南朝一向畏俱我朝,便明知是疑兵之计,心里却总怕是真的。有了这番做作,总是有点用处的,也亏了刘忱是个不怕的。他哪里知道刘忱已经是敢公然抗旨不遵的人了。

  

  萧佑丹背着双手,心里苦笑了一声。这投石问路之策,无非是虚张声势,大声恐吓,一来可以趁火打劫一些好处,自己不费分毫;二来可以了解一下南朝的皇帝与臣子们,有何等的胆色器局,从他们如何应对此事,便可以知道分晓;三来更可以阻止耶律伊逊借机加深自己对军队的影响,自然是一石数鸟之策。而且以萧佑丹对宋朝廷的了解,自然也知道好戏才刚刚敲锣,但不知道为何,他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却又不能确切的知道自己在担忧着什么……

  

  注1:娘娘,是神宗对太皇太后曹氏的称呼,见《邵氏见闻录》、《铁围山丛谈》等宋人笔记。读者勿以为怪。

  

  新宋第二卷第一章身世之谜第二节

  

  当赵顼看到韩琦之儿子,户部判官韩忠彦一身孝衣走到自己面前之后,终于意识到魏国公、侍中韩琦已经死了。韩琦死得真不是时候啊!

  

  韩忠彦哭泣着递上韩琦的遗表,泣道:“先父临终之前,知道北面胡虏挑衅,陛下或会下问,因此在遗表中略叙其事,盼能于国事有所裨益。先父死前言道,不能再为陛下分忧,有负陛下之恩,请陛下善自珍重。”

  

  赵顼戚然动容,接过韩琦的遗表,喟然叹道:“师朴当节哀顺便,令君三朝老臣,朝廷失此梁柱,朕也痛心不已。侍中身后之事,朝廷亦自有封赐。”说罢走到御案之前,提起笔来,在一张宣张上写下“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十字篆文,交到韩忠彦手中,说道:“这是朕给令君所赐碑文,一切治丧费用,皆由国库拨给。”转过身来,又对一旁侍立的大臣说道:“追赠故司徒兼侍中、太师、魏国公韩琦尚书令,配享英宗皇帝庙,发丧之日,朝廷为之辍朝一日,以示哀悼!”

  

  韩忠彦哭泣着拜倒在地,泣不成声,“谢主隆恩!”

  

  待韩忠彦退下之后,赵顼方打开韩琦的遗表,细细读来。韩绛在一边窥见皇帝脸色,却是眉毛时皱时松,脸色似喜似忧。一时也不知道韩琦在表中说了什么。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赵顼才放下韩琦的遗表,顾视众人,说道:“故韩侍中在遗表中说,北虏不足为虑,建议朝廷不亢不卑,既不示弱,也不示强。又荐石越、司马光、范纯仁等数人,说辽人素重司马光之名,遣之出使辽国,必能不辱使命;又荐范纯仁志德纯虑,可为御史中正、知制诰;石越稍加磨励,可为……”赵顼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方说道:“……可当大任!”实际上韩琦在表中说的,却是“可为宰相之备”。

  

  赵顼从容说出来,韩绛倒还无事,他与石越并无怨恨,对司马光他也是很看重的,韩琦所荐之人,虽然无不显示着这只老狐狸的狡猾,却和他韩绛没有什么重大的利益冲突。

  

  但吕惠卿却不免要脸色微变。韩琦死前的遗表,是要把旧党与石越结成更紧密的同盟,司马光如若出使辽国,解决这一边界纠纷,那么以他的名声,皇帝再把他召入朝中,委以重任,也并非不可能。而石越到目前为止,仕途之上,更是一帆风顺,在新法遭受重大挫折之际,这两个人如果同时入朝,皇帝会不会因此变心,那真的是难说了。更何况司马光与自己,是冰炭不相容的两个人!

  

  一念及此,吕惠卿立即出列,恭身说道:“陛下,臣以为方今刘忱、吕大忠正出使代州边境,与辽人商议,一切不妨等到谈判的结果出来再说不迟。”

  

  他话音未落,有人立时说道:“陛下,臣以为韩侍中遗表所言,实是金玉良言,陛下应当听之。司马光即便不为使者,也不应当长期闲置西京。”吕惠卿抬眼望去,和自己唱反调的,是左司郎中、天章阁待制李师中。

  

  吕惠卿正要出言加以驳斥,却见蔡确冷笑出列,说道:“陛下若还想变法,召回司马光他也不会受命;何况司马光并不以通晓北事出名,朝廷亦不至于无人。”吕惠卿听到此处,不免心中好笑,想不到蔡确和司马光,也是水火不容的,他正高兴蔡确替他做了这个出头鸟,却听蔡确又继续说道:“至于石越,陛下何妨一纸诏书,问他对策?若果然有良策,再召不迟。”说完,有意无意的望了吕惠卿一眼。

  

  众人见蔡确这个一向与石越做对的御史中正,突然委婉的同意召回石越,不由全都吃了一惊,只有吕惠卿知道这一招,却是蔡确向自己发的。

  

  冯京知道机会难得,也立时出列,说道:“石越之谋略,为陛下所深知,臣以为或者召加石越,先备位翰林院,当于陛下有所补益。”

  

  韩绛若有所思的望了吕惠卿一眼,张嘴欲言,却终于没有说什么。王硅也默默不语。吴充瞅见二人神态,知道韩绛是顾念王安石的面子,与吕惠卿同是新党,加之吕惠卿入政事堂不久,二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因此不愿意表态;王硅却是明哲保身,不愿意卷入吕惠卿、石越两个新贵的冲突之中。他心中冷笑了一下,正要发表自己的意见,赵顼却早已先开口了:“前者石越于救灾诸事上,颇有功劳,有功则不可不赏。朕意先加石越龙图阁直学士,超转光禄卿,进轻车都尉、中大夫,晋爵开国子,食邑五百户,实封一百二十户。再遣一使者,问以北事,众卿以为如何?”

  

  赵顼这番话淡淡说出,许多人的眼睛立即就红了。按宋代之法,宝文阁直学士到龙图阁直学士,中间本来还差着一个天章阁直学士;而石越之前是礼部郎中,礼部郎中有出身者一般是转太常寺少卿,而太常寺少卿才能转光禄卿;石越以前的骑都尉本是宋代勋级中的第八级,一下子就升到第六级轻车都尉——石越的所有官秩,几乎是数级数级的跳,但是他既有这样大的功劳,杭州考绩,又皆在优等,兼之还有圣眷,谁又会阻挡?蔡确若在平日,必然要加以阻扰,但是此时却不欲与石越为敌,因此竟缄口不言;吕惠卿心里虽然不乐,但是此时情势,他却断不敢再与石越结下死怨。

  

  反倒是吴充皱了皱眉,说道:“晋升太速,或不是好事。”

  

  韩绛却在心里飞快的计算着:皇帝这时侯突然找借口给石越加官晋爵,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

  

  大宋西京洛阳。

  

  韩国公富弼的府邸,最好相认,在韩国公府的后花园,有凌霄花攀延所成大树,亭亭可爱,纵在大街上,都能望见。洛阳之人,无不知晓。

  

  李丁文在汴京之时,就知道现任河南知府李中师与富弼有仇,当年富弼在皇帝面前,用言语揭穿李中师结交宦官,导致李中师无法升迁。不料怨家聚首,富弼致仕定居洛阳,李中师再次为河南知府,便趁机抱复,要求富弼家与一般的富民一样,也照样出免役钱。若是免役钱那等小钱,富弼既然能出资资助《西京评论》,就没有道理出不起,但是要紧的,却是面子难堪——偏偏富弼还不能为这等小事向皇帝诉苦!堂堂的韩国公,当真是一口气憋在心里,出都出不得。因此李丁文时常恶意的想,富弼如此激烈的反对免役法,也许不过是因为想为自己家挣回这个面子吧。

  

  一面想着这些有关富弼的故事秩闻,一面牵着马穿过洛阳的大街。西京的繁华,终是比不上东京呀!李丁文暗暗叹道,当年太祖皇帝曾经起意要迁都,自己与石越也曾探讨过此事,但是总是觉得迁都之议,牵涉万千,轻易不能乱说。

  

  “卖报!卖报!魏国公韩大人逝世,溢号忠献,备极哀荣……石子明大人救灾、治杭有功,加官晋爵……快来买报,最新的《西京评论》报!”一个中年人背着个大书篓,放满了报纸,沿街叫卖。

  

  李丁文这几日都在马上过日子,倒不知道这些消息,听到卖报的人叫卖,倒是怔了一下。连忙上前买了一份《西京评论》报,又问道:“有《新义报》和《汴京新闻》没有,我各要一份。”

  

  卖报的怔了一下,笑道:“这位官人,俺这里是西京,官人要买《言阳学刊》,小的这里倒是有,要买《新义报》和《汴京新闻》,不去驿馆事先订购,可没得卖的。”

  

  李丁文也被他说得怔住了,洛阳与汴京相距并不算太远,《西京评论》在汴京可以沿街叫卖,而在洛阳,《新义报》与《汴京新闻》竟没有什么市场吗?

  

  真不愧是《西京评论》的大本营呀!李丁文一边想着一边微微摇头。打开手中的报纸,就当面浏览起来。

  

  韩琦的遗表节略,本来朝廷邸报、《新义报》都会明发,到了《西京评论》这,更是在显著位置,大加渲染,整整一期报纸,倒有二分之一,在追思悼念韩琦的功绩。李丁文只顾看着韩琦遗表的内容,见他推荐司马光、范纯仁、石越三人,不禁心中暗喜,轻声说道:“真是天助我也!”又连忙翻到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略略读完,微一沉吟,心中喜道:“此事已经成了五分。”本是疲意已极的人,这时精神亦不由一振,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不多时便到了韩国公富府之前,富弼府宅之大,倒真让李丁文吃了一惊!整整一条街道,便只住了富弼一户人家!粉壁朱墙,高高耸立,大门之前,门戟森严,共有八个家丁穿着一色衣服,守在门口。见李丁文牵马过来,一个看门的家丁立时喝令一个小厮去给李丁文牵马,自己整整衣服,迎了上来。

  

  这等排场,便是冯京、王硅一向以会享受而出名,而且身居高位,可二府的场面,也比不上富府;至于韩琦,就更不用说了。以李丁文所见,只有几个亲王郡王以及外戚家,才能相比。“久闻富家良田数千顷,看来所言不虚。”李丁文暗暗思忖,一面把自己的名帖递上,对那个家丁说道:“在下奉龙图阁直学士、杭州知州石大人之命而来,求见韩国公,烦劳通报。”

  

  那个家丁听到“龙图阁直学士”这个官衔,虽然不知道说的就是石越,可也不敢怠慢,连忙接过名帖,笑道:“先生稍侯。”说罢连忙从偏门急急进去通报。

  

  李丁文背了手在门前静侯,不多时,那个家丁一路小跑出来,向李丁文行了一礼,笑道:“先生请,我家相公有请。”

  

  李丁文还了半礼,随他从偏门进去,豪门大宅,不比寻常,走了百余步,方到中门,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在中门相侯,见李丁文过来,抱拳朗声笑道:“家父久仰石学士幕中李先生之名,特命在下在此相侯。”

  

  李丁文听此人说话,便知道此人是富弼之子富绍庭,此人学问一般,中不了进士,便由父荫得官,却也只守个空衔,并不出外受职,每日在家安做富家公子,倒是生了个儿子富直柔,颇是聪颖。他见富绍庭说得客气,连忙还礼,笑道:“不敢,有劳德先兄相迎。”

  

  富绍庭又谦逊几句,在前引路,把李丁文引到客斤。方进了厅门,李丁文便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味,富弼须发皆白,一身道袍,坐在主位,见李丁文进门,勉强站起身来迎接。

  

  李丁文连忙拜倒参见:“晚生李丁文,拜见司空。”富弼是仁宗朝的名臣,三朝辅臣,年轻之时,才量俱佳,他的许多举措,一出台就成为宋代官方学习的榜样。虽然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可致仕退居洛阳之后,赵顼也要经常遣使者问起居,有时侯还会召往京师相见;而他本人更是《西京评论》的最大后台,对大宋的政局,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影响力,李丁文心里倒是十分佩服这个老头,行晚辈礼倒也并不勉强。

  

  富弼微微抬手,笑道:“罢罢,不必多礼,早就听说过石府中李潜光的大名,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富绍庭上来掺起李丁文,又扶富弼坐了。李丁文张口便问富弼起居,富弼叹道:“韩稚圭已经去了,接下来,轮也应当轮到老夫了。”

  

  李丁文笑道:“朝廷正当多事之秋,韩国公是天子素所敬重的重臣,当为朝廷保重身体。”一面说,一面打量客厅中的布置,厅中最显眼的,便是一幅旌旗鹤雁降庭图,他心里微微一笑,便知道此老的心,还没有死。这幅图,说是的富弼出生之日,其母梦见族旗鹤雁降到自家庭院之中,其后富弼果然贵达。

  

  富弼老眼迷蒙,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老夫回到家乡,也就天天念佛颂经,或者练丹求仙而已,朝廷的事情,哪里是老夫应当管的。”

  

  “老狐狸。”李丁文暗骂一声,口里却笑道:“韩国公过谦了,便是韩国公能有南山之志,可皇上毕竟是忘不了韩国公的。”

  

  “朝廷中有韩绛、有吕惠卿、蔡确,又有石大人这等奇才,老夫倒是真能逍遥了。”富弼一边说,一边摆摆手,他知道李丁文前来,必有要事。李丁文倒是个小人物,可他背后的石越,年纪虽轻,却是当之无愧的大人物。这时既来有求于己,他自然是不慌不忙。

  

  李丁文站起身来,沉吟一会,突然朗声念道:“磋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富弼不料他突然背起《岳阳楼记》,不由一怔。

  

  李丁文背完之后,对富弼抱拳欠身,朗声说道:“晚生放肆了。方才韩国公说可以逍遥了,不由让晚生想起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范公说进亦忧,退亦忧,真是仁人之心也!”

  

  富弼当年本是范仲掩举荐试茂材出身,范仲淹可以说是他一生的恩人,这时李丁文刻意提起此人,他也不能不为之动容,“可惜当年之事……”

  

  李丁文见富弼动容,便正色说道:“韩国公还记得当年强敌临边,以一书生游说北朝狼主,却十万雄兵的豪情壮志吗?还记得与文正公一主西事,一主北事,共卫社稷的慷慨吗?”

  

  富弼被他勾起往事,又是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一段的时光,心思不由神往。不过他毕竟久经宦海,人老成精,不是这几句言话所能打动,只是悠悠叹道:“人生老去,万事便成空!”

  

  李丁文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富弼毕竟是个老狐狸,心知若要说动此老,也只能开门见山,诱之以利了,当下便说道:“韩国公可知道如今辽人提兵十万于边境。要求割地赔款?”

  

  富弼知道李丁文终于忍不住了,捋须笑道:“老夫倒也略有耳闻。”

  

  “仁宗皇帝之时,韩国公主持北事,契丹虚实,韩国公了然于胸,晚生大胆,想请问韩国公,如今朝廷中,谁人可当北事?此事又当如何处置为佳?”

  

  其实对于辽国的事务,大宋朝最熟悉的,并不是韩琦,而是眼前这个富弼,只不过富弼因为范仲淹的关系,以及一些事情,与曹太后,多少有一点不愉快的记忆。

  

  “朝廷现在了解北事的人……”富弼微微摇头,显然他心中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今年之事,其实还没有庆历年间严重。庆历年间,辽主屯兵边境,索取关南,同时要求增加岁币,嫁公主结婚姻之好,当时又有元昊为祸,朝廷汹汹不知所为,韩国公以一书生,主动请缨,出使北朝,辞折辽主……晚生想起当年之事,心折不已。晚生也与我家公子谈及此事,说起来,我家公子也以为,要解决当前的事情,最好的办法莫若请韩国公复出……”李丁文把高帽一顶顶送出。

  

  富弼哈哈笑道:“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复出,岂不让辽人笑我大宋无人?”

  

  他兴致终于被李丁文勾了上来,又笑道:“其实今年之事,远不及庆历年间严重。那十万之兵,是虚是实,还不可知;辽人也没有什么实力与我大宋进行举国之战,契丹君臣,都深知其中利害。契丹又一向自许大国,他们节制着众多的属国部落,如果蛮不讲理的开战,会失信于天下,所得远不足以偿所失。何况契丹内部,又如何没有矛盾?当年契丹人要的是关南之地,要的是增加岁币,现在却不过争边境之地,赔款数百万贯,由此更可以猜到他们底气不足。只要朝廷自己不先慌了神,一面暗加戒备,一面遣一硬气能言的使者,向辽主说以利害,最多到时侯给他们几十万贯钱,给辽主留点面子,便可解决。”

  

  “果然是高见,可魏国公的遗表却是说……”

  

  富弼摆摆手,说道:“韩稚圭还是存了一个怕的念头。对契丹人,不能怕,要知道他们也害怕和我们打仗。一要讲理,用礼义来折服他们,契丹人已经不是不讲礼义的蛮人了;其次是气壮,气壮则人不敢欺。若非朝廷现在元气大伤,无力北伐,否则竟是连一点步都可以不让,他们也只能无可奈何。”

  

  “那朝廷现在以刘忱、吕大忠与辽人谈判,韩国公以为如何?”

  

  富弼说了这么久话,气力已有点不继。富绍庭连忙递过一碗参汤,富弼轻轻啜了一口,笑道:“这高丽参还是你家石学士托人千里迢迢从杭州送来的,可生受了……”

  

  “刘忱、吕大忠,老夫倒是不知道这二人如何,不过朝廷的执政大臣们的胆子,只怕……”富弼有点不屑的冷笑。

  

  “执政如此,使者再佳,也是白费力气。”李丁文附和道,终于试探着问道:“那魏国公举荐司马君实为使,又如何?”

  

  富弼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他自然知道,李丁文名义上是问司马光,实际上,却是在问石越!

  

  “韩稚圭举荐的人,自然是不错的。”富弼模棱两可的答道。

  

  李丁文微微一笑,说道:“晚生也觉得魏国公为国远谋,不可谓不深远。只不过司马君实在朝中得罪的小人太多,只怕终难如愿。我家公子常说,范家三杰,皆是朝廷的栋梁,只是范尧夫持身清高,皇上亦不能勉强其屈志,其实颇为可惜了。”说完,意味深长的望了富弼一眼。富范两家交情,非比寻常,而范仲淹四子,长子最佳,可惜早死,其余三子,各有才具,以范纯仁最为出名,李丁文在这时又借机提起他,不可说不是意味深长。

  

  富弼是何等人物,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李丁文是石越府中的重要人物,他刚刚看到皇帝对石越加官晋爵的报道,李丁文就来求见,虽然言语谨慎,但是绕了无数个弯之后的本意,富弼又岂能不知?

  

  石越是韩琦名义上的女婿,虽然石韩二家关系并不是十分紧密,但是却自然而然,也略胜于旁人,而外人更不可能知道其中虚实。富弼更是把韩琦上表推荐石越,这些事情都一起联系起来了。“石子明这是要向庆历老臣示好!”

  

  想通此节,富弼捋须一笑,说道:“范家家风甚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进退颇能自如,老夫倒不替他们担心。似老夫到了这把年纪,深受国恩,若说还有担心的,便是皇帝不要受奸人所骗,乱了国事!”

  

  李丁文见富弼开始还说什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下子又变成了担忧皇帝为奸人所骗了,心里也不禁好笑。不过富弼这样说,李丁文自然也听得懂他在问什么,当下笑道:“我家公子时常也和晚生说过,当今皇上,是个大有为之主,碰上有雄才大略的主公,若要一意阻止,反而惹人生气,到时侯君子不能在皇上身边,小人自然趁虚而入,国事就这样坏了。因此我家公子便说,似比干那种死谏的忠臣,自然是真正的忠臣,但是谏应当有许多种,死谏直谏之外,还应当有智谏。侍奉人主,也应当如此。因此如今的朝局,若是不变法,已是不可能之事。但是这个法,如何变,由谁人来主持变,变的是什么,不变的又是什么,却是大有文章之事。国事的兴废,便全在其中了。”

  

  富绍庭听到这话,不禁插嘴赞道:“这倒是高论!”

  

  富弼瞪了他一眼,笑道:“石子明之志,果然了不起。”

  

  “韩国公过奖了,我家公子也常说,韩国公平常有一最担心的事情,其实也可以解决,而且正在解决中。

  

  富弼吃了一惊,笑问:“我有什么最担心的事情?”

  

  李丁文悠悠说道:“我家公子说,韩国公平生最担心的事情,是皇帝的权力太大,只有用天命才可以制约,但是有些人却破坏天命,韩国公最担心将来人主为所欲为,害了国事。所以《西京评论》常常说天命,并非是没有原因的。”富弼这时侯倒真正吃了一惊,这的确是富弼最重要的政治主张之一,以强调天命来制约皇权!虽然在他的奏疏中常常直言不讳,却一向没有引起别人的重视,想不到被石越注意了。“想不到石子明倒是老夫的知己!”富弼忍不住叹道,“不知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清议、报纸、礼制、法律!”李丁文吐出四个词。

  

  “这些有用?”富弼怀疑的问道。他的政治智慧,让他敏感的注意到了报纸的作用,于是断然出资创办《西京评论》,但是说要用来制约皇权,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似乎有点大不敬。

  

  “天命虚无飘渺,历来更难为人主相信。清议与报纸,代表的是民意,明君要尊重民意,那是天经地义的;而礼制与法律,代表的是习惯、经验与圣哲的主张,这些也应当为明君所尊重。如果能让国家形成一种习惯,无论是皇帝或者宰相,都应当尊重民意、习惯、经验与圣哲,那么至少比天命的作用要好一些。”李丁文说这些的时侯,感觉自己有点象桑充国。

  

  但是富弼却不是那些容易冲动与接受新主张的学生,他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说道:“老夫宁可希望皇帝畏惧天命。不过石子明能想到这些,至少说明他不是一个一味逢迎人主的人。李先生请回去替老夫问侯石学士,就说老夫对本朝贤士的看法,与韩稚圭完全相同!”

  

  ***********

  

  代州边境的谈判,几次拉锯之后,陷入僵局。

  

  耶律浚的金帐中,生着一盆巨大的炭火,耶律浚一身戎装,与萧佑丹、萧素、萧禧等人围坐火边,商议对策。这些天来,虽然谈判没有取得进展,但是耶律浚却非常有收获,他长相英俊,对人和谐,体恤士民,一时间朔州守军将士,对这位太子都爱戴非常,甚至连枢密副使萧素,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如果他一直身处耶律洪基身边,或者在孤立无援的朝廷上,是绝对得不到这些人心的。

  

  “刘忱一直不肯让步,诸位大人以为应当如何是好?再拖下去,这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就要被发现了。”耶律浚开口问道,眼睛望着萧佑丹与萧素。

  

  “殿下说得是,十万士兵空耗粮铜却无所作为,宋人也不是傻子。”萧禧笑道。

  

  萧素笑道:“但也不能真的杀了过去,刘忱风骨这么硬,我倒有点佩服他了。”

  

  “与南朝开战,是两败俱伤之局,只能让夏国与一些蛮人得利,万万不可。前几天的报告,说效忠朝廷的生女直部节度使阿库纳(注1)重病之中,万一死掉,而朝廷又与南朝开战,只怕好不容易镇压下来的生女直,又要有反复,其他各部落,也是反叛不断,这几年都没有停过。而且……”萧佑丹这么顿了一顿,众人都知道这个“而且”,是指当权的魏王耶律伊逊,不过此时却不能明言,萧佑丹又继续说道:“如今南朝王安石方罢,又经大灾,刘忱以一书生意气,不肯相让,但是其执政大臣中,首相韩绛是最胆小的,枢密使吴充也没什么过人之材,吕惠卿、冯京、王硅据说颇有矛盾,既然皇上的本意是投石问路,问的也是南朝皇帝和他的执政大臣的路,不如我们干脆避开这个刘忱,借口谈判僵持不下,派使者入汴京,试试南朝皇帝的胆色器局!”

  

  萧素听他说完,击掌赞道:“这倒是个好计。如此一来,我们也可以把军帐迁至马邑,让南朝更摸不着虚实。”

  

  耶律浚想了一下,笑道:“既然是十万大军久驻边关,那么要价太低,也未免让人小看。不若让使者见机行事,把赔偿的底线改成增加岁币十万贯、绢十万匹,想来父皇会更高兴的!”

  

  “殿下英明!”萧佑丹赞许的看了耶律浚一眼,这段日子以来,耶律浚处事的才干,明显有所增长,决断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了。更可贵的是,太子以前虽然勇武,但是处事却颇有书生的温文,而现今却多了几分军人的豪气。

  

  “那,派谁去汴京呢?”萧素笑问。

  

  萧禧对耶律浚抱拳笑道:“殿下,这个差使,我是逃不掉的。”

  

  “好!”耶律浚点点,拿来一皮袋酒来,递给萧禧,说道:“将军豪气!”

  

  萧禧接过酒来,喝了一大口,还给耶律浚,耶律浚也喝了一大口,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萧素却默不作声,只是望着萧佑丹,萧佑丹也意味深长的望了萧素一眼。

  

  ***********

  

  刘忱与吕大忠坐在马车上,相视无言。久议不决之下,前几天辽人突然要求一同进京,勤见大宋皇帝,刘忱只好遣人飞马急报朝廷。朝廷立时答应了,而且让他与吕大忠一同回京,了解情况。吕大忠本来想在代州监视辽人,但接到诏命,也只好安排守务,与刘忱一同返京。二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刘忱抗诏谈判,早将荣辱置之度外,但是回去之后,想到自己有可能前功尽弃,心里也不禁颇为沮丧;吕大忠却是担心着代州的守务。

  

  紧随着二人的马车仪仗的,是辽国的使团。耶律浚最终派来的使者,是萧佑丹与萧禧两人,名义上萧禧为正,萧佑丹为副。与宋使一样,萧佑丹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那天晚上众人散去之后,枢密副使萧素却突然把耶律浚和萧佑丹留下,跪在耶律浚面前,以刀刺臂,发誓效忠。

  

  萧佑丹与耶律浚自然都知道,萧素是在进行一桩大大的政治赌博,他把自己的前程,压在了耶律浚能战胜魏王耶律伊逊,顺利登基之上。只要耶律浚顺利登上大辽皇帝的宝座,他萧素的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但如果失败,必然是族诛之罪。萧素知道,这个选择,辽国的重臣们,都要做的,退早要做的。

  

  在这个时侯,能够有萧素这样的重臣投入自己的旗下,耶律浚绝无拒绝之理。考虑到耶律伊逊绝无可能在这个时侯生变,为了显示对萧素的信任,萧佑丹干脆决定离开一段时间,再次前往大宋的京城。

  

  萧素与耶律伊逊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他投入太子这一边,应当是可以相信的。

  

  萧佑丹一面担心着国内的局势,太子的地位,一面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经过陈桥蜂驰入了汴京城一一一座辽国所有的城市都比不上它的繁华的城市。

  

  ************

  

  枢密院,两府合议。

  

  中书的宰相们,难得的奉诏来到枢密院,他们将在这里,召见刘忱和吕大忠。

  

  刘忱详详细细的介绍了谈判的全部经过,又说了辽使的要求,以及自己的意见:“若依辽使之见,数百里之地,不再为大宋所有。”

  

  吕惠卿听他说完,想了一下,问道:“你可查过地籍?”按理不应当由他先发问,但是最近在中书议事,吕惠卿越来越得意,他的主张,常常辩得韩绛等人哑口无言,而且往往更容易被皇帝接受,这个顺序问题,也就越来越不那么重要了。反正大宋的决策,也不是某一个宰相画押就可以领行的。

  

  吕大忠答道:“下官查过代州地籍,凡黄嵬山以北至古长城的土地,代州都有档案,想来朝廷也有存档的,的的确确是我朝的土地,绝无割让之理。”

  

  韩绛身为首相,自然不愿意让吕惠卿一个人出风头,他几乎忘了这是在枢密院,沉吟了一下,问道:“方才说辽军连营数里,辽使又威胁用兵,以二位的观察,是真是假?”

  

  吕大忠如实答道:“这个下官不敢轻易判断,但是若要兴兵,辽人也讨不了好去。

  

  王硅说道:“如果可能,还是不要轻启战端为好。”

  

  连冯京也附和道:“当然以不战为上。”

  

  枢密院自吴充以下的官员,却都默默不语。

  

  刘忱见宰执说道,尽然全都在说“不战为上”,急道:“诸位相公,若是一味避战俱战,只怕辽人索求无厌。”

  

  韩绛是吃过败仗,被打怕了的人,一心只想做个太平宰相,加上揣见赵顼也有避战之意,当下冷笑道:“你又知道什么?如果国家大灾之后,元气大伤,实在经不起折腾了。身为宰相,须当从全局来着想,当然是以和为贵。兵凶战危,你以为是好玩的吗?”

  

  刚刚被调回京的枢密副使蔡挺终于忍不住了,说道:“虽然如此,如人家咄咄逼人,也不能一味忍让。”他长期镇守西部边界,倒不太怕打仗。

  

  “小不忍则乱大谋。轻启战端,只是将帅之利,他们可以借此建立军功,升官晋爵,却是百姓之祸。如今国家的情况,是经不起折腾的。”

  

  吴充冷笑道:“那韩相公的意思?”

  

  “也是不战为上。

  

  “既不想战,那么辽人的要求又当如何?”吴充追问道。

  

  韩绛沉吟一会,说道:“他们想要什么,不如先给他们,待到国家元气恢复,再收复不退。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吕大忠一直气愤的听着韩绛等人议论,这时侯终于再忍不住胸中之气,冷笑道:“相公好一个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辽人派个使者来我汴京,便可索我五百里之地,数百万贯赔款;若是辽人的魏王耶律伊逊亲自前来,索要关南之地,相公是不是也要给他!”

  

  刘忱也冷笑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关南之地,周世宗所恢复,给辽人又有何妨!只不过下官既为使者,纵死不敢奉诏!诸位相公先请皇上收我使节,再去欲取先予吧!”说罢抱拳说道:“告辞了!”竟是扬长而去。

  

  吕大忠也愤然瞪了韩绛一眼,抱抱拳,径自甩袖而去。留下一班执政大臣,在那里面面相觑。

  

  ****************注1:生女直,即生女真。当时避辽兴宗讳,称女直。阿库纳亦非真心效忠辽人,不过辽人不知。

  

  第一章身世之谜第三节

  

  杭州知州府九恩厅石越坐在上首,彭简次之,其实便是薛奕、张商英、蔡京等人,以下是签书判官斤公事、录事参军、户曹参军、司法参军、司理参军等等杭州府的幕职官、诸曹官,再下便是各县令迅、主薄、县尉陈良以及几个新近在杭李麟撇,帮助处理政务的幕僚则站在石越身后杭州的重要官员,几乎都到齐了。

  

  “元长,市舶司的倩况如何?”石越目光首先移向蔡京。

  

  蔡京连忙站起,恭身答道:“回大人,台风季节过后,新建的船只加入船队,下官与薛大人商议后,分成两只支队,又走了高丽、悟国两次,托赖大人洪福,一切顺利,收益颇为可观虽然途中撞礁折损一只大船,损失了一百单三名水手,但除去抚恤之指除。赢余亦将近七十万贯。两国对天朝物产,非常渴慕。只是……”

  

  “只是什么?”居移体,养移气,石越在杭州近两年,高高在上,神态语气中,已经自有一种威严。

  

  蔡京笑道:“只是朝廷有产令。儒教经典,重要的政令史书典籍,不可卖给夷人。便是契丹求书,或靠走私,或求恩赐,法令上是不准卖的。而民船之中,因为两国对天朝文物非常渴慕,其贵人往往以数百金的高价求书,这种走私行为,屡禁不绝,颇为伤神。

  

  石越心里不由一怔,他自现代来,只知道各国恨不得把自己的文化推销给别国,哪里还记得中国古代曾经有这种禁令?正沉思之间,陈良走他耳旁,低语几句石越想了想,微微点头,笑道:“高丽使者金德寿也曾几次求书如今竟在西湖学院乐不思蜀了。朝廷对高丽一向另眼相待,想来卖给高丽《九经》、子、史等书,必会恩准。市舶司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些事情,元长你不必太费神了。

  

  蔡京听石越语气,倒似乎是支持向这些国家卖书,连忙答应。彭简轻轻咀嚼这番对话,意味深长的看了石越一眼,通判一职,本就有监视知州之意,若是石越公然违背朝廷法令……彭简不由想起家里吕惠卿那封充满暗示的书信。不过是否要卷入太高层白恻粱料净之中,彭简现时依然拿不定主意。

  

  石越却根本没有注意彭简的眼神,对众人笑道:“七十万贯,除去本钱之外,补足盐茶之税,绰绰有余了。本府已经向朝廷给蔡元长、薛子华二位请功,朝廷已下令,二位都加飞骑尉勋号,本官、散阶,各进一级,以为奖励。

  

  虽然说宋人对散阶、勋级这些东西,其实并不太看重,但是做为资历来说,也是自有其意义的,一级一级往上爬,毕竟是大部分人的常态。蔡京和薛奕心里不免暗自高兴,连忙出列拜谢。石越又转过头,对薛奕说道。子华,明春之后,再度出海,你有何建议‘薛奕不假思索的朗声答道:“卑将以为,往高丽、楼国的航线,虽然还不能说非常熟悉,但是往返数次之后,也已不太陌生+夏、冬二季,则在港操练水手,春、秋二季,则出海经商,正是以军养军之道。因此这两条航线,不应当放弃。明春之后,卑将虽罄想二自领一队,前往大人书中所说的南洋诸国,开拓新的航线,但是所忧者,是高丽、楼国这边无人主持,水手若无人节制,难免上岸滋事,到时反而不美,甫富贵虽然晓夷语,能经商,却少了威严,况且无朝廷之令,也不能随便让人领军。”

  

  “人才难得啊。”石越也不禁叹息,“船队中的船长,竟无一个人才?”

  

  “他们率领一只船还可以,若要率领船队,代表朝廷与夷国官员交涉,终究是没有那个能力”薛奕断然召突“这件事再议吧”石越无可奈何的摆摆手,他心里也明白,人才这种东西,有时侯还真的无可奈何薛奕又说道:“另外官船水手挟带私货严重,卑将与蔡大人商议,认为既然禁之不绝,不如干脆允许水手携带一定量的私货,这样也能提高水手出海的士气,特请示大人?”

  

  石越笑道:“这种事情,你们两个决定便可以了。”

  

  录事参军赵思恺见石越与薛奕说完,把目光投向自己,连忙出列说道:“大人,卑职这一渡黔~赎手环少关于司法参军邓义、司理参军宗晓文收受贿赂的传闻,还有一些投诉……”

  

  宋代地方之制,录事参军协助知州掌州院庶务,同时纠察诸曹参军;而司法参军负责议法断刑,司理参军负责讼狱等事,二人对涉及法律之事,给出自己的意见,最后由石越与彭简决定。自从石越建船队出海经商,又修茸海港、码头、道路、桥梁,鼓励商业以及当时的简单工业之后,虽然市面繁华,杭州来往人口急骤增加,百姓因此获益。但是一利相随,必有一弊。杭州府及到两浙路提点刑狱衙门接到的诉讼,也明显增加了一一这是在考绩方面,对石越最不利的一个方面,因为当时是以诉讼越少,就证明治绩越好的,而杭州的诉讼,却是明显增加了,杭州的司法参军、司理参军,也因此成了一个受人关注的位置一一毕竟石越也罢、彭简也罢,不可能详细的调查每件案子,所以的事情,都要由他们先给出意见。

  

  石越狠狠的瞪了二人一眼,冷笑道:“收受贿赂?”

  

  邓义、宗晓文连忙站起来:高声辩道:“绝无此事!赵思恺,你不可血口喷人!”

  

  赵思恺却不去理他们,径自从袖子中拿幽一叠卷宗,递给石越,一面说道“莫家商船与李家商船在出海时不慎相撞,李家告到府衙,邓义、宗晓文收受莫家贿赂各三百贯,最后判决有利于莫家;种家与文家合伙买船购货出海,种某不幸在船上身亡,文家吞占种某股份,种家告到府衙,邓义、宗晓文收受贿赂各一千两,最后判决有利于莫家;又颜、肖、李三姓合伙出海经商;-梅船碰撞损坏,三家因负责损失不同而产生争议,邓义、宗晓文收入颜家贿赂,判决偏向颜家;又夷商与一华商发生争斗,殴伤华商,按大宋律,夷人相殴,由夷人处置,夷人与华人相殴,按大宋律处置,夷商被判劳役,宗晓文收受贿赂,夷人被劳役之后,竟可逍遥法外……”

  

  石越挥手止住赵思恺,奇道:“这些事情按例不是应当由市舶司处置的吗?

  

  蔡京一脸尴尬,连忙起身说道:“因为以前提举市舶司都是由知州兼任,所以。。…”

  

  其实不仅仅是府衙接到了大量的这类诉讼,各县也不育艇豁苦一特别以市舶司衙门治所所在地的钱塘为甚,钱塘县令周郁对于辖区这种民事诉讼增多,影响自己的考绩,心里早已颇有微辞,这时连忙起身说道:“大人,下官以为日后凡是与海事有关的诉讼,除非事涉刑律,由市舶司处置便可,州县不当再受理此类案件。”

  

  周郁此言,道出了在座许多人的心声,立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就是石越,心里也不太愿意这类案件影响自己的考绩,只是如果一切事权皆归蔡京,造船时的前车之鉴,不由又浮现于脑海之中。石越想了一会儿,说道:“如此蔡元长事务太多,非累倒不可,依本府看,过几日本府与显大人商议,请他从提点刑狱衙门调几位通晓法律的人去市舶司做海商法官吧。”

  

  说完,转过脸对邓义和宗晓交冷白翔兑道:“司法参军与司理参军之职,二位暂时要避避嫌疑了,我与彭大人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的一一来人啊,给两位大人撤座!

  

  几个衙役立时一拥而上,把面如土色的邓义、宗晓文当青“出了九思斤一一便在这时,一个衙役急冲冲的跑了进来,票道:”大人,有圣旨!

  

  众人不由一怔,连忙一齐站起,石越整整衣冠,大声喝道:“立即开中门接旨”

  

  赵项一脸愠色。

  

  吕惠卿平静的站在皇帝身后,装作没有看见赵项的脸色,继续转述接见刘比、吕大忠的情形,韩续靳满检尴尬,怨恨的望了吕惠卿一眼,心里十分愤恨吕惠卿说话不够委婉。听到吕惠卿转叙刘忱最后说的几句话时,脸色本来有几分苍白的赵项突然变得红润起来,呼吸也不由变得急促,过了好一会,赵项才平静下心绪,问道“那么辽使的态度如何?”

  

  冯京连忙趋前几步,说道:“依然十分强硬,萧禧甚至说,这次如果没有结论的话,他就不会回辽国,是战是和,全由我朝决定。

  

  “什么?”赵项的怒气终于不抑制的暴发了,“那么就去告诉他,他们要战,朕便和他们打一仗!朕受够了。朕要亲征北伐!”

  

  韩绛、冯京、王硅三个宰相与枢密使吴充、枢密都承旨曾孝宽五人对视一眼,不禁面面相觑,吕惠卿不易觉察的摇了摇头,心里不禁叹道:“皇帝到底还年轻!”

  

  “刘忱、吕大忠便是庸慨的大丈夫?他们这是讥刺联甚至比不上周世宗!契丹人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传诏,召回王韶!”赵项激动的踱来踱去,大声吼道。

  

  韩绛等人见皇帝如此大怒;竟然语无伦次的说要兴兵北伐,吓得一齐跪倒,韩绛高声说道:“陛下,北找之举万万不可!便是辽使不恭,陛下决意断交,也只需诏大臣议边防,亲征北伐,不可不慎一请陛不先息雷霆之怒,三思而后行!‘”请陛下息怒,三思而后行。“其他众人也一齐跪倒。

  

  赵项望着跪拜在地上的大臣们,心里忽然莫名的产生了一种极度抑郁的情绪,他突然想起石越、王安石,如果这两个人在,又会怎么样呢……良久,赵项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北伐之议,终究是时机未到!“诏枢密院议边防战守之策!遣使者问富弼、王安石、石越、文彦博、曾公亮、司……”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咬咬牙,仿佛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才继续说道:“司马光、范纯仁边防之策。诏王韶回京赴枢密院任职,熙河军事暂由高遵裕代理。诏韩维回朝,除翰林学士。诏章谆为知制浩兼判军器监。

  

  皇帝一口气连下数诏,其中韩维本是韩绛的弟弟,按例韩绛应当拒绝,但是他看到皇帝的脸色,竟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嘴唇张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来:“遵旨!

  

  朱雀门附近的夜市,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南朝风物,果然不同寻常呀。”萧禧望着这人来人往的夜市,感叹地说道。

  

  为了防止辽使刺探国情,也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防止意外,刘忱与萧禧、萧佑丹一直寸步不离,他听萧禧如此感叹,不由有几分得意的笑道:“那是自然。”他指着前面一家店铺,说道:“那家店子的沙搪冰雪冷丸子,味道最佳,贵使可要一试?”

  

  萧禧望了萧佑丹一眼,见他无可无不可的笑着点点头,便答应道“那就尝一尝吧”

  

  刘忱引着二人进了店子,除沙搪冰雪冷丸子外,又顺手点了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绘野狐肉等几样下酒之菜,要了几壶黄酒,人竟是在夜市上对酌起来。

  

  萧禧夹了一粒沙搪冰雪冷丸子,放入嘴中,闭着眼睛细细咀嚼品味,半晌方赞道:“味道果然不错,此北朝所无。

  

  刘忱微微一笑,叹道:“今日能与头在此饮酒,全赖两朝通好七十余年,至今未绝,他日一旦断交,便为寇仇,那是誓不两立之局了。

  

  萧禧与萧佑丹闻言不禁一怔,不料刘忱突然说起这些话来,二人与刘忱这些日子可以说是朝夕相对,甚是佩服刘忱的风骨辩才,若不是各为淇国,倒真有点惺惺相惜了。萧佑丹是通古知今之人,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想起庆历年间,富弼出使辽国,辽国接待他的使者竟然对富弼惺惺相惜,帮助他促使辽国退兵的故事,心中暗暗警惕。

  

  萧禧却不知道这些故事,只是问道:“难道南朝真的要为区区数十里之地,自绝两国欢好不成?”

  

  刘忱正要说气乐一忽听到街中有人哟喝:“卖报、卖报,《新义报》最新报道一一枢密副使王大将军奉诏回京复职”“朝廷诏准高丽使者来京进贡——《沐京新闻》专题报道,通商高丽百利无害……

  

  萧佑丹脸色不由一沉一一难道南朝皇帝真的不惜一战、高丽为何在这个时侯遣使人贡?

  

  偏偏就在此时厂傍他桌寻上有人隐隐约约说道:“魏国么,死前荐司马君实、范尧夫、石子明三位大人。。。…”

  

  萧佑丹心中一凛,突然向刘忱问道:“矛刘大人,听说韩魏公故世之前,向贵国皇帝推荐司马、。疾象一石三位,不知大人之意,三人之中,以谁最贤?”

  

  “依在下看,三位的学问品行,都非常了不起。”刘忱不假思索的答道。

  

  萧佑丹见刘忱没有否讲粼奇推荐三人,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一一这个时侯,他终于明白原因何在了!“一定不能让石越进入南朝的决策层。萧佑丹在心里暗暗发誓不仅仅萧佑丹不希望石越进入决策层,在大宋朝廷中,不希望石越进入决策层的人,也同样大有人在。

  

  邓给一直以来,对石越恨得咬牙切齿,“在下听说自皇上下诏问元老重臣边防之计后,富弼自韩琦之后,再次向皇上推荐石越,相公不可不防呀。吕惠卿不置可否韵。

  

  “嗯”了一声,继续若无其实的逗着笼中的鹦鹉。

  

  “石越此人,阴险狡诈,虚伪矫情,不知道骗过了多少人,当今天下,皇上最信任的人是谁?是相公吗?恕在下直言,皇上对相公的信任,还不及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而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绝对不会高过对石越的信任!”邓给有点激动的说道。

  

  吕惠卿的手突然停了一下,他想起冬至郊祭之时,为了试探皇帝心意,故意援引郊祀赦例,荐王安石为节度使。不料立时被皇帝训斥:“王安石并非因罪去职,何故用赦复官?”皇帝心中,对王安石依然有很深的感情。这个邓给,说得倒并没有错。

  

  邓给知道吕惠卿心中已被说动,连忙继续说道:“为相公计,要固宠,须得从两方面着手,一是要斥王安石、石越于朝廷之外,时日一久,皇上就会逐渐淡忘,若有机会,更不妨置之死地;二是要在皇上身边有人,能够不断的影响皇上,当年王安石用的,就是此策!”邓给钠脸部肌肉都不由有点抽搐。

  

  吕惠卿缓缓转过身来,看了邓给两眼,突然笑道:“邓文约,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吗?皇上是英明之主,王安石是我的老师,石越是朝廷的栋梁,我决不会为了私利,为了争宠固权,却陷害自己的老师、朝廷大臣,欺骗皇士。你、实在是看错人了。

  

  邓倌不料吕惠卿大义凛然的说出这番话来,倒不由怔住了。“相公,我我……”

  

  “你回去吧,以后做人做事,持心要正。”吕惠卿沉下脸来,训斥道。

  

  邓倌欲要辩护几句,不料吕惠卿已经背转身去,不再理他,只得垂头丧气的告辞而去。

  

  邓给才一走出大门,~吕升卿嗽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笑道:“大哥,为何要把邓文约给赶走?”吕惠卿头也不回,一只手逗弄着鹦鹉,并不说话。

  

  吕升卿摇头苦笑道:“一只哑巴鹦鹉,有什么好玩的?”

  

  吕惠卿冷冷的说道:“哑巴鹦鹉有一样好处,就是它绝对不会出卖你。邓文约那种人,是没有任何道德感约束的小人,如果倚之为心腹,将来有一个好价钱,他必然会毫不犹豫的出卖你。用这种人,一定要把握好一个度。

  

  “原来如此。”吕升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可惜我不该把陈履善派到地方上去,否则……,吕惠卿叹了口气,又问道:”和你交情最好,学问也最好的朋友,是谁?“

  

  吕升卿愣了不子,回道:“是沈季长。

  

  “沈季长?王安石的妹婿?”吕惠卿皱了皱眉毛。“对,就是他。”

  

  “既如此,我就向皇上推荐沈季长与你,一起做崇政殿说书。皇上聪明好学,你的学问,是应付不了的,两个一起,到时侯若有疑难,可以由沈季长替你回答,遮惠卿无可奈何的说道,当年王安石为相飞一就是把他安排在崇政殿说书的位置上,来代替王安石影响皇帝;但是如今他的周围,除了陈元凤外,已实在找不出一个象样的人才安排在那个位置上了。

  

  “太好了。”吕升卿不禁喜上眉梢,崇政殿说书,始终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位置“好什么好,多少人在吕个位置上被皇帝问得汗流侠背,你以为那是个好呆的位置吗?”吕惠卿毫不客气地斥道。

  

  吕升卿不敢回嘴,过了好一会,才问道:“大哥,朝廷对辽国的战和,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吕惠卿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大哥,你忘了,石越向皇上提出那个什么法子后,我家在河北几路,买了一座矿山,亲戚中在那边或合股,或自己出钱买矿山的,都不少,万一打起仗来,岂不什么都完了?”吕升卿仙仙笑道。

  

  “求田问舍,胸无大志!”吕惠卿忍不住骂了他一句,顿了一会,才说道“朝廷元老上书,或主战或主和,纷纷不决,不过主张对辽人用强硬态度,一面修战备一面谈判的,除了枢密院的蔡挺、王韶之外,便只有富弼和石越了。司马光和王安石竟然是一个态度,支持和议,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能开战,倒是真让我吃惊!

  

  “那太好了!司马光和王安石都主和,看样子是打不起来了。依我说那几百里无主之地,有什么好争的。”吕升卿毫无大脑的笑道,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

  

  “你知道什么?!见识还不如邓倌!”吕惠卿新中对这个弟弟,真是失望之极,鼠目寸光之辈呀!~如果中书、枢密,投有一个有份量的人主张强硬的话,那么朝野之中,那些主张强硬的“清流”们,必然会自觉不自觉的去寻找一个有份量的代言人,当今天下,这个代言人除了石越还会是谁?到时石越进中书,可真的要成众望所归了。

  

  “我不会让这种局面出现的。”吕惠卿轻轻地对那只哑巴鹦鹉说道。

  

  被激起了一丝豪气的赵项,在王安石、司马光、范纯仁异口同声反对开战的奏疏面前,彻底动摇了。王安石与司马光,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在那一个世代的大臣之中,赵项心中最信服这两个人的意见,这一点,也许连赵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除了将领之外,几平没有人同意准备战争。”赵项似平在喃喃自语。

  

  新任的知制浩兼判军器监章微微一笑,答非所问的说道:“陛下,苏辙、唐棣、陈元凤、蔡卞以及沈括等人之前一直负责着军器监的改革,现在应当说已经初见成效了。标准化生产已经逐步推行,仿制秦兵的弩机也试制成功,如果要说到军器的准备,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钱。弓、弩、箭、震天雷、霹雳投弹等军器成本高昂,是一笔相当大的开锵陛下如果给臣足够的钱,臣与苏辙合作,两年之内,臣能让大宋的军队,成为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

  

  “两年?那也还要两年!”赵项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立时就知道章淳的言外之意,是在委婉的劝他,不要急于开战,再等一等。

  

  “将领们想要建功立业,几宣然不怕打仗;似乎国家等重大决策,臣妄言,似并不能以将领们的意见为主。其实富弼、石越,也并没有主张立即开战,他们不过是认定辽人是虚张声势,不敢开战,所以才主张以强硬对强硬。章淳知道赵项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便继续说道。

  

  “但是王安石与司马光都说,不必激怒辽人,辽人生性蛮不讲理,万一恼羞成怒,反坏国事咬彦博、曾公亮等人,也说要争取谈判解决争端为上策。赵项犹疑道。

  

  章淳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欠身笑道:“陛下,您是觉得王安石、司马光、文彦博、曾公亮懂辽务,还是富弼、石越通辽务呢?”

  

  “石越姑且不论,富弼仁宗时主持北面防务,出使北朝,此老的意见,微臣以为,陛下应当重视。何况石越自侍奉陛下以来,臣听说几乎是算无遗策,臣的愚见,石越的建议,陛下不可以等闲视之。”一直站在旁边,不敢做声的李向安猛的听见章淳竟然偏向石越,心中不由暗暗奇怪。

  

  似章淳本是王安石系的人,他奉旨招抚荆湖,也可以算是王安石新党中的重要人物,王安石倒台之后,章淳不助吕惠卿、蔡确、曾布等人也就罢了,居然倾向于石越,李向安虽然见惯了权诈之术,也不能不暗暗称奇。不过以李向安的见识,自然也无法理解章淳这种人的心理,更不会懂得何谓政治投机?在新党排位战中靠后的章淳,自有他自己的考虑。

  

  赵项听章淳的话,似平觉得有愁既一正要进一步讨论,一个内侍走了过来,叩首禀道:“陛下,吕惠卿求见。”

  

  “宣!”

  

  “是”内侍答应着退去,不一会,紫袍金鱼袋的吕惠卿走了过来,参拜道:“臣吕惠卿叩见皇上。

  

  “平身吧。”赵项虚空抬了一下手,立即问道:“和战之策,卿意如何?”

  

  吕惠卿站起身来,整整衣寇,拱手答道:下之物,什么都割让得,就是国土割让不得!

  

  “哦?”

  

  吕惠卿正色说道:“《史记》记载,昔日甸奴有冒顿单于,为强邻所迫,强邻索以美女财货,冒顿皆如其所欲,而当其索要荒土之时,冒顿竟斩同意割地之大臣,断然拒绝,引兵开战,终成霸业。冒顿,不过一胡虏,尚知土地人为国之根本,虽荒野之地,虽尺寸之微,不可与人,陛下不可不察。

  

  章淳诧异的望了吕惠卿一眼,不明白吕惠卿为何突然高调主张强硬态度。

  

  赵项也有点吃惊,吕惠卿一直遴不表态,模棱两可,突然高调主战,他也有点意外。“不过勾践也兽有别葡尝胆之日,大臣们多以国力不足、战备未修为由,反对开战。

  

  吕惠卿笑道:“陛下可知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之理?当年景帝平七国之乱,何曾淮备充分?况且畏之主张,也不是要立即绝关市,拒使者,伐燕云。不过是主张断然拒绝辽使的无理要求,同时内修战备,以防万一。”

  

  虽然皇帝依然投有下定最后的决心,但是政事堂四相之中,终于有了一个吕惠卿出来高调主战,以青壮官僚为主体的强硬派,心里都吁了一口气。虽然旧党们一直把新法之恶归于王安石,把王安石之恶归于吕惠卿、王雾,他们无法找到王安石人品上的缺点,就坚持相信,王安石之所以倒行逆施,完全是受了这两个人的挑拨所致。吕惠卿在奇隆戮岭合中的恶感,难以用短暂的时间消除,但是对于青壮派官僚、士子们来说,吕惠卿主张强硬对待辽人,不能不让他们对吕惠卿的观感,朝更良性的方向发展。而原来盼望持强硬态度的石越回朝中主持大局的心情,也得到了部分的缓解。毕竟朝中已经有重量级的官员,说出他们的政治主张了。

  

  韩正相府。

  

  韩亿一生有八个儿子,分别以“纲、综、绛、绎、维、填、纬、缅”为名,八个儿子都位居显职,其中以韩绛、韩维、韩填最为有名。而韩家也因此成为宋朝影响力最失的世家之一,韩亿以及八子的门生故吏、宗属戚友,遍布朝野。就算是宗室外戚,也要让韩家三分。

  

  韩维被召回学士院任翰林学士,回到沐京,韩绛特意为他举行家宴,接风洗尘。这种世代官品、钟鸣鼎食之家,自有一种别人学不来的气度与雍容,但是笙歌燕饮之下,韩家众兄弟,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抑郁。

  

  韩维目视三哥韩绛,见他的笑容十分勉强,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哥,你可是有心事?”韩绛尚未说话,身任天章阁待制的韩缜愤然说道:“还不是因为那个福建子!

  

  “福建子?”韩绛一愣,低头轻嚷了一口酒,方问道:“吕惠卿怎么了?

  

  韩镇愤道:“福建子在皇上面前,摔掇皇上对辽人开战。”

  

  韩维奇道:“我怎么听说只是说要拒绝辽人割地的要求?平心而论,这是正理呀?”

  

  韩绛并不作声,韩镇却急了,“五哥,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什么真不懂假不懂?”韩维淡淡的说道,“六弟,你不妨慢慢说。

  

  韩镇冷笑道:“慢慢说?我们慢慢说,福建子可是咄咄逼人了。你以为吕惠卿真心主战?他根本是针对三哥和我们韩家的。

  

  “有这种事情?

  

  “三哥为朝廷社樱考虑,主张不要损害两朝关系,连冯京、王硅,甚至是王安石、司马光都赞成的,福建子却偏偏主战,在中书把三哥逼得无辞以对。自从福建子进政事堂后,一意悠为,三哥凡有建言,年静洽他之意,立即被联还,连用个七品小官,也要吕惠卿同意才得堂除,真不知道是三哥是同平章事,还是他福建子是同平章事。我看吕惠卿之意,就是一心想逼三哥去职,他好做首相。”韩填显得十分愤怒。

  

  韩维才明白是蕊回事,他也是久经宦海之人,知道韩绛如此坚定主张让步,一旦最后采纳的是吕惠卿的意见,出于面子考虑,韩绎也会主动请辞便不如此,如果战事一起,似韩绛这等胆小惧战之人,也不可能再呆在相位之上。韩绛面有忧色,原来是担心自己的禄位。

  

  韩维与韩绛、韩填虽然是亲兄弟,但是性悟却不相同,对于禄位,他看得极淡,而韩维心中,也是撷琢酌勺主张的,他虽然不愿意和吕惠卿合作,但也不想为反对而反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韩维正要说话,又听韩填说道:“若仅是如此,倒还罢了。三哥有宰相的度量,自然不会和他计较。最可恨的,是吕惠卿指使御史在皇上面前进谗言,含沙射影,说三哥之所以要与契丹持和议,完全是因为我下膨攘黔产业,都在河北之地,如果开战,一切都化为乌有。出于私心,三哥才坚持和议的。

  

  “五哥,你是皇上藩邸旧人,一直是东宫的记室参军,皇上对你最为信任,这件事,你一定要心里有巍一谢镇望着韩维的眼神,意味深长。

  

  到了这个时侯,韩维才终于明白,韩填所担心的,实际上根本是河北的家业会被战争破坏,他的话虽然是从反面说的,但是韩维与他几十年兄弟,岂能不知他想的是什么?

  

  韩维不动声色的挟了口菜,‘量漫咀嚼着,半晌,才从容说道:“六弟大可放心,我们韩家的人,绝不会因为自己家的产业而败坏国事的,这是别人诬蔑不了的。这件事,我自青签恶一”

  

  韩维的主张万淇实非常的简单一一向皇帝推荐石越,请皇帝召石越回沐京,当面商议此事韩维此举,其实也是无奈之下的选择。他既主张要采取弓影剪嗅策,却也不能太高调,韩维还要顾忌自己在宗族中的地位,虽然大家族中,矛盾重重,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但如果被众兄弟用别样的眼神相待,也是韩维不愿意接受的。

  

  想来想去,韩维最后还是想到了石越,请皇帝召回此人,一举三得。一是石越可以体现自己的政策主张;二是借石越制衡吕惠卿,可以给家中兄弟一个交待;三是卖石越这个新贵一个人情。

  

  就在熙宁七年的十二月份,翰林学士韩维三次上书,极言石越之材,请皇帝“权”召回石越,气助司对策。韩家的重要人物如此坚决的支持石越,是吕惠卿始料未及的,朝中凡是对吕惠卿心怀不满的人,自韩维之后,纷纷上书,请皇帝“权”召回石越问策,赵项顺水推舟,终于下旨,“诏:朝廷已准高丽使者入京进贡,而使者退退未至,令石越陪同使者赴京。

  

  实际上,这份诏令下达之日,金德寿率领的高丽使团,已经到了应天府,距沐京不过数日之程。冯京不得已之下,又烦下命令,让应天府留住高丽使团,等待石越来“陪同”进京。

  

  在宋廷下达诏石越赴京的救令的当天,萧禧、萧佑丹又一次会见刘忱。

  

  “刘大人,南朝退退拖延不决,究竟是什么意思?本使在沐京呆了近一个月了,耐心早已丧尽。”萧禧声色俱厉的质问。

  

  “本朝依然认为,北朝要求实属过份,祖宗之地,轻易不能给人。本朝正在商议此事,贵使不必太心急。”刘忱依然是老调子。

  

  萧禧哼了一声,冷笑道:“只怕是缓兵之计。你们南朝能拖,我们大辽拖不得了,本使今晚便遣副使回国,请示大辽皇帝,是战是和,在此一举了。”

  

  刘忱望了萧佑丹一眼,“副使要回国?!”

  

  萧禧冷冷的答道:“正是,特叫刘大人来、知会一声。”

  

  刘忱想了一会,知道终是无法强留,只好说道:“如此我遣人送副使到代叫边境,请萧副使回国,说明我朝珍视两朝交好的诚意。北朝若是迫人太甚,于两国皆有害无益。

  

  萧佑丹沉着脸,冷笑道:“但愿下次相见,不会在战场之上!

  

  新宋第二卷第01章身世之谜第04节

  

  萧佑丹回到马邑之时,猛然发现,马邑军营上飘扬的“萧”字帅旗,竟然换成了一个斗大的“杨”字!

  

  跟随在太子耶律浚身后,来迎接他的,已经不是他走之前,发誓向耶律浚效忠的枢密副使萧素,而是大辽国的另一位枢密副使杨遵勖!

  

  萧佑丹不动声色的跃下马来,向耶律浚参拜,“臣萧佑丹拜见殿下!”

  

  耶律浚上前一把扶起,笑道:“免礼。你回来迟了几天,萧枢副已经被皇上调往西京府,没赶上给他送行。皇上有旨,现在是杨枢副主持与南朝的会谈。”

  

  萧佑丹知道耶律浚聪明过人,这是不动声色的告诉他杨遵勖来此的缘由,连忙又向杨遵勖行礼,朗声说道:“下官参见杨大人。”

  

  杨遵勖知道萧佑丹是太子耶律浚心腹之人,他与太子党并无深交,但倒也不愿在礼数上有所怠慢,急上前几步,搀起萧佑丹,爽声笑道:“萧兄不必多礼。在下奉皇上之令,来主持与南朝的会谈,还有赖萧兄协助。你从南朝归来,必然深知其虚实。”

  

  萧佑丹谦道:“同是为皇上效力,敢不尽力。”

  

  耶律浚朝萧佑丹使了个眼色,笑道:“进帐说话不迟。”

  

  杨遵勖与萧佑丹连忙一齐答应,随着耶律浚入帐坐定。萧佑丹一面偷眼打量形势,见军中将校士卒,十之八九都是旧人,才稍稍放心。

  

  杨遵勖坐定后,向耶律浚行了一礼,这才笑着对萧佑丹说道:“萧兄,因为萧素大人久而无功,让皇上十分生气,才遣在下来此;因此来之前,也曾有皇上的严旨,要求我尽快逼迫南朝答应本朝要求。只因兄与萧禧尚在汴京,我才等到今日。萧兄再不回来,只怕我要亲往汴京去接你了。”说罢哈哈笑了两声。

  

  萧佑丹见他语气中颇有调侃之意,心中微恼,但他城府颇深,也不形于色,只是淡淡地笑道:“南朝一直计议不定,之前未有旨意,在下也不便逼之过甚。”

  

  耶律浚奇道:“南朝还在计议未定?”

  

  萧佑丹笑道:“殿下,正是如此。南朝虽不乏才智之士,气节之辈,但是朝中朋党纠缠,臣下有时侯想,若是统帅一大军,兵至汴京城下,只怕南朝君臣,还要在那里议论是战是和。”

  

  耶律浚摇摇头,不再说话。杨遵勖却笑道:“若依萧兄之见,则南朝可轻也?”

  

  不料萧佑丹却也摇了摇头,说道:“南朝皇帝赵顼,虽然优柔,却并非无能之主,朝中的名臣大将,也不能谓无人。国力依然强大,且赵家并未重重得罪于百姓,若是逼之过甚,在下恐怕反倒让赵顼下定决心,画虎不成反类犬。”

  

  杨遵勖哈哈笑道:“萧兄怎么倒像是南朝儒生?生怕激怒了南朝?南朝,黔之驴也!南朝皇帝既然计议不决,就由我们大辽来帮他决定好了。皇上已下了严旨,三个月内必须有一个结论,否则不惜给南朝一个点小小的惩罚,以免大辽为南朝所轻!”

  

  萧佑丹见杨遵勖话中带刺,语言猖狂,心中冷笑,脸上却依然只是淡淡地说道:“那就有劳杨大人了,是否要下令萧禧回朝,全由杨大人做主。在下祝大人一切顺利。”

  

  杨遵勖站起身来,朝耶律浚揖了一礼,笑道:“殿下,请您静侯下官的佳音便是。”

  

  耶律浚微微笑道:“一切有劳杨枢副。”

  

  “臣将遣使通知萧禧,对南朝更加强硬,黄嵬山可以不割让,但必须以分水岭为界!两个月内,南朝必须遣使者至代州,签订新约,否则大辽自己去取。”杨遵勖言语之中,竟是完全没有把宋朝的君臣放在眼里。

  

  待到杨遵勖告辞出帐之后,耶律浚这才站起身来,走到萧佑丹面前,面有忧色的说道:“耶律伊逊那厮,越来越猖狂了。萧素被召回,是他在父皇面前,进了谗言!一一你脸上有风尘之色,想必也是兼程赶回,难道是听到什么风声?”

  

  萧佑丹脸色沉重,摇了摇头,说道:“是南朝出了点事,石越可能会重返朝廷,臣始终觉得,让此人进入南朝中枢,是我大辽的心腹之患。”

  

  “石越?”耶律浚吃了一惊,不料萧佑丹赶回来,竟然是为了这件事情。

  

  萧佑丹点点头,苦笑道:“说起来其实只是臣的一种感觉,但是却是非常的让人不安。”

  

  耶律浚低着头在帐中来回走动,阳光从大帐的门口斜照进来,洒在他半边微黑的脸上,萧佑丹这才注意到,耶律浚的脸上,有一种十几岁的少年不应有的成熟。生在契丹的皇帝之家,真不知道是他的幸还是不幸?但是这毕竟是他的宿命!萧佑丹有意的不发一言,静静的等待着耶律浚做自己的判断一一只有这样,太子才能尽快的成长起来!

  

  过了一会,耶律浚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如此,就想办法除掉石越!杨遵勖去和南朝谈判,成功了,我有监督之功;失败了,便杀他领罪。我们暂时不必去管谈判了,先设法除掉石越。”

  

  萧佑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恭身赞道:“殿下英明!”

  

  “只是如何除掉石越,却是一个大问题,派遣刺客,一来潜入不易,二来石越毕竟是南朝重臣,出入侍从不少,三来万一泄露或事败,反而是帮助石越更增声名,又有损本朝之令誉……”耶律浚紧锁双眉。

  

  萧佑丹微微一笑,说道:“持白刃杀人于闹市之中,那是市井无赖所为。以殿下的身份,岂能行此下策?要除去石越,自然要用计诛之。”

  

  “用计?”

  

  “不错,臣在归途之中,已有一计,此计若行,南朝皇帝既便不杀石越,以他犹疑的性格,亦终将为流言所惑,不敢加以大用,如此,虽是不杀石越,亦与杀之无异!”萧佑丹悠悠说来,似乎是在讲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一样。

  

  ****************

  

  熙宁八年正月。汴京城万家同喜,举城欢庆,大相国寺、土市子等热闹所在,人群熙熙攘攘,欢声笑语,无处不在。在普通的老百姓看来,大旱之年早已过去,灾民留在汴京的已经非常少,物价渐渐平稳一一这个春节,的确值得好好庆祝一下。至于宋辽边境纷争,因为朝廷对谈判的进程严格保密,禁止报纸报道,普通的老百姓,只能从报纸与传闻中知道,辽国的使者依然留在汴京,同时又有专门的使者来到京师,向大宋皇帝祝贺正旦一一如此看来,两国的交好,似平并没有受到影响,战争离人们还很远。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

  

  但是吕惠卿却并不属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他属于几乎什么都知道的人!

  

  辽国的使者来贺正旦之后,负责边境谈判的萧禧态度突然更加强硬,要求宋朝在两个月内做最后的决定,在吕大忠从代州找来一堆有关黄嵬山的地契文书之后,他虽然放弃了对黄嵬山的要求,但是坚持以分水岭为界划线的态度,却更加强硬了。

  

  吕惠卿并不介意是战是和,他从来不认为那会动摇到大宋的根本。与受千年之后的教育长大的石越不同,当时的精英们,对国土观念并不强烈。不论是主张让步的大臣们,还是坚持强硬的大臣们,他们的脑子里面,从来都没有国土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意见的分歧,在于种族荣誉感的强弱、对形势判断的不同,以及自己的政治利益。

  

  不过吕惠卿也非常的清楚,史官与清誉,必将赞美种族荣誉感更强的人们!想到这一点,吕惠卿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微笑,但是很快,他的眉头又不易觉察的皱了起来。石越在明天就将到达汴京,这个不知来历的家伙,实在不可小觑。皇帝前几天突然向宰臣们问起王安石的幼弟王安上的情况,如果皇帝重用王安上,那么无疑就是皇帝想重新起用王安石的信号,形势会更加的复杂……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室传来,弹着琵琶的歌姬心神一荡,一个音便高了几分,精于音律的吕惠卿不由皱起眉毛,望了那个歌姬一眼。歌姬慌得连忙伏下,低声请罪道:“相公恕罪!”

  

  吕惠卿转过头去,却见弟弟吕升卿已经到了门外,手里拿着一叠东西,一脸兴奋之色。“进来吧,又有什么事?”一面挥挥手,示意歌姬退下。

  

  吕升卿应了一声,掀开珠帘,快步走了进来。待到歌姬走远,这才笑道:“大哥,大喜之事!”

  

  “什么大喜之事?”

  

  “你看看这个——”吕升卿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吕惠卿,却是一张揭贴,还有几本小册子。

  

  “这是什么东西?”吕惠卿一面问一面接了过来,瞥眼望去,几本小册有一半旧得发黄,另有一半却是新印的,上面印的都是《石氏家谱》四字隶书。他心中一凛,打开揭贴,细细看去,不由大吃一惊。

  

  “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一夜之间,汴京的大街小巷,布满了这种揭贴,随处可见。这新的《石氏家谱》,也到处都是,倒是这份旧家谱,我是花了一百贯钱从一个姓石的手里买回的,为的是和这些新的对证一下前面的,看看究竟是不是伪造的……”吕升卿面有得色的笑道。

  

  “做得不错。这竟是有人想置石越为死地!”吕惠卿叹道,“这会是谁做的?”

  

  “管他是谁做的,这揭贴说石越是石敬塘的后人,一份族谱造得滴水不漏,在这节骨眼,真的是天赠大礼!”吕升卿自觉有功,不禁坐了下来,摇头晃脑的说道。

  

  吕惠卿望了他一眼,冷笑道:“石敬塘之后,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五代十国之后,不见得是天生的罪过,反而让石越的身份更加尊贵。这份揭贴最狠最毒的是这一段一一居然说石越来大宋之前,先去拜会过辽国贵臣,密约复国,被辽人拒绝,才来我大宋;又说石越的志向,不仅仅是光复祖宗的帝业,而且是想建立一个括有汉唐疆土的强大国家,辽人识破其志,才会断然拒绝,不料大宋竟为所欺……天才!真的是天才!”

  

  吕惠卿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来,不住的赞叹,“石越的这个对手,很了不起。石越为了大宋可谓尽心尽力,如果说他私通外国,皇上如何会信?他的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大宋好?这揭贴却看到了这一点,反而说他是要做曹操、王莽,如此一来,石越的尽心尽力,反倒成了他的罪证了!此人才华,不在我之下,究竟会是谁?!”

  

  吕升卿笑道:“既如此,那么明天我便把这些东西上呈皇上,再找人参石越几本,送石越一程,想来石越定然熬不过这一关。”

  

  吕惠卿听到这话,心中一惊,猛然转身,盯着吕升卿看了一眼,见他兀自在洋洋得意之中,不由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件事情,万万不可!”

  

  吕升卿不料吕惠卿竟然会反对,不禁愕然,问道:“这又是为何?”

  

  吕惠卿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个写揭贴之人,竟是把我算计在内了。我若出头攻击石越,那么人家必然认为是我在用计害石越,他是诚心让我们二虎相争!”

  

  “难道,难道是王……”吕升卿站了起来。

  

  吕惠卿点点头,“十之八九,便是王元泽了,除了他,谁有这种能耐,谁有这种毒辣?我与石越相争,得利最大的,就是他王雾。想不到他大病之中,竟然还有这种能耐!真的是毒辣呀,仅凭这无凭无据的揭贴,皇上未必会杀石越,可纵然不杀,将来用起石越来,难免会心存疑虑,不敢大用,如此便绝了石越的进身之路;同时又给我吕惠卿扔下一个饵,我若上钩,借机对付石越,不免让天下怀疑是我所为,以石越的本事,临死前反咬我一口,只怕我吕惠卿,也就从此完了!”他越分析越觉得确是王雾所为,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那我们应当如何处置此事?难道说就这样放过石越?”吕升卿有几分不甘心。

  

  吕惠卿思忖一会,突然笑道:“你说这种揭贴遍布汴京?”

  

  “是啊?”吕升卿不假思索的答道。

  

  吕惠卿不禁哈哈大笑,说道:“那就不用担心了。事情闹得这么大,怎么可能不传到皇上耳中?这件事情,你切不可以出面。只托人去找邓绾或者唐炯,把这些材料交给他便是。这两个人自然会找自己相熟的御史去对付石越。”

  

  吕升卿听吕惠卿如此安排,笑道:“果然妙策!”

  

  吕惠卿收起笑容,回到坐位上,轻轻啜了一口茶,闭着眼睛,悠悠说道:“我这次不仅不出面攻击石越,而且还会不痛不痒的保石越一本。”

  

  **************

  

  果然不出吕惠卿所料。石越是石敬塘后人,密谋兴复大汉的谣言,随着揭贴的出现,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前几天刚刚取代陈绎,再次权知开封府的韩维立即下令追缴揭贴,捉拿贴揭贴之人,但是却无法阻止谣言的流传,而贴揭贴的人,也似乎人间蒸发一般,一无所获。

  

  如此重大的事件,不仅仅惊动了九重之内,导致皇帝勃然大怒,下旨严查张贴揭贴之人;也让不少人惶惑不安。

  

  **************

  

  唐康与秦观走进桑充国在白水潭学院的住宅之时,桑充国的客厅里,正好围坐着五个人。唐康定睛打量,坐在主位的,是一袭青袍,脸上已颇见成熟的桑充国;客位的首席,是明理院的院长,《汴京新闻》高层,著名的学者程颢,程颢比起以前,似乎越发显得清瘦了;其次是刚刚结束丁忧,回到《汴京新闻》与白水潭学院任职的欧阳发;坐在二人对面的,是格物院的正副院长,沈括、蒋周。五个人脸上都有笑容,似乎在讨论什么喜事。

  

  唐康与秦观给五人见礼完毕,也不入座,立即抬起头来,望着桑充国,说道:“表哥,揭贴你可曾见到?”

  

  五人都不禁一怔,桑充国愕然道:“什么揭贴?”

  

  唐康与秦观对视一眼,知道桑充国等人还没有去报社,所以不知此事。秦观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桑充国。桑充国连忙接过,略略看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又递给在座众人,看了一圈,众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沈括第一个打破沉默,“这是陷害!”

  

  唐康点点头,他年纪虽小,但行事已是非常果决,此时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桑充国,等桑充国说话。

  

  桑充国知道唐康是石越义弟,对石越非常敬服,如此看着自己,是对自己有见疑之意。他心里也不禁苦笑,自己的妹妹嫁给石越了,如果石越要谋反,族诛之罪,自己岂能逃脱?不料便是这等事情,唐康这个十几岁的小孩,也不肯信任自己。

  

  但是他哪里知道,唐康却另有想法:谁知道你会不会抛弃义兄来换得自己的平安?这又不是没有先例的事情!

  

  这对表兄弟相视无言,连沈括与秦观都觉察出不对,也不由紧紧盯着桑充国,他们二人,已经不可改变的是石越系的人,这时节说得严重一点,是牵涉到身家性命的事情,如何能不关心?似程颢、欧阳发、蒋周,都是聪明剔透之人,见这种气氛,立时便明白了依然是此前的心病所致。

  

  欧阳发轻咳一声,笑道:“这定是奸人陷害子明,我们《汴京新闻》明日一定要为子明辩污,长卿,你明天去金陵迎接王小姐,报社的事情,程先生与我主持便可。”

  

  桑充国摇摇头,苦笑一声,说道:“不要紧,王旁会护送妹妹来京,我让家里再派个人去就是了,这次我一定留在汴京,为子明辩污一一只可惜,我没有个好弟弟,否则倒可替我跑这一趟。”

  

  唐康见桑充国答应,不由松了一口气,笑道:“自古以来,礼法上没有弟弟替哥哥迎亲的道理。小弟还要去给义兄报个信,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就此告辞了。”

  

  说罢团团一礼,扬起衣袂,与秦观转身离去。

  

  桑充国送到门口,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欧阳发知道他的心事,走到他身后,轻轻说道:“但凡坚持理想的人,总会被人误会的。”

  

  “我明白。”桑充国无限感慨的叹道,“待会就回报社,研究一下揭贴,这明明就是有人想陷害子明呀!”

  

  “但愿他能挺过这一关。”

  

  “一定能的!”桑充国对石越的信心,可能比石越自己还大。

  

  ***********

  

  陈留附近的汴河之上,几艘官船逆水而行。岸边行人远远望去,官船的仪仗上,隐隐约约写着“龙图阁直学士石……”、“高丽使节金……”这样的字迹。

  

  再有一天,便可以到汴京了。石越陪着金德寿,站在船头,无限感慨:“我又回来了,汴京!”

  

  金德寿是高丽国中受汉化较深之人,高丽国使者来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开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断赐高丽国王国书、文物,当石越此时,高丽国王名为王徽,赵顼在给王徽的诏书之中,便直称其为“权知高丽国王事王徽”,视同藩属,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说四夷之中,宋朝对高丽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丽也是最心慕中华的。但饶是如此,高丽使者在宋朝境内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寿为最。他在杭州与官员唱和,在西湖学院与学生一起听课,穿汉服,讲汉话,俨然便是一个汉族士大夫。而对于石越这个二十余岁的龙图阁直学士、杭州郡守的名望,金德寿更是非常的钦服。

  

  能够与中原王朝声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对于区区一高丽使者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荣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让石越来陪他入京,不知内情的金德寿,更是受宠若惊。

  

  “大宋山河的壮丽,真是让人赞叹!真不愧是中土上国。”金德寿站在石越身旁,指着两岸风光,感叹道。

  

  石越微微领首,突然想起千年以后韩国与中国,再对比此时,不由平兴感慨,问道:“久闻贵国号‘君子国’,风物类中华,不知历史如何?还请贵使赐教。在下读《唐书》,当时或称新罗……”唐代初期,唐朝曾在平壤置安东都护府,后因疲于西事,无暇东顾,于耶元六七六年迁府辽东,新罗才得以统一朝鲜半岛。这些史事,石越自然非常熟悉。但是新罗何时变成高丽,他却并不清楚。

  

  金德寿见石越下问,连忙答道:“约一百四十年前,新罗便已灭国,我高丽国就是那时侯建立的。”停了一会,又说道:“实不相瞒,敝人原是新罗王族之后。”

  

  石越不由一怔,新罗王族姓金,他是知道的,不料金德寿原是王族之后,不由抱拳笑道:“失敬,失敬。”

  

  “见笑了。”金德寿连忙答礼谦谢。

  

  二人于是一面谈古,说些高丽国的风俗历史政事,石越或有所问,金德寿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交谈正欢之时,忽听到岸边有人呼喊道:“那是龙图……学……石……送高……者……船……吗?”声音略显稚嫩,随江风传来,隐约听不太真切,但又似乎颇为熟悉。石越连忙走到舷边,循声望去,却见岸边有二三骑随着船前进,一面有人便在呼喊。

  

  石越叫过船长,指着岸边,问道:“你听得清他们在喊什么吗?”

  

  船长连忙倾耳静听,半晌,方说道:“似乎在问是不是大人的船。

  

  石越说道:“问问他们是谁。”

  

  船长连忙叫过几个士兵,一齐喊道:“这是石学士的官船,你们是谁?”

  

  一连喊了几声,才停下来,听岸上的人喊道:“我……康……”

  

  石越吃一惊,“唐康,是唐康!快,把船停下来,划个小舟过去,把他们接过来。”

  

  船长答应一声,连忙派人去办。石越却在心中暗暗疑惑,不知道唐康来此做什么。

  

  过一会儿,小舟才把唐康等人接上船来,石越定晴一看,是唐康、秦观还有几个仆人,唐康一见到他,揖了一礼,就说道:“大哥,出事了。”

  

  石越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的等秦观等人参见完毕,这才向金德寿告了罪,将唐康与秦观叫进船舱,问道:“康儿,出什么事了?”

  

  秦观从袖中取出揭贴,递给石越,说道:“石大人,此事非同小可。”

  

  石越见秦观都说得慎重,心中更是惊疑,接过揭贴,细细读了,背上竟有丝丝凉意:“这是要置我于死地!”一面问道:“这是从何处得来?”

  

  唐康苦笑道:“昨晚一夜之间,这种东西遍布汴京城。现在开封府已在收缴了。大哥,这件事当如何是好?皇上若有疑心,今日不死,迟早也是灭族的大罪。”

  

  对于后果,石越知道得比唐康更清楚。自古以来,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曹操、王莽,虽然赵顼断不会为了这无凭无据的揭贴而杀自己,但是想想自己在朝中,其实政敌不少,若有人再构陷其中,危险也不能不说没有。

  

  石越背着手,走了几步,一个念头浮上脑海:如果此时折转船头,或投高丽,或者干脆夺薛奕之印,挟蔡京等人,或往冲绳,或往台湾,击破土人,自立为王,毫不困难……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竟是把石越自己给吓了一跳。“我两世为人,有什么可怕的?金德寿不就是新罗王族,如今照样受重用,何况我明明是被陷害……”

  

  “何况我若这样一走,谋反之名坐实,一切心血,立时就要全毁了,还不如一死成全一个好名声……可是我死了不要紧,梓儿呢,她岂不也要……未必会有那么严重吧,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一时之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石越毕竟是深明事理之人,他知道在此时刻,是一点也犹豫不得的,最后又总算记得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而赵顼也不是昏君可比,想来最多也就是罢官流放的罪过,这才立下决心,说道:“皇上自会给我一个清白。如今之计,是以不变应万变一一康儿,你怕不怕死?”

  

  唐康与秦观哪里知道石越一瞬间转过如此多的念头,见石越顷刻之间便从容做下如此决定,心中更是佩服。唐康见石越相问,不由握了握腰间剑柄,笑道:“兄长不怕,我也不怕!”

  

  “少游,你呢?”石越把目光转向秦观。

  

  秦观笑道:“我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成仁取义,当能从容应之。”

  

  石越走到二人跟前笑道:“你们都是好男儿,日后必是我大宋的栋梁。放心,绝不会有事的,你们就随我一道回去,平日如何,日后依然如何,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石越并不知道自己低估了这件事情对自己产生的影响。

  

  ****************

  

  第二日,石越抵达汴京之后,刚刚将金德寿送至驿馆,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府,就接到旨意,宣他立即晋见。

  

  在东华门前下马,便碰上不少官员,若是往常,这些官员必然亲切的招呼,但碰上这等时侯,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官员中间较好的,也只是淡淡的打个招呼,便勿勿走开。

  

  石越虽然知道世态人情,本就如此,实不足深怪,但一直少年得意,几曾有过如此光景?心中亦不免有郁郁之意,只是强打精神,装出笑容,不肯让人小觑了自己。他刚刚要进东华门,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官员满脸笑容,朝他走了来。石越定晴一看,原来是吕惠卿。

  

  吕惠卿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对揖一礼,亲热的说道:“子明,你终于又回来了。”

  

  石越虽然知道此人虚伪,却也生不出半点排斥之意,连忙微笑道:“吉甫兄,久违了。”

  

  吕惠卿笑道:“奸人陷害,子明不必介意。今上是英明之主,断不会受人挑拨。愚兄已在皇上面前,力保你的忠心。”

  

  石越连忙道谢,又说道:“皇上召见,不便久留,请恕罪。”

  

  如此入了东华门,直趋崇政殿。“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嶙流莺绕建章”,凉玉的台阶,镏金的檐壁,石越在内侍此起彼伏、尖声宣唱“宣石越入见一一”的声音之中,万分感慨的拾阶而上,进了崇政殿。

  

  “罪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爱卿免礼平身。”熟悉的声音中,似乎有一点情绪的波动。

  

  “谢陛下。”例行公事的参拜之后,石越终于站起身来,打量皇帝一一赵顼今年已经二十有七,脸色依然苍白,毫无血色。赵顼也在打量着石越一一石越的脸上,有三分憔悴,七分成熟……

  

  “子明,你在杭州做得不错,朕很欣慰!”赵顼突然叫着石越的表字,夸奖道。

  

  “臣不敢居功,若有一丝功绩,也全赖陛下的信任。”

  

  “外间有人陷害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着韩维缉拿歹人。”

  

  石越连忙拜倒,“陛下如此信任,臣粉身碎骨,亦不能报此知遇之恩。

  

  “你起来吧。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朕心中清楚,别人想离间,也离间不了。”赵顼微微抬手,说道。

  

  “卿在杭州,朕听说市舶司官船通商高丽、日本国,获利倍于盐茶之税,高丽使者前来,除入贡之外,卿可知他还有何事?”

  

  石越站起身来,朗声答道:“国朝与高丽交通,海道已经熟悉,据海商所说,从四明(今宁波)或杭州,若得顺风,二三日入洋,五日抵达墨山入高丽境,自墨山过岛屿,七日至礼成江,又三日抵岸,再四十余里,便至其国都。往返一次,约四五十余日,这条海道从来没有发生过风险。而日本国,向来楼人至我大宋者有之,而大宋至其国者少,海道风险略高。但高丽国所产,是人参、水银、石决明、获菩、鼠毛笔等物,获利远不及楼国。楼国有丁八十八万三千余众,产金、铜等物,生丝、搪贩至彼国,获利近十倍。故杭州市舶司官船,往往分走高丽、楼国两处,往返一次,获利超过杭州府一年茶盐之税。杭州市舶司行此事之后,臣想渐渐减少百姓的科赋,使两税制名副其实。至于高丽使者来华,除了朝贡之外,主要是求皇上赐书。”

  

  “赐书?

  

  “高丽国一向心慕汉化,臣以为不妨许其国使者买《九经》、子、史类书,而陛下可以要求高丽国贡马,并且许可大宋官民从高丽买马。”石越答道。

  

  “高丽也有马?”赵顼奇道,他顿时对高丽产生了兴趣。

  

  “高丽国产马,倭国产水牛,都可以买进,至少可以让农夫省力。”

  

  赵顼笑道:“这倒是好主意。这件事,还是由石卿你去办。”

  

  ……

  

  ****************

  

  石越回到府邸之时,天色已经全黑。

  

  君臣二人相谈如此之久,在外人来看,那也许是证明着石越恩宠未衰,但石越自己却非常的明白,赵顼已经有猜忌自己之意。几个时辰的交谈,全是说石越在杭州的政绩,与外国交通的利弊,没有一个字涉及到与辽国的边境纠纷,更没有对石越的任何任命!皇帝召他回来,难道是谈他在杭州的政绩的吗?

  

  下了马车,管家石安早已率领家人,在门口恭侯:“公子,一路辛苦。”

  

  侍剑笑道:“安叔,房间收拾好了吗?”

  

  “已经收拾好了。”石安笑着回道。

  

  石越勉强笑笑,说道:“辛苦你了。”一面往府里走,两旁的家人,纷纷请安。丫环婆子们等女眷,则在中门以内给他请安。

  

  石越心里不甚喜欢这些排扬,进了中门,也没有注意看,就随口说道:“不用多礼,都散去吧,夫人没有回来。”

  

  不料回答他的,竟是一阵莺声燕语:“谢学士大人。”

  

  石越愕然抬头,这才发现,跪在他面前的,除了几个熟悉的丫环婆子外,更多了一群红绫绿衣的歌姬,一个个都长得美艳动人。当时官宦之家,便是个县家,蓄养歌姬,也不过平常之事,但是石越家里却从来没有养过这些人。石越心情本就不太高兴,此时脸更是一下子沉了下来,他指着那些歌姬,冷冷的对石安的老婆问道:“安大娘,这是怎么回事?”

  

  石安家的见到石越动气,连忙说道:“公子,这些人老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石安只说,先养在内院,等公子回来,再请公子处置。老奴便拨给她们一座院子,平时并不许她们随便走动的。”

  

  石越见她说得不明不白,便又问道:“这事李先生可知道?”

  

  “老奴也不知道,不过这是李先生出门之后的事情。”

  

  “二公子呢?”石越说的二公子,是府内对唐康的称呼。

  

  “二公子一向不进内院的。”石安家的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石越冷笑道:“好本事,李先生不在,倒也算了,二公子就在汴京,为什么不问过他?你去叫石安来见我。”说罢也不理会,便往厅中走去。石安家的从来没有见过石越发这么大的脾气,连忙跑出去叫石安。

  

  不多时,石安便急匆匆走了进来,侍剑知道石越动气,便抢先说道:“安叔,那些歌姬是怎么回事?内院怎么可以养来历不明的人?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石安听说石越生气叫他没明白是什么事,就急忙跑了过来,不料竟是这件事,便笑道:“公子莫气,非是小的敢乱招人进来。公子的家规,小人是明白的,平时便有人送礼,也是一概拒绝的。便有人丢下礼品,小人也一定会找到府上,给他送回去,绝不敢乱收人家东西。

  

  侍剑见他说得明白,不由笑道:“既然如此,那些歌姬又是怎么一回事?瞅着这些歌姬,至少也要几千贯钱,难道是自己跑进咱家的?”

  

  新宋第二卷第01章身世之谜第05节

  

  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进咱家的。她们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来还没有几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还有一封信。只是小人坚拒不受,送的人却不闻不问,丢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听,却说不是京官,只好养在府内,等公子回来定夺。”一面说一面递上一份名帖与信函。

  

  侍剑接了过来,递给石越。石越对此本也不以为意,当时官员之间,互相赠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当成贿赂,他自己也是经常要给一些重臣们送礼,只是一向以来,却并不怎么收礼。当下随手打开名帖,看见上面的名字,却不由一皱,“彭简?!”——石越万万料不到,这批歌姬竟然是彭简送来的!

  

  他也不知道彭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忙把信拆开,细细读去。侍剑在一边瞅见他的神色,却是一边看一边不住的冷笑,待看完之后,石越随手把信揉成一团,往地下一丢,低声咒骂道:“狗拿耗子!”

  

  “公子,我在杭州时,和彭家的书僮说过话,知道彭简有个表亲在京师,开了一间大酒楼……”侍剑随石越多年,主仆之间早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轻轻笑道。

  

  石越不待他说完,便举起手,略带嘲讽的说道:“明天你们寻着那家酒楼,把这些歌姬给我送回去。告诉彭简那个什么表亲,让他转告彭简,这等粗陋的女孩,还入不得我的眼!以后别往我府里乱塞。侍剑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说出这种不给人台阶下的话来一一须知石越平日对人,都是非常懂得给人留几分情面的,彭简与他在杭州同僚这么久,表面上并无矛盾,不过送几个歌姬给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说出这种重话来?

  

  侍剑退疑道:“公子,这……这话似乎不宜说得太过……”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脸,喝道:“照我的话去办便是,有什么过不过的?”

  

  侍剑与石安见他发作,也不敢再说,连忙应道:“是。明日就去办。”石越这才不再说什么,吩咐道:“等一会让人把最近的报纸送到我卧室,侍剑,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说完,转身便往卧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绪太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这次的挑战。石安连忙答应,出去吩咐人进去服侍石越睡觉。待人手安排妥当,这才又回到厅中,却见侍剑站在那里,拿着石越揉烂的信在看。他便凑了过去,问道“侍剑,你说姓彭究竟怎么惹我们家公子了?生这么大脾气,以前也不是没有收过歌姬的,都是客客气气的送回去……”

  

  “安叔,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别问。咱家公子最近心情不好……”侍剑也不由皱了皱眉。

  

  石安又问道:“是不是外面传的那码事?”

  

  侍剑眉毛一挑,问道:“外面传的什么事?”

  

  “说咱家公子是石敬塘之后……”

  

  “安叔,你乱说什么?!”侍剑不由厉声喝斥道,石安虽然是管家,但是在仆人之间,到底只有侍剑是石越最亲信的人。石安满不在乎的笑道:“侍剑,这不是我乱说,是外面满大街的在传,有些人更是说得天花乱坠。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这种谣言,也有人相信?真是无知!长了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成百上千的揭贴,攻讦朝廷大臣,他们以为皇上会相信吗?!”侍剑愤愤说道。“皇上信不信,倒也难说。”一个声音从厅外传来,原来是唐康与秦观,二人连忙行礼:“二公子、秦公子。”

  

  侍剑与石安转身一看,“我大哥呢?”

  

  “公子已经休息了。唐康与秦观对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几分谢安的风度。“他却是没有看到石越方才恼怒的样子,倒以为石越根本没有把这么大事放在心上。秦观也点头称是,颇有钦佩之意。只是石安却茫然不知所谓,而侍剑虽然也读过一些书,却同样不知道谢安是什么人物,二人也不敢多问。侍剑想起方才唐康所说之话,便笑问:”二公子,为何说皇上信不信也难说呢?我听说皇上是英明之主,这种事情,如此明显,皇上能相信吗?“

  

  唐康年纪虽小,但是他的师长朋友,都是石越、程颢、苏辙、桑充国、晏几道、秦观这样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聪明,论到见识,远非一般人能比,平时行事果决,有时侯竟让人觉得便是石越也颇有不如。这时侯见侍剑追问,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隋文帝杨坚,何尝不是英主?不过因为一句童谣,一个梦,就诛杀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对能干的下属,有几人能没有猜忌之心?”

  

  隋文帝的事情,侍剑与石安倒是都知道,当时坊间讲评书的,也就有人讲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公子会不会……?”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中不由一动,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担心,我大哥圣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边院子里有十来个歌姬,若是咱们家有事,别人避之唯恐不及,能有人来送礼吗?”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与侍剑不由相对苦笑。唐康见二人神态甚是古怪,不由笑问:“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古怪吗?”

  

  石安便把那些女孩子是彭简所赠、石越吩咐的回话等等事由,给他说了一回唐康静静的听完,想了一会,问道:“侍剑,信中写了什么?”

  

  侍剑脸色尴尬,却不说话,只把信递给唐康。原来彭简以为石越入京,必然会被皇帝加以大用,他便想趁机巴结石越一一自来少年新贵,没有几个不好色的,而且韩梓儿与石越成婚经年,却一直没有生育,若在杭州,碍着韩梓儿的面,还不好冒然送歌姬,此时他们夫妻相别两地,石越枕边寂寞,他便让京师的表亲买了十几个色艺双全的女孩子,抢在石越回京之前,送到他府上,料想必能投其所好……但是他却不太懂得含蓄之道,石越与韩梓儿结婚两年多,虽然谈不上如漆似胶,却也是恩爱非常,他在信中隐约暗示韩梓儿没有生育,对梓儿已是颇有不敬之意,这些话让平日对梓儿百般维护的石越看到,自然非常生气,所以才说出那等话来,意思是告诉彭简:“那些女孩子没有我老婆好。”

  

  剑看到这些,本来就是非常尴尬了,事涉他的主母,哪怕是转叙别人的话,说出来也是不敬。何况韩梓儿平素对下人非常和气,在仆人中,也得颇得好感的;而站在他面前的唐康,更是韩梓儿的嫡亲表弟,唐康平素与梓儿感情最深,是石府众所皆知的事情。果然,唐康接过信来,略略读了一遍,就不由怒从心来,恨声说道:“大哥骂他,已是客气了,真是小人。明日便照样告诉他就是了。”

  

  秦观凑过身子,看了信一两眼,便已知端倪,唐康对此事反应激烈,只怕还不仅仅只是出于感情的因素,他想了一会,笑道:“贤弟,石学士此时,似乎不宜过多树敌,把这些女孩子,好言好语送回便可以了。”

  

  唐康毕竟年纪还小,心里虽然知道秦观说的有理,却依旧气鼓鼓的说道:“这个姓彭的,就这样送回,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二公子,俗语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石安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却也是不主张做得太过份的,只是石越有令,他却不敢违拗,便盼着唐康出来做主。秦观见唐康还有不平之意,当下微微一笑,走到茶几边上,用手指沾了剩茶,在几上写了几个字,笑道:“明日便把这几个字交给彭简便是。三人上前一看,秦观写的却是”燕婉之求,蘧除(打不出来竹字头下面一个“除”)不殄“八个字。唐康是读过《诗经》的,看到这句话,不由一怔,转念一想,才明白秦观的意思,不由婉尔,击掌笑道:”妙哉!如此才算出了我胸中的恶气。“

  

  只是侍剑与石安,却不免要莫名其妙了。他们自是不明白,秦观引了《诗经?新台》中的这句诗,也是在嘲笑彭简一一“你给我送枕边人,鸡胸驼背之人我可不喜欢!”

  

  **************

  

  杭州,早春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彭简一身便服,走在杭州南郊的田间小道之中,身后紧紧跟着两个小厮。江南的田野风光,让彭简这等市侩之人,也感到心旷神怡,忍不住出声赞叹道:“真是好一个所在!”

  

  一个亲信的小厮笑道:“老爷,这又是什么好所在了?杭州十里八郊的,何处不是这样的地方?”

  

  另一个小厮却忍不住问道:“老爷,我们跑到这乡下,又是做什么?”

  

  彭简笑骂道:“你们又懂什么,风雅之地,有风雅之人。龙必潜于深渊,兰必生于幽谷。我们可是来找一个兰心慧质的美人儿。”

  

  “美人?用得着老爷您亲自来寻吗?”

  

  彭简笑道:“你们不知道,我费尽辛苦才找到此人的隐居之所,若非我亲自来,必然请不动她。”

  

  “又不是什么公主娘娘,哪有这么大的驾子?官府相请,也敢不来?”两个小厮撇撇嘴,显得非常的好奇。

  

  彭简显得心情极好,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尊贵之人,不过是子明学士的红颜知己,以前京师有名的歌姬,芳名楚云儿姑娘。我听说她脱籍回了杭州,便让人查阅户薄,终于找到。”

  

  “既是红颜知己,为何不娶回家?我听说石府连歌妓都只养了几个人,还是石夫人买回来的。”一个小厮觉得这种事情,简直不可思议。另一个小厮拍了他的头一下,阵骂道:“笨,明摆着嘛,石学士少年得志,你听说少年人不爱女色的吗?定是有俱内之病。我听石府的下人说,石夫人最是娇柔滴嫩的一个人,怎么会有好妒之病?”

  

  “你懂什么?石夫人结婚这么久了,没有一儿半女的,将来若一直不生育,便难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学士收了小妾,后来先生了儿子,难免有一天她的诰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转薄,哪里是女人受得了的?”

  

  两个小厮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石府的家事来,他们的心思,却正是当时普通人的想法,如果听到石越耳中,不免非常愤怒,他是再不许别人说梓儿一句坏话的;但听在彭简耳中,却觉得理所当然,自己托表亲送了歌姬,那边托驿站送来急信,讲了石越把歌姬送还,还有“燕婉之求,蘧除(还是打不出来~~)不殄”八字回复,彭简也是读书之人,立时便想到石越可能少年风流,重情重义之人,寻常女子,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门客提起石越在京师结识名妓楚云儿,而这个女子也听说已经脱籍回杭州。彭简巴结上司,倒有一种契而不舍之心,便发心非要把楚云儿寻出来,自己好从中给他们做一个冰人,由此不仅一举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让楚云儿一生都感谢自己,留下一个大大的内援。只是他那表亲,却忘记在信中告诉他,京师有关石越的流言……

  

  彭简等人出了田间小路,又穿过一个村庄,出现在彭简眼前的,是好一片翠绿竹林,郁郁葱葱,一条石径小道,直通幽微之处。彭简已知这便是楚云儿隐居之所,他知道楚云儿艳名冠于一时,既然能自赎其身,想来积蓄不少,购下这片竹林田产,倒也并不稀奇。只是一般女子,谁不愿得嫁有情郎?倒不必全为依靠终身。此次前来,毕竟只能动之情,而不必诱之以利。

  

  他让两个小厮在林外等侯,自己整整衣冠,沿着林间小道,一路透迄前行,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处,已是非常的幽静,只隐约听到有泉水流动的声音,伴着自己踩着竹叶发出来的沙沙声,真是雅致之极。若不是知道楚云儿是石越旧人,彭简几平有一种想把此处夺为己有的冲动。

  

  走了数百步之后,便到了竹林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座立在离竹林约百步的地方,一条小溪绕着院子流向远方。院子后面,是一望无垠的田地,此时未到农忙,田地里并无农人的身影。彭简朝着院子走了几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在井边,叉着手指使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打水,便走过去,抱拳问道:“敢问公子,这里便是杨家院吗?”

  

  那个男孩子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外地来的?找亲还是访友?”语气虽然生硬,声音却极是娇软。彭简吃了一惊,细细打量,不觉好笑,原来竟是一身男子装束的小女孩,长相清秀,一双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转,显见也是个聪明的人物。他既不知道这女孩子和楚云儿有什么渊源,此时既想博得楚云儿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气,笑道:“原来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来,是想访一位芳名楚云儿的姑娘……”

  

  小女孩听到“楚云儿”三个字,眼珠子一转,给那个青年使了个眼色,说道:“杨青,你先把水打回去,别让主人等急了。”青年连忙“嗯”了一声,提着水,往院中走去。小女孩望着他远去,这才转过身来,对彭简笑道:“这位官人,我找看你是找错地方了,这里是杨家院,哪有什么楚云楚雨的?”

  

  彭简看她朝那青年打眼色,早知其中有古怪,当下笑道:“姑娘莫要诳我,我不是打听清楚了,怎敢冒然来访?实是特地来告诉楚姑娘一个旧友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与楚姑娘有什么渊源,还劳烦通报才是。”他说完,见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现在叫杨云,不过杭州户薄上,两个名字都标着,断然错不了的。”

  

  小女孩见他说得如此清楚,不由也有点吃惊,她打量了彭简一番,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彭简,现在是杭州通判。”彭简故意谦逊的报出自己的官职。那个小女孩叫阿阮,那个青年叫杨青,都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收养的孤儿。便是这片院子、竹林、还有上百亩的田地,都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购下的,她回杭州后,已寻不着亲人,便用积蓄,购置了一些产业,在此安身。待听说石越来杭做知州后,她便让人去户薄上改了名字,怕的是石越检视户薄时,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却不知,凡是改名的,都要留下档案,若是石越细查户薄,焉能不知?那改名之事,倒是多此一举了。因此彭简轻易便能从户薄中寻着。楚云儿在京之事,她随身的丫头,偶尔也和阿阮说起过,阿阮随着楚云儿,也学文字歌赋之类,平时楚云儿总要让专人去杭州或购买或抄录邸报,凡与石越有关的报纸、书籍,必要珍重收藏,阿阮聪明伶俐,便常常主动替楚云儿关注这些东西,因此这杭州通判彭简的名字,她倒并不陌生。只不知道这么大官前来找自家姑娘,所为何事?难道是石越托他前来?

  

  想到此处,阿阮心中不由一动,脸上却假装迷糊,天真烂漫地问道:“杭州通判是什么呀?”

  

  彭简以为她乡村的小女孩,不知官职,也是正常,便笑道:“便是杭州的父母官,和杭州的知州大人一起,管理杭州民政的官儿。阿阮装得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官呀?“

  

  彭简见她如此不知礼数,几乎要笑出声来,点点头,笑道:“对,我就是官。可否替我通报?”

  

  阿阮摇摇头,说道:“你要告诉我是什么事,才可以通报的。我家姑娘说,她从来不认识什么官的。”

  

  彭简见她言语中已承认是楚云儿的家人,心里暗暗高兴,笑道:“什么事情,必须和你家姑娘当面说,至于说你家姑娘不认识官,那就未必了。我听说石学士和你家姑娘便是旧识,这次前来,也与石学士有关。”

  

  “什么石学士木学士呀?我家姑娘哪里便认识这么大官,我看官人你是找错人了。”阿阮依旧摇摇头,转身作势欲走。彭简连忙用手拦住,笑道:“断不会找错人的,烦请姑娘通报,以免误了大事。”

  

  阿阮微微笑道:“误不了什么大事,我们乡村之人,哪有什么大事可误?这样,官人,我帮你通报一声,你在这儿等着,找没找错人,得问我家姑娘,她自己最清楚了。”

  

  彭简被阿阮这么一闹,生怕楚云儿不肯答应,连忙又说道:“姑娘通报时,切记转告你家姑娘,这件事情与石学士有关。”

  

  “知道了,你等着便是。”阿阮笑着说罢,便不再多言,转身往院中走去。彭简这时才发觉,自己居然为了求见一个歌姬,在这里低声下气,还要在门外等侯,却还生不起气来,这件事若是传将出来,定然成为一个笑柄。幸好他把那两个多嘴的小厮留在了外面。

  

  等了好一阵子,彭简才看见先前和阿阮一起打水的青年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了上去,问道:“小哥儿,怎么样?”

  

  杨青对他揖了一礼,笑道:“我家姑娘有请彭大人,只是不便亲迎,还望大人恕罪。”

  

  彭简笑道:“无妨,那就有劳领路了。”

  

  “请跟我来。”杨青一面说,一面领着彭简朝院中走去。进了院落之中,彭简这才发现,这个院子,并非普通的农家院落,院子的西北角上,盖满了一座座类似于作坊的房子,而时时能听到牛骡驴等牲畜拉磨的声音,而各作坊中,堆满了甘蔗与甘蔗渣。彭简也知道制糖业在当时,本就是高利润行业,自从石越通商倭国之后,倭国不产糖,而糖更一跃成为可以与丝绸相提并论的暴利产业。当时台湾被称为琉求,并未正式纳入大宋行政版图,大陆种植甘蔗,首推广东福建四川,唐家更是在老家四川大力发展制糖业,只是当时生产效率低下,产量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两浙地区的甘蔗种植,虽然比不上三地,所制之庶糖,质量亦显低下,但是因为省却运输费用,卖到高丽、倭国,其利润也相当可观,而所占用农夫时间亦少,因此民间颇有百姓以此为副业。这杨家院有制糖业,本身也是并不奇怪的。只是彭简料不到楚云儿竟然颇善经营,却不免吃惊;而杨家院外示清幽,内实热闹,更出乎他的意料一一他哪里又能知道,楚云儿一个女孩子家,一颗痴心寄托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再也没有办法接受别的男子,若是隐居山林,不与人来往,整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便不早死,也难免心理变态。楚云儿实在是刻意寻一个避世而又热闹的所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来打发难握的光阴。因相思而寂寞的时侯,最怕一个人独处。若能看着旁人的热闹,虽然不能减相思分毫,却至少可以让自己感觉到世间的生气。

  

  杨青见彭简打量院子,笑着解释道:“西北角是作坊,做的庶糖产量并不太大,不过略略可以让村里补贴家用。我家姑娘却是住在东南角,那里靠近一处泉水,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彭简唔了一声,笑道:“我也料到你家姑娘本是清洁高雅之人,毕竟不与群芳相同,怪不得石学士与她相善。”

  

  杨青见他说话文绉绉的,便有几分听不懂,只是猜到是夸奖的话,便笑道:“您过奖了。”又听他说到石越,心里却不免又有几分骄傲,却又没来由的有几分难受。于是二人也不再说话,杨青默默地把彭简引到院中东南角溪边一处宅前,这才说道:“已经到了,便请大人进去相见。”

  

  简定睛打量这座宅子,却见粉墙柳树,虽然不大,却也非常的幽致。不由暗暗点头,见杨青不进去,不由奇道:“你不进去吗?”

  

  杨青摇摇头,笑道:“我们这些男子,都是住在那边的。”说罢朝宅子边上的一排小屋呶呶嘴,神色中却有几分落寂。彭简见他神态,立时便明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叩门进去,大门早已“吱”的一声开了,阿阮换了一身光鲜的装束一一却依然是男装,走了出来,对他笑道:“彭大人,我家姑娘有请。”

  

  “有劳”

  

  彭简随着阿阮走进客厅坐下,打量客厅,却见西面墙上挂着一幅字帖。他不由站起身来,细细欣赏,只见字迹娟秀,显是女子所书,上面写的是一首词,彭简轻声读道:“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再读落款,却是“调寄《贺新郎》,某日楚云醉书石词”,彭简不由心中暗喜,石词流传甚广,这阙词外间却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可见石越果然与楚云儿交情匪浅,而楚云儿对石越,也绝未忘情。

  

  正在想入非非之际,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彭大人远来,多有怠慢,还请恕罪。”彭简连忙转过身去,见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正朝着他盈盈下拜,连忙还礼,说道:“冒昧打扰贤主人,还望见凉。”

  

  楚云儿又请彭简坐了,方才问道:“彭大人,不知你特意寻访奴家,所为何事?”

  

  彭简指了指那幅字帖,笑道:“方才读到一首好词,敢问姑娘,却是何人所作?为何妨间从未听过?”

  

  楚云儿瞥了那幅字一眼,淡淡地回道:“彭大人见笑了,那不过是一个故人所作,不足为外人道也。”一面对侍立一旁的阿阮说道:“阿阮,把那幅字收起来。彭简笑道:”请恕下官失言,只是姑娘一一这字可以收起来,心里的人,又如何能收得起来?“

  

  楚云儿身子一震,抿着嘴笑道:“奴家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大人若是没什么事情,奴家一个妇道人家,不便留客……”

  

  彭简笑道:“楚姑娘不必下逐客令,下官这次前来,却完全是为了楚姑娘好一一你就真的不想和写那首词的人,再见上一面吗?下官不妨直说,若是姑娘答应,在下愿意做个媒人……”

  

  “彭大人。”楚云儿背转身去,打断了彭简的话,“请你不要再说这些话。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不留您了。”

  

  彭简不料她不问情由,便如此断然拒绝,不禁愕然,说道:“我可是一片好意,错过这个机会,只怕姑娘后悔。”奴家后悔不后悔,不劳彭大人操心。“楚云儿断然拒绝。彭简万万料不到是这种情况,不禁有点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转念想到她与石越的关系,总算硬生生的忍住,说道:”姑娘,你再想想。只要你应允,我自然替你考量周详,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胜过两地相思,整日守着空闺……“

  

  “多谢彭大人费心了,阿阮,替我送客。”楚云儿竟是不容他多说,说完便往内房走去。彭简一脸尴尬,偏生不能发作,也不待阿阮相送,便径自甩袖而去。阿阮也顾不得得罪了彭简,连忙往内室走去,却见楚云儿坐在镜子前边发呆,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搂着楚云儿的肩膀,笑道:“姑娘,我看那个姓彭的,也是好意,为何……”

  

  楚云儿勉强一笑,淡淡的说道:“阿阮,你还小,不懂人间的险恶。若是他果然于我有意,他知道我的性子,自会亲自前来,便不能亲自前来,也会有一纸手书。何必去托别人?姓彭的不过是看他青云得意,想拿我做工具罢了,我又岂能在他面前自甘下贱,为他所轻?”

  

  “姑娘,他真有那么好吗?不就是官大吗?既然他这么无情无义,不如另找个人嫁掉便是。天下未必没有好男人。”阿阮是小姑娘脾气,却没有那许多忌讳。楚云儿摸了摸阿阮的小手,苦笑道:“有些事情,非碰上才会懂得。我也不必嫁人,现在这样,照样活得挺好,不是吗?”

  

  阿阮嘟着嘴,摇了摇头,“我看你心里苦得很,有什么好的?我听说石夫人一直无子,或许……或许有一天,他会念着旧情吧?”

  

  “傻孩子,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他的心有多大!比起他的理想来,就算他喜欢我,也不会娶我,何况他对我,不过是朋友的感情罢了。况且,我也不能和桑家小妹妹去争他的,那个女孩……”楚云儿淡淡的说道,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但是便是阿阮这样的小姑娘,也知道她的心,此时是碎的!

  

  在痛苦的时侯强颜欢笑,其实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

  

  ************

  

  彭简郁郁回到府中,一肚子的闷气,真是无处发泄。似他这种人,若是吃了上官的脸色,便能若无其事;但若是吃了下位者的脸色,却不免要百般的烦闷与气恼。气冲冲的走进中堂,管家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说道:“老爷,有京师的来信。”

  

  “什么京师的来信?不看,别来烦我。”彭简大声喝道,停了一会,又对管家喝道:“把家里的那些歌姬,每人打十板子。”

  

  管家完全不知道那些歌姬怎么就惹着彭简了,只是当时家养的歌姬地位低下,被主人打骂,实在是寻常不过的事情,管家也不愿意为这些女孩触彭简的霉头,连忙答应:“是。”可怜彭家的歌姬,无辜便要受池鱼之殃。

  

  管家刚刚走到大厅门口,又听彭简喝道:“回来。”他连忙又跑了回去,听彭简训道:“你跑什么跑?”当真是动辄得咎。管家也只能暗叫倒霉,连忙给自己打了几个耳光,低声下气的说道:“小人知错。”

  

  彭简皱着眉毛看了他几眼,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算了算了,方才你说京师的信,什么信?”

  

  “是京师的表舅爷来的信。”管家连忙把信递上。彭简接过信来,拆开细读,才读到一半,不由喜笑颜开,原来这封信中,才说到石越此时的情况,并不乐观。“原来这小子竟然也有倒霉的一天!哈哈……”彭简一面拿着信,摇头晃脑的往书房走去,“石敬塘之后,有异志……”

  

  突然,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他连忙冲到书房,铺开一张白纸,也来不及磨墨,便用墨笔沾点唾液,把在楚云儿家看到石词默了出来,细细研究。对着这首词,反复读了几遍,彭简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惊喜之色,他忍不住自言自语的说道:“好你个石越,难不成真是石敬塘之后,居然敢写反词!”一面又取出一支朱笔,在石越盗用的张元斡的那阙《贺新郎》上圈点。

  

  “故宫离黍?谁的故宫?这兴亡之叹,从何而来?……昆仑倾砥柱?我大宋还好好的,石越到底在感叹什么?……什么又叫天意从来高难问?……什么又是万里江山知何处?”彭简一面写,一面又惊又喜,惊的是石越写出如此词来,只怕当真是什么石敬塘之后;喜的是这么一宗大富贵,竟然落到了自己手上!

  

  喜不自禁的彭简,一面叫来心腹手下,暗暗监视石越家眷和楚云儿住所,一面赶忙写了一份弹劾石越的奏章,用加急密报,连夜急人送往京师。

  

  **********

  

  汴京大内。

  

  这些天来,赵顼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诚如《汴京新闻》所说,这次的事件,肯定就是有人在陷害石越!但是是谁在陷害石越是一回事,陷害的内容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是另一回事!如果石越真的是石敬塘之后,既便他本人没有野心,但是这种谣言出来后,若是石越权势日重,就难免有一天某些贪图富贵之辈,给石越也来一次黄袍加身!这种谣言只要存在,总会有人想让它变成真的。但是赵项也不愿意就这样杀了石越或者不再重用石越,如果不是真的,赵项可不希望遭到后世的讥笑,此外顾念到与石越的君臣之情,石越这个人人材难得,都让赵项不愿意冒然做出任何决定。

  

  这些天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石越,与他随便谈谈,了解他对一些政务的想法,更让赵项越发的珍惜石越这个人材。但是关于辽事,他却不愿意问石越的意见,因为战争是野心家的机会,他不希望石越在这件事上,加重他的疑惑。“国家现在的状况,臣自出知杭州后,感受越发的深刻,如今的大宋,养兵百万,却常患无兵可用;赋税多如牛毛,却常患国用不足;官吏十倍于古,却常患无官可用;百姓便遇丰年,也往往今日不知明日的死活。”

  

  “卿回去,可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改变这种状况。趁着现在还得及,咱们君臣合力,还可以改,可以变……”

  

  赵项闭着眼睛,想着和石越的对话,不由忧虑更深。突然,听到内侍的报道:“陛下,韩正相与三位参知政事求见。”

  

  “宣。”赵项霍然睁开双眼。不多时,韩绛与吕惠卿、冯京、王硅联袂走了进来,叩拜见礼。

  

  “众卿平身,有什么事情要禀奏吗?”赵项看着他们的表情,便知道出了大事。

  

  “陛下,这里有杭州通判彭简的急奏……”韩绛双手把一份奏疏托过头顶,恭恭敬敬的递上。

  

  新宋-第二卷第01章身世之谜第06节

  

  赵顼让内侍接过奏折,奇道:“彭简?什么事值得惊动卿等四人一起前来?”

  

  韩绛苦笑道:“这件事,臣等有争议,故此请陛下圣裁。”

  

  “争议?”赵顼一面说一面打开奏折,才看了几眼,脸色就沉了下去,奏折中所叙,正是弹劾石越写反词,而且说石越通商高丽、倭国,是欲结外援以自固;训练水军,其心更属难测——字字诛心,直欲置石越于死地。

  

  “臣认为,本朝一向恩遇士大夫,例无以言罪人之事,似彭简折中所说,一来并无实据,二来多属附会,实在不足以惊动圣听,本欲对彭简严加训斥,但是吕参政却颇有异议……”韩绛一面说,一面把目光投向吕惠卿。

  

  赵顼“嗯”了一声,望了吕惠卿一眼,问道:“吕卿,你有何异议?”

  

  吕惠卿连忙出列,朗声答道:“陛下,若在平常时候,这等折子上来,的确不必深究。

  

  才子词人,自写自的兴亡之叹,本也平常……但这个时候,臣虽然相信石越是个忠臣,只是众口烁金,臣以为还是应当问明石越,或使御史查明此案,使清浊自分……“

  

  “问明石越?”赵顼意味深长的问了吕惠卿一眼,反问道。

  

  “正是。”吕惠卿一时竟拿不定皇帝打的什么主意。

  

  赵顼冷笑一声,把奏章丢到一边,转过头对韩绛厉声说道:“正相,你替朕告诉彭简,人家自写自己的词,不必引申太广了。石越通商与练水军,是朕知道的!水军提辖,是朕亲派的!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不是他彭简身为朝廷大臣所应当乱说的!”

  

  吕惠卿听到皇帝声色俱厉、几近于训斥的话,这才知道皇帝对石越还有保全之意,但是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怎肯放过,连忙跨出一步,说道:“陛下——”

  

  “吕卿还有什么要说的?怀古之词,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吕惠卿恭身答道:“诚然。但臣也有疑惑的地方一一依彭简所说,这首词是在石越交好的歌妓楚氏处寻着,而偏偏此词,坊间流传的《石学士词钞》,并无收录;教坊歌女,亦从无传唱者。若是平常之作,为何又秘而不宣?陛下可以细读这首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冯京忍不住说道:“一首小词,未流传于坊间,也是平常。若是我与冯参政的词,不能流传,倒并不奇怪,但这是石九变的!”

  

  赵顼细细思量吕惠卿说的话,不由也有几分疑惑起来,沉吟道:“这……”

  

  冯京见皇帝犹疑,不由急道:“陛下,本朝祖宗以来,未尝以言罪人,况且石越一介书生,若说有反意,他又凭什么造反?”

  

  吕惠卿反驳道:“陛下,现在不能,不代表将来也不能。不过,臣也以为石越人才难得,因此要尽量保全一一他牵涉这么多事情,若不辩明,就难以大用,用之也不能服众!陛下或者就此一切不问,让他去太学做教授、白水潭做山长,或者给一散官闲置,不使他掌大权,用人事;或者就要让他辩明一切,使清浊分明……”

  

  韩绛心中十分恼怒吕惠卿风头太健,其实他本来并没有特别为石越分辩的意愿,这时侯却终是忍不住,说道:“陛下,臣看彭简也不过是在一个歌女家看到这首词,是不是石越写的,都还难说一一许是彭简与石越在任上有隙,怀恨构陷,也未尝没有可能!若就这样捕风捉影让石越自辩,形同污辱,不如先遣人去审那个歌女,看是否真有其事,再问石越不迟!

  

  赵顼想了一想,点点头,“正相说得有理。”

  

  吕惠卿见皇帝认可,不敢继续争辩,连忙说道:“臣也认为韩正相说得有理,如此就让彭简去查明证据,也可稳妥。”

  

  冯京冷笑道:“让彭简去查,又如何能公正?不如由两浙路提点刑狱公事晁端彦去查。吕惠卿故意迟疑了一下,说道:”臣听说,石越在两浙路官员中,威望甚高……“

  

  王硅见二人争执,韩绛又朝自己打眼色,知道自己终究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只得出来折中,道:“陛下,不如将那个歌女着晁端彦提来京师,让韩维审理,再钦点两个御史去旁听,这样该回避的人,都回避了,如果有人想污蔑石越,石越就在京师,也可以对证……”

  

  赵顼点点头,说道:“就依王卿所言!这件事情,要快点弄清楚。待他的一相三参退下之后,赵顼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苦笑:”弄清楚了又怎么样?如果真的是石越所写?朕还能杀了他?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真凭实据?徒乱人意罢了!“

  

  *************

  

  杭州钱塘,市舶司衙门。“你说什么?”蔡京腾的站起来,犀利的目光逼视着弯着腰,站在他面前的家人蔡喜。几个歌姬被吓坏了,一下子都停止了弹唱,不知所措的望着蔡京。

  

  蔡喜望了那几个歌姬一眼,又望了望蔡京。蔡京把袖子一挥,对那些歌姬喝道:“都退下去吧。”蔡喜望着那些歌姬都退了下去,这才低声说道:“大人,断不会错的,小人在迎春楼与彭简家的两个家人喝酒,听他们说的……”

  

  “彭简敢派人监视石大人家眷?!”蔡京站起身来,背着手思忖。“不止是石大人家眷,还有杨家院的,一个叫楚什么的女子。”

  

  “楚?……楚云儿?”蔡京突然想起楚云儿的名字,追问道。蔡喜忙不迭的点点头,“正是,正是楚云儿。”姓彭的想干什么?“蔡京自言自语道,他凭直觉就知道彭简敢这样做,一定有大问题。”

  

  蔡喜以为蔡京在问他,连忙答道:“依小人之见,一定是不利于石大人!”难道朝中有什么不对?“

  

  蔡京心道,但他马上就打定了主意:“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我被石越举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石党了!这时再犹疑,也来不及了。”他走到蔡喜跟前,压低了嗓子,沉声说道:“我亲自去石府,和陈良商议,你立即安排心腹差人,多带人手,赶去杨家院,说楚云儿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案,将那个地方看管起来,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我见过陈良,再去那里计议。”

  

  “是,我立即去办,大人您放心。”蔡喜连忙答应。

  

  蔡京寒声说道:“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要怕什么,把彭简的人全部赶走,不许他们带走杨家院的任何东西,有什么事情,我来担着!”

  

  “大人放心,小人是办惯事的人,岂能不知道轻重?”蔡喜答应着,告辞蔡京目送着他离开背影,忍不住冷笑道:“彭简这个蠢货!既然要对石大人不利,却又如此束手束脚、瞻前顾后,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蔡京也能让人证物证,一齐消失!”一面高声喝道:“备马,去石大人府!”

  

  ************

  

  杭州石府。石越入京之后,因为司马梦求未归,所以府上事务,一向由陈良、石梁打理;因为公务已经移交彭简处理,所以陈良这些天显得非常的轻松。蔡京刚刚在石府大门前下了马,正要让差役通传,忽然听到北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转瞬的功夫,一白两黑三骑呼啸而至,“喻一一”的一声,勒马停在石府大门前十步左右的地方。马上的三个骑客熟练的翻身下马,箭步直奔石府大门而来。“侍剑?”蔡京望着为首的那个少年,不禁失声唤道一一这时侯遇上石越的心腹书憧,真的是又惊又喜了。侍剑听到有人叫他,向这边转过脸来,见是蔡京,急忙走了近来,笑着行了一礼:“蔡大人。”

  

  蔡京却不敢受他的礼,不待他拜下,便已经扶起,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随学士去京师了吗?”

  

  侍剑笑道:“我是特意回来报平安的。”一面高声向另外两个家人说道:“你们先进去,告诉夫人和陈先生,我回来了。等会儿就去参见。这会功夫,蔡京的心思已转了几转一一石越特意让亲信的书懂回来报平安,可见京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平安的事情!否则的话,石府多的是人差遣,怎么可能让侍剑受这来回奔波之苦?

  

  他把侍剑拉到一边,看了一下四下无人,低声问道:“京师里一定发生什么大事了,是不是?”

  

  侍剑淡淡一笑,道:“蔡大人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若有大事,我还报什么平安?”

  

  蔡京见他如此神态,不由也放了几分心,他知道侍剑做事老成,多问无益,便不再追问,转过话题,说道:“没什么事便好。杭州却是出了几件怪事,我来此,正是要找陈先生商议。”

  

  侍剑眉毛一挑,道:“怪事?”

  

  蔡京点点头,却不再多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先进府再说吧。”

  

  “也好,我去叫了陈先生,到他的书房说话。那里很幽静。”侍剑听蔡京的语气,知道必是有密事相商。

  

  ************

  

  陈良的书房在石府的西花园,是单独的里外几间的二层小楼,的确是个幽静的地方。侍剑与陈良静静听蔡京说完蔡喜报告的事情,不由有点目瞪口呆。侍剑毕竟年岁还小,对于事情所见未深;而陈良却并不太懂得权谋机变。二人听说彭简如此大胆,竟是一时都呆住了。

  

  蔡京一向自视甚高,对二人如此反应,倒也不以为怪,他望着侍剑,又追问了一句:“侍剑,你在京师,果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侍剑摇了摇头,说道:“京师的确有谣言,但是皇上很信任我家公子,几乎每日都会特意召见,这样的恩宠,是天下少有的。”说着,便把京师发生的事,简略的介绍了一下,只是他出发的时侯,彭简的奏折还没有汴京,却也不知道更多的情况。蔡京听他说完,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望着陈良与侍剑,说道:“依在下之见,必然是彭简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在搞什么古怪,而这个古怪,又必然与楚云儿有关……”

  

  “可是他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呢?”陈良疑惑的问道。蔡京微微一笑,道:“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我们在这里想是想不出来的。但不管他玩什么花样,我们都要抢得先手。想来彭简也是因为心怀忌惮,所以不敢乱来,这就给了我们机会一一我已经嘱人,说楚云儿涉及市舶司一桩走私蔗糖案,去杨家院将彭简的人赶走,把杨家院控制起来。等一会儿,我再自己去一趟,看看能不能从楚云儿口中,探听出点什么来?”

  

  侍剑与陈良见蔡京如此胆大妄为,又是吃了一惊,但是此时他们却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得依他行事。侍剑知道石越与楚云儿交情非常寻常,生怕蔡京乱来,想了一想,说道:“蔡大人,楚姑娘与我家公子交情非同寻常,大人去若是探不出什么话来,便让小的去一次,或者更容易让楚姑娘相信些。”

  

  蔡京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如此甚好。”

  

  “那一一这些在本府周围的人,又要如何处置才好?”陈良问道。

  

  “很简单。”蔡京望了屋外一眼,冷笑道:“胆敢监视朝廷重臣,他们是御史台还是带御器械侍卫?统统抓起来,严刑拷问,拿到证据,凭此一条,日后便能让彭简吃不了兜着走。”

  

  陈良与侍剑听到他的话,都不禁心中一寒,蔡京却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杭州的情况,要修书急送京师,报与石大人知道。我们三个,都在石大人的船上,有些事情,石大人不方便做的,我们要替他做了,似彭简这样的白痴,本来就不配做石大人的对手……”

  

  侍剑低着头,想了半晌,抬头望了陈良一眼,咬咬牙,道:“陈先生,这件事情,就照蔡大人的主意办了,我看这样处置,再差也不可能给公子惹麻烦的。”陈良沉默良久,终于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两件事情,的确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蔡京见二人答应得勉强,不由暗暗冷笑,心里便有几分看不起陈良,当下略带嘲讽的说道:“若是陈先生觉得下不了手,其实倒有更好的办法,陈先生只需将这些人抓起来,送给晃美叔,然后自己亲自去看晁美叔审案一一自然有人替我们用大刑的!到时侯,还有一个人证在那里,看彭简如何脱身?!”

  

  侍剑却没有听出来蔡京嘲讽的语气,拍手笑道:“这个计策好!既然说定,我们就分头行事,先辛苦蔡大人去一次杨家院;陈先生去安排官兵抓人;小的还得先去见夫人,想来夫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侍剑刚出了西花园,就被一个丫头一把拉住,嗔怪道:“侍剑,你跑哪去了?让我好找,夫人等你好久了。”

  

  侍剑连忙赔礼,笑道:“姐姐容我去换件衣服。”

  

  “哪还顾得了这么多呀?先去见夫人吧。”丫头也不容分说,拉着他便入内院走去。侍剑心里暗暗苦笑,不管他在外面怎么样,到了屋里,却始终是个书僮一一被丫头连拉带扯,到了后园,也来不及整整衣冠,就听那个丫头高声叫道:“夫人,侍剑来了。”

  

  “让他进来吧。”声音既润且柔,自是韩梓儿无疑。侍剑连忙随便拍了一下衣服,快步走进后堂,见韩梓儿坐在厅中右侧上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只未绣好的香囊,却是一直没有下针一一侍剑心里一由偷笑:明明担心得要死,却还要拼命掩饰。他也不敢多看,给韩梓儿叩了个头,道:“给夫人请安。”

  

  “嗯,你起来吧,一路辛苦了。”梓儿柔声道。

  

  “谢夫人。”侍剑站起来,拆开随身带着的包裹,取出两封信来,递给梓儿身边的丫头,笑道:“公子让小人回来,给夫人报个平安,他在京师一切安好,请夫人勿念。这里有公子和舅爷的家信,另外老夫人给夫人带了一些东西,不知道已经送进内堂没有?”

  

  梓儿从丫头手中接过信来,轻轻点点头,说道:“已经送进来了,我让他们两个去休息了,你再辛苦一会儿,我还有话问你。给侍剑看个座。”她后一句,却是对丫环说的。“不敢,夫人吩咐便上,小人站着侍侯就行了。梓儿一颗心思早已飞到石越身上去了,哪里还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先拆开石越的家书,默默反复读了几遍,石越却是尽捡好的说,无非是一切平安,好得不能再好,让梓儿在杭州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挂念之意,除此之外,便是些夫妻之间的相思情话。梓儿读完之后,张嘴欲问侍剑,想想不妥,将石越的书信珍重折好,交给丫头,又拆开桑充国的家书,细细读来:”……近日朝野间虽有不利于子明之谣言,但以愚兄之见,则子明圣眷未衰,不足挂心。且奸人陷害之意甚明,皇上圣明,当不会为宵小所欺,贤妹大可放心。开封府已经通缉奸人,愚兄与《汴京新闻》亦全力为子明辩污,便是《西京》报,亦难得深明大义。愚兄相信不久一切将水落石出,子明必受大用,贤妹在杭,须得保重身体,勿为流言所扰……“

  

  一一桑充国根本不及石越十分之一的了解他妹子,虽然他信中是关切之意,却全然没有想到,梓儿远在杭州,高门大院,虽然自有丫环婆子多嘴,可也不可能这么快听得见什么流言。反倒是他这封家书,让梓儿的心一下子就悬起来了。“侍剑,公子在京师,究竟怎么样?”梓儿一面把桑充国的信收起来,一面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侍剑瞅见梓儿不对,心里早已惴惴不安,这时也只得勉强笑道:“一切都好。”

  

  “你是大哥用惯了的人,若是一切都好,为何让你千里迢迢跑回来?”梓儿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她心里一急,张口便把“大哥”给叫出来了,脸上不由一红。侍剑笑道:“夫人想想,若是有什么事,公子怎么会让小人回来呢?那边不更需要小人吗?让小人回来,是公子顾念夫人之意。”

  

  “那京师朝野的谣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侍剑知道瞒不过了,心里一面暗暗怨怪桑充国,一面陪着笑说道:“那是小事,公子说怕夫人担心……夫人尽可放心,小人回来之前,皇上几乎一日一见,君臣之间相谈甚欢,绝不会有什么事的。”一面又详详细细说起揭贴的事情,梓儿听得胆战心惊,直到知道皇帝并没有降罪之意,这才稍稍放心。她已里头又是温馨又是难受。温馨的是知道石越关心自己,不愿意让自己担心,所以才瞒着自己,那全是一种体惜之意;难受的是自己终究不能为他分忧,觉得自己竟是一个多余的人,甚至是他的累赘。这样心思百转,不由平添一分自怨自艾之意。她性子温柔,遇上不开心的事情,也断不肯迁怒别人,却又没什么闺中密无人倾诉,又要顾着在众人面前不要失态,眼泪涌上眶来,也只得生生忍低声说道:“你休息几天,还是辛苦一下,赶回京师。京师气侯比南方要我缝了件貂袍,你替我带过去。替我告诉公子,我只要他平平安安便好。”

  

  侍剑连连点头答应,欲要宽慰她几句,却有身份之隔,正要告退,一个女子掀开珠帘,闯了进来,看见侍剑,劈口就问:“侍剑,你回来了?”

  

  “阿旺姐姐。”侍剑连忙答应。阿旺走到梓儿身边,将手里一堆东西交给一个丫头,笑道:“夫人,这是给您买的颜料与笔、纸,还有琴弦。”侍剑吐吐舌头,笑道:“这些东西还要你亲自去买?”大户人家,丫头侍女亦有大小之别。

  

  “别人买的不合适。”阿旺自入石府之后,早已不是当年做歌姬的模样。她瞧见梓儿神态,知道她心情不佳,便故意要说有趣的事情,笑道:“刚刚进府的时侯,看到府中的官兵在外面抓人,听说竟是胆敢觑视咱们府上的,不料天下竟有这么傻的贼一一太岁头上动土!侍剑,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侍剑不由暗暗叫苦,支支晤晤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梓儿见他这神态,一颗心又提了上去,问道:”侍剑,你老实告诉我吧。“

  

  侍剑见韩梓儿问得虽然温柔,但是神色却甚是坚定,知道不能相瞒,只好说道:“夫人,这件事情……”说着往左右看了一眼。梓儿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担心,往左右看了一眼,对丫环婆子们说道:“你们都下去吧,阿旺,你去外面看着点。”

  

  待众人答应着一一退下,侍剑这才把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又叮嘱道:“夫人,这件事本不当告诉你,但小的又怕你担心,想得太多。只是此事,便是再亲密的丫环婆子,亲戚朋友,都不可以说的,否则公子就麻烦了。”

  

  梓儿这时早已听呆了一一她是第一次知道有楚云儿这个人的存在!“我理会得。”梓儿勉强一笑,说道:“你说那个楚云儿姑娘,现在在杭州?”

  

  “是啊,在杭州杨家院,我们也不知道彭简要搞什么鬼。”

  

  梓儿想了一想,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想去见见她。”

  

  “夫人?”侍剑吃了一惊,他哪里能明白女人的心事?

  

  梓儿柔声说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依你所讲,以前大哥烦恼的时侯,也常去她那里,我猜大哥没有娶她,也不过是因为身份地位不相配,既是她能明白大哥的心思,替大哥宽心解闷,我又有什么舍不得把她收进府中呢?”梓儿说到此处,心中一痛,脸上却依然装出极其勉强的笑容。

  

  “这,这……小的以为公子绝对没有这种意思才对。”侍剑碰上这种事情,不由有点语无伦次了。梓儿强笑着看了他一眼,把头转过一边,道:“你说我是那种只会妒嫉,不识大体的女子吗?”

  

  侍剑慌得连连摆手,“不、不是,夫人温柔贤淑,上上下下无不知道的。”

  

  “那就行了。我帮不上大哥什么忙,反累得让他替我操心……”梓儿说到此处,神情黯然,转又强笑道:“你不知道,但凡一个女子,只是惟愿她喜欢的人好的。我去见见她,有些事情你们男人说不通,也许我就能说通了。”

  

  侍剑见阻挡不住,只好说道:“夫人,那我去安排一下。这件事,要隐秘一点好,你也不能带太多的人,到时侯,只说去拜佛。”

  

  “你去安排吧。”梓儿微微点头,柔声答道。

  

  侍剑是什么时侯离开的,那些丫环们是什么时侯进来的,她都没有注意。她坐在哪儿,望着绣包上的鸳鸯发着呆。凭着直觉,梓儿知道石越遇上了大麻烦,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岂能看不透事情?只是一直被幸福的呵护着,没什么太多的世事经验罢了。她担心着石越的安危,责怪自己不能够为他分忧一一特别是当她想起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之时,心中更是一阵阵的刺痛。没有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但是如果自己的丈夫,真正喜欢的,竟是那个叫楚云儿的女子呢?一直以来,石越有什么烦恼,从来不会向自己倾诉,自己只是如一个小妹妹一样被呵护,连称呼也是“大哥”、“妹子”……

  

  如果真是那样,也许自己能做的,是悄悄的躲在一边吧?梓儿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

  

  杨家院。

  

  蔡京赶到之时,杨家院以外三里的地方,都已在市舶司的控制之下。

  

  蔡喜给他牵了马,笑道:“彭简的人都是饭捅,一直在旁边转悠,根本不敢光明正大的出现,一来就被我赶跑了。”

  

  蔡京冷笑道:“人家没犯什么事,他就敢光明正大的围村?不怕官逼民反?楚云儿呢?

  

  怎么样?“

  

  “小人没敢惊动。”

  

  “你引我去见见她,我们终不能一直围着这个地方,久了必生事端。”蔡京一面走,一面说道。

  

  **************

  

  楚云儿早就知道不对劲。自从彭简来过之后,十几个陌生人便在杨家院附近鬼鬼崇崇的出没一一杭州现在虽然也是人来人往,商贾云集的地方,但在杨家院这样的乡下,若有陌生人出现而不立时被乡民们知道,那才真是奇怪之极的事情。到了今天,事情更是越发的闹大了,杭州市舶司的差役,也不说原由,如狼似虎的把杨家院围住,说是要办什么案子一一她却不知道那些鬼鬼崇崇的陌生人,也被这些差役给赶走了。整个杨家院的百姓,都惴惴不安,奇怪的是,那些差役却并没有入院子里骚扰“姑娘,有个官儿在外面求见,自称是提举杭州市舶司公事蔡京。”阿沅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楚云儿望了阿沅一眼,见她脸上有担忧之色,她轻轻拍了拍阿沅的小脸,微微笑道:“别担心,他们不敢乱来的。去请他进来吧。”她言语之间,竟隐隐有一种傲然之气,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个女子以前竟是一个歌妓。

  

  阿沅强压住心中的抑郁,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去吧。我在大厅里等他。”说罢,楚云儿随手往肩上搭了一件披风,往客厅走去。没多久,便见阿沅领着一个年轻英俊的官员走进客厅,楚云儿早早站起身来,敛身说道:“奴家不便远迎,还请蔡大人恕罪。”

  

  蔡京抱拳还了一礼,淡淡的说道:“是下官打扰。”

  

  二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分宾主坐下,蔡京却不说话,只是静静打量厅中陈设。却见客厅布置,虽然精雅别致,却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楚云儿对石越这两年在杭州的事情,了若指掌,自然听说过蔡京是石越跟前的红人,只是她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人,却绝不会对人轻易相信。见蔡京如此,便试探着问道:“不知蔡大人前来,所为何事?奴家听说,市舶司的官差,已将敝府团团围住,却不知又是为了哪桩?”

  

  蔡京见她语气温柔,辞锋却是犀利,不由一笑,道:“下官前来,便是为了解释这件事情。”

  

  “解释?不敢当。”楚云儿的话中,已略带讽刺之意。

  

  蔡京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她话中之意?这时却只装做听不懂,他因为不敢冒然相信楚云儿,便也不肯以实言相告,抱拳笑道:“有人举报说,杨家院涉嫌走私蔗糖……”

  

  楚云儿不由一怔,反问道:“走私蔗糖?”

  

  “正是。”

  

  阿沅见蔡京说得郑重,不由在一边冷笑道:“蔡大人,可有证据?”

  

  蔡京望了阿沅一眼,淡淡一笑,道:“下官正是来取证了。”

  

  “那大人是取到了,还是没有取到?”阿沅逼问道。

  

  “差人还在外面做事。”蔡京随口便把阿沅的质问给推了回去,顿了一顿,突然放低声音,说道:“我特意来此,是想问问楚姑娘,外面那些鬼鬼崇崇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楚云儿奇道:“蔡大人,奴家还以为他们也是市舶司的呢?”

  

  蔡京眉头微皱,追问道:“楚姑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彭简彭大人,楚姑娘你总知道吧?”蔡京对楚云儿已有不信任之意。

  

  楚云儿微微点头,“他前一阵子来过一次。”

  

  “哦?那么敢问楚姑娘,他来此与你说了什么?”蔡京紧紧盯着楚云儿,追问道。楚云儿不由微觉愠恼,那天彭简和她说的话,她怎么可能向蔡京转叙?

  

  “蔡大人,这些与走私案有关吗?”

  

  “有没有关系,要说了才知道。而且下官知道,这件事多半与一个人有关。”

  

  “与谁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楚姑娘冰雪聪明,心里自然明白。心照不宣吧。”蔡京淡淡的说道。

  

  楚云儿站起身来,冷冷的说道:“蔡大人,民女没有做过作奸犯科之事,要如何处置,悉听蔡大人之便。若想问彭大人的话,何不自己去找彭大人?”

  

  蔡京见她发作,也站起身来,抱拳说道:“楚姑娘实在不肯说,也罢了,想来我自有办法知道……下官告辞,这几天便请姑娘留在府中,不要到处乱跑,以免下人不识,多有得罪。”说罢竟是扬长而去。

  

  楚云儿哪里知道,蔡京在这一瞬间便已定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若是万一不行,便要将她构以重罪,用刑伤于大堂,再让她死在狱中,报一个染病而死,也是事属平常。然后将她家产充没,让彭简无论是玩什么花样,都死无对证!一个歌女的生命,在蔡京眼里,根本不值几文。

  

  **************

  

  汴京,石府。田烈武加入禁军上军之后,俸银已经比较优厚。禁军诸军将校,分为二十三等,最高的每月俸银为三十贯,最低者与士兵一样,只有三百文,相差一百倍。田烈武现在的身份不高不低,做了一个小小的指挥,管着四百骑兵。他是忠臣之后,皇帝钦点,又是武进士,而且又是石府二公子的武术教头,晋升起来,自然比旁人快一些。

  

  自从石越的谣言传开之后,《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在客观上,帮了石越的倒忙一一虽然这两份报纸竭力为石越辩污,但是客观上却是吸引了整个汴京的人,来关注这件事情。相对而言,老百姓更愿意相信石敬塘之后这样有传奇色彩的传说一一人类有时侯,是不喜欢讲证据的。因此当田烈武去石府给唐康教骑射的时侯,总有同僚好心的劝他:“你是上军的指挥,避避嫌对你和石学士都有好处。”田烈武却总是置之一笑,照常来往于石府。他也不懂怎么样辩驳,像他这样的人,只会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不过田烈武也能看到一些事情:来往于石府的官员,急骤减少,石府前人来人往的,大部分倒是白水潭的学生。而另一方面,石越也很少出去拜客,除了进宫见皇帝外,连白水潭也不去讲课,只是在家里与唐康、秦观谈古论今,有时侯田烈武也会坐在旁边静听。

  

  田烈武不能不佩服石越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次他看到自己在那里招呼人削马掌,便立即叫来一个铁匠,仿着马蹄打制了一块铁块,将铁块铬在马掌之上一一铁块比马掌谁更耐磨,是显而易见的!田烈武回营后,立即命令本营军马,全部铬上铁马掌!没几天功夫,京师的禁军、甚至民间,都知道了这个方法。

  

  而当石越和他们讲海外的奇谈之时,讲薛奕带回来的高丽、倭国见闻之时,不仅仅唐康、秦观,便是田烈武,都有点羡慕起薛奕那小子起来。虽然他更喜欢的,还是骑在马上奔驰的感觉。这一天,田烈武便和秦观、唐康一起,坐在院子中,听石越讲异国的奇闻物产“…

  

  …猫儿睛这种宝石,一般都是如同拇指大小,莹洁明透,像猫儿的眼睛,所以叫猫儿睛,它的产地,主要是南毗、锡兰等国……“

  

  “大人,南毗、锡兰又在哪里?”田烈武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国名。唐康从袖子中掏出一张老大的地图来,铺到桌面上,一面对地图指指点点,一面对田烈武说道:“田大哥,你来看,这里便是我们大宋中土,这下面,这,便是锡兰,那便南毗……”

  

  田烈武望着那张地图,不由大吃一惊!“我们大宋西边还有这么大的地方?”

  

  秦观笑道:“田兄,这是石大人在杭州时,汇集了大食商人的海图,加以自己的见闻画的。你看,东边这两块大陆,还南边这个大岛,是大食人也不知道的。”

  

  田烈武不可思议的摇着头,感叹道:“可惜隔这么大的海,要不然就不愁穷人没有田耕了。”

  

  石越见田烈武的神态,正要说话,忽见石安急冲冲地走了进来,高兴地说道:“公子,李先生回来了!”

  

  石越霍地站了起来,与秦观、唐康对望一眼,三个人的心中,竟是闪过同一个念头:“他终于回来了!”

  

  新宋》第二卷第一章身世之谜第7节(文字版全)

  

  石越的书房布置得非常的简洁。北面靠墙,是一个很大的檀木书柜架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文卷、笔墨纸砚;书柜前面是一张黑色的书桌。东北角斜放着一个架子柜,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玉器。在玉器架旁的东面墙上,挂着一把宝剑。东墙正下方,摆着两张椅子和一只茶几,坐在椅子上,可以看到西边墙上,挂着苏轼手书的“君子自强不息”六字草书条幅石越坐在书桌后面,无意识的看了那幅草书一眼,叹道:“潜光兄,世事变化无穷,真是不可逆料呀。”

  

  李丁文微微一笑,又看了门外一眼,秦观与田烈武早已经相约去喝酒了,唐康在书房外二十步远的亭中读书,实际上是为了防止下人打扰。李丁文确认无人靠近,这才说道:“公子,不必过于忧心,这个世界上,岂有解不开的结?”

  

  石越这些天来,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中根本没有底。他见李丁文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稍稍放心,说道:“京师揭贴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简上书一事,先生还未知吧?”

  

  李丁文苦笑道:“《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连篇累牍,我岂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传遍大宋。彭简上书,却又是何事?”

  

  石越便把事情详细的说了一遍,道:“现在京师知道此事的,不过是皇上与一相三参而已。这是李向安悄悄带给我的口信,我也不好上折自辩。”说罢,又苦笑道:“那首词的确是我送给楚姑娘的,不知为何竟为彭简所知。其实倒没有必要去提楚姑娘来京,实是多此一举!”

  

  李丁文摇摇头,“公子自然不能上折自辩,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的——有罪没罪,全在于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诏问公子,而是千里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简,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彭简。”

  

  8E“现在给晁美叔下诏的使者是否已经出发?”

  

  “三天前出发的。”石越对这件事,只能淡然处之。

  

  李丁文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根本,还是因为有公子身世的谣言,这首词才会成为问题。我既然不能抽身去处理这件事情,侍剑又已经走了,如今只有辛苦二公子了。”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么?”

  

  李丁文微微笑道:“当然是让他去杭州。一来和陈良、侍剑说一下京师的情况,再则让他抢在晁美叔之前,见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让楚姑娘销毁证物,来个死不认账。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反攀彭简诬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对彭简的怀疑。”

  

  “这……”石越不由有点迟疑,“若是死不认账,只怕会受刑,她一个弱女子……”

  

  李丁文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顾念着旧日情分,便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只需销毁证物,没有物证,韩维自会给公子几分薄面,不至于让楚姑娘受苦的。”

  

  石越心里依然有几分犹豫,道:“可是……”

  

  “公子,这件事情,我们也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若能够从源头上击败彭简,我们的胜算就多一分;反过来,若是唐康去时,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么到时候公子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给皇上来处置——至少皇上到时候是信公子,还是不信公子,就看皇上圣明与否了!”

  

  “只是……只是……如果皇上在楚姑娘来京之前,突然问我呢?”

  

  “那也简单,公子就承认是自己写的。到时候即便楚姑娘说不是公子写的,皇上也只当是一件风流佳话——楚姑娘有情有义,不肯连累公子,所以矢口否认,想来皇上不仅不会责怪,反而会非常的欣赏。”

  

  石越站起身来,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玉?!他心中一震,终于点点头,道:“如此,我便修书一封与楚姑娘……”

  

  “不行。”李丁文立即冷冷的制止,“公子想想,彭简如何知道楚姑娘那里有公子的词?没有了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会由爱生恨?公子只让唐康带一件信物去便可,绝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当然不会……”石越口里虽然不相信,但却也收起了写信的念头。

  

  李丁文却不愿意再去纠缠这件事情,轻轻啜了一口茶,正色说道:“公子,这件事情,就这样处置了,等会我和二公子说明关键,他聪明果决,自然会处理好。我们现在,应当主要来想想如何应付那铺天盖地的谣言。”

  

  石越听他说到这件事,沉默良久,摇摇头,道:“我已经想了很久,并没有什么良策。也许只能用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了,等到尘埃落定,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那不是好办法。”李丁文抬起眼皮,断然否定,说道:“一则我们等不起,再则问题始终存在,并没根本解决。”

  

  石越下意识的耸耸肩,无可奈何的说道:“那又能如何?”

  

  李丁文不易觉察的咬了咬牙,右手紧紧握着茶杯,沉声说道:“公子,你真的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转过头来,看着李丁文,说道:“不记得了。”脑海中,却如放电影一般闪过现代生活的种种画面,父母、亲人、女友、师友……每个人的面孔竟是特别的清晰,他又怎么能真的不记得了?

  

  李丁文眯着眼睛望着石越,也默不作声。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久,李丁文突然咳了一声,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行一险计!”

  

  “险计?”石越眉毛一挑,冒险实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错,若是成功,公子的身世,日后不仅不再是阻碍,反而将成为一大助力;若是失败,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最好的下场,就是发配边州看管!”李丁文脸上的表情,是石越认识他几年来,从未有过的郑重与严肃。

  

  “到底是什么计策?”石越紧紧的握着玉?,问道。

  

  李丁文凑到石越耳边,用极低微的声音,细细说了半晌。石越一面听,一面已是目瞪口呆!

  

  “这——这——”

  

  “此计成功的关键,全在于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么便是弥天大谎,我们也能圆了它!而这件事,从头到尾,也可以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李丁文完全无视石越吃惊的表情,说完之后,从容的喝了口茶,悠悠说道。

  

  石越望了一眼手中的玉?,问道:“富弼凭什么要帮我?他没有理由掺予进来!”

  

  李丁文点点头,说道:“不错,也许富弼的确没有理由要帮我们。”

  

  “那么……”

  

  “但是富弼也有要帮我们的理由。”李丁文不待石越说完,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

  

  “他有什么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象不出来,有什么样的利益和大义,值得富弼去平白冒这么大的险。

  

  “公子可知道富弼这个人的生平?”李丁文突然问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当然知道。”

  

  “我在洛阳,和富弼前后见过三次面。”李丁文缓缓的说道,“这个老头子,给我的感觉,是四个字!”

  

  “哦?哪四个字?”

  

  李丁文嘴角一动,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听到的传闻中,富弼是个忠直的人,他曾经当着仁宗的面,直斥自己的岳父晏殊为*臣。”

  

  “人是复杂的,公子。”李丁文恢复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这个人,从小家贫,因为范文正公举荐,试茂材制科出身,其后在危急之时,出使辽国,脱颖而出,从此出将入相,为国家栋梁。若观他一生的所作所为,真正称得上是才华出众,胆色非常!”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富弼少年时代依附范文正公,后来又娶晏殊的女儿,听说他少年做举子时,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镇守洛阳,他去围观王冀公车驾,感叹说:王公也是个举子呀!我这次去他家里,他家中还挂着旌旗鹤雁降庭图,可见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中人。”李丁文口中的王冀公,是指宋朝名臣王钦若。

  

  {石越点点头,笑道:“我送给富弼的礼物,他从没拒绝过。”

  

  李丁文莞尔一笑,道:“我观富弼一生,有两件事可以说是纠缠他一生。”

  

  “其一,是边事。他以边事而发迹,但是若别人说他是因为出使辽国而发迹,他会非常的生气。他劝朝廷斩元昊的使者,对西夏采取强硬的政策;他虽然暗暗得意于出使辽国,折服辽主的壮举,却又对于达成增加岁币的和约深以为耻!他劝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绝非是因为他不想一雪朝廷的耻辱,他只不过是想学勾践之事罢了。富弼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看得起辽国过,若是有人能够替他达这个心愿,富弼未必不会对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放回玉器架上,摇摇头,道:“富弼绝不可能为了这个理由而冒此大险!”

  

  李丁文点头道:“不错。若只有这一个理由,富弼毕竟不再是侠气的少年,断不可能为此冒大险。但还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细细观赏。

  

  “富弼位列两府,三朝元老,与韩魏公同时在朝,二人又是数十年的交情,可是为什么韩魏公死后,富弼既不遣人吊祭,也不在洛阳遥祭?又者,富弼与欧阳修,交非泛泛,为何欧阳修死后,他也不去吊祭?”(注一)

  

  “他的理由,是老病吧。”石越放下手中的绿玉老虎,淡淡的答道。

  

  “那不过是向世人的交代。富弼不去吊祭这两个人,是因为刻骨铭心的怨恨,若公子是韩魏公的亲女婿,只怕他会连公子一并恨上。这中间,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宫廷政治!富弼毕竟不过是一个贫家子弟出身,在这些政治角力中,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子弟的韩琦,若非资历才望超过欧阳修,甚至可以说他连欧阳修都比不上……”

  

  “若论行政的能力,治军的能力,出将入相的本事,韩魏公实际上是比不上富弼的。但是若论说到政治角力,他因为仁宗朝废后之事,替范文正公说话,而间接得罪当今的太皇太后;至和年间,仁宗病危,立英宗为储,本来也有富弼参与,富弼召韩魏公入枢府,本想共谋其事,不料富弼丁忧,韩魏公早早议立英宗为皇子,独享其功;其后英宗朝,英宗得病,当今的太皇太后垂帘,英宗待内侍甚严,内侍怀恨构隙,富弼竟然谏英宗,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英宗不得已忍气吞声,而韩魏公因此对富弼颇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愈,当着百官之面,用智迫使太皇太后撤帘归政,而身为枢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为韩魏公欲致他于族灭,由此对韩魏公恨之入骨。其后又有濮议,欧阳修首议追遵濮安懿王,富弼竟断然反对……”

  

  李丁文如数家珍一般,向石越讲叙着富弼在仁宗、英宗两朝废立大事中的立场与结果。石越以前虽然听说过富弼的事迹,又如何能明白这许多的内情?不由叹道:“难怪皇上对韩家与对富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不错。英宗一朝,若从表面上看,完全是韩魏公的功劳,才使得英宗能够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而当今皇帝之立,也有韩魏公的功劳。两代策立之功,岂同寻常?所以皇上无论如何,也要和韩家约为婚姻,而韩琦再怎么样反对新法,皇上也不会将他真正的罢黜。所以夫人一旦成为韩魏公的义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让三分……所以皇上才会给韩魏公亲写碑词!所以富弼,虽然与韩魏公一样的资历,却只能提前致仕,退居洛阳。若再对比一下富弼之子富绍庭与韩忠彦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对功名的垂意,他心中若不介意,岂非咄咄怪事?”

  

  “都说‘富韩’‘富韩’,不料富韩竟然相差如此之远!”石越感叹道,“可是,这与我们计议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李丁文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罢了。若是介意,那么他想要儿子辈孙子辈,都能使富家赶上韩家的话,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机会?”石越转过身来,望着李丁文。

  

  “不错,就是机会。”李丁文冷冷的说道:“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即便事情败露,毕竟不是谋反,最多不过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没有几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谁都知道公子前途无量,公子又岂会亏待他的儿孙?何况这件事情,只有我们要担心他富弼出卖我们,他富弼根本不用担心我们会出卖他……风险对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却可以为保几十年的平安,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石越想了一会,突然笑道:“富弼难道不担心我们有一天对付他的儿子,杀人灭口吗?或者等他死后,我不再照顾他的儿孙?”

  

  “这些事情,就取决于富弼对公子的印象了。不过富弼也应当知道,我只要去找他开了这个口,那么他与公子,就只有两条路了,非友即敌!富弼若是聪明人,自然就会懂得怎么选。”李丁文将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么绝对会成功的事情?公子你也需要早下决定!”

  

  石越垂下头,反复思忖,许久,终于抬起头来,说道:“我只希望富弼能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之中!”

  

  李丁文嘴角似乎隐隐露出一丝笑容,“我想他会的,除非他认为他儿子的智慧,能够用好这个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经被流言所攻击,历史真实讽刺呀!

  

  石越走到东墙边,取下宝剑,刷的一声,拔出剑来,顿时寒光四溢,“天下的确没有绝对能成功的事情,这次若是失败,也许就真的用得着你了……”石越望着手中锋利的宝剑,暗暗想道。

  

  杭州杨家院。

  

  杨青一大早起来,便看到一个身着白素羽衣、盘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约二十来岁的少妇站在楚云儿的幽居之前。这个女子身后还跟着四个丫头,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个身材高挑,身着白衣,丫头打扮的女子,在大门之前,轻轻地叩响门环。杨青虽然看不见那个少妇正面的模样,但在众人环簇当中,亦能感觉到那个少妇有一种别样的标致。若是他知道世间有雪莲花这一样花儿,必定感叹,那个少妇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冰清玉洁,让人见之而生怜爱,看似柔不禁风,实则坚韧非凡。若他能从正面再看得一眼,一定能从她的闪烁的星眸中,读出一种聪明狡黯的可爱处。这个少妇,与她的主人楚云儿,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子。

  

  她正在踌躇着,是不是要上前询问她们的来意——便听吱的一声,门开了。阿阮睡眼朦胧地把头探出门缝,柔媚地嘟噜道:“是谁呀?这么早……”

  

  她这幅神态,不由惹得那四个女子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妇也不禁肩头微耸,显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门的女子更是放肆地笑出声来,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来,求见楚姑娘。”

  

  阿沅听她的声音,娇媚之中,更带着一种大方,且是标准的汴京官话,楚云儿也教她讲过,不过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强睁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门的女子一眼,又往那边站立的五个女子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才问道:“你们又是谁呀?”言语之中,依然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样子。

  

  来访的女子,几曾见过这样天真烂漫、毫不掩饰的女孩?她们自小秉承的教训,都有诸如“笑不露齿”等等维持淑女风范的礼仪教条,那个少妇虽然少女时代,也是个调皮淘气的女孩子,可毕竟也不会如阿沅这般,毫不介意地在客人面前打着哈欠——众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来意,轻轻笑起来。

  

  “姑娘,请问你的芳名?”白衣少妇的声音,非常的清澈。

  

  “我叫阿沅。”阿沅丝毫没有意识到她们在笑什么,随口答道。

  

  “阿沅姑娘,劳烦你通报一声,就说石夫人求见楚姑娘,盼她能赐一见。”

  

  “哦,石夫人——”阿沅心中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消,她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个不施粉黛,温柔可亲的女子,呆道:“你就是石夫人?石学士夫人?”

  

  “正是妾身。”梓儿微微领首,笑道。她正在孝中,所以一府皆白,不施粉黛。这次前来,也不敢太过张扬,只带了阿旺和四个心腹的丫头。侍剑等人则远远地在村外等侯。

  

  不料阿沅知道是石夫人之后,反倒将脸一沉,冷冷的说道:“你们能不能给人过一天安稳的日子?不见。”说罢,也不多说,将门一合,又关上了。

  

  杨青这时更加尴尬,只好远远地找个地方躲起来,看着门前的形势。

  

  梓儿倒料不到那个阿沅会如此的讨厌自己,心道:“若是我石大哥前来,只怕便不会如此了……”心里不由又有几分莫名的刺痛。

  

  她见阿旺脸上有忿之色,抓紧门环还要敲门,连忙止住,道:“阿旺,你过来。”

  

  阿旺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来,说道:“那个小丫头太无礼,便是蜀国公主,对夫人也是礼敬有加的……”

  

  “说这些做什么?”梓儿淡淡地说道,转过头,对一个丫头盼咐道:“去将阿旺的筝取来。”

  

  那个丫环答应着,走到十数步远的马车之前,从车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筝,交给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记得你曾编过一曲《望月怀远》……”

  

  阿旺点点头,找了块青石,席地而坐,将云筝架在身边,又在琴边放了一个香炉——这本是宋代大户女子出行必备之物,这才俯首轻调琴弦,素手翻转,鸣筝弄响,兹弦一弹,筝声含着一种哀怨相思的婉转,一种无可奈何的期待,所谓“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所有的人,都不禁要被这筝声中洋溢出来的情绪所感染。连远远躲在一裸树后的杨青,也似被这筝声击中心事一般,心中无限的郁郁,再也不愿意受理智的约束,然而便是想要奔泄而出,却又无处可去,终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伤心与痛楚!一切的情感,都涌到了胸口,又仿徨、无奈地堵在胸口——筝声中的人,怀念远人,虽然无可奈何,但终于还可以做一个梦,梦见有相会之期,可是自己呢?咫尺之间,竟是比天涯还远;便是做梦,也知道断无可能!他的手指,紧紧扣着松树的树皮,鲜血从指尖流出,他感觉到的,竟是一丝快意!

  

  梓儿默默地站在阿旺身边,想起远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祸福,心头也不禁相思百转,又不知道自己深爱的人,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在眼前这宅子中的人?心中抑抑郁郁,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里默默念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待到阿旺一曲终了,宅中紧接着便传出一阵清彻入云的琴声,琴声清韵如风,让人心中的郁郁,顿时消散,而那表面的淡然恬静之中,更有一种落拓的骄傲!梓儿与阿旺细听一阵,不由相视一眼,见双方眼中,都有诧异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儿悟性本就极高,与阿旺相处几年,于音律也颇有领悟。这时听到这琴声,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识之感!“新婚之夜的琴声,原来便是她所奏。”梓儿在心里摇摇头,悲伤地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为何却要瞒着我?”

  

  “这是由王相公的《暗香》改编的曲子,我曾经在京师听人弹奏过,但是没有人能出这位楚姑娘之上。”阿旺轻轻地赞许道,其实她和楚云儿,倒是见过的,只不过一时没有想起来罢了。

  

  然而这曲《暗香》,楚云儿终是没有弹完。阿旺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铮的一声,琴声截然而止,显是琴弦断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中,琴弦难免折断。”阿旺惋惜地叹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这个楚姑娘,一定是个倔强的女子。”梓儿淡淡地说道。

  

  “吱——”的一声,楚府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个身着淡黄色丝袍的女子,亭亭走到门口,敛身说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儿望着亲自出门来迎接的楚云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错,是我,数年之前,大相国寺,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楚云儿微微笑道。

  

  梓儿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原来大家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难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吗?梓儿已经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坏事。”楚云儿幽幽叹道。

  

  梓儿默默地摇了摇头,良久,才对楚云儿笑道:“可以让我进去吗?”

  

  “请进来吧。”楚云儿微微笑道。不知为何,她心里面对梓儿,竟没有一点的怨恨。

  

  梓儿一行人被楚云儿迎到客厅中坐了。

  

  楚云儿问道:“石夫人来找*妾,是有什么事吗?难道……”虽然明明知道会惹起梓儿不快,可是语气中,毕竟有掩饰不住的关心。

  

  梓儿微微点头,柔声道:“我来找楚姑娘,的确是有事情。不知可否摒退左右,我们单独说说话?”

  

  “有什么话是见不得人的吗?你们只知道欺负我家姑娘!”阿沅不知为何,心中有非常强烈的不好的感觉,她爱护楚云儿心切,竟是不顾礼貌,出言相斥。

  

  她这句话说出来,梓儿倒还罢了,阿旺和几个丫头,脸上就难看了。只是石府平素家规甚严,在外人面前,颇知进退礼数,也不敢随便口出恶语。

  

  梓儿望了阿沅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过头,望着楚云儿,脸上尽是殷切的期望。

  

  楚云儿微微点了点头,对阿沅说道:“不可无礼。你出去招待一下这几位姐姐,我与石夫人说会话。”

  

  “姑娘——”

  

  楚云儿把脸一沉,喝道:“快去。”

  

  阿阮无可奈何,只得退下。阿旺等人,也一一退下。楚云儿见众人走了,又问道:“石夫人,……”

  

  “楚姑娘,我想先问你一件事?”梓儿悠悠说道。

  

  “请说。”

  

  “你平素怎么称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么称呼你?”梓儿望着楚云儿,很认真地问道。

  

  楚云儿不由一怔,待要拒绝回答,望见梓儿那双清彻剔透的眼睛,心中又着实不忍,迟疑好久,才叹道:“我也叫他石公子、石大哥;他有时侯叫我楚姑娘,有时侯叫我云儿……”

  

  “他叫你云儿吗?”梓儿又似问楚云儿,又似自言自语,不由痴了。

  

  “石夫人,你别误会,他的心里,只不过当我是个朋友一般。”楚云儿黯然道。

  

  “朋友?”梓儿不由一怔,终是不愿意多想,因为每想一次,都是让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愿意在楚云儿面前显出自己的软弱来,便勉强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欢他么?”

  

  楚云儿万料不到梓儿会这么直接地问自己这样的难堪的问题!若说喜欢,是当着人家夫人的面,何况她始终是个女子,如何说得出口?若说不喜欢,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儿并没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继续说道:“我是想问楚姑娘,如果我想把你接进府中,侍侯他,你愿不愿意?”

  

  楚云儿不由一怔,望着梓儿,见她脸上虽然勉强笑着,可在眉尖,在眼中,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楚云儿岂能不明白那种难受的感觉,她轻轻走到梓儿身边,柔声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声妹子?”

  

  梓儿点点头,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姐姐,也是应当的。”

  

  “妹子,你真是个好人。”楚云儿搂着她的肩膀,轻轻说道。

  

  梓儿咬着嘴唇,摇了摇头,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过是想,你若在他身边,或者他烦恼的时侯,可以有人让他开心一点。”她的眼泪,几次涌到眶中,几次生生的抑住。

  

  “傻妹子,他娶了你,最能让他开心的人,是你呀。”楚云儿柔声说道,“我不会答应你的。”她的拒绝,竟是异常的坚决。

  

  梓儿没有料到她会拒绝,愕然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楚云儿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我是真心的。”梓儿又说道。

  

  “我知道。”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为你讨好你丈夫的工具!”楚云儿在心里说道,“若是他喜欢我,他会自己和我说。我不愿意看到他眼中,有一丝一毫对我的嫌恶!”

  

  她口里却只淡淡地说道:“我在这里住惯了,已经不想嫁人,去奉迎别人。”

  

  “可是,这样子你太苦了……”梓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楚云儿淡淡一笑,道:“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很难说的。”

  

  “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这些天不断有人来找我,妹子,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梓儿迟疑一会,道:“大哥在京师遇上了一些风波,我们怀疑彭简想要陷害大哥,但究竟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弄明白。因为他来过你这儿,所以我们怀疑,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楚云儿冷笑道。

  

  “你别误会,我相信你……”

  

  楚云儿摇摇头,似笑非笑地问道:“妹子你来,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让我死了,我也不会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云儿淡淡地说道。

  

  钱塘市舶司衙门。

  

  蔡京的书房,正墙上挂着一幅其实并不怎么精确的海图,桌子上放着几本崭新的线装书,书名是《动物志》。西湖学院首批翻译的两套书,分别便是《几何原理》与《动物志》,第一批印出来的书,除了供给太学、白水潭学院、嵩阳书院、横渠书院、应天书院等几大书院事先订购,以及赠送给皇家藏书外,只有少量流传到市面,蔡京因为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员,与译书关系密切,所以才得到赠送一套。只不过蔡京拿到手后,那部《几何原理》他随手翻了几页,便丢在书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这部《动物志》,他还勉强有兴趣读读。

  

  此时蔡京背着手,正在看从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线,“若能将泉州、广州全部置于管辖之内,那么利润不知还可翻几番!”蔡京在心里感叹道。历史上从未有政府组织进行的大规模贸易活动,一旦得逞,不免让人食髓知味。当年石崇*抢劫海商,富可敌国,蔡京在提举市舶司的职位上,又是大宋现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只要略微伸伸手,一年下来,几十年的俸禄,也早已经入了腰包。所以无论从公从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贸易能更加繁荣。

  

  蔡喜站在他身后,不敢打扰蔡大人的思绪。

  

  半晌,蔡京才意识到蔡喜在他身后,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个楚云儿。是侍剑陪着去的。”

  

  “哦?”蔡京转过身来,问道:“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过石夫人出来的时侯,是楚云儿亲自送到门口,二人神情,似乎颇为亲密。”

  

  “颇为亲密?”蔡京沉吟道,半晌,冷笑道:“妇人之事,不必理会。只是暂时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简府上,打听得怎么样了?”

  

  “彭简几次行文给我们,但是他一个杭州通判,毕竟管不着我们,也拿我们无可奈何。不过他似乎已经生疑,从他家人那里,打听不到什么东西。”

  

  蔡京冷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里,彭简又岂能提得到人?”

  

  “公子料事如神。”蔡喜连忙送上一个马屁,笑道:“我看彭简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审问那几个家伙,只要一用刑,彭简就等着挨参吧。陈先生也够狠的,听说他把杭州知州衙门、以及两浙路在杭州开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包括彭简,都请去听堂了。”

  

  “我也想去看看彭简的丑态!”蔡京嘲讽地笑道,“可惜市舶司的事务,的确太多了。”

  

  晁端彦的审判,出人意料竟非常的简单。

  

  晁端彦刚刚威胁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齐指证是受彭简指使,彭简虽然想否认,可惜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实在不是可以脱赖得开的。晁端彦虽然没有权力立即剥夺彭简的官职,却可以将供状案卷随着一纸弹文,送往京师;也可以下令将彭简的家眷与彭简本人,好好的“保护”起来……

  

  不过彭简本人倒并没有过份地惊慌失措,他一方面写折谢罪自辩,一方面还在等待着朝廷对石越的处分——他还在想着,只要那份弹章能够扳倒石越,那自己必然是能够笑到最后的。

  

  就在晁端彦断然软禁彭简数日之后,唐康与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达杭州。差不多就在朝廷的使者进入杭州北门,前往提点刑狱衙门宣旨的同时,唐康在石府门前,翻身下马,和出门送侍剑返京的陈良、蔡京等人,撞个正着。

  

  注一:本篇所涉及富弼事,皆是史实。详见《宋史。富弼传》,《宋人秩事丛编》富弼条。又,后文提及的所谓“濮议”,其原由大致如此:赵顼之父英宗并非仁宗亲生,而是濮王之后。仁宗无子,迎立英宗为皇子。其后欧阳修要求追尊濮王,认为不能够儿子为皇帝,父亲反而为臣子;而反对者,则持大宗小宗之议,认为天子至公无私,虽然是亲生的父亲,也不能例外。其中种种纠纷,表面上是对传统礼制不同的理解,实际上也牵涉到曹太后与英宗的政治矛盾,一方面借维护仁宗的地位,来讨好曹太后;一方面借追尊濮王,来迎合新皇帝。当然,在濮议当中,也不完全是政治斗争,的确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过是因为自己对礼制的理解不同,而持着不同的意见。若纯粹从政治斗争的角度来解释,很多人的立场未免就解释不通。宋代自太宗以后,既便是宫廷的斗争,也相对温和,与各朝各代,皆有所不同。韩琦为相,可以请曹后垂帘,也可以不事先通知,就迫使曹太后撤帘归政,曹太后亦不过发几句牢骚便了事。这是宋代政治的可爱处。濮议在今天看来,十分没意义,加上神宗朝已经没有那么敏感,因此小说中没有重笔提及,但在当时政治生活中实在是一件大事。小说正文中不能详叙,特在注中说明。

  

  新宋第二章第八节全作者:阿越

  

  “二公子!”众人望着风尘仆仆的唐康,心中不由都是一惊。难道京师又出什么事了?

  

  唐康让随行的两个伴当牵了马,先进府中。然后快步走了过来,对众人行了一礼,见侍剑一身行装,立时知道这是要返京了,便笑道:“侍剑,你且慢行一步。”

  

  侍剑见唐康突然出现在杭州,早已知道走不成了。众人簇着唐康又转回石府,唐康低声对侍剑说道:“只叫*得住的人,去后厅相谈。”他一向在京师,并不知道杭州的人,有谁是信得过的,因想去找楚云儿,必然也是要大费周章之事,又不能不劳师动众——他却不知道这边的人,早将楚云儿握在手心了。

  

  他向侍剑低声说罢,便停上脚步,朝众人团团一揖,说道:“请恕在下失礼,我须得先去拜见嫂子。”说罢又是一揖,竟径往后面去了。

  

  侍剑望见唐康走远,转过头来,对陈良说道:“陈先生,请随我去一下后厅,小的有点事情请教。”又环视众人一眼,目光停在蔡京脸上,又望了陈良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心中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蔡大人,不知可否劳动尊驾,去一下后厅?”

  

  蔡京知侍剑这么一迟疑,便是已经认可他能够算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了,心中不由狂喜,只是他城府颇深,脸上却不动声色,矜持的点点头,道:“不敢。三人进了后厅等侯,有一盏茶的功夫,唐康才走了进来,抱拳说道:”久侯了。“目光却停在蔡京身上。”

  

  陈良知道唐康不认得蔡京,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提举市舶司蔡元长蔡大人。”又对蔡京说道:“蔡大人,这位是石大人的义弟,唐康时。”康时是唐康的表字,他因为年纪还小,除开同窗之外,很少人叫及,陈良说他的表字,也有一分尊重之意。

  

  唐康早听说过蔡京之名,知道是石越举荐之人,又见陈良与侍剑引为自己人,便抱了拳,说道:“久仰,蔡大人提举杭州市舶司,早已名动京师,今日得见,果然风采过人。”

  

  蔡京是功名心极重之人,见唐康说自己“名动京师”,虽然明知言语中多有夸大,心里却也不禁得意,连忙谦逊。

  

  唐康却不再多说,目光沉凝,向陈良问道:“陈先生可知楚云儿姑娘隐居杭州?”

  

  他张口说出“楚云儿”三字,三人不禁“啊”的一声。唐康心知有异,忙问道:“想必是知道了?难道此间又有什么变故?”

  

  侍剑点点头,从头到尾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唐康一面听一面思忖,听说彭简竟然已被晁端彦软禁,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唐康待侍剑说完,也将京师的情况拣着能说的,简略的说了一下,众人这才知道彭简竟然如此包藏祸心,但是唐康生性谨慎,那首词究竟是不是石越所写,他却语焉不详,众人也不敢追问。

  

  蔡京心里知道那首词多半就是石越所作,却也不敢说破,故意皱眉道:“眼下奇怪的,是彭简如何便攀上了楚姑娘?这件事情,只怕非问本人不能知端详。”他从唐康的话中,隐约感到楚云儿与石越的关系大非寻常,便是提到楚云儿,也立时客气了几分。

  

  唐康望了蔡京一眼,知道此人果然伶俐,不由笑道:“我来杭州,便是为了此事。就怕彭简污蔑楚姑娘,打听清楚中间的隐情,日后也好为楚姑娘周旋免得官府偏听彭简一面之词。”

  

  蔡京料不到唐康能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顿时对唐康刮目相看,笑道:“如此,就由下官领路,带公子去见见楚姑娘。下官想,我衙门杨家宅的走私案,看来也是查无实据,现在可以销案了。”

  

  唐康微微一笑,点头道:“如此有劳。事不宜退,我们现在就出发。”

  

  蔡京瞅见他的笑容,心道:“真不愧是唐甘南的儿子,这一笑大有乃父之风。”

  

  *************

  

  自从那日梓儿拜会楚云儿之后,楚云儿府上便难得的清静了数日。这一日阿阮正指使着杨青到院子外面来打水,却出人意料的发现,原来那些将杨家院围得密不透风的官差,竟然全都不见了!

  

  “阿弥陀佛!”阿阮不由念了一声佛号,长出一口气,说道:“这些个瘟神,可都走了。”

  

  杨青也喜笑颜开,笑道:“这定是石夫人的功德吧?”从他的眼中所见,对梓儿不免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好感。

  

  阿阮听到这话,俏脸一沉,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就知道是什么石夫人木夫人的功德?那个石夫人娇滴滴的装可怜,不是好人。”

  

  杨青素来不敢和她争辩,当下默不作声,弯了腰去提水。阿阮心中不快,兀自说道:“也不知道石学士看上她哪一点?听说她也不过是个商人之女。”

  

  杨青默默把水提上来,挑上肩头,便往回走。阿阮一路紧跟,心有余忿的不停的指摘着梓儿与阿旺及另外四个丫环的种种不是。杨青却一直低着头,只是不搭话。

  

  阿阮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是有气,对着杨青一脚瑞了过去。杨青本也略略学过一些把式,本能的一闪,阿阮重心不稳,脚下一空,“哎哟”一声,整个人便摔在了路边水沟当中,一股泥臭扑鼻而来。

  

  杨青站稳身形,回头见阿阮已经满身都是泥水,便连脸上也有一些污渍,东一把西一把的,他心里好笑,又知道这位大小姐平日最喜欢迁怒于人,是招惹不得的。连忙把头转过,装做没有看到,加快脚步往家走去。

  

  阿阮一不小心失足,心里正又气又急,她虽爱男子装束,可毕竟也个容貌颇佳的女孩,眼见身上又脏又臭,竟是忍不住几乎要哭出来了,口里不免“死杨青”、“臭杨青”的乱骂,骂得半晌,却无一点回应。待她抬头看时,杨青早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也怕别人看见自己这副模像,不免遭人取笑,此时也只好勉强自己爬了起来,左顾右盼的往家走去,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见没有人看见,阿阮不觉松了口气,伸手正欲去推侧门,忽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阿阮暗暗叫苦,也不敢回头,尴尬无比的站在门前。不多时,便听一个男子说道:“二公子,这里便是楚姑娘府上。

  

  另一个男子回了一声“哦”,突然用惊讶无比的声音问道:“这位是……?”

  

  阿阮听他语中有惊奇之声,好奇心起,回头望去,却见数步之外,有一个十八九的青年男子,正朝自己抱拳相问一一她顿时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来的两人,自然是蔡京与唐康。唐康见到阿阮脸上身上这般模样,几乎忍俊不住,只是想来初次见面,又似是楚府中人,倒也不好嘲笑,只得生生忍住,勉强正色说道:“敢问这位兄台……”

  

  阿阮见唐康想笑又不敢笑,拼命抑制,可脸上表情却又极度丰富,心中更是来气。她也不去管是不是冒昧,怒气冲冲的抢白道:“你就是想笑我!我也知道我的样子很好笑,你笑便是了,何苦想笑又不敢笑,没半分男子气慨,哼!”

  

  说完也不等唐康答复,使劲一推门,跑了进去。

  

  唐康本来万万料不到眼前所见之人竟然是个女子,这时听她虽然生气啐骂,可是声音柔软,骂人亦似唱歌一样。明明便是个女孩子一一女孩子穿着男装尚不稀奇,有几次他便看到自己的表姐穿过,可是穿着男装还弄得身上脸上都是泥水,饶是唐康机变无双,也不免要半天才能反应过来。而等他明白过来,却不免要更加的目瞪口呆!他平生所见女子,多半是大家闺秀,行止节制,讲的是淑女风范;便是丫环使唤,也是自有家法戒律;只有歌**女,虽然也有故作放肆之态,以示与众不同的,可那种女子,再也不能和刚才那个女孩那种天真烂漫相提并论。

  

  呆了半晌,唐康这才回过神来,向蔡京摇头苦笑。

  

  便也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个野丫头。二公子,那位便是楚姑娘的贴身侍女,芳名叫做阿阮。”

  

  “阿阮?”唐康轻轻念道,又问道:“她没有姓的吗?”

  

  蔡京一愣,摇摇头,道:“是人都有姓,只是下官却不知道她姓什么。”

  

  唐康笑了笑,道:“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有劳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下官在竹林之外等侯二公子,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来了,自会有人来通知二公子。”蔡京微笑答道,告辞而去。

  

  唐康见蔡京走远,便走到大门之前,轻扣门环。不多时,便有一个丫头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来,见是个年青男子,虽然长相不见得十分英俊,却自有一种沉稳的气度,微微笑容,更透着几分狡黯与灵气。她脸不由自主的便红了,低声问道:“请问公子找谁?”

  

  唐康从怀中拿出一个木匣,递给那个丫头,微笑道:“请姐姐将这个送给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说京师故人托人来访,还望赐见。”

  

  那个丫环红着脸伸出手来,接过匣子,道:“请公子稍侯。”吱的又把门关上了。

  

  唐康背着手,一面打量周边景色一面等侯,他生于四川,其后随父亲又到杭州呆了两年,熙宁五年到汴京,屈指一算,如今也已有两年多了。这次回杭州,虽然明知道父亲在杭州,却也没空相见,更不用说细细品味这杭州的风景了。这时侯见此处环境幽雅,自有一种让人心旷神怡之处,不由得竟生出几分喜爱。

  

  他正想走远几步,门吱的又开了,先前那个丫环走了出来,敛身说道:“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唐康微微领首,笑道:“有劳姐姐带路。”跟着那个丫环,进了楚府。那个丫头带他逶迤而行,过了几道门,尚不见客厅。唐康心里暗暗纳闷,不知道家知这个楚府竟有多大。正在揣测,便听那个丫环笑道:“公子,这便到了。我他姑娘在厅内相侯。”

  

  唐康抬头打量,这才明白,原来那个丫环竟是带自己直往内厅相见!道这是楚云儿另眼相待,连忙整了整衣冠,走进厅中。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唐康循声望去,一个肤如凝脂的女子站在主位前,正向自己敛身行礼。他知道此人便是楚云儿,连忙还礼道:“在下唐康,是石大哥的义弟。”眼角却瞥见楚云儿葱指上,正挑着一小串念珠。他带来的盒子,打开放在桌子上面。想来里面装的,竟是一小串的念珠。

  

  唐康自是不知道这串念珠,是楚云儿从大相国寺求给石越的,上面更有楚云儿亲手所刻“寿考维祺,君子万年”八个细字。因此楚云儿一见便知是石越遣他来的,自然要另眼相待。

  

  “他还好吗?”楚云儿一面请唐康坐了,抿着嘴唇,轻声问道。她心里怦怦跳得厉害,前几天桑梓儿刚走,石越便遣他义弟千里迢迢而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唐康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怕称不得一个好字。”

  

  “怎么?”楚云儿的语气虽然淡淡的,可是紧紧抓住念珠的手指却已经出卖了她的感情。

  

  这些细小的动作怎么能逃过唐康的眼睛?他低下头,沉声道:“前一阵子,皇上召大哥回去,本是预备大用。我甚至在大哥的书房里,还看到过一篇关于本朝役法的文章一一大哥显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不料一夜之间,京师间谣言四起,说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有不臣之心,如今皇上虽不至于要杀大哥,却也明显心存疑虑。雪上加霜的是一一”

  

  楚云儿听到“不臣之心”四个字,心立时就紧紧揪起来了,这时见唐康欲言又止,立时追问道:“是什么?”

  

  “是有人上了一封弹章给皇上,里面附了一首据说是大哥写的词,说这首词不仅能证明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更能证明大哥心存不测之志!”唐康颓然说道。

  

  “啊?”楚云儿脸色惨白,急问道:“那皇上……”

  

  “楚姑娘不用担心,皇上现在还不确定,这首词究竟是不是大哥所写。”

  

  楚云儿脸色稍霖,“这就好,皇上是圣明之君。”

  

  唐康一直留神观察楚云儿神色,见她关心石越,不似作伪,心中不由有几分不忍。只是事关重大,他却断不敢轻信任何人,便又问道:“楚姑娘不想问我的来意吗?”

  

  楚云儿见唐康问得奇怪突兀,不由怔道:“公子的来意是?”

  

  “有一桩祸事,便要临门。我大哥特意让我来知会楚姑娘,早做准备。

  

  “祸事?”楚云儿淡淡一笑,神情中似有点失望,又几分淡泊,“生死贵*,平常之事。我与世无争,又能有什么祸事?”

  

  唐康苦笑道:“姑娘可知,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是与世无争便能免祸,老子之道,早已大行于世。”

  

  楚云儿微微摇头,不欲争辩,道:“那么公子说的祸事,又是什么事?”

  

  “楚姑娘,你可知道那个小人给皇上的词是哪一首?”唐康晴然长叹,不待楚云儿相问,便自己回道:“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

  

  楚云儿听到此处,身子不禁摇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低下头,看了手中的佛珠一眼,挤出一丝笑容来,悠悠问道:“那个小人,便是彭简?”

  

  唐康想不到楚云儿如此聪慧,一猜便中。他轻轻点了点头,抿着嘴,听楚云儿继续说道:“我已经知道公子的来意了。可是想问我,为何这首词会流传出去?”

  

  唐康黯然摇了摇头,苦笑道:“姑娘不可误会我大哥,这首词会被彭简所知,我大哥深知绝非姑娘本意,而且这件事情,倒也不必深究。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听到消息,说皇上亲自下诏,要求晁提刑晁大人,将姑娘带回汴京作证。我大哥很担心姑娘的安危,但是他此时的立场,出来说话,只能更加坏事,所以……”

  

  楚云儿突然微微一笑,平静的说道:“看来事情还有转机,皇上宁可千里迢迢提我这个民女入京,也不肯去问石大哥……唐公子,如果我一口咬定,说那首词并非石大哥所写……”

  

  “只不知道那首词有多少人见过?若是见的人多了,迟早会泄露。”

  

  楚云儿鳌眉道:“我一向少见外客,大哥手稿珍不视人,彭简见着,是因为一时不察,让他见着一幅字帖,那是醉后草书,我身边的女孩子,便是识得几个字,也断不认得草书的。

  

  唐康这才略略明白端详,他见楚云儿主动愿意合作,心中不由一宽,道:“主审此案的,是开封府韩维韩大人;还有两个御史陪审。韩大人倒也罢了,断不会为难姑娘,只怕那两个御史……若是作证,倒也罢了,若是否认有这件事情,只怕彭简那厮反咬一口,到时侯姑娘就会受苦了。

  

  楚云儿倦倦的一笑,淡然道:“不必担心。”

  

  唐康迟疑了一会,担心的望了楚云儿一眼,心里不住的权衡风险,这么娇柔的一个女子,真不知……楚云儿抿着嘴,并不说话。唐康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说道:“楚姑娘,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就请将原稿和字帖等一干字迹毁去,再找一幅别的字帖来顶替一一官府来人的时侯,自然会将物证一块要走的,府中人多,难保有人不卖主,这可抵赖不得。”

  

  楚云儿心中突然似刀绞一般剧烈的疼痛,脸上却笑道:“如此,请公子随我来。”

  

  ******************

  

  望着楚云儿打开那幅字帖,痴痴的看着,目光中似有千种柔情、万般相思,唐康心中突然非常的惭愧,在眼前这个女子面前,自己似乎是一个无耻的小人了。

  

  两年前跟随在石越身边之后,唐康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白水潭学院亲眼目睹各种不同思想的交锋碰撞,他还很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在辩论堂听人辩论的那种震憾,在技艺馆第一次参加比赛时兴奋与激情;跟随在石越这个义兄、表姐夫的身边,感染着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想与抱负,听他讲一些新鲜的思想与故事,想象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竟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一一唐康早就不知不觉的成为了石越的信徒,他很愿意跟随着石越,去一起创建《三代之治》所描叙的那样的理想世界!

  

  而从现实的一面来说,自己曾经因为石越的缘故,几乎要推恩受封勋号,因为石越坚持拒绝,才最终作罢,但是便连皇上,也知道石越有自己这么一个义弟。唐康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前途,自己家族的前途,与石越是紧紧的绑在一起了。

  

  因此唐康在为石越谋划之时,从未想过要有半分的犹豫与迟疑。他看过石越书房中的《役法塔子》,那是比王安石免役法、助役法用心远要纯正的役法改革方案,若他的改革能够实现,那么千万百姓都要从中受益!自己站在义兄一边,于公于私,都是正确的!

  

  但这一次,望着楚云儿的神态,唐康感觉到自己是在亲手剥夺一个人的幸福!望着楚云儿的手一松,那幅字帖滑落到火盆之中,唐康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

  

  楚云儿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到石越亲自赠给他的手稿上。

  

  五年前,五年前……那座酒楼上,那个手足无措的男子……她的眼睛已经晶莹。楚云儿轻轻的抚摸着那本手稿,目光近似哀求的望了唐康一眼,可不待他回答,眼睛一闭,手一松,那本手稿便向火盆中滑去……两行清泪,再也无法抑制,从紧闭的双眼中,夺眶而出。

  

  “楚姑娘。”唐康温声唤道。

  

  “公子,请回吧。我会另找一幅字出来代替的。”楚云儿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这本手稿……”

  

  “手稿已经烧掉了,就不要再提了。”柔柔的声音,不可抑制的眼泪,让唐康心中的愧疚更甚。

  

  “手稿没有烧掉。”唐康望着自己一时冲动,伸手夺回的手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什么?”楚云儿霍地睁开双眼,见唐康手中果然拿着那本手稿,她一把抓过,紧紧的抱在怀里,低声哭了起来。

  

  唐康叹了口气,说道:“姑娘情深意重,让在下这样的俗人汗颜。我把手稿中有那首的词的那一页撕了,别的就请姑娘好好保存吧。

  

  *****

  

  汴京大内,天章阁之东,群玉、蕊珠殿之北。宝文阁。

  

  宝文阁内供奉了宋仁宗、宋英宗两代皇帝的御书、御集,赵顼此时坐在阁中,面前放着一堆的御书,所有的御书,全部与一个人有关一一武襄公狄青!

  

  国难思良将!

  

  赵顼推开桌上的书卷,喟然长叹。“有狄武襄的画像吗?”

  

  “有。”李向安小心的应道,将一幅狄青的画像打开。赵顼端详良久,目光凝视在狄青额上的刺字之上,叹道:“真英雄也!”

  

  “小人听说外头传说,都讲狄武襄公是真武神转世。”李向安顺着皇帝的语气笑道。

  

  “是啊。可惜当年狄青魔下,能用之人,只剩下一个张玉张铁简了。”张玉军中外号“张铁简”,勇力过人,当年是狄青帐下猛将,现为宣州观察使,副都总管,亦在熙河地区。

  

  随同的知制诰苏颂笑道:“陛下,臣听说狄青有六个儿子,次子狄谘与三郎狄咏,武艺颇佳,有乃父之风。自古以来,天下未尝无人,但观人主能否简拨于草野之中罢了。”

  

  李向安也陪着笑,小心的说道:“官家常说仁宗朝人材鼎盛,可是奴才也听说,本朝的人材,竟一点也不逊于仁宗朝呢。”

  

  “哦?”

  

  苏颂笑道:“最近汴京的书坊,报童,都在卖两种画,一种是仁庙名臣像,一种便是本朝名臣像。也不知道是哪个画工,妙手画得,竟是惟妙惟肖,亏他认得这么多大臣。

  

  赵顼不由来了兴趣,笑道:“卿说说看,都有谁?朕也想知道,百姓心中的名臣,都是什么人?”

  

  “官家,若说到那画,前天倒有人买了回来,可否拿出来,以供御览?”

  

  李向安尖着嗓子凑兴。

  

  “如此,快呈上来。”赵顼一面盼咐,一面对苏颂说道:“卿说狄青有六子,都在做什么?”

  

  苏颂恭身答道:“长子狄谅袭爵,现在汾州西河老家耕读;次子狄谘与三郎狄咏,均为阁门使,狄谘在禁军当中任职,狄咏在王韶军中,此次颇有军功。四郎狄惠与五郎狄说弃武从文,幼子狄谏,现在白水潭学院格物院读书。”

  

  赵顼点点头,说道:“将狄咏调入禁军,赐带御器械。”

  

  “遵旨。”

  

  君臣刚刚说完,李向安就捧着两幅卷轴走了进来。四个内侍不待吩咐,连忙上前,一人拉着一边,将画卷展开,供皇帝观赏。

  

  赵顼起身走进,却见两幅画上,各画了一二十人,每个人像的左上角,皆用小楷注明人物的官职名讳。他一一看去,见仁宗朝的,无非是范仲淹、韩琦、富弼、包拯、狄青等人。

  

  苏颂笑道:“世传仁宗朝,有四真一一富弼为真宰相、包拯为真御史、欧阳修为真学士、胡暖为真先生。陛下你看,这个就是胡暖……”

  

  赵顼把目光移过去,点点头,笑道:“听说当年礼部取士,十之四五,便是这个真先生的门生,他旁边的徂徕先生石介,可是那个写《太历圣德诗》的石介?”

  

  “正是此人。”

  

  “听说仁宗皇帝不敢让他做谏官,怕他玉碎石阶,可见定是个性子孤介的人。”赵顼与石介虽然是两个时代的人,但是倒也听说过一些仁宗朝的掌故,他一面说一面心里暗暗奇怪:“这个石介眉目之间,似平隐隐有点熟悉。”

  

  赵顼慢慢看完仁宗朝的名臣像,这才走到《熙宁名臣像》之前,第一个便是王安石,第二是司马光,第三个是石越,赵顼站在石越像前,突然停住了,仔细端详画像一会,突然向苏烦说道:“苏卿,卿来看石越的画像。”

  

  苏颂连忙应道,细细看了半晌,却不知道皇帝的用意,只得笑道:“这画工画得很像。”

  

  “的确很像。”赵顼点点头,又走到石介的画像前,看了一会,指着画像,问道:“卿看看,这两人眉角之间,是否有点相似?”

  

  苏颂看看石介的像,又看看石越的像,点点头,说道:“倒的确有几分像。不过石介看起来,就显得孤傲;而石越,则温和许多,二人不可以同日而语。”

  

  “这倒是。”赵顼见自己多疑,不禁莞尔一笑。摇摇头,继续去欣赏其他的画像。

  

  *************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满地树影重重,沓无人声,石府的花园中,甚是寂静。

  

  石越挂了一件披风,从纱窗望了出去,天空如洗,没有一丝云雾,只见到满天的星斗密密麻麻。

  

  “公子。”一听声音便知道是李丁文,“你还没有睡?”

  

  “潜光兄?你怎么这么晚来花园?”石越转过头,问道。

  

  “刚刚整理了一下本朝官制,到这里来看看。”李丁文脸上似乎也有一丝的倦容,“公子在担心什么事?”

  

  “侍剑刚刚回来,说楚姑娘大约明天到京。”

  

  “公子不必担心,晁美叔弹勃彭简私自派人监视大人官邸,皇上勃然大怒,两府、翰院、兰台都指责彭简胆大妄为,本朝头一次有这样的丑闻。皇上既然驳回了彭简自辩的折子,那么这件事应当告一段落了。”李丁文的语气,依然淡淡的,似平漫不经心,又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石越摇了摇头,“我担心的是吕惠卿。他一有机会,就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现在彭简已经被提回京师,若能在开封府证实那首词是我写的,他未必赢不得同情。本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就悟守‘道理最大’的祖训,便是皇上,也不能因为讨厌彭简而拿他怎么样。杭州事务,由晃美叔代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公子何必祀人忧天?”李丁文笑道,“唐康的信中,说楚姑娘外柔内刚,坚韧节烈,他年纪虽轻,但是看人向来很准。”

  

  “过刚则易折。”石越晴然长叹,“我所忧心的,便是怕她太过刚烈。开封府的衙役,已经托人打点妥当了吗?”

  

  “已经妥当。是以秦观的名义出面,不会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们说了,万一要用刑,他们自有分寸。”

  

  石越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中的愧疚之意,却不曾减得分毫。

  

  “公子,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为当从哪里开始?”一阵风过,刮得李丁文的袍子呼呼作响。

  

  “我这些日子,思虑已多,以为本朝之事,千头万绪,而改革须以三事为根本。”石越精神一振,朗声说道。

  

  “愿闻其详。”

  

  “改革官制,使名实相符;创立学校,以培养人材;完善选举,可使朝廷得人。”石越亢声说道。

  

  李丁文轻轻鼓了鼓掌,笑道:“这三件事,头两件在朝中断无阻力,本朝官制名实不符,早已被众大臣所深恶痛疾,新党旧党,尽皆盼着厘清。若能趁着改革官制的机会,为以后的改革埋好伏笔,那定能事半功倍。创立学校,自白水潭以来,有近五年之功,并非难事。只是选举之法,关系朝野利益甚巨,须当慎重。”

  

  石越点点头,说道:“我若要改革,既不能使旧党认为我要步王安石后尘,而只能举庆历新政之旗号,循序渐进;又不能使皇上等不及,心里不耐烦……”

  

  说到此处,石越忽然自失的一笑,自嘲道:“现在麻烦不断,居然奢谈这些。”

  

  “大丈夫在最困难的时侯,也不可以忘记他的志向。”李丁文赞许的点点头,笑道:“皇上已经看到了名臣画像。富弼前天上书,请求皇上录忠良之后,皇上下诏录赵普、狄青、包拯三人之后各一人为官,几天之后,富弼会再次上书,请求录石介、欧阳修之后。计划到现在,进行得非常的顺利,公子的志向,必有一日能够大展。

  

  石越忽地想起一事,“我怎么可能和石介长得像?”

  

  “嘿嘿。”李丁文狡黯的一笑,低声道:“不是公子长得和石介像,而是石介长得和公子像。

  

  “难道?”

  

  “石介死去二十余年,他死的时侯,正好得罪夏竦,很多文稿都被烧毁,他的画像更是一幅也没有留传,事隔二十年余年,我听富弼介绍石介的模样,在画石介像的时侯,略略在眉目上改了几笔,也不过举手之劳。这画像,连富弼都觉得甚像,别人又如何去分辩真假?”李丁文似笑非笑的低声说道,显是极为得意。

  

  石越听他竟如此欺骗世人,亦不禁莞尔,心道:“幸好中国画不同于油画。”

  

  李丁文却不再谈论这件事,望着空中的繁星,叹道:“这些事情,迟早会过去。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皇上最终顶不住压力,向契丹人示弱。司马梦求,怎的还不回来?”

  

  ***********

  

  翌日,崇政殿。

  

  “昨天晚上,刘忱与萧禧争论到深夜,萧禧始终不肯让步……”韩绛小心翼翼的说道,他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的眼色。

  

  “今日两府三司学士院御史台都在这里,一定要有最后的结论。”赵顼冷冷的说道。“辽人既不肯让步,朝廷是准备边防,还是要忍气吞声?所有的人,都要表态。”

  

  “与辽国轻启边畔,臣以为是下下之策。”韩绛依然很明确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臣以为要断然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吕惠卿亢声说道。

  

  冯京、王硅对望一眼,齐声说道:“臣等也反对轻启战事。

  

  吴充迟疑了一会,也说道:“臣反对开战。”

  

  他这句话一出口,枢密副使蔡挺、王韶不由相顾色变,二人上前一步,厉声说道:“臣等以为应当断然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

  

  赵顼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把目光投向曾布。

  

  曾布连忙出列,朗声说道:“臣反对开战。”

  

  蔡确略一踌躇,也立时出列,高声说道:“臣请陛下内修战备,拒绝辽人的无理要求。”

  

  几个翰林学士,在皇帝眼光的逼迫下,也相继表明自己的意见。

  

  赵顼见众臣子一一表态,主张议和的臣子远远超过主张强硬的臣子,他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终于无力的说道:“姑从其所欲。”

  

  “陛下圣明!”一片歌功颂德的声音在崇政殿中响起,赵顼听到耳中,却觉得说不出来的刺耳。

  

  王硅又说道:“刘忱、吕大忠持议甚坚,朝廷若主和议,只恐不能夺其志。”

  

  “那就换人吧,让刘忱归本职,让吕大忠回家终制。”赵顼无可无不可的说道。

  

  “臣以为可遣天章阁待制韩填为使者……”王硅又继续说道,吕惠卿、蔡确默不作声的冷笑着。

  

  “准奏!”赵顼挥挥手,正欲退朝,忽然臣僚中,有一个人“卟”的一声,倒在地上。一个大臣连忙俯身扶起,唤道!“蔡大人,蔡大人!”

  

  赵顼连忙走下御座,定睛一看,原来是枢密副使蔡挺当殿晕倒!他已里一惊,连忙高声呼道:“御医,快传御医!”

  

  站在崇政殿内的史官,注视着殿中略显混乱的情景,默默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动作。回到史馆之后,他在一张纸上写道:“熙宁八年二月某日,……帝使韩镇如河北议界……枢密副使蔡挺议事崇政殿,疾作而仆……”

  

  数日之后,史官又提笔写道:“……枢密副使蔡挺以疾罢为资政殿学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

  

  史官所不知道的是,蔡挺在病中,曾经大呼:“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而就在蔡挺罢枢密副使的当天,富弼的表章抵达京师;石越词案,在开封府秘密开审……

  

  第二卷《权柄》第一集《身世之谜》第九章

  

  吕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墙角的一台座钟之上,钟的式样是青铜制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条蜿蜒九曲的河边,在河的旁边,有一棵铜树,从树枝上伸出一根纤细的钟摆,钟摆上是一只黄铜打制的小鸟,小鸟就在这河边的树下,来回不停的摆动着。钟面是瓷质的,嵌在树枝中间,标明了十二个时辰。在树干上,刻着“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当咯当”的响声,是安静的政事堂唯一的声音。

  

  这架座钟,是做为贡品进贡给朝廷的。吕惠卿自然知道,这种座钟,在东京的售价,是五百贯;在辽国与大理的售价,是三千贯;在高丽与日本国的售价,是五千贯。

  

  “当”——金钟铜磬一般的一声巨响,吕惠卿几乎被唬了一跳。他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太习惯座钟每一个时辰一次的报时。他又瞅了一眼王?,后者果然很准时的,每到整点报时,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听说富公又请皇上录石介、欧阳修之后了。”吕惠卿在王?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后,笑着问道。

  

  “这等事也等闲。”王?微微一笑,漠不关心地答道。

  

  “果然是个‘三旨相公’!”吕惠卿心里冷笑道,却也不再相问,埋头继续批阅公文。王?在相位,被朝中喜欢开玩笑的大臣们讥刺为“三旨相公”,讲他上殿进呈,说一声“取圣旨”;皇上决定后,说一声“领圣旨”;退殿后吩咐禀事之人,说一句“已得圣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为是非,既无创见,也无主见,徒然文章写得好而已。吕惠卿心中,最看不起的,便是这样的人物;不过在中书诸相之中,王?也是最没有威胁的一个。

  

  “三旨相公”见吕惠卿不再相问,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务,便见一个中使急匆匆走来。

  

  “王参政,吕参政,有旨意——”

  

  “臣——”王?与吕惠卿连忙拜倒接旨。

  

  “圣谕,召王?、吕惠卿迩英殿见驾。”

  

  “遵旨。”

  

  当王?与吕惠卿赶到迩英殿的时候,发现殿中还有几位知制诰、以及翰林学士元绛等人。甚至连崇政殿说书吕升卿、沈季长也在场。

  

  待二人参拜完毕,皇帝便将目光投向元绛,道:“元卿,你继续说。”

  

  “是。”元绛欠了欠身,继续说道:“……石介本是兖州奉符人,进士及第……入为国子监直讲,学者从之甚众,太学因此益盛……因杜衍、韩琦推荐,为太子中允、直集贤院。曾著《唐鉴》以戒奸臣、宦官、宫女,指切当时,无所讳忌。庆历年间,章得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及韩琦同时执政,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并为谏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庆历圣德诗》,诗中暗斥夏竦为奸臣。”

  

  王?与吕惠卿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皇帝在听元绛讲本朝典故,却不知把他们二人召来,又是什么意思,心下纳闷,然而皇帝不问,也只好垂手侍立。吕惠卿偷眼瞧见吕升卿满脸通红,心里早料到必是皇帝有问,他回答不出,才劳动翰林学士元绛亲自讲故事,心里亦不免有几分羞恼。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温谋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书信。夏竦怀疑石介诈死,北走契丹,请发棺以验……”

  

  赵顼听到这里,皱眉道:“这未免有点过份,想是夏竦挟怨报复?”当时的人们,对入土为安,是非常重视的。

  

  王?与吕惠卿等人自是知道内情,夏竦非但是因为石介称颂庆历诸君子,骂自己是奸人而怀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机中伤杜衍、富弼等人——当时杜衍便在兖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但是这些人都是久经人世的,哪里肯说破这些事情。

  

  便是元绛,也只是淡淡应道:“陛下圣明。”又继续说道:“于是朝廷下诏,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兖州掌书记龚鼎臣愿以阖族保介必死,杜衍、提点刑狱吕居简,以及地方民众数百人,保其必死。由是方免于斫棺之辱。石介死后,族中子弟羁管他州,其家本来贫苦,妻子几乎饿死,是富弼、韩琦一起买田赡养。”

  

  元绛故意用平淡的语气,尽量简略的来介绍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赵顼也知道,这廖廖数语后面,实在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实际上也是庆历新政中“君子”与“小人”斗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庆历新政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进份子,他的遭遇曾经得到诸君子的广泛同情,他当年讲学时的学生,此时也有不少人在朝中为臣。

  

  “难怪富弼特意上书,想为石介之子石起谋个封赏。”赵顼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说到石介的事迹,与元绛所说,大体相合。且说石介之妻已经亡故,仅有一子,叫石起,在家耕读。

  

  “众卿,还有一件事,不知众卿可有耳闻?富弼说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祸,害怕株连,逃亡他处,不知所踪。”赵顼迟疑了一下,终于问出口来。

  

  元绛想了一会,目光望向王?,王?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只不甚了了。石介妻子向来由富弼照顾,富弼如此说,想来不假。”

  

  “朕颇怜其身世。”赵顼叹道,“富弼说石介之妻为防夏竦报复,想为石家留一脉骨肉,才遣其逃亡。仅有半片和田绿玉独角兽,与石起所有半片,合为一对,以为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嘱富弼查访。”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无由得知。”吕惠卿笑道,“只是如今要查访此人,只怕也是海底捞针一般。”

  

  赵顼点点头,“朕找王卿、吕卿来,便是想问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寻访?若能找到这个遗孤,亦是一桩美事。”

  

  吕惠卿笑道:“陛下仁德,只是石介病故于庆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子便是庆历六年出生,现在也有二十八九岁了,其母更不知是否还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只恐寻不来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来冒充。”

  

  元绛也知道这终究是一件难事,道:“朝廷顾念忠臣,本是一桩美事。陛下何不从富弼之议,召欧阳发、石起一见,若其才华可用,则授以官职,也好报效朝廷;若资质平庸,则赠以金帛。这样也足够鼓励天下世道人心了。至于石介的遗孤,上天眷顾,必能找到,臣之愚见,以为不必大费周章。”

  

  赵顼想了一会,点头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诏欧阳发、石起来集英殿,朕要亲自见上一见。听说那个欧阳发,也是个出了名的才子。”

  

  午时过后。

  

  开封府。

  

  韩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云满布,淡一块、浓一块,坐在开封府衙之内,也能感觉空气的潮热,非常的湿闷。韩维不自觉的摇了摇头,心道:“真不是一个好天气!”他侧身望见前来听审的御史蔡承禧与监察御史里行安????苏?谇郧纤接铩2坛徐?挂舶樟耍???床还?翘??仙峒暗冢?鲜檠匝?V?拢?没实凵褪叮?治?阑萸渌?觯?炀用乐埃?彩歉銎讲角嘣频男∪恕

  

  韩维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开堂!”

  

  衙役立时拖长声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与安??擦?φ??鹿冢??笪W?

  

  “宣人证楚氏上堂——”韩维高声喝道,故意加强了“人证”二字的语调。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眯着眼;安??成先床幻馕⑽⒈渖?

  

  不多时,楚云儿便由一个衙役领上堂来。她低了头,从容行礼道:“民女楚氏,拜视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吗?楚氏。”安??锎?ゴ痰奈实馈

  

  楚云儿头也不抬,冷若冰霜的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脱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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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维接过话来,例行公事的核实了楚云儿的身份。这才问道:“楚氏,本府奉圣旨将你从杭州宣来,你可知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韩维“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确不知犯了什么罪?还请大人明示。”楚云儿的话中,柔中带刺。

  

  韩维放缓语气,道:“若是犯了罪,岂无枷锁?是让你来做人证。此事干系重大,你须得从实说出。若说实话,是有功无过;若有虚言,这个罪责,你担当不起!你可知道?”

  

  “回大人话,民女定当从实说来。”楚云儿心中冷笑不已。当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鸿毛,不过是做个证,又没有犯事,便不由分说,让她千里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韩维使了个眼色,班头立时跑了近来,拿过一张写满字的白纸,递给楚云儿。

  

  “楚氏,你可见过这首词?”

  

  楚云儿接来纸来,见上面写的便“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亦不由一震,当下伪装不识,细细读完,将纸还给班头,迷惘的摇了摇头,道:“民女从未见过这首词。”

  

  她这句话说出来,堂上三人,不免有惊有喜。

  

  韩维心中一喜,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却依然严肃的问道:“你再细细想一下,果真没有见过?”

  

  楚云儿装作思索了一阵,依然摇摇头,道:“民女的确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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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女不敢欺瞒。”

  

  “既是不敢欺瞒,为何有人在你家厅中见过这首词的字帖,你却说不曾见过?”安??磷帕常?魃?任省

  

  楚云儿冷笑道:“回大人话,既是在民女家中见过,想必有物证。两浙路提点刑狱衙门,将民女家中翻箱倒柜的抄查,想来大人已有证据,何不取来与民女一观,也好让人心服。若是无凭无据,民女却也不敢担这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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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浙路呈上来的物证,倒有几十幅字画,可惜其中并无一幅有那首《贺新郎》。

  

  楚云儿反问道:“既无物证,大人说有人亲见,想来必有人证,何不让他来与民女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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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云儿微微抬起头,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无欺瞒,亦不怕对质。大人若有人证,便带他上堂,当面对质;若没有人证,亦不必虚言恐吓。民女也想知道是谁在污蔑我!”

  

  韩维见楚云儿神色坚毅,眼中颇有决绝之色,心中一动。他又看安???壑幸延锌衽?????P某?贫?恢?嶂兀??徊郊づ??????庸?袄矗?档溃骸凹仁侨绱恕??彼?倭硕伲?岣吡松?羲档溃骸扒肱泶笕松咸谩!

  

  楚云儿不料彭简竟然与自己差不多同时到京,心中真是吃惊不浅。她转过头去,见彭简一步三摇走进大堂,望见她跪在堂中,“哼”了一声,抬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向韩维等人揖礼参拜:“下官见过韩大人、蔡察院、安大人。”他接到降罪责问、召他入京的圣旨后,一路昼夜兼行,赶到汴京,一方面是为了提前打点,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彻底翻盘。

  

  韩维与蔡、安二人抱拳还礼,道:“给彭大人看坐。”

  

  待彭简在堂中坐了,韩维方转过头来,向楚云儿问道:“楚氏,你可识得彭大人?”

  

  “民女认得。”

  

  “如何认得?”

  

  “数月之前,彭大人来过民女府上,说是与民女商议一件事情。”楚云儿语带讽刺的说道。

  

  彭简见韩维问到此事,脸上早就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万分。

  

  韩维却装作没看见,继续问道:“商议的是什么事情?”

  

  楚云儿冷笑道:“彭大人是来为民女作伐!想将民女嫁给石子明学士为妾。”

  

  韩维脸上不由泛出一丝冷笑,望了彭简一眼,彭简早已忸怩不安了。蔡承禧淡淡的问道:“彭大人,她说的可是真的?”

  

  “这……”

  

  “彭大人,你回去等着本官弹劾你吧。”替一个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来就很失大臣体面了;而且还是为了讨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蔡承禧若是知道了还不弹劾,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来弹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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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维点点头,转向楚云儿,问道:“那么,彭大人是来过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说,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见过这一首《贺新郎》!”韩维厉声质问道。又转头问彭简道:“彭大人,是这样吧?”

  

  彭简连忙应道:“正是如此。”

  

  楚云儿冷笑道:“回大人,只怕是彭大人记错了,民女府上那天挂的,的确有一首词,不过民女记得清楚,是一首《菩萨蛮》。民女从来没有见过这首《贺新郎》,我一个女子,亦不能挂这种怀故国之思的词于厅中。”

  

  “胡说八道。明明便是《贺新郎》,当时我看得一眼,你便让你的丫环收起。”彭简高声斥道,“韩大人,可宣她的丫头来对质便知。”

  

  韩维点点头,拍了一下惊堂木,发下一支签来,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环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将阿沅等十名丫环下人,引入堂中,一齐跪下。

  

  韩维这才向楚云儿问道:“那天有哪个丫环在场?”

  

  “是阿沅。”楚云儿答道。

  

  “哪个阿沅,可上前来听问。”

  

  阿沅应了一声,走上前来,韩维打量她一眼,问彭简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简对她印象本深,立时点头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认得这位彭大人?”

  

  “认得。他那日来过我们府上。”阿沅却不那么通礼数,径直回道。

  

  “这便对了,那日你主母可曾让你收过一幅字?”

  

  “让收过。”

  

  “你可识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不认得草书!”

  

  韩维点点头,问彭简道:“那字可是草书?”

  

  “正是。”

  

  韩维沉下脸来,“啪”的一声,喝道:“楚氏,你又怎么说?”

  

  “回大人,民女并未说谎,民女当日让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萨蛮》!”楚云儿从容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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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云儿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陇西公的‘花明月暗飞轻雾’,似乎不太方便让男子看。”

  

  韩维等人都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词,是描写一个女孩与情人幽会的情事,若说不便让彭简看到,倒也讲得通。而且楚云儿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这样的艳词,倒似乎不足为怪。在韩维等人心中,这种词只怕更符合楚云儿“应有的”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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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维与蔡承禧不由一惊,止道:“安大人,这,岂能对证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为原告,那么楚氏非止是人证,也是被告。”安??淅涞拇鸬溃?绦?鹊溃骸案?艺仍鸲???此?凳遣凰担

  

  楚云儿早将一切看淡,见安??绱耍?皇堑??恍Γ?裆?芯∈敲锸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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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沅跪在旁边,听明白竟是要对楚云儿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来,指着安??饰实溃骸澳阏飧龉偃耍?貌唤驳览怼N壹夜媚锓噶耸裁词拢科臼裁从眯蹋俊被5弥谌四康煽诖簟

  

  “好大的胆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扰乱公堂,指责官府,给我掌嘴,撵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数受过打点,这时迟疑了一下,见韩维没有发话,连忙拥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个嘴巴,将她撵出大堂。阿沅虽是丫头,可自从跟了楚云儿之后,何曾受这样的委屈,她被撵出开封府后,站在外面,拼命忍着眼泪,含糊不清地骂个不停:“你这个昏官,会被雷霹死的!”

  

  此时在开封府公堂之内,楚云儿已经被衙役们手起板落,打得背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虽然有过打点,没有伤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么娇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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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的……就……是……实……话……”楚云儿微弱的回道。

  

  “你若要倔强,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昂摺绷艘簧???驳馈

  

  楚云儿勉强睁开双眼,轻蔑的望着安???疵挥辛ζ?祷啊

  

  韩维与蔡承禧对望一眼,二人不易觉察的点了点头。韩维向安??馕渡畛さ厮档溃骸鞍泊笕耍?士啥?拱伞!

  

  蔡承禧也沉了脸,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况似她这样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只怕抵不过先死了,反而生出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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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冷冷的扫视了楚府丫环一眼,喝道:“你们谁敢不说实话,小心有大刑伺候!”

  

  说罢又一一讯问。然而那些丫环,又能知道些什么?总之关键之处,终是不得要领。韩维待他全部问完,便让这些丫环退出大堂,盯着彭简,冷冷地问道:“彭大人,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彭简见韩维与蔡承禧都似已经信了楚云儿的话,想起这个后果,额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岂会骗人?韩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骗,她们是串供的!”

  

  韩维把脸一沉,喝道:“彭大人,话不可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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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认楚云儿串供,岂不是自承有人泄露机密?到时候谁也脱不了干系,韩维等人,岂能不知道这中间的轻重?

  

  韩维又问道:“彭大人,那首词,到底是怎么来的?”

  

  彭简指着楚云儿,嘶声道:“便是她那里来的。”

  

  “可你也再无证据,是不是?”韩维的脸,越来越阴沉。

  

  “这……”

  

  “焉知不是你伪造的,彭大人!”韩维加重语气,冷冷的问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国法无情?”

  

  彭简脸色越来越惨白,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道:“韩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们要给我一个公道!这个贱婢算计我!”

  

  韩维冷冷的问道:“本官要如何给你一个公道?”

  

  “她们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简指着楚云儿,恶狠狠的吼道。

  

  “还要用刑?屈打成招?”韩维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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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维与蔡承禧都不料安??牧⒊”涞萌绱酥?欤??说愕阃罚?????媚疽慌模?鹊溃骸巴颂茫

  

  一场审讯,竟是如此草草收场!只有彭简似丧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

  

  二月十五日。

  

  这一天的汴京,与往常一模一样。络绎不绝的行人从各个城门进进出出。

  

  在汴京南薰门前,唐康骑着一匹白马,一身窄袖素袍,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头上发束用一块白色丝绸包着,俨然便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形象。他的身后,跟着几辆马车,却是他的表姐、义嫂韩梓儿的车驾。一行人从杭州缓缓而行,终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个人是谁?”家人指着一个身着黑色布袍,脸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吃惊的问道。

  

  “是彭简!”另一个家人诧异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嘲讽的重复了一遍:“彭简?”他的身后,还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别。四个官差不耐烦的等在一边。

  

  “真是彭简!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说话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惯了彭简的风光得意,哪里能料到世间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结果。”唐康冷笑一声。

  

  他此时当然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审讯之后,韩维等人又连续经过三场审讯,楚云儿始终不改一辞。三人终于结案上报。赵顼认定彭简诬陷石越,竟下诏狱,令蔡确查明真相。蔡确“轻易”的就让彭简服罪,认定那首词是自己所写,动机是因为他在杭州与石越不和,贿赂不成,怕石越报复,所以怀恨陷害。赵顼拿到供词,悖然大怒,下诏夺彭简官命告身,贬为庶民,发往琼州编管。这场从头到尾,都是静悄悄的“石词案”,就这样结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这个案子最后的尾声。

  

  唐康又冷冷的遥望了彭简一眼,夹了一马腹,跑到梓儿车前,低声说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儿伸出纤手,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南薰门外熟悉的风光,一路旅途劳累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终于到了。”

  

  韩梓儿的车队,与彭简在南薰门前擦肩而过,唐康甚至没有用正眼去瞧彭简一下。那个人的可悲之处,便是他从头到尾,都称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敌人,因为他不够资格!

  

  沿着东京整齐的街道前行,梓儿的马车,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门之前。

  

  阿旺扶着梓儿走下马车,石安早已下令家里的男丁回避,一众丫环婆子,簇着梓儿,走入内堂。阿旺跟随梓儿已久,见她的脸色,由下马车的期盼、兴奋,渐渐变成失望,心知这是因为石越没有在家的缘故。当下一面走,一面问石安家的:“安大娘,学士呢?上朝去了吗?”

  

  石安家的迟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我也不知道。”

  

  她这细微的迟疑,早已落在梓儿眼中。梓儿心里一震,竟是平添了几分郁郁。待到了内堂,众人见礼请安完毕,一一散去,梓儿叫住一个丫头:“明眸,我有话问你。”

  

  明眸连忙停住脚步,转过来敛身道:“夫人?”

  

  梓儿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突然问道:“学士到底去哪里了?你是我桑家陪嫁过来的丫头,须得和我说实话。”

  

  明眸迟疑了一下,低着头不肯做声。

  

  梓儿心中更是怀疑,柔声问道:“是学士不让你们说吗?若是,你就不要说了。”

  

  “没有,没有。”明眸慌得连连摆手否认。

  

  “既然没有,为何又不肯说?”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兴,学士他……学士他……”明眸显是犹豫不决。

  

  梓儿柔声安慰道:“不要紧的。你但说便是。”

  

  明眸垂着头,低声说道:“婢子听说,学士是去看一个叫楚云儿的姑娘去了。”

  

  时间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动,梓儿呆呆的坐在那里,心中似绞一般的痛疼。

  

  楚云儿在京师临时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学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园”。院子不大,很清雅,篱笆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一缕炊烟,从屋顶轻袅地飘起,更让这处小院,多出一种温馨的感觉。

  

  东京的住宅很贵,楚云儿既不愿意接受石越的资助,一行人将近二十余口,每日的花销不在少数。而她自从受刑之后,又感染风寒。虽然每日有医生开方精心调理,却不免于沉苛日积,缠绵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对于楚云儿来说,这几日,却实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石越轻轻从阿沅手里端过熬好的草药,轻轻吹了吹,亲口尝过,才用勺子喂给楚云儿。阿沅斜着身子,靠着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楚云儿就似个小孩子一样,被石越照顾着,眼中尽是幸福的光芒。

  

  只是,只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经有无数种形象,民间的传说,楚云儿的回忆,自己的想像,每种形象,都不一样——到这几日,她才亲眼看到,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已经快三十岁的石越,并没有和当时的人一样,留着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紧身为主,与那个叫唐康的小子有点像,显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说话的时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让人不敢打搅;他开口的时候,威严中带着温和亲切……

  

  不知道为什么,阿沅很喜欢看着石越给楚云儿喂药的样子。她在熬药的时候,想到这副情景,也会不自觉的微笑。自己是在为姑娘高兴吧?阿沅痴痴的想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滴落,她连忙悄悄的抹掉,不让别人看见。

  

  “石大哥。”楚云儿轻轻咳了几声,不再喝药。

  

  “怎么啦?云儿。”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对你说。”楚云儿挣扎着想坐起来。

  

  石越连忙把碗放下,轻轻扶她起来,笑道:“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楚云儿摇了摇头,对阿沅说道:“阿沅,你先出去一会。”

  

  阿沅点点头,走到院子中间,望着篱笆发呆,一面胡思乱想的猜测楚云儿与石越要说什么。

  

  “石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楚云儿温柔的望着石越。

  

  “你问吧。”

  

  “如果我好了,你会娶我吗?”楚云儿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来,苍白的脸上,也增添了几分红晕。她低着头,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

  

  等了很久,楚云儿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说道:“石大哥,你连骗我都不会吗?我是好不了了。”

  

  “你别乱说。”石越温柔的训斥道。

  

  “我的身体,我心里很清楚。”楚云儿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开额前的一缕头发,稍稍一动,就是剧烈的疼痛。

  

  石越连忙按住她的手,帮她把头发拂开,勉强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静养,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云儿也不分辩,望着石越,又问道:“石大哥,你很喜欢桑家妹子吧?”

  

  石越点了点头,笑道:“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我也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楚云儿真诚的笑道,“可惜,我的命没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乱想。”石越又似有点手足无措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楚云儿轻轻抓住石越的手,柔声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够让你为了我担心,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种情意深重的话语,实是在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中感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石大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楚云儿幽幽的望着石越,眼中晶莹闪烁。

  

  “你说,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做到。”石越毫不犹豫的答应。

  

  “你见着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孤苦零丁,和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灾荒,我没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楚云儿眼光有点迷离,陷入了回忆之中。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给大哥了。她还有个表姐,叫王朝云,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若有可能,也请大哥替她访到,免得她象我一样,想找个亲人也找不到,没个依靠。”

  

  “傻妹子。”石越强抑住泪水,伸手抹去楚云儿眼角的泪珠,强笑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也不是没有亲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云儿望着石越,心里说道。

  

  “我是说我万一死了……”楚云儿一句话没有说完,石越已经轻轻捂住她的小嘴,忙不迭的说道:“我答应你,我收她做我的干妹,当她亲妹妹一样对待。你再不要胡思乱想……”

  

  *—*—*—*—*—*—*—

  

  当天,集英殿。

  

  欧阳发与石起站在赵顼面前,形成鲜明的对比。欧阳发风度翩翩,谈吐优雅,条理清晰,每每让赵顼点头称赞不已。

  

  石起却显得有几分紧张、拘束不安。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虽然不到四十岁,却已颇显老态,显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并不十分如意。赵顼每每问话,石起回答起来总不免结结巴巴,完全没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后的风范。

  

  赵顼抱着一种怜惜的态度,问了问他一些学问上的事情,见答对并不如意,便转过话题,问道:“朕听说你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知所踪?”

  

  石起紧张的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过先母去逝之先,的确曾拜托韩国公一事,后来韩国公与草民说道,说寻访良久,一直没有消息。草民才知道还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实之人,说起这种骨肉分离的事情来便有几分戚容。

  

  赵顼微微点头,道:“这便是了。朕听说有半边绿玉独角兽为信物?”

  

  “这半边绿玉独角兽,本是家父遗物。”

  

  “卿可曾带来?”赵顼饶有兴趣的问道。

  

  “回陛下,草民随身携带。”

  

  “可呈上来,给朕看看。”

  

  “遵旨。”石起连忙从佩带中解出一片三个手指并拢大小的绿玉独角兽,恭恭敬敬递给来取的李向安。

  

  殿中众人,都将目光聚在这半片玉上,想要看个稀奇。便听到有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第十章

  

  赵顼诧异的望着失声的三司使曾布与不久前刚调入秘书省的著作佐郎叶祖洽,皱了皱眉头。

  

  曾布与叶祖洽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连忙拜倒谢罪:“臣死罪。”

  

  若只是叶祖洽失态,倒也罢了,三司使曾布也如此失态,却未免让赵顼颇有点不以为然,他又看了曾布一眼,问道:“曾卿,何事惊讶?”

  

  曾布伏着脑袋,与叶祖洽对望了一眼,又见到几个大臣眼中,似有嘲笑之色,他不觉红了脸,回道:“陛下,臣见到那个绿玉独角兽,非常的眼熟,故此失态,请陛下恕罪。”

  

  “哦?”赵顼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转过头,望着叶祖洽,说道:“叶卿,你又是因何惊讶?”

  

  叶祖洽红着脸回道:“微臣也是看到那个绿玉独角兽,竟似……竟似……”

  

  赵顼见他这副窘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竟似什么?卿是朕的状元,如何这般拘谨?”

  

  “是,陛下死罪……不不……臣死罪,臣死罪……”叶沮洽被皇帝说了两句,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语无伦次的说道:“臣是见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家里也有同样的半片……”

  

  赵顼见叶祖洽这幅样子,本来心头颇有不快,待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是什么都忘了,探起身来,问道:“卿说什么?”

  

  “回禀陛下,微臣说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也有。”

  

  曾布也趴低了身子,说道:“陛下,臣也在石越书房里见过,石越喜好玉石,颇集精品,这个玉独角兽因为是半只,故此臣印象十分深刻。”

  

  这二人说出此事来,殿中赵顼以下,众君臣都面面相觑,石起也似惊呆了一般,张大了嘴。他自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有这种变故的。富弼将这个石介的“遗物”交给他的时候,只告诉他这是他父亲不多的遗物之一,他母亲珍重保存,死前交给富弼,让他替石家寻访石起同父异母的弟弟,此时转交给他,要他一定随身携带,好好保存。他对富弼一向敬服,自是谨遵,哪里便知道一日入京,皇帝亲口问起,又有大臣说名动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也有此物!

  

  赵顼从李向安手中接过半片绿玉独角兽,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死死地望着曾布与叶祖洽,指着手中的独角兽,问道:“二人可曾看得真切,果是此物?”

  

  曾布与叶祖洽又悄悄对望一眼,却绝不敢接口。万一说错,便是欺君之罪,这么远远的看一眼,又岂敢保证?

  

  曾布迟疑道:“……这个……这个……”眼睛不断望赵顼手中的玉独角兽上瞟,几乎要急出冷汗来。

  

  赵顼立时明白曾布的意思了,将手中的玉独角兽递给李向安,道:“曾卿,叶卿,卿等且拿去看详细了。”

  

  “遵旨。”二人连连顿首,接过李向安送来的玉独角兽,仔细端详起来了。

  

  众人紧张地望着二人的表情,曾布看完之后,不发一辞,递给叶祖洽,叶祖洽拿在手中,看了半晌,脸上惊异之色却是越发的明显。

  

  “如何?”赵顼忍不住又问道。

  

  曾布连忙小心翼翼的说道:“臣、臣以为,这片玉与石越所有的半片玉,很可能是一对!”

  

  叶祖洽也答道:“微臣也以为,的确很像是一对。”

  

  二人话一出口,殿中众人,无不瞠目结舌!赵顼不由站起身来,追问道:“二卿可看仔细了?”

  

  “臣等看得仔细了!”

  

  “难道?难道?”赵顼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

  

  殿中诸大臣,以王安礼最是心思缜密,他立时出列,欠身说道:“陛下,微臣以为,陛下可遣一中使,往石越家取来此物,看是否相合?并问石越家中玉片的由来。如此,事情便可知其大概。”

  

  赵顼点点头,道:“卿说得不错。李向安,你立即快马去石府!”

  

  李向安侧身出来,跪倒接旨:“遵旨。”然后面朝着皇帝,退出集英殿,快马飞奔石府。

  

  赵顼乍然间遇上这种充满戏剧性的事情,又是猜疑又是兴奋。石越若真是石介之后……赵顼突然又想起那日在宝文阁看名臣像的事情——难道?

  

  ※※※

  

  石府。

  

  梓儿自那日回府之后,因为旅途劳顿,又听到石越去见楚云儿,气郁于胸,加上杭州、汴京气候不同,一时不慎,便感染了风寒,竟然也一病不起!

  

  御医沈厚给梓儿诊过脉之后,在丫头的指引下,轻轻退出梓儿的闺房,石越连忙走过去,低声问道:“沈大人,我夫人的病情要不要紧?”

  

  沈厚蹙眉摇头,叹道:“学士,夫人本只是劳累之下,偶感风寒,兼气郁不散,因此得病,本来也无大碍,用几味药,调理调理,也就好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石越紧张的问道。

  

  “只是据脉象来看,夫人已有数月的身孕……”他一句话没说完,石越听到“身孕”二字,已是喜上眉梢,可转念想到沈厚的“只是”,心里又是惊怕,堂堂的龙图阁直学士,竟是有点手足无措了。

  

  却听沈厚继续说道:“……这本是喜脉,只是此时得病,若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啊?”石越听到此语,不由从喜到惊,从惊到怕,急道:“沈大人,你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她们母子平安!”

  

  “下官自当尽力。”沈厚欠身答道。

  

  “康儿,你去陪沈大人开方抓药,封五两金子给沈大人吃茶。”石越叫过唐康,低声吩咐道。一面朝沈厚说道:“沈大人,在下就先失陪,一切全拜托大人多多用心。”说完,便转身往桑梓儿房中走去。

  

  梓儿的卧室,是三间屋子打通而成,东侧放着一张大理石案子,案上堆着各种名人字帖、墨砚、笔筒;西面则堆成山似的画卷;正里间,用珠帘隔开,放着一张古琴,琴边设着大鼎,时时都焚着几枝檀香。在琴之西,有屏风隔开的里间,才是梓儿真正的卧室所在。

  

  石越轻轻走进去时,阿旺正在给梓儿盖被子,她见石越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柔声道:“奴婢给学士请安。”

  

  石越朝她微微一笑,轻轻摆了摆手,走到梓儿床前,替她把被子轻轻盖好,坐在床边,望着自己的妻子。

  

  梓儿睁着大眼睛,从被子中伸出手来,握住石越的大手,轻声唤道:“大哥。”

  

  “妹子,你有了身孕,怎么不告诉我?”石越轻轻握住梓儿的手,微微笑着嗔怪。

  

  梓儿的脸羞红羞红,闭上眼睛,不敢做声。半晌,才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见石越还在温柔地看着她,连忙又把眼睛闭上。

  

  “是多久的事了?”石越温柔的问道。

  

  “三个多月了,我也是回京之前,才确认的。”梓儿紧闭双眼,低不可闻的答道。她毕竟也是没什么经验的女孩子,到石越离开杭州后,虽然隐隐猜到自己是怀孕了,却到第三个月上,才敢确认。

  

  “真是个傻孩子。”石越笑着轻轻骂道,俯下身去,轻轻吻了梓儿的脸一下。

  

  梓儿的脸立时变得滚烫滚烫的,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阿旺她们还在这里。”

  

  石越一时忘情,根本没在意还有下人在场,这时不由尴尬的打量房中,见阿旺与两个丫头明眸、珠辉,正在捂着嘴偷笑。

  

  见石越看她们,阿旺连忙笑着对明眸与珠辉轻声喝道:“呆在这里做什么,快出去做事。”

  

  “是。阿旺姐姐,你可不也要出去?”珠辉捂着嘴取笑道。

  

  “叫你多嘴。”阿旺装做张牙舞爪扑过去。

  

  三人一面走一面笑,往外面走去,不时还回过头来,悄悄看石越与梓儿一眼。石越倒还无事,梓儿却是羞得满脸通红。夫妻亲热自是平常事,但在古代却也不便当着别人的面做。

  

  阿旺三人刚刚走到门口,便见一个人急匆匆走了进来,差点与阿旺撞个满怀。阿旺正要啐骂,定睛一看,却是唐康,连忙改口道:“二公子。”

  

  唐康朝她微微点头答礼,急步走石越跟前,唤道:“大哥、嫂子。”

  

  石越见他跑到后室来,心中奇怪,道:“康儿,沈大人走了吗?”

  

  “走了。我已经吩咐下人去买药了,有几味药只有大内有,也让侍剑随沈大人去拿了。”唐康欠身道。

  

  “嗯。”石越点了点头,道:“那还有什么事吗?”

  

  “有……”唐康望了床上的梓儿一眼,欲言又止。

  

  石越虽然知道唐康要说的话,可能不方面梓儿听到,但是此时却是不愿意离开梓儿,见他这个神态,不由笑道:“是国事还是家事?若是家事,你便在这里说吧。”

  

  “是家事。”唐康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方才送沈大人出门,见到石安家的领着两个女孩子进来,却说是舅舅家送来的,为侍候大哥用的;石安家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又不敢擅自进来打扰,所以让我来问一声……”唐康说起这件事来,神态中总有几分勉强。

  

  “荒唐……”石越皱了眉毛,正要斥骂,却突然想起是自己岳家送来的,又不好开口了,只得硬生生忍住,心里却奇怪桑楚俞送两个女孩子给自己做什么?

  

  不料梓儿突然低声说道:“大哥,康儿,那两个女孩子,是我让买来的,你让石安家的收进来便是。”

  

  石越与唐康都吃了一惊,石越转过身,望着梓儿,温声说道:“妹子,既然是你买的,便收了留在你房中侍候吧。”

  

  梓儿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停的颤动,她望着石越,挤出一丝笑容,似乎是带着几分歉意的低声说道:“大哥,我这是给你买的。我房中的女孩子够用了。”

  

  “你知道我不习惯别人伺候的。”石越微笑着摸了摸梓儿的脸蛋,低声说道。他也没有多想太多。

  

  “不是这样,朝中的大臣们,哪个家里没有几房姬妾的,大哥没有,没得惹人笑话,我……”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傻瓜,没的做什么胡思乱想。王安石、司马光,都没有姬妾,谁又敢笑他们?我有你也就够了。”他这么旁若无人的说情话,倒惹得唐康尴尬万分。

  

  “可是,我又没有孩子……”

  

  “你不是已经有了吗?”石越用半带取笑的语气说道,转过头,吩咐唐康道:“康儿,既然是自己家买的,也不好退,便给李先生与司马先生房中,各置一个吧。”

  

  唐康迟疑道:“陈先生那里,似乎不好厚此薄彼。”

  

  石越沉吟了一会,笑道:“说得也是,便再去买一个,到时候再一起各送一个。”

  

  “是。”唐康答应着,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

  

  石越见唐康走了,方又转过身来,却见梓儿眼角,挂着几滴泪珠。他伸手轻轻抹掉,低声哄道:“傻妹子,你哭什么?”

  

  “我没哭。”

  

  “还说没哭?”石越伸出手指,想轻轻刮一下梓儿的鼻子,却忽然发现梓儿的神态与往常全不相同,手指伸到半空便怔住了。半晌,才轻轻的放下,爱怜的抚摸着梓儿的脸,柔声道:“妹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梓儿痴痴地望着石越,摇摇头,低声说道:“大哥,我什么也帮不了你,我明明知道你喜欢楚姑娘……”

  

  石越万万料不到梓儿会说出这话来,怔道:“你一定是误会了?你怎么知道楚姑娘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梓儿心中,肝肠寸断。

  

  ——“我还听说当年,你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娶我的。”只是心里的这句话,梓儿却不敢说出来,只是在心中不住的徘徊,不住的折磨自己;她很怕一但说出来,什么都似梦幻一样的,立时什么都没有了。“便是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可是如果能天天看着你,我也是愿意的。”她心中转过的,是这样的念头。

  

  石越哪里知道梓儿心中的想法,他一转念,便猜到是自己去看楚云儿的事情,让梓儿知道,这才引得她胡思乱想,便笑着解释道:“妹子,你一定是误会我了。我去看她,是因为这次,我欠她的实在太多。”

  

  梓儿点点头,石越心中一宽,却听梓儿低声说道:“我去找楚姑娘,让她来服侍你,可是她却不肯。我想我从来不会为大哥宽解心事,才托人去寻了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回来,大哥你又不喜欢……我知道,我总是这么笨,一点也帮不了大哥。”

  

  石越望着自己的妻子,听她说着这些事情,又是显得情深意重,又是让自己头痛不堪;真的是又气又爱,又怜又恨,做声不得。半晌,方重重叹了口气,柔声说道:“你再不要胡思乱想了,我真的不要别人来宽解什么,我只要你就够了……”

  

  石越正待继续开解,忽听门外唐康高声唤道:“大哥,有旨意。”

  

  石越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握了一下梓儿的小手,把它放进被中,柔声说道:“你好好将养,不要胡思乱想,我去去就来。”说罢,连忙起身出去,去迎接圣旨。

  

  二人一路紧走,方到中门,李丁文手里捧着一卷书,站在那儿,见石越与唐康过来,他走近几步,到石越跟前,低声说道:“公子,成败在此一举!”

  

  石越心中一凛,知道那件事已经进行到关键时刻了,他朝李丁文微微点头,收敛心神,快步走进客厅。

  

  ※※※

  

  李向安见石越出来,咳了一声,往北站了,尖声说道:“有口谕,石越接旨。”

  

  “臣石越恭聆圣谕。”石越见李向安表情又是严肃,又是兴奋,已知李丁文猜得不错了,连忙拜倒。

  

  “卿家是否有半片绿玉独角兽?”李向安尖着嗓子问道。

  

  石越装作一怔,诧异的回道:“臣家确有此物。”

  

  “此玉是如何得来?卿可如实回奏。”

  

  “此玉是臣熙宁二年遇变之时,随身所带之物,臣实不知来历。”

  

  “啊!”李向安忍不住低声呼了一句,见石越诧异的望着他,连忙用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卿可将此玉交给李向安带予朕一观。”

  

  这次轮到石越诧异的呼道:“啊?”只不过他却是装出来的,立时便恢复了恭谨之态,道:“请圣使稍候,臣马上去取。”

  

  不多时,石越便去书房中取出半片绿玉独角兽,用绸布小心包好,交给李向安。又佯装不知,低声问道:“李公公,皇上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李向安故作神秘的摇摇头,笑道:“许是石大人大喜,说不定咱家还要来跑一次的。”

  

  石越知道戏已经演得差不多了,便不再多问,恭恭敬敬将李向安送出大门之外,望着他骑上马飞驰而去,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

  

  “公子不用担心,在家静候佳音便是。”李丁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石越身后,悠悠说道。

  

  石越点点头,回到客厅,突然对李丁文笑道:“潜光兄,我们来手谈一局如何?”

  

  李丁文点点头,笑道:“公子是想学谢东山吗?”

  

  “哪里又比得上先贤,谢东山是期待淝水之前破敌的消息,我等的又是什么呢?”石越自嘲的笑了笑,在棋盘之前坐下,拈起一粒白子,轻轻地放在天元之上。

  

  ※※※

  

  集英殿上。

  

  赵顼静静的听李向安把到石府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当听到石越的玉是熙宁二年遭遇变故时随身携带之物时,眉头不由跳了一下。

  

  他打开绸布,将石越的半片玉独角兽放在手中,细细端详一会,又向曾布、叶祖洽问道:“二卿所见,可是此物?”说完将玉独角兽递给李向安。

  

  李向安捧着玉独角兽,走到二人面前。

  

  曾布拿起玉来,不过看了一眼,便斩钉截铁的答道:“陛下,正是此玉。”

  

  叶祖洽却拿在手中,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才回道:“回禀陛下,正是此玉。”

  

  赵顼点点头,又吩咐李向安把玉呈上来,把玩了一会儿,怎么也看不出这块玉独角兽与平常所见的有什么区别,便又问道:“二卿何以能确知便是此玉?它有何奇特之处?”

  

  曾布欠身答道:“陛下可以看那半边独角兽的角上,刻有极细的一个‘安’字。听说石府的管家叫石安,便是从这个字而来。”

  

  叶祖洽也说道:“臣能识得此玉,亦是同样的缘故。”

  

  赵顼闻言,将玉捧起,向玉独角兽的角上仔细望去,果然有一个极小的“安”字,他这才全无怀疑,又拿起石起的半片玉独角兽,“啪”地一声,合在一起!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帝的手上——在赵顼的手上,捧着一只完整的绿玉独角兽!

  

  赵顼细细观察,竟是丝丝契合,他又往石起那半片独角兽的角上看去,竟发现一个相同字体的“平”字!合起来,便是“平安”二字。

  

  “竟然真是一对!”赵顼脱口说道。

  

  石起被这不可思议的事情给惊呆了!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了:突然之间,名动天下的石越,竟然成了自己的亲生弟弟!“那么,那么石学士……石学士……”

  

  赵顼点点头,微笑道:“石越很可能就是你失散的弟弟。”

  

  曾布与叶祖洽见皇帝亲口说出众人都在心中猜测的事情,连忙拜倒称贺,朗声说道:“这是陛下洪福齐天,恩德所致,才使石家骨肉重逢!皇上万岁、万万岁!”

  

  二人一旦开头,在场众大臣,便是号称忠直之辈,亦不免要拍几句赵顼的马屁,将石家“骨肉重逢”这一佳事,归功于赵顼的圣德与英明!而石起突然之间有了石越这样的一个弟弟,早已高兴得手足无措,亦不免要笨拙的感激着皇帝的恩德。

  

  只有欧阳发冷冷的望着这一切,他虽然不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是一个阴谋的产物,却是十分的讨厌那种无耻的谀辞。突然之间,他十分想念白水潭学院与《汴京新闻》报社,在那里,人与人的关系要纯洁许多,至少,他欧阳发可以不用拍任何人的马屁!

  

  ※※※

  

  石府。

  

  石越在中腹紧了黑子一块大龙一口气,笑道:“潜光兄,中原这块,我赢了。”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在西北角上落下一子,淡淡地说道:“中原虽然是公子暂时得了先手,东北角上这一块,却终是丢了。”

  

  石越闻言一怔,细看棋局,果然如李丁文所言,他纠缠于中腹的缠斗,却无暇顾及全局,东北角一块,白棋能不能活,都已成了大问题。石越长长的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顾头不顾尾,可笑,可笑!”

  

  李丁文微微笑道:“不过也要恭喜公子,终于暂时可以摆脱了中原的纠缠,这个先手,难得之极。”

  

  石越自嘲的冷笑道:“金角银边草肚皮,中腹的暂时先手,又有什么用处?”

  

  “公子之言差矣,自古以来,对弈之胜负,十之八九,都取决于中原的胜负。更何况,先手始终是先手,总比后手要好。”

  

  “也只能做如是想了。”石越微微摇头,在中原西北方向,落下一颗白子。

  

  ※※※

  

  代州。

  

  杨遵勖洋洋得意,前来谈判的宋使韩缜毫无辩才,他逼一步,韩缜便退一步,不过几天的谈判,宋朝丧地七百里,最关键的是,虽然黄嵬山留在宋朝的版图之内,但沿界之山,尽都以分水岭为界,雁门天险,实际上已归辽宋共同所有!

  

  杨遵勖望着韩缜在边界文书中签字盖印,忍不住心情大佳,借空就问起宋朝的人物故事,笑道:“韩大人,我在北朝,听说南朝有王马石苏四杰,其中以石越石子明年纪最轻,却不知是何等人物?”

  

  韩缜虽然受了“从其所欲”的圣旨来谈判,却也知道清议可惧,自己亲手割让七百里之地,回京之后是怎么样的情况,真是不可预料!因此心情不免有几分低落,忍不住出言反讽道:“不是说北朝看不上石子明,他才来大宋的吗?”

  

  杨遵勖与萧佑丹本就没什么交情,也不是太子一党的人物,更不曾知道大宋汴京还有闹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不由一怔,笑道:“石子明何曾来过我们大辽?若是来过,我大辽皇帝陛下又岂能舍得这种人材归你大宋所有。”

  

  韩缜心中一个激灵,试探着问道:“杨大人,若有才华绝世之人,欲借大辽之力灭宋,事后再取大辽而代之,我可不信辽国皇帝便敢用这样的人物。”

  

  “哈哈……”杨遵勖不由哈哈大笑,傲然道:“以我北朝主上的才华,又岂会害怕一二野心之辈利用?若有这样的人物,我主上必然乐于借其才华混一宇内,至于取大辽而代之,却绝无可能。”

  

  “世间尽有才智之士……”韩缜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杨遵勖笑道:“我北朝与南朝不同,宗室后族,或手握兵权,或各有私兵,出则将,入则相,纵有才智之士,阴谋亦不可得逞。若是以堂堂之师对阵,最多便是得到南朝之后,做一个南朝皇帝,又能奈我大辽何?”

  

  “那,石敬塘……”

  

  杨遵勖击掌笑道:“韩大人说得不错,石敬塘便是例子。石敬塘非英雄乎?亦不过我大辽一走狗尔。我跟随主上数十年,可从来没有遇到过韩大人所说的狂悖之辈。”

  

  韩缜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自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件事,可以来转移皇帝对于丧地七百里的羞辱感了。

  

  ※※※

  

  三春时节,杂花生树,飞鸟穿林。

  

  “贼子做案十分隐秘,到现在为止,只找到九个人证,看到了当晚散布揭帖的人,可是都只是看到背影。”韩维一边拨开御苑中横生的树枝,紧紧跟着皇帝的步伐,一边报告着“揭帖案”的进展。

  

  赵顼“嗯”了一声,在一株桃树前停下脚步,冷冷地说道:“现在已经可以证明石越应当就是石介当年的遗腹子,那么必然有人恶意陷害朕的大臣,离间朕与石越的关系,是谁干的,一定给朕查出来!”

  

  “臣定当竭力而为。从臣的私下揣测来看,臣以为是辽人所用的离间计。”韩维从容答道。

  

  “若是辽人所为,那么杨遵勖就不应当在韩缜面前说那些话。”赵顼质疑道。

  

  韩维思忖一会,说道:“辽人国内有分歧,也是可能的。或者辽国朝廷并不知情,不过是一些见识长远之人,设下此计……”

  

  赵顼点点头,说道:“卿说也不无道理,不过终是查无实据吧?”

  

  “的确没什么证据。揭帖的纸张,是河北所产,但是这种纸张大宋有,与辽国互市时也有流传,极其普遍。从雕版上查,更不可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物什不是在汴京印刷的。而若从动机上查……”

  

  “如何?”赵顼转过身来,望着韩维,追问道。

  

  韩维又岂是会胡乱说话的人?他不紧不慢的说道:“若是从动机上查,臣以为只有辽人有可能了。”

  

  赵顼摆摆手,“这件事情,卿不要放松就是了。”

  

  “臣不敢。”

  

  “嗯。”赵顼随口应了一声,换过话题,说道:“欧阳发是个人才,朕欲赐他进士出身,不料他却拒绝了。卿说他果真无意功名吗?”

  

  韩维笑道:“欧阳发若要考进士,不过是探囊取物。臣看他是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在白水潭学院为陛下培育人材,在《汴京新闻》做陛下的布衣御史,也是报效之意,臣以为陛下不如就全其之志。”

  

  “也罢。”赵顼点点头,又笑道:“龙生九子,九子不同。石起与石越一父所生,何至于竟有天壤之别?”

  

  韩维望了赵顼一眼,欲言又止。

  

  赵顼早已看在眼中,笑道:“卿有什么要说的,但说无妨。”

  

  韩维肃容说道:“臣要说的话,原是不知轻重,不该臣说的,所以臣不敢说。”

  

  “朕与卿君臣之知已非一日,卿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是。”

  

  “陛下说得是。那就恕臣放肆。”韩维欠身说道:“臣以为石越之才,是天授,非人所能及,故此石起不能与石越相比,并非是因为石起太差,而是因为石越太好。此子前事尽忘,而少年能著《论语正义》,又蒙太祖、太宗皇帝见爱,或者他是太祖、太宗皇帝替陛下选中的臣子,亦未可知!”

  

  “自古以来,有贤主生,必有良臣生。故汤有伊尹,文王有太公,汉高祖有三杰,唐太宗有魏征……”

  

  赵顼不置可否的望了韩维一眼,说道:“卿不必多说,朕知道了。”

  

  “陛下圣明。”

  

  “朕会下旨给石越认祖归宗,赐石起勋云骑尉,给田十顷,让他好生耕读传家。至于石越要如何用,还要容朕三思。”

  

  ※※※

  

  辽国马邑。

  

  耶律浚刚刚抄完一部《金刚经》,见四下无人,偷偷伸了伸懒腰。忽然听到房外隐隐约约有读书之声,不由循声走出房外,四下张望,原来却是萧佑丹在院中读书。

  

  萧佑丹见耶律浚走近,连忙放下书卷,欠身行礼道:“殿下。”

  

  “佑丹好雅兴。”耶律浚盯着萧佑丹手中的书,笑道。

  

  萧佑丹把书合上,递给耶律浚,却是一本《老子》。萧佑丹悠悠说道:“《老子》一书,全篇讲的都是权谋机变之术,眼下殿下正用得着。”

  

  “我?如何说我用得着?”

  

  萧佑丹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道:“如今皇上四处巡游,朝政越发紊乱了。前一段到大鱼泺,鹰坊使耶律阳陆不过博得头鹅,竟然加工部尚书!又崇信佛事,因殿下在军中,竟让殿下抄写佛经——殿下可知,如今我大辽,也是处处灾荒!偏偏我还听说,知三司使事韩操说今岁的钱谷还会增加,看来韩操授三司使指日可待——可是这些钱谷,又从何而来?只是让百姓更加离心离德而已。”

  

  耶律浚摇摇头,说道:“这种事情,非止一日,又何足怪?”

  

  “可是南朝石越,听说竟是石介之后,眼见便有大用。彼长此消,如何受得?皇上既然四处巡游,而朝中又是奸臣当道,殿下内忧外患,臣恐怕殿下即便他日顺利登基,亦不过一亡国之君!”萧佑丹面有忧色,正容说道。

  

  “那么,佑丹你以为我当如何处置?”

  

  “殿下,眼下还须先求自全之策,臣这里有上中下三策。任殿下选取。”

  

  耶律浚道:“请说。”

  

  “上策,此间事情既然了结,就跟随皇上左右,以为固宠之道,同时阴蓄死士,万一有变,挟天子以令诸侯;中策,太子妃已有九月之孕,皇太孙即将出生,殿下以此为借口,速回京城,陛下自会让殿下总领朝政,如此慢慢谋划,若时间足够,自能培植自己的势力,缺点是会打草惊蛇,只恐耶律伊逊那老家伙不能相容;下策,学重耳之策,在边郡领兵自安。”萧佑丹显然思虑已久。

  

  耶律浚思忖一会,断然说道:“我当取中策。”

  

  萧佑丹脸色凝重的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殿下就可写表请求回京了。”

  

  ※※※

  

  熙宁八年四月一日。大宋汴京大内。

  

  赵顼涨红了脸,愤怒地将一份表章撕得粉碎,碎纸片片飘落,洒得御书房中满地都是。“无耻!无耻!”

  

  石越目光平静的望着突然发怒的皇帝,一言不发。

  

  赵顼指着满地的碎纸,冷笑着问道:“石卿,卿可知道这说的是什么?”

  

  “臣不知。”石越欠身答道。

  

  “是韩绛率领众大臣,请求给朕加尊号的表章!绍天宪古文武仁孝皇帝!嘿嘿……”赵顼不住的冷笑,讽刺的说道:“而加尊号的理由,竟然是因为朕终于与辽人达成了和议!外抚四夷嘛!”

  

  “陛下,韩丞相此举,倒并不是因为不知道大宋的羞辱,反倒是因为知道这种羞辱,所以想用这种办法来遮掩。”石越平静的分析道。

  

  “是啊,遮掩!”赵顼狠狠地踩过地上的碎纸,冷笑道:“石卿的看法呢?”

  

  “臣以为,知耻近乎勇。自欺欺人,似无必要。”

  

  赵顼似乎没有料到石越会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望了石越半晌,突然笑道:“好,好。卿没有让朕失望。”

  

  “知耻近乎勇,说得好,朕当记住这句话!”赵顼高声说道,似乎要渲泄自己压抑的情绪,“朕若加尊号,是欺人乎?是欺天乎?石卿,卿在这里,可记住朕今天说的话,宰臣们给朕上过四次尊号了,都被朕所拒绝。朕一生中,绝不会给自己加任何尊号!”

  

  “陛下圣明。”

  

  赵顼似乎怒气稍遏,定下心神,对石越笑道:“卿可知道朕今天召卿来,是为了何事?”

  

  “臣不知。”

  

  “朕以为,改革还要继续,国家不变,则无以富强,不富强,则屈辱还要继续!因此,国事虽艰,却非变不可!”

  

  石越静静地听赵顼继续说道:“朕让你来,是让你给朕推荐一个杭州知州与杭州通判的人选。”

  

  “这……”须知此时,石越依然还是“权知杭州军州事”,皇帝却让他推荐杭州知州人选,言外之意,不道自明。

  

  赵顼无比果断的说道:“卿不必犹疑,朕已决定留卿在身边。杭州的事业,朕知道有卿的心血,所以特许让卿来推荐继任人选。”

  

  石越摇了摇头,顿首道:“陛下,臣以为杭州知州,或可以由张商英担任;通判一职,却不应当由臣来推荐,否则,有失朝廷设官之本意。”

  

  赵顼赞许的点点头,却听石越继续说道:“陛下,臣只恐暂时不能报陛下之恩,臣既知生父、大母都已逝世,而生母却不知所踪,不孝之人,当先为父母守孝三年,以尽人伦。”

  

  赵顼不料石越竟然提出来要丁忧,不由怔道:“卿父去逝已有近三十年,大母去逝,也已经超过三年,礼制亦不至于要求卿为此丁忧。卿孝心可嘉,只是朕却不能允许的。”

  

  “陛下!”石越哽咽道,他的演技,已是越来越逼真了。

  

  “除卿翰林学士的制文,就在朕的袖中。朕不会许你回家的。”赵顼断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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