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新宋 > 第七节 拗相公

?世间所谓的“伟大”,其本质不过是“执着”,但“执着”的另一面,却是“顽固”。

  

  ——某个自诩为“智者”的人

  

  从熙宁四年的冬天开始,开封城的天气就一直是阴沉沉的,沉闷的天气,和大宋权力中心的气氛一样,让人感到压抑与难受,使许多人都喘不过气来。

  

  冯京捧着一大堆公文如往常一样走进中书省那简单的厅堂里,王安石请辞,王?请了病假,现在掌印的宰相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冯京吩咐了各部曹的官员把公文按轻重缓急分类整理好交过来,自己便坐在案前埋头开始办公。少了王安石的中书省,气氛也显得格外沉闷。

  

  冯京顺手翻了一下公文,瞄了外面的天气一眼,自顾自的说道:“看这天气,说不定有大雪要下。要知会一下开封府,寒冬大雪的天气,可不要冻死人才好。”

  

  有人听到冯京说话,便应道:“冯相,这事曾大人早就吩咐下去办了,开封府推官断不敢怠慢的,您尽管放心。”

  

  冯京心里不由闪过一丝不悦,曾布这个“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出了名的眼里只有王安石,这件事虽然是好事,但是连自己这个当值的宰相都不知会一声,就径自施行,也让人心里真不舒服。

  

  但他毕竟是久经宦海之人,心里虽然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的笑道:“他倒想得周到。”又问道:“各地青苗法与京东西、两浙、河北东三路试行青苗法今年的报告交上来了吗?”

  

  “前天就交上来了,曾大人和几位大人合计,这件事要等丞相回来了再处置方为妥当,压在那里呢。”

  

  冯京听见这话,心里更加不快。但又不好发作,倘是发作,倒是好像自己盼着王安石永远不能回这中书省一样了。他暗自苦笑一下,打量一下中书省的官员,十之八九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俊杰,这些人办起事颇有干劲,辩论起来也头头是道,自己在中书省的作用,原来也不过是签字画押而已。便是王安石请辞,但是他那巨大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中书省,中书省的大小官员们,小事自己下令施行,大事留待王安石回来,冯京有点不明白自己呆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了。

  

  把目光漫无目的投向窗外,冯京突然感觉到王安石像极了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古槐树,无时无刻不用自己的枝叶罩着中书省的院子。一股心烦意乱的感觉冒了上来,冯京突然有种无力感,觉悟到自己是没有办法取代王安石的。他挥了挥手,无力的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开始继续办公。

  

  王?一边取下披风,一边走向房子里。房子里的几个人见他进来,都起身相迎。王?忽然感到胸中气血翻滚,咳了几声,方勉强笑道:“我来晚了。”

  

  “公子,你已经说服丞相了吗?”有人急切的问道。

  

  王?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谢景温,因摇了摇了头,叹道:“我父亲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你派人送信给吕惠卿了吗?”

  

  谢景温点了点头:“送了。不过元泽,这合适吗?你不是说吕惠卿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吗?”

  

  王?苦笑道:“事急且相权,眼下这时节,只有吕惠卿能说服我父亲。如果办这件案子的是吕惠卿而不是邓绾的话,石越演不出这出双簧。”

  

  有人恨声说道:“邓绾行事也是太孟浪了,如今搞得我们这么被动。”

  

  王?冷笑道:“事后怨人,于事何益?石越这一招,我们谁又能料到?只不过本来以为邓绾是个玲珑之人,做事会有分寸,才让他去办这件事,他是想当御史中丞想疯了,居然这样小看石越。”

  

  有人笑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曾布当时首尾两端,也是石越能得逞的原因。曾布虽然捍卫新法,但是和石越私交不错,我们也是失算了。”

  

  王?循声望去,说话的却是新上任的监察御史蔡确,也是御史中丞的有力候选人之一,对了邓绾的落马,他心里只怕是在暗暗高兴。王?心里冷笑,口里却说道:“邓绾罢知永州,并没什么要紧的,他始终是礼部试第一名的进士,迟早有一天能回到开封府。这里都是自己人,大家开诚布公,当务之急有两件事,第一是说服我父亲不要辞相,否则新法前功尽弃;二是白水潭案的主审官,一定要是我们的人,否则他们气焰一旦嚣张,以后就很难压服下去了。”

  

  谢景温点了点头:“元泽所言甚是。”

  

  王?又说道:“冯京向皇上推荐的人选是周敦颐,如果真要是他来做主审官,那白水潭案肯定全部是无罪释放。”

  

  “吕惠卿丁忧,曾布虽然精通律法,但是他已经指望不上,我们现在能推出的人选又是谁呢?”谢景温问道。

  

  王?不动声色的说道:“开封府出缺,我以为皇上之意,白水潭之案的主审官,就肯定是新任的权知开封府,这个案子审得好,权字去掉就是迟早的事情……”

  

  他这话一说,许多人的目光立即热切起来,但是很快又全部黯淡下去。想想自己的资历和要面对的案子的棘手,这些人都还算有自知之明的。

  

  王?有点失望的望了这些人一眼,说道:“同判国子监李定、常秩都是可以推荐的人选。我会找机会向皇上推荐,但是各位也要配合我,最好是搜集一下白水潭不法乱制之事,各位御史谏官,正好顺便做功课。”有宋一代,御史谏官每个月必须有弹劾的表章交上去,所以王?称之为“做功课”。

  

  众人哄然大笑,有人便打趣道:“这件事蔡兄正好一展身手。”

  

  蔡确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王?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恶心。

  

  丞相府,王安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比起宋代官员生活的奢华来说,王安石这个背负着“敛财”之名的宰相,生活却过得十分俭朴。宋代官员俸禄颇丰,一般一家人平均每人可以请三个以上的奴仆服侍起居。但是王安石一家十多口人,请的仆人不过七八人。

  

  自从王安石为相之后,这样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就越来越少,虽然这次是王安石在仕途上遭遇挫折,但是对于王夫人来说,国家大事不是她能关心的,自己的丈夫儿女能一起团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每一顿饭她都竭力营造一个快乐的气氛出来。

  

  王倩儿一边吃着饭一边偷眼看自己的爹爹,朝局之事,她并不陌生,但是做为女孩子,却是不可以随便说这些的。王安石似乎显得有点衰老,但不想让人担心他,依然强打着精神,装出一副笑脸来。桌上摆了七八个简单的菜,王夫人知道自己丈夫的习惯,把最好吃的菜摆在王安石面前。因为王安石吃菜从来没有什么挑剔,他只吃桌子上离自己最近的一碗菜。

  

  为这个还有个笑话,有一次有人对王夫人说:“丞相很喜欢獐肉吗?”王夫人很奇怪的问道:“怎么可能?我都不知道。”那人说道:“因为我有一次看丞相吃饭,桌上别的菜他都没有动,只有獐肉被他吃光了。”王夫人笑道:“一定是饭桌上獐肉离相公最近,所以他就只吃这个了。”那个人便上了心,第二次,便故意把另一盘菜放到王安石面前,果然,王安石吃菜时就只吃那一盘菜。

  

  王安石这个生活习惯,全家老小没有不知道的。因此家里吃饭的时候,往往把最好吃的菜摆在他面前,他也是牛嚼牡丹,浑然不知道分辨味道好坏。

  

  王倩儿看到父亲又是只吃面前的一碗菜,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便一边撒娇一边给王安石碗里夹菜:“爹爹,尝尝这个……还有这个……”

  

  王安石看着自己这个宝贝女儿,温言笑道:“好,好。”

  

  王?回到家里,进了饭厅,正好看到这一幕,便笑道:“还是妹子有办法。”又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父亲、母亲。”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问道:“去哪里了?快一起来吃饭吧。”听公公说了话,王?的妻子连忙起身帮王?装好饭。

  

  王?应了一声,坐下来,说道:“方才皇上召见我。”

  

  “哦。”王安石淡淡的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王?迟疑了一下,说道:“皇上要我劝说父亲回中书省主持政务。”他倒不是假传圣旨。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筷子停在碗里。

  

  王旁笑道:“哥,看你一回来就说公事,先不说这些吧,我倒觉得爹爹早点学张良归隐,并不是坏事。一家人开开心心,也挺好。”

  

  王?半开玩笑的说道:“你什么时候长进过,尽出些臭主意。父亲一身经邦济国之术,不把它施展出来难得要收死在胸中吗?况且皇上是明主,难得君臣相知,若不能有所作为,岂不为后世所笑?张良归隐,那是他帮刘邦打下了数百年的基业,功成身退。现在新法变到一半,小遇挫折便说归隐,真要被后人笑话的。”

  

  王旁一向说王?不过,便不再说话,只小声嘟哝道:“何苦为了一个不见得正确的理想,把天下的怨恨都揽到我们王家身上。”

  

  他说话声音虽然小,坐在他旁边的王?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悖然大怒,厉声问道:“弟弟,什么叫不见得正确的理想?”

  

  他这么高声一说,顿时全家人都听清了,王安石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王旁从小就有点害怕自己这个哥哥,无论是自己还是周围的人态度,都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王?聪明有出息。这种过份杰出的父亲和兄长的阴影下,使得王旁的性格与父兄竟然截然不同。这时听王?厉声喝他,便不再说话,只是闷声吃菜。

  

  王?却气犹未尽,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时生起气来,胸中气血翻腾,竟是想要吐血一样。他好强的生生吞住那口气血,脸色有点惨白的说道:“我们是不见得正确的理想,难道那些庸庸碌碌之辈反倒是正确的?坐视着国家一日一日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们掏空而无力挽救,反倒是正确的?”

  

  王旁有点不服气的低声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

  

  王?不听这句话还好,一听气又上来了,他狠狠地盯着王旁,突然冷笑道:“好啊,那你说说,我们怎么样不见得正确了,什么样又是正确的了?”

  

  王旁偷偷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脸色,见他一直沉着脸,原来就挺黑的皮肤,更显得黑得可怕了。他哪里敢惹父亲生气,就打定主意退一步算了。当下低着头不再说话。

  

  王?见他不再说话,便继续劝说王安石。王夫人虽然感觉气氛不对,但是这毕竟是男人的事情,她不好进言,便笑道对王?说道:“?儿,辛苦一天了,吃饭吧,来,看看这个兔子肉味道怎么样……”

  

  王?一边对王夫人笑道:“娘,知道了。”一边继续对王安石说道:“父亲,你不是常告诉我们做事贵在坚持的吗?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困难,只有坚持下去,才会有最后的成功。现在的新法,就需要你的坚持呀!”

  

  王旁在旁边听得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生性不愿意和父兄争执,只好默默的吃饭,狠狠的咀嚼着口里的青菜,王安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吃过饭后,王倩儿把王安石送到书房,这段时间王安石难得有空,做为经学大师的他便开始在家里读石越的《论语正义》、《三代之治》,并开始动手写《孟子注》。王?也跟了进来,帮他整理资料。

  

  王倩儿见父兄开始忙碌起来,便告退回自己的闺房,穿过几道走廊,一道郁郁的笛声从后花园传来,笛声中似有说不清的烦闷与担心。王倩儿循着笛声走去,到了后花园的池边,果然是二哥王旁在那里吹笛。

  

  “二哥,你有心事呀?”王倩儿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轻轻的问道。

  

  王旁叹了口气:“妹子。”

  

  “是不是因为爹爹的事情?”王倩儿问道。

  

  “是啊,妹子,二叔和三叔都和我说过,现在爹爹变法,把天下的怨恨都归到我们王家身上,对我们王家很不利呀。”王旁也只有在自己这个妹妹面前,敢肆无忌惮的说话。

  

  “可是爹爹也是为了天下的苍生呀?如果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国家变得富强,就算我们王家受一点委屈,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虽是女流,却也知道如果有利于国家与百姓,即便是对自己有害的事情,我们也不应当回避的。”王倩儿理发理垂下来的头发,清声说道。

  

  王旁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妹妹你也有这种见识,如果你是男儿身,爹爹一定喜欢你更甚于大哥。”旋又叹道:“但是我没有这种远大的理想与抱负,我更希望爹爹与哥哥平安。你也看到了,哥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要这样争强好胜,天天算计。这不是一件好事呀。”

  

  王倩儿幽幽的说道:“二哥,你也不必自谦。你也是个进士出身,学问才华,又何曾差了?你担心爹爹,爹爹也是知道的。但是你知道爹和大哥的脾气,天生的热血心肠。虽然这一次爹爹实在有点心灰意懒,但依我看,爹是迟早要复出的。”

  

  王旁急道:“妹子,你也希望爹爹复出吗?”

  

  王倩儿有点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女孩,终究不明白天下大事的。”

  

  王旁叹了口气,说道:“是呀,你是个女孩子,不明白,但是爹爹和大哥,却都是人中之杰,可是他们也自处于错误之中而不自觉呢。只怪我没用,不能说服他们。”

  

  王倩儿有点奇怪看了王旁一眼,问道:“二哥,你怎么可以断定爹爹与大哥身处错误之中呢?”

  

  王旁苦笑了一下,说道:“现在天下的士子,都知道这件事情。爹爹主持变法,青苗法上上下下议论了许久,又是试行又是设提举官,结果搞得天下怨声载道。叫好的人没有抱怨的人多。但是石越略一改良,现在三路试行石法,成绩斐然。前几天听浙江的士子说,单是两浙路,官府也没有掏出一分钱,尽收入五十万贯,虽然水害不断,但是两浙路因为改良青苗法施行得当,再加上农业合作社的施行,农时没有耽误,也没有饿死一个百姓,出现一个流民,大家都能尽心尽力在自己的家乡恢复生产。两浙的百姓上书朝廷,希望允许他们给石越立长生牌位。这种事情,是爹爹的新法能想像得到的吗?”

  

  王倩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瞪大了眼睛望着王旁,她是不太相信这个世界还有比她父亲更能干的人。

  

  王旁看了王倩儿一眼,自嘲式的笑笑,“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相信。但是事实如此,我不能不相信。现在被爹爹贬到杭州的苏东坡在那边大兴水利。曾布说两浙今天治绩如此之好,新法之功不可没——但那是自欺欺人,无人不知道那是石越的功劳——现在朝廷可能要派大员去那里专责兴修水利,把农田水利法贯彻好,以期标本兼治。这也是爹爹的新法唯一不引起非议的法令。到坊间去转转,百姓都在传说石越是文曲星下凡,左辅星下凡,是帮赵宋官家兴万世太平的;便是士林的读书人,也有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就算不信这些星相之说的,也都承认石越胸中实有一篇治国的大文章,改良青苗法不过是牛刀小试。”

  

  听到王旁这样夸赞一个外人,便连王倩儿都有点动摇了。王旁又和她说起石越创建的白水潭学院的气度与景象,他不似王?,白水潭学院,王旁也是亲身去过的,别的书院,他也去观摩过,两番比较,在王旁口中说出来,更显见白水潭学院的出类拔萃之处。一席长谈,直听得王倩儿悠然神往,恨不得自己能亲自去白水潭学院看看。

  

  赵顼这几天也心神不宁,熙宁五年的春节眨瞬即过,粉饰出来的太平景象随着上元灯节的结束也被打回了原形。一个宰相请辞,一个参政告病,冯京独木难支,中书省要处理的公文堆满了几案。而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如曾布这样的大臣则坚持要等王安石回来再做处置,他们说的也颇有道理,连自己也无法驳斥,但是这样的结果却是政务一天天堆积,国家运转的效率降到了最低。

  

  除开日常的政务被荒怠之外,朝中与地方的官员个个都心存观望,无心理政,他们更关心的反倒是王安石的去留,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和他们的前途关系更紧密吧——赵顼带着恶意的猜想。但是身为大宋朝的皇帝,面对自己有这样的臣子,他亦无可奈何。新党与旧党交章上表,或者希望皇帝挽留王安石,或者敦促皇帝早日批准王安石去职,任命新的宰相,政局愈发动荡不安。

  

  赵顼坐在龙椅上,想起昨天和石越的对话。

  

  “陛下,王丞相去留,不可不早下决断,否则政务荒怠,为祸不浅。”

  

  “朕也是这样想,但是王丞相执意请辞,如之奈何?”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朕与你君臣相知,有话但说无妨。”

  

  “那么臣敢问陛下,究竟仅仅是王丞相执意请辞,不肯从命,还是陛下心里也有点犹豫呢?”

  

  “……”

  

  “白水潭之案,与臣休戚相关,但臣不敢以私心坏国事。今日之事,陛下不早定白水潭之案,王丞相就不可能复职,王丞相不复职,陛下锐意求变之心,由谁来实现?”

  

  “……”

  

  “即便是陛下真的不想用王丞相了,也应当早点下决断,臣以为中书省的权威较之新法的权威更重要。中书省诸事不决,地方便有轻朝廷之心,上行下效,地方官吏便会怠于政务,国家之坏,正始于此,陛下三思。”

  

  ……

  

  正在那里思考,李向安轻轻走了过来,启奏道:“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要见您。”

  

  太皇太后曹太后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庆历八年卫卒作乱,她临危不乱,亲率宫女宦侍死战,坚持到天亮,平定叛乱,实在不愧是将门之女。她的祖父曹彬,也是中国历史最值得尊敬的将军之一,禀承祖父的那种举重若轻的气质,她在仁宗死后,立赵顼的父亲英宗为帝,并且曾以垂帘听政,对英宗一朝的政局稳定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赵顼一即位,立即尊她为太皇太后。这个女子,在大宋朝野享有崇高的威望。虽然曹太后不是赵顼的亲祖母,但是赵顼历来都很尊重她的意见。而她也并不是那种对权力有着变态的渴望的女人,虽然二人之间因为种种原因,有着不可避免的隔阂,但是彼此的聪明与尊重,让这种隔阂变得那么极不显眼。

  

  皇太后高太后是曹太后的亲侄女,是曹太后亲姐姐的女儿,也是赵顼的亲生母亲,这也是个很谨慎的皇太后。赵顼屡次想为舅舅家盖座好房子,都被高太后阻止了。最后为高家盖的房子,都是高太后自己的月俸里省出来的,没有用过朝廷的一文钱。

  

  这两个女人在不同的时代受到过不同的评价,但是仅仅在当时而言,她们却有极好的声誉。当时的人们不会因为后世的眼光而改变他们意志。

  

  “儿臣叩见皇祖母、母后。”赵顼不知道两位太后找自己有什么事情。

  

  “官家起来吧。”曹太后笑着扶起年轻的赵顼,在皇宫里,她们都管皇帝叫“官家”。

  

  赵顼站了起来,也笑道:“不知皇祖母和母后找儿臣有什么事?”

  

  曹太后正容说道:“孤家听说外间王安石请辞相,中书省百事俱废,心中忧虑,我是快要去见仁宗的人了,万一有天去了,仁宗问起来今日的朝局,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因此请官家来问问,看官家是何打算?”

  

  赵顼连忙笑道:“皇祖母身康体健,一定长命百岁。外间并无它事,儿臣会处理好的,皇祖母尽可放心。”

  

  曹太后温言说道:“官家,你也不用宽慰孤家,你皇祖母五十多岁了,早就应当随仁宗而去。孤家并不是要干预朝政,昔日仁宗在时,民间若有疾苦传到我耳里,我一定会告知仁宗,请他下旨解救。现在孤家也是一样的。”

  

  赵顼笑道:“这个儿臣深知的,只是当今民间却没什么怨言。”

  

  曹太后缓缓看了赵顼一眼,说道:“官家,民间对于青苗、免役二法甚多抱怨,我也听说了。石越改良的青苗法效果不错,如果不能罢青苗法,就当于全国推行改良青苗法,何苦让他处百姓受苦?王安石虽有才学,前段却闹得数千学子叩阙,这种事情我死后若告诉仁宗,列祖列宗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他既然请辞,不如便把他罢免了。如果官家想保全他,就放他到地方,他必定是一个出色的太守。况且中书不能久无相,如果政事荒怠,官家更应当早做决定。”

  

  赵顼连忙说道:“皇祖母教诲,孙儿不敢不听。石越青苗法改良和农业合作社,当预备推行全国。然而王安石也是极有才能的大臣,现在除他之外,仓促无人可用。”

  

  高太后听他这么说,在旁边说道:“官家,何谓无人可用?韩琦、富弼老臣,司马光、文彦博老成之辈,苏轼兄弟是仁宗亲口说的宰相之才,便是石越,依孤家看,也比王安石老成。”

  

  赵顼苦笑道:“韩琦老了,加上边防缺一帅才,非韩琦不能镇守,富弼病体缠身,文彦博已是枢密使,枢府亦不能无人,司马光太过保守,苏轼兄弟是轻佻之辈,行为不检,在地方历练或有所成,石越的确是个人才,但是他年纪太轻,资历太浅,用来参赞机务辄可,如果遽然重要,肯定不能服众。儿臣亦有儿臣的苦衷,国家之势,非变不可,不变法不足以富国强兵,不用王安石,儿臣无人可用。”

  

  “况且王安石也有他的长处,不仅仅长学见识皆是人中之杰,而且敢任事不避嫌怨,不怕把天下的怨恨的聚于己身,一心想着国家百姓,这种人是难得的忠臣。”

  

  曹太后默然良久,方温言说道:“官家自有官家的见识,只要官家记得,做皇帝关系天下的兴亡,行事一定要老成谨慎。时时刻刻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里,小心行事,就能做一个好皇帝。现在朝局乱成这样,稳定朝局才是关键,不管官家用不用王安石,都要早下决断,中书不可无宰相。有了宰相,朝中官员才不会首尾两端,一心想着谋自己的利益,他们才能安心办事。这一节皇帝一定要记住。”

  

  赵顼笑道:“皇祖母的教训,孙儿牢记在心。”

  

  虽然打定主意早下决断,但是赵顼催王安石视事的诏书却全部被王安石给退了回来。

  

  做为王安石,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心里还在犹疑不断,也是因为这个时候的政治气氛,不适合他回到相位上。白水潭之案未决,请皇帝罢免王安石的奏章没有被批驳下去,就证明皇帝的态度依然不够明朗,王安石是断然不会返回中书省的。

  

  月底,司天监灵台郎亢瑛上书:“天久阴,乃大狱久拖未决之象,请陛下早断白水潭之案;星失度,主中书无相,朝政紊乱,请陛下早下决断。”

  

  这一道奏章,立即成为了朝野关注的焦点,利用天象来敦促皇帝早日解决当时乱得一塌糊涂的朝局,正是各方面都盼望的,这两件事久拖不决,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赵顼把这道奏章发到中书省和枢密院的当天,冯京和文彦博就各自拜章,以为白水潭之案,不宜久拖,二人一齐推荐周敦颐权知开封府,审理此案;而曾布、王?等人则推荐常秩与李定。

  

  虽然各方面都希望通过自己的人选来得到一个有利于自己的判决,但是最后的任命却不是双方推荐的任何一人,而是以陈绎权知开封府,审理白水潭之案。

  

  这道任命传来的时候,石越正和李丁文在下棋,结果一着子落下,紧了自己一口气。

  

  李丁文淡淡的笑道:“公子,不必如此担心,陈绎主审此案,正足以表明皇上的心迹。”

  

  “哦,何以见得?”

  

  “陈绎一向被人认为是新党,和王安石一派关系密切,但是实际上却即不是衙内派,也不是吕派,陈绎一向以能平冤案,能断大案出名,皇上亲口嘉叹断案不避权贵的强项令,这次被任命为权知开封府,可以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皇上是想借他的令名来堵住众人之嘴,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李丁文一边落子一边侃侃而谈,他说的“衙内派”即是指王?派。

  

  石越苦笑道:“我们好不容易通过沈括,说服郎亢瑛,得到这次机会。本以为中书枢密一齐推荐周敦颐,皇上决无可能驳回。以周敦颐和二程的关系,加上他一向的性格和个人的威望,足以给我们一个最好的结果。现在陈绎上任,就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变数了。”

  

  “但是周敦颐也有一个缺点,他和二程有师生关系,他的断案难免有嫌疑。而陈绎则让人挑不出毛病来,而且资历与威望,都是恰到好处。公子不必太担心,我以为陈绎断案,我们虽然不会有最好的结果,也不会太差。至少桑公子我敢担保无事。”李丁文倒是显得很放心。

  

  “也只好如此了,总比李定和常秩要好。”到了这时节,石越也只好自我安慰,“潜光兄,你说是谁举荐的陈绎?如果只是圣心决断,皇上决不能同时驳了中书和枢密的面子。”

  

  “还能是谁?只有王?这个老狐狸。他揣慕上意,也不敢得罪王安石,也不敢得罪公子,便出了这么个主意。”李丁文冷笑道,“不过也好,公子可以去安慰桑家,长卿不久就可以出狱了。”

  

  “也是,我这就过去一次,桑夫人急得人都快垮了,这次总算有个准信了。杭州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石越一边说一边吩咐侍剑备马。

  

  “唐甘南来信,说一切妥当,苏轼也报了平安。公子尽管放心。”

  

  “那我说的海外船行的事情呢?”

  

  “唐甘南说正在办,今年桑家和唐家的棉布生意赚大了,再加上在两浙等三路办钱庄的收入,现在两家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巨富那是不夸张了。海外贸易本来利润就高得惊人,现在他们财力足够,自然也会宽出手来支持。”李丁文一边说一边想着什么,终于说道:“公子,有件事你还得注意……”

  

  石越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事?”

  

  “桑唐两家现在财力越来越大,虽然说两家和公子荣辱相关,但是我担心总有一天他们会脱出我们的掌握,特别是将来公子难免要他们花大钱做一些无利可图的事情。所以我以为应当早做打算。”李丁文低着声音说道。

  

  石越愕然望着李丁文,“算计桑唐两家?”

  

  这件事他想都没有想过,两家对他石越应当是有恩有情的。

  

  李丁文淡淡的点了头,好像他说的是去隔壁酒家打壶酒一样,“我们应当在桑唐两家中安插一些人手,以便于控制。另外,桑家小姐快到出阁的年纪了,她和公子情投意合,不如我去帮公子说亲,桑家断无不允之理。”

  

  “你说什么?你要我娶梓儿拉拢桑家?”石越压低了嗓子吼道,狠狠的盯着李丁文。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有奥贝斯坦类型的人物存在了。

  

  但李丁文却毫不在意,只淡淡的说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公子和桑小姐非常相配,用婚事来巩固彼此的关系,有何不可?我以为桑家也是非常希望的。”

  

  “你闭嘴!我才不要因为这样恶心的原因成亲。”石越翻身上马,狠狠的说道。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再说这个话题,“沈括说后天是兵器研究院第一次试验新的炼钢法,公子要不要去看?”

  

  “等我回来再说吧。”石越抽了一下马,带着侍剑扬长而去。

  

  正李丁文所说的,陈绎在新党中,是属于那种“实干派”,这些人支持新法,勇于实干,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新法给了他们展现才华的机会,能够更快的得到提升,实行自己的政治抱负,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对新法本身,亦有着相当的政治认同。他们虽然有自私的一面,却有着极为出众的政治才华。可惜的是,这样的人在新党只是少数,而且对决策的影响甚微。新党的决策者和执行者,决大部分人把决大部分的精力,放到了和旧党的争吵之上,甚至极端的走向“旧党反对的,我们就支持”这样的困境。

  

  看着开封府的大门,陈绎颇有几分感想,自己终于可以走进这扇大门,坐在公案之后决断冤狱了。被皇帝亲口嘉奖“断案不避权贵”的自己,能不能和已经成为传奇被百姓们传唱的包拯一样,在开封府立下自己的千世的令名呢?想到这里,陈绎的手心里便全是热乎乎的汗水。

  

  名动天下,关系到朝野的白水潭之案,对自己来说,既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机会,千载难得的机会。陈绎心里非常明白,处置得当,自己未必比不上十几年在这里断案的包拯,处置不当,邓绾就是前车之鉴。

  

  正在这里心潮澎湃的陈绎,忽听到自己的家人轻声说道:“王丞相公子来访。”

  

  陈绎自然知道王?所为何来,他微微冷笑了一下,对家人说道:“请王公子到客厅,我马上过去。”

  

  一直以来,王?都有点看不起陈绎,因为陈绎“闺门不肃”,士林清议对此颇多指摘,只有王安石那样超凡脱俗之辈,才会不在乎那些私人的事情,他在乎的是,陈绎是一个国家的干材,但王?却没有父亲这种胸襟与气度,这次要登门拜访陈绎,实在是情非得已。

  

  在客厅等了好久,陈绎才一边整理衣服一边从内室出来,王?挤出笑容说道:“和叔,恭喜你坐了开封府。”

  

  陈绎抱了抱拳,说道:“让元泽久等了,还望恕罪。”

  

  “哪里的话,和叔现在贵人事忙嘛。”王?一语双关。

  

  陈绎笑了一下,问道:“元泽此来,不知有何指教?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王?一边喝了一口茶,看了陈绎一眼,细里慢条的说道:“和叔说得不错,在下此来,的确是有点事情。”

  

  “还请明示?”

  

  “和叔,不知你对白水潭之案有何看法?”王?投石问路。

  

  “圣上命我主审此案,其中案情我却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现在说有什么看法,实在是言之过早。”陈绎一本正经的说道。

  

  王?笑道:“哦,若依在下看,这案情却是很明白的。”

  

  陈绎若有所思的望了王?一眼,微微笑道:“愿闻其详。”

  

  “桑充国与程颐、孙觉借《白水潭学刊》,指使、纵容李治平等十三名学生诋毁、污蔑朝政,事后段子介又挟刃拒捕,张淳、袁景文以及国子监李旭等十七人鼓动学生叩阙,要挟朝廷,以求侥幸脱罪。案情可谓清晰无比。”王?摇头晃脑的说道。

  

  陈绎听得哑然失笑:“若是如元泽所说,那邓文约就不会被皇上罢官了,皇上何必要我来权知开封府,这样清晰的案情,韩维怎么会断不了。”

  

  王?听得脸色一黑,沉声问道:“那么和叔的高见是?”

  

  陈绎笑道:“现在案情未明,我身为主审官,不能妄下结论。待我查明案情,自然会禀公处理。”

  

  王?冷笑一声,从袖子拿出来两份奏章,轻轻递给陈绎。

  

  陈绎疑惑的接了过来,不动声色的看完,轻轻掩上,又递还回王?。

  

  这两份奏章一份是弹劾陈绎循私希合上意,放纵有罪之人,一份则是说陈绎文学出色,明达吏事,办案公允,推荐陈绎入中书省。显然,这两封内容完全相反的奏章在不同的情况,只有一封会呈到皇帝面前。

  

  王?轻轻的把奏折接了过来,收好了,似乎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刚才拜访几个御史,看到他们在写奏折,便凭记忆默了复本,这次来,也顺便给和叔掉个醒。”

  

  陈绎冷笑道:“如此多谢元泽了。”

  

  陈绎的确不愧是以能断冤案著称的能吏,十天之内,走马灯似的提录了白水潭学生、印刷坊老板伙计、白水潭村民、国子监学员等近三百名人证的口供,记录了厚达数千页的案卷,终于审定白水潭之案。

  

  “……虽涉案白水潭十三学员在逃,不能到案,然由诸人口供,臣可知桑充国实为无罪,《白水潭学刊》刊录文章规则,是提举胄案虞部事石越所定,桑氏亦无可如何;且其人为人敦敏,性情温厚,轻财仗义,兼之学问出众,勤于校务,在白水潭学院颇受爱戴,邓绾轻率欲入其之罪,且轻用刑具,故激起大变。微臣以为按律桑充国当无罪释放。其余程颐孙觉,本是朝廷大臣,虽有失察纵容之罪,然大宋律法并无条例可按,臣以为加以训诫即可。段子介本非大罪,杖责即可。白水潭学院李治平以下十三学员,诋毁执政大臣,妄议朝政,事后又潜逃,渺视王法,按律可革去功名,交原籍看管。

  

  ……又白水潭学员张淳、袁景文以及国子监李旭等十七人,聚众叩阙,要挟朝廷,大不敬,虽情有可原,然国法所系,不能不问,臣以为皆可革过功名,交原籍看管……”

  

  赵顼一边看着陈绎的奏折,一边对文彦博问道:“文卿,你以为陈绎判得如何?”

  

  文彦博沉声说道:“陛下,臣以为陈绎判得太轻了。”

  

  “哦?”

  

  “聚众叩阙这件事情,臣以为当刺配三千里,以惩来者。”文彦博对于这些人没有好感。

  

  赵顼低头沉吟了一会,对一旁的冯京问道:“冯卿,你以为呢?”

  

  冯京微笑道:“微臣以为是判得太重。”

  

  “哦?”

  

  “白水潭十三人并非每个人的文章都是诋毁执政的,其中有一些人不过是议论古代政治得失而已。陈绎不能一一详按,固是太重。何况就此革去功名,是不给这些儒生自新之路,亦是重了一点。至于叩阙十七人,臣以为即是情有可原,陈绎判得便是适当。革去功名,于儒生来讲,已是很重的处罚了。”冯京对陈绎这一次的判案,还是比较能接受的。

  

  “叶状元,你在白水潭学院执过教鞭的,你以为如何?”赵顼笑着对因事入见的叶祖洽说道。

  

  叶沮洽自然不希望白水潭被整得太惨,否则自己不好做人,但是他生性玲珑,这时偷偷看见皇帝脸色甚是轻松,便小心的选择着词汇:“臣以为陈绎如此断案,亦是为朝廷存些体面。臣闻陛下累旨召王丞相视事,若欲王丞相复出,则白水潭案处置不可过重,亦不能过轻。处置过重,则失天下士子之望,士子因此敌视新法,反为不美;处置过轻,则王丞相威信全无,朝廷之令亦为人所轻。故一方面,当示天下以宽宏,一方面,当示天下以威重。陈绎所议,颇为恰当。其余细节,似不必深究。此案早一日审结,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

  

  赵顼也正是这个心理,听叶祖洽说完,不禁哈哈大笑:“叶状元所说不错,就依陈绎所议吧。”

  

  定好白水潭之案,赵顼心情甚是畅快,便对冯京等人说道:“给你们看看这一份言事书。”便有太监把一份奏折递给冯京。

  

  冯京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臣御史某顿首言:

  

  ……

  

  《兑命》曰“念始终,典于学”。《书》曰“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故国有太学,郡有庠序,以备教育,诸公卿大夫百执事无不选之其门。可见学之大盛,系俊才选优,官僚择贤之根本也。官学而外,尚有私学之立,少则家熟,长则门院,亦备补适士官之途也,然私学之束,少于监导,致常有以洁掩垢,以悫覆奸者,而寻私解愤,枉议国纲,更不类枚举。臣闻京师郊外有私学白水潭书院,乃本朝之提举虞部胄案事石越所创。原官绅立学,本广开学风,阐弘治道,使天下人皆慕学向善,化民成俗矣。然越者,挟其官家之身,隐经去理,偏司淫巧,尽毁圣人师道也。夫古者师道,义理为重,经术次之,皆儒学根本,若熟习蹈器,经世为用,国之幸哉。嗟夫淫巧之技,何利于民生,何利于社稷!又越于书院内设一堂,谓之辩所,臣尝听之,大骇!原以为论之孔孟,研之诗书,然实诟陷国策,谗毁宰冢,则治策之诏未行必先非其是,权司之职待议然尽谤其身,于之新法,持之尤力。陛下锐毅进取,行富国之政,然于院中儒生目尔,竟是掠民之举,甚者,迳走于外,导他生员之盲从,蜚流市井,目新法为洪兽,致圣上威信荡然,臣深患之。此之一概,皆越知之而不止,罪也。此,臣固请陛下力加废禁,诸私学有为效者,或废或改,皆应严厉,而官宦大夫有庇护者,申饬再三而不改,亦当罪之。

  

  ……”

  

  御史的名字被朱笔涂掉,显然是皇帝故意保护御史的所为。冯京越读越心惊,读完之后,小心递给文彦博,文彦博却一边读一边点头,显然是颇以为然。传到叶祖洽时,叶祖洽脸色沉重,默默不敢出声。

  

  三个人心里都雪亮,这一篇奏章,哪里是什么“言事书”,根本就是弹劾石越创立私学,不讲孔孟之道而讲奇技淫巧之说,又设辩论堂诽议朝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良久,冯京才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份奏折所议有失偏颇,石越是治《论语》的名家,若以白水潭学院而论,程颢、程颐、孙觉、甚至叶状元,哪一个不讲经典习诵圣人之术的?至于辩论堂议论新法之事,此臣所不知。若确有其事,当召石越训诫,令其纠正。”

  

  文彦博却道:“虽是有失偏颇,然臣以为说得却是正理。格物院根本可以废除,学生不治经义,成何体统。若礼义廉耻,全然不知,此等人于国何用?”

  

  叶沮洽在心里把这奏章咀嚼了半天,突然想明白过来,不禁微笑道:“臣以为写这份奏章的人不过是个迂腐君子。”

  

  赵顼问道:“状元公何出此言?”

  

  “石越七书行世,本就有格物之说,士大夫皆不以为怪也。盖上古之时,此等事皆可立于王官之学,并非贱役也,便是孔子,亦倡六艺之说,王丞相亦尝著文说学者贵全经,即是以为学者当无所不知,无所不学。臣在白水潭执教,尝闻石越言,儒学者,内则修身养性,外则经邦治国;格物者,达者格物致知,可通六合,次之者亦可有利于民生,经世济用,非无用之学也。儒学可为之体,格物可为之用,有识之士,二者不可以或缺。此等见识,实有与王丞相不谋而合者。诵读经书,不知世务,只可谓之学究,这种人于国家朝廷何用?古之学者,天文地理,诸子百家,虽极微极远之事,亦莫不求知,今之小儒,气象不及于此也。”

  

  叶祖洽这番话用王安石的主争做辩论,强调石越和王安石许多见识上的共同点,虽然说得赵顼点头称是,却未免百密一疏,不自觉的把文彦博给得罪了。这不是当着面骂文彦博是“小儒”吗?猛然醒悟过来的叶祖洽,在心里狠狠地批了自己一个嘴巴。他这辈子,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无缘无故得罪哪个朝廷重臣。今天却一不小心开罪了个文彦博,实在让人懊恼。

  

  但这时也没有办法了,只好继续说道:“至于辩论堂之设,臣以为并无不妥,石越曾言‘真理越辩越明’,在历史上,汉代就有盐铁会议,贤良方正与丞相御史大夫辩论朝政得失;又有石渠阁会议,聚集天下俊杰辩论经义,以明得失,这都是后世所赞许的事情。学校者,本是为国家储存人材的地方,学生关心天下大事,以天下以己任,这样的学生才能成为国家未来的栋梁。他们于国家大事有所见解,于经义或有不同的理解,齐集一处,辩明得失,这是培养人材的好办法。皇上与王丞相都希望学校培养出来的人材是秀才而不是学究,如果让学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之事,皓首穷经,这样的人岂不就是学究?至于说他们故意谤毁新法,臣却没有听说过,事实是石越对于新法多有补益才是真的。”

  

  赵顼听叶祖洽侃侃说完,忍不住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叶状元和石越处久了,观点和语气,真是象极了石越,开口便是‘石越曾言’,闭口就是‘石越曾说’。哈哈……”

  

  叶祖洽细细咀嚼皇帝的这句话,揣摸着皇帝是想赞他“近朱者赤”还是在骂他“近墨者黑”,嘴里却忙不迭的说道:“臣愚昧,臣愚昧。”

  

  赵顼挥了挥手,又好气又好笑:“好啦好啦,你是朕钦点的状元,有什么愚昧的。朕不是周厉王,不会禁人说话的,但是事涉朝廷法令和大臣的事情,以后就禁止刊登在《白水潭学刊》上,否则人心不一,有损朝廷威信。”

  

  皇帝和中书省通过了陈绎的判决后,桑充国等人便被当堂释放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让桑充国脸色惨白、面无血色,身体也虚弱得很,连行走都有点困难。所幸的是身上的伤倒是慢慢痊愈了。而程颐除了因为不见阳光而脸色有些苍白之后,他那修身养性的功课做到了开封府的大牢了,整个人无论身体还是气质,都与才进去时相差不大,让石越佩服不己,不愧是开创理学的宗师呀。孙觉是享受特别特遇的,那就不用提了。

  

  石越向陈绎抱了抱拳,笑道:“这次多亏陈大人禀公决断。”

  

  陈绎心不在焉地回了一礼,苦笑道:“我一口气革了三十名士子的功名,不被人骂就知足了。”

  

  石越微笑道:“陈大人的苦衷,石某是知道的,没有人会怪陈大人。”

  

  “但愿如此。”陈绎想起王?手里的两份奏章,自己这次没有依他的要求行事,后果如何,可想而知。幸好皇帝支持自己,否则现在早就灰头土脸了。但是前途是绝对不容乐观的,他心不在焉的石越客套两句,便告辞而去。

  

  待陈绎一走,桑充国便问石越道:“那三十名学生现在如何了?”

  

  石越笑道:“这时节,先顾你自己的身体吧,伯父和伯母在家里等呢,先回家再说。程先生和孙先生也一起去桑府吧,大家都在那里等着呢,给诸位去去晦气。”

  

  桑充国看着石越脸色轻松的样子,心里放心了一点,便点了点头,回头对段子介说道:“子介,你也一起去吧。”

  

  石越看了这个冲动的学生一眼,厉声说道:“你先写信给你家里报个平安再去。”

  

  段子介早知自己行事冲动了,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闷声答应,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陈州酒楼。

  

  “陈绎!好个陈绎!”王?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汤酒被震得洒了一地。

  

  穿着一身黑袍的蔡确也苦笑道:“我的奏折被冯京和叶祖洽给化为无形了,这一次石越完完全全赢了。”他不说皇帝本来就没有处罚石越的意思,却把责任推给冯京和叶祖洽。

  

  王?不住的冷笑,“好呀,连叶祖洽也和我们做对了!”

  

  忽然嘴里咸咸的,一口鲜血涌上来,王?也是好强,咬着碎牙,竟是生生把这口血吞回肚子。但是身体虚弱,岂可以勉强?当时就觉得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PS:作者按,太宗以后知开封府皆带“权”字,小说所说不合史实。又查《宋会要》,宋代凡知某州,亦皆带“权”字。小说所言不符史实,是作者读书不细之故,在此声明,并示抱歉。因所有错误,须待全部写完后再修改。故此处依然保留。另对提醒作者之书友表示谢意。

  

  “大夫,我儿子的病怎么样?”王夫人着急的问道。

  

  “丞相,夫人,令郎的病还须好生静养,若能心平气和,调养得当,或者还有希望。”医生虽不敢明言,但用辞已是相当严重。

  

  ……

  

  王安石站在儿子病榻前,脑子里不住的回想着医生说的话。“心平气和?”自己这个儿子生性争强好胜,何况身处朝局之中,哪里能做到什么“心平气和”呀。

  

  他突然想起和自己交好的禅师,大相国寺方丈智缘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此子登科取制有余,斯年长寿无享!”王安石自青年时代起就志存高远,锐意复兴儒家,本来不信佛,智缘虽然有道高僧,以医术占卜著称于世,但是王安石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他和智缘交好,是喜欢智缘豪侠之气,且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但此时此刻,智缘这句话雷鸣般在脑海中响起,王安石脑子一晕,站在那里晃了两下,方才倚着门槛站住了。

  

  “难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吗?”王安石喃喃自言道。

  

  “爹爹,你不要自乱了阵脚。哥哥是操心朝廷之事太多,气急攻心,方才如此,加以调养,一定会康复的。”王倩儿扶着王安石坐好,小声宽慰着。毕竟手足关情,其实她心里也急得不行了。

  

  王?的病倒让王安石坚定了退隐的心意,在给皇帝的谢表中,他直言“方寸已乱”,希望能够远离喧嚣之地,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但是赵顼却并不答应,给王?看病的太医和召王安石视事的中使穿梭于王府,三天之后,王?终于醒来。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害你们担心。”王?有气无力的说道。

  

  “?儿,你醒来就好。你爹爹已经决定了辞相,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去江宁,离开这个地方,把你的身子调养好。”王夫人微笑着说道。

  

  王?听了这话,大吃一惊,用手紧紧抓住被子,看着王安石,问道:“父亲,此事当真?”

  

  王安石也微笑道:“不错。你安心养病,不要再操心那些朝中大事。我们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王?急得身子一晃,“此事万万不可。”差点又晕了过去。

  

  他妻子庞氏连忙把他扶好,轻轻给他扶平胸口,劝慰道:“现在不要谈国事了,先好好将养身体吧。”

  

  王?却不去理他,对王安石继续说道:“父亲,您常教导我说,好男儿应当以天下为己任是不是?”

  

  王安石默然不语。

  

  王?又问道:“您也常教我说,凡事如果不能坚持到最后,就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是不是?”

  

  王安石勉强笑道:“现在更有贤者为之,我们可以逍遥的。”

  

  “贤者?当今之世,谁能比您更有资格称为贤者?谁能比您更有见识?”

  

  “父亲,当初决意行新法来富国强兵,一振百年颓风之时,您就预见到了新法必定被许多人所不理解,但是您也曾说过,古今变法,能坚持不易者必能克成其功。现在万事刚刚起步,您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

  

  庞氏见王?说话太激动了,在旁边轻声说道:“夫君,先歇息一会吧,身体要紧。”

  

  王?粗暴的摆了摆手,厉声道:“身体有什么要紧的?父亲,你说过大宋若不变革,不过百年,必然亡国,五胡乱华的历史肯定重现,是不是?你说过好男儿应当先公后私的是不是?为国者无暇谋身,如果能够看到我中国北伐燕代,收复故土,把胡人驱逐到长城之外的一天,孩儿就算是死了,也无怨无悔!如若放弃理想,就算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滋味可言?”

  

  王夫人嗔怪道:“什么死呀死的,多不吉利。一醒来就谈国事,就算要谈国事,也不急在今天。?儿,你先好好休息。”

  

  王安石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身体,就是凡事太急惹来的病根。此事再从长计议吧。”

  

  又吩咐了几句,王安石走了出去,方到客厅,就听家人说道:“吕惠卿吕大人有信到了。”

  

  王安石接过信来,折去火漆,只见信中写道:

  

  “……

  

  前者邓文约行事失之于孟浪,实误丞相,学子叩阙,是邓文约激起之祸,其意不过是求桑充国之释放,与新法无涉。不过黄口小子,听信一二人之谗,于万言书中谤毁新法,如此而己。此何足道哉?学生闻丞相因此而有归隐之意,实不解也。……新法变革弊政,利在千秋万代,一时为人所不理解,学生以为亦当勇往直前,待到诸法施行,绩效显然,则天下之误会一朝可散矣。……石越者,世所称道,士林颇嘉许,旧党元老重臣视之为‘老成少年’者是也,学生闻此人虽于新法多有阻挠不满之处,然而其亦刻意于御前请留丞相。可见当今之世,略有见识之辈,皆知非丞相不能挽此衰弱之局。否则学生不知石越出于何种目的竭力请求皇帝慰留丞相。彼之所善者,冯京、司马光、苏轼辈也,此辈论资历名望未必不可以为相,然石越却如此在意丞相之去留。是石越亦知是非轻重也。……丞相若不复出视事,新法废矣,新法废大宋必亡,丞相何忍见此!

  

  ……”

  

  吕惠卿真不愧是个高智商的人物,于千里之外把石越的用心解释得“一清二楚”,合情合理,由是将一副大义的重担压到了王安石肩上。爱子在病榻之上的苦劝,吕惠卿悄悄的解去心结,年轻的皇帝的知遇之恩,少年时代以来三四十年的理想,国家的前途与命运……这一切一切,都在悄悄点燃王安石心中本已熄灭的雄心。

  

  南郊御苑是大宋的皇家花园,占地约三四百顷,颇具规模。皇帝在那里或休闲射猎,或召见近臣,本是常事。但是赵顼自登基以来,勤于国事,励精图治,一年之中反倒难得去几次。所以这次石越接到皇帝在南郊御苑召见他的旨意,委实有点意外。

  

  御苑就在南门外郊五六里处,离石越的赐邸并不远,石越一路行来,只见苑内溪水纵横,小路如织。溪边槐柳,路旁松柏,交错成荫,此时已是初春,翠色点缀,让人望而心怡。又可见御苑之东南西北,各有花阵,东边是杏林成阵,南面是桃花相映,西角是大片石榴林,北方是梅枝交织。

  

  顺着一条清彻的小溪走去,一路听到铮铮的琴声隐约传来,琴声略显促乱,不自觉地流露出操琴者心中烦乱的情绪。石越心里愈发纳闷,但是他今天的心情却非常不错,大宋国最优良的工匠们聚集在一起,虽然第一炉铁效果并不理想,但是却研制出了更先进的鼓风机,石越虽然是外行,却也知道炉中的温度与鼓风机是密切相关的。

  

  没有多久,石越就在太监的指引下走到一座亭子边,石越放眼望去,只见亭上写着“惜时亭”三个字的草书——想到自己终于能认识草书了,石越就不由自主的泛出一丝微笑。坐在惜时亭操琴的,正是当今的皇帝赵顼,时年二十三岁。他身着一袭白绸长袍,袍上隐隐显出龙纹绣饰,也没有带朝冠,只将头发用一条明黄的丝带盘扎着,显得颇为清爽。石越对大宋服饰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个帽子,怎么看也怎么接受不了,此时赵顼不带帽子,在石越看来,立即气色为之一变。

  

  因为皇帝在弹琴,石越便不敢打扰,只好远远的候着,等太监的通报。赵顼虽然名义上在弹琴,但根本心不在焉,远远也看到石越过来,便把琴一推,笑道:“石卿,过来说话。”

  

  石越连忙过去见礼:“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赵顼摆了摆手,笑道:“今日君臣之间不讲这些,随便些说话。”

  

  石越也不知道赵顼打的什么主意,只好谦身说道:“臣不敢。”

  

  赵顼指着满园春色,笑道:“久闻石九变之名,今日可否填词一首,叫乐坊唱来。”

  

  石越微笑道:“陛下,臣有一年多不曾填词,因为臣曾经当天铭誓,终于不再填诗作词。”

  

  赵顼愕然道:“这又是为何?”

  

  “臣生性本好填词作曲,然而自到京师后,才发觉士大夫歌舞楼台,文多质少,臣遂决意不再作词,以此自励,虽不足以警醒世人,却至少可以让自己不去沉迷在诗词歌赋之中。”

  

  赵顼笑道:“都说石子明少年老成,想不到也有些偏激之举。但朕亦不夺你之志。”

  

  石越恭身说道:“谢陛下体谅。”

  

  赵顼倚栏指着满园的景物,对石越道:“石卿看这满园春色,生机勃勃,但是过不了几个月,但过不了几个月,却要花落残红,朕读过卿的词,有一句叫‘惜春常怕花开早’,正是说到了人们的心坎上。”

  

  石越却知道赵顼特意召他到御苑相见,绝非是为了悲春伤秋,不过是故意东扯西扯找一个引子罢了,而当今能让皇帝操心的事情,只有两件大事,一件是西北的兵事,一件是王安石辞相。因笑道:“陛下,臣前几日在坊间倒听到王丞相的旧词,意境恰与臣之拙作相反。”

  

  “哦?”

  

  石越微微一笑,低声唱道:“留春且住,自有天庭语,涤荡落红去锦污,应谢及时风雨。最是知趣琵琶,欢欣漫及天涯。岂止宫墙朱户,何处不正飞花。”

  

  这一曲词欢快激越,让人听了心情为之一振。

  

  赵顼笑道:“这是什么调子,朕怎么没有听说过?”

  

  “本是清平乐的调子,臣微微改了一下节奏与音调。”石越脸一红,他不记得清平乐的调子了,便配着一段越剧的调子唱出来,竟然也别有风味。

  

  赵顼哈哈大笑:“这可不是微微改一下吧?呵呵……”

  

  旋又叹道:“这词朕也听过,是两年王安石唱和其弟的词作吧?不过过了两年,如今的心境肯定大不一样了。”

  

  石越知道话题终于慢慢引上正题,便笑道:“陛下不用担心,臣以为王丞相必定能复出视事的。”

  

  “何以见得?”

  

  “有诗为证。王丞相有一首诗云:上古沓默无人声,日月山何岂待平。荷天倚剑顽石斩,动地挥鞭烈马奔。纵是泰山强压顶,怎奈鹏鸟早飞腾。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臣由此诗观王丞相的抱负与胸襟,知其必会重出视事。”

  

  赵顼默默念道:“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果然气魄非凡。”

  

  半晌抬起头对石越笑道:“卿的青苗法改良颇为成功,但是合作社的实行在各地却颇不相同,能够实行的地方效果都还不错,但全国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都没能实行下去,朕意置提举官专门督促此事,卿意如何?”

  

  石越见皇帝忽然转到这个话题,当下不敢怠慢,想了半晌方道:“陛下,臣以为还是不要置提举官为好。”

  

  “为何?”赵顼有点奇怪。

  

  “为政之道,务在简要,不扰民。各地本来就有地方官,皇上就应当信任他们的能力。如果他们能力不行,可以撤换,不必由中央再另行派人时时督促,这样更容易滋生弊端。合作社本是自愿性的组织,百姓若见有利,假以时日,必能风行。若是无利,何必强求一个形式?”

  

  赵顼想了想,点点头:“卿说得也有理。朕欲以改良青苗法今年之内在全国推行,只待王丞相回中书省便议行。这件事卿之功在社稷。到时有司自当明义褒奖,但是你的白水潭学院,却是惹了不少麻烦。”

  

  石越知道皇帝有意回护自己,把一些话放到这里来说。

  

  “臣管教不严,实在有罪。不过白水潭学院下一任的山长,臣希望能够组织一个教授联席会议,而山长由教授联席会议选出,希望皇上能够恩准。”趁着这个机会,石越便向皇帝解释什么是教授联席会议,怎么样选举,他是希望用这个方法,一方面保证今后白水潭学院的管理权在白水潭学院手里,保证学院的山长首先是本校的教授,初步避免政治力量对白水潭学院干涉过多;一方面又可以保证学校的领导权不落在官僚手里,同时也在大宋的高级知识分子中间推行民主的决策体制。只不过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以后他石越要想保持对白水潭学院的个人影响力,就无形中多了许多障碍,他也只能通过委婉的方式来影响白水潭学院了。不过这个在短时间内还不存在问题,毕竟做为学院的创始人,这种影响力本身是非常深远的。

  

  赵顼听他说着这些新奇的管理方式,笑道:“这些和卿所著《三代之治》中的某些东西,颇有相合之处。朕便许了你,今后白水潭学院山长,那个什么教授联席会议选举之后,朕都要亲自任命,以为定制。”在赵顼看来,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褒宠,在石越那边却暗暗叫苦。他并不希望白水潭学院沦为官办大学,他更希望学院能保持相对政治的独立性,但在现实面前,他却不得不屈服,还要装得兴高采烈的叩谢圣恩。

  

  不过无论如何,石越终于可以放心下来,白水潭学院的独立性基本上可以保全了,他的精神老巢算是暂时安稳了。赵顼却不知道他有这么多小九九,又详细问起关于兵器研究院的情况,毕竟那里他投了不少老本,那可是皇帝的私房钱。

  

  石越红着脸,向皇帝吱吱唔唔地解解着鼓风机的“伟大意义”,他生怕皇帝等不及了,那就惨了。

  

  好在赵顼倒还看得开,石越那样子也让他菀尔:“卿不必紧张,朕给你两年时间,不必急。”他也是个外行,在他看来,两年时间已经是很宽裕的了,哪里知道石越现在要搞的发明是能影响一个时代的东西,便是几十年搞不出来,也不见得稀奇。

  

  好在石越对这个也不是太懂,听到“两年时间”,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听赵顼说道:“朕现在担心的,是王韶在西北究竟能不能成功。国库本不宽裕,打一仗要花的钱,都是百姓的血汗呀。”

  

  对于这个,石越倒是知道结果,王韶在熙宁五年会有一次胜利,这件事他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却不好说出来,生怕万一不准,那就糗大了,何况自己又不记得月份。正在那里犹疑,忽听到赵顼对他说道:“方才卿说王丞相必然会出来视事,但是现在的情况是西北要打仗,朝廷中书省无人主持大局,政事乱成一团。朕素信卿之能,这次就由卿去颁旨,促王丞相回政事堂视事。卿可愿为朕分忧?”

  

  君臣二人在御苑聊家常一样的聊国家大事,东扯西扯,漫不着边际,最终的结果却是石越目瞪口呆,皇帝原来是想让他去游说王安石复出视事!

  

  石越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有点急病乱投医,但是他却知道一件事,他急得想跳河。让他去说服王安石,这件事也太难了一点吧?

  

  但是无论如何,石越也不可能当面拒绝的,他总不能告诉皇帝:“我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不要让我去吧?”当下石越也有只乖乖接旨:“臣一定会尽力说服王丞相回中书省视事。”

  

  不过在石越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是很渴望去一趟董太师巷的王丞相府的。

  

  当王安石接到石越的名帖时,实在吃了一惊,这是石越第一次单独上门拜访,以前虽然来过王府,却都是和别人一起同来的。对于石越这个人,王安石有说不出来的别扭,此人似敌似友,非敌非友,让人捉摸不透,偏偏又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一个人物,学问声名动于九州,恩宠不在自己之下。此时真是非常微妙的时刻,他来拜见自己究竟是有什么事呢?王安石一边寻思着一边降阶相迎,毕竟石越不是普通人。

  

  石越也不敢怠慢,向王安石恭恭敬敬地行了参拜之礼之后,才和王安石一边寒暄一边入客厅分宾主坐下。他这一来王府不要紧,却惊动了王安石的幼女王倩儿,那天听二哥王旁说到此人,此时竟然来自己家里来,哪里能不出来见识见识,她也不和别人说,悄悄的便躲在屏风后面,听父亲和石越说话。

  

  只听石越笑道:“丞相,在下此来,并非是为私事,却是为公事。”

  

  王安石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声:“哦,不知石大人有何指教?”

  

  石越正色说道:“在下是希望丞相能以国家为重,早日回中书省视事。”他和王安石私交实在一般,干脆开门见山,相信这样子王安石反而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淡淡的应了一声。

  

  石越见王安石这样子,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王安石显然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坚定,便用言辞说道:“在下曾读丞相《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不仅知‘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也由此知道王丞相应是大有为之人,奈何此刻大功未遂,百废待举,丞相就欲求去?这是石某当初无知人之明吗?”

  

  王安石冷笑道:“石大人不必用激将之法,石大人既然读过敝人的札子,可记得其中有一句话‘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王某求去,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句话罢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只怕是连着石越都一起骂为小人了。

  

  石越虽然知道王安石脾气臭,但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不留情面。他略一沉吟,就知道对于王安石这种人,自己在他心中亦有一定的成见,如果自己委屈求全,反而会被他看不起,何况传出去,自己在政治上也无法立足了。因此干脆便打定主意,和王安石好好辩论一番。当下哈哈大笑。

  

  王安石愠道:“你笑什么?”

  

  石越笑道:“我是笑丞相刚才这句话。三代之事不足论,敢问丞相,自有史料记载以来,历朝历代,哪一代不是君子小人同列于朝?恕在下读书不多,却未曾听说某一朝之臣尽是君子的。况且若君子小人同列于朝,则大丈夫当激昂正气,以匡正朝纲为己任,未得闻可以袖手而去的。”

  

  王安石冷笑道:“那也未必然。多少隐士退而独善其身,史不绝书。”

  

  石越冷笑数声,说道:“隐士毕竟不是儒者,儒者当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不懂得回避危险的。况且当今天子是圣明之君,与丞相有知遇之恩,更不可以常理论之。”

  

  王安石一时语塞,愤愤的哼了一声。

  

  石越却不去理他,继续说道:“何况以在下之见,那些和丞相意见不合的人,未必便是小人;那些表面上和丞相观点一致的人,也未必就是君子。”

  

  王安石冷笑道:“想不到石子明见识亦不过如此。但顾一己之私利,不知国家大局之重要,以私害公,沮丧朝廷法令,非小人何为?”

  

  石越抱拳说道:“敢问丞相,司马光大人与丞相意见不合,他可曾是个小人?丞相又能保证支持新法的人中没有人是因为自己的私利而支持的?政见不同,本是常事,圣人亦说君子和而不同。以在下的见识,则只要利于国家与百姓的,就是君子,从心中的本意来说是为国家和百姓着想的,就是君子。若以为除自己之外,别人都是错误的,别人都是小人,在下不觉得这种想法是正确的。”

  

  王安石听石越侃侃而谈,心中也不由一动。但旋即冷笑:“石子明真是能言善辩,难道新法便是不利于国家与百姓吗?难道王某心中的本意便不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吗?”

  

  石越淡淡一笑,“丞相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这个在下却相信的。所以在在下看来,丞相自然可以当得君子。”

  

  王安石听到这话,面色稍微缓和。

  

  却听石越又说道:“但是,这并不是说因为丞相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的,所以凡是与丞相意见不合的人便不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的。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在下也认为司马光大人一样是个君子。”

  

  这一点王安石也无话可说,司马光的人品,他所深知,让他来说司马光不是君子,这种话他还说不出口。

  

  石越又道:“同样的,新法是不是利于国家与百姓,在下之见,则应当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不可以简单的下结论。纵然新法的本意是好的,在执行之中却未必不会有弊病出现,由此而面对别人的批评,在下以为正确的态度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断的修改与完善,才能让新法做到真正的有利于国家与百姓。”

  

  这一点王安石至少暂时难以接受,冷冰冰的说了一句:“书生之见。”

  

  石越也不生气,笑道:“不错,在下的确只是一介书生,见识不如丞相广博。但是在下敢问丞相,新法在历史上,可有过现存的例子可以学习?”

  

  王安石警惕的看了石越一眼,显然担心这是个圈套,小心的回道:“虽然无具体的事例,但是却合乎圣人与祖宗法制的精神。”

  

  石越听他这样回答,意味深长的一笑,知道王安石担心什么,也不说破。他看到王安石如此在乎新法的法理正义,就更加确定王安石已无去意。当下接着话说道:“既无具体的事例,丞相如何可以保证新法的每一条都是完美无缺的?”

  

  王安石辩护道:“虽有小的不足,却无损于法令本身。何况所颁行的新法,大都是试行于一县一军一州一府,卓有成效,而又在中书经过仔细的讨论,又有提举官监督执行。整个过程相当的周详与细致,便有弊端,也可以及时发现。”

  

  真是不可救药的鸵鸟主义,石越在心里叹道。明明新法有许多弊端,却偏偏不肯承认,或者是因为我不值得相信的缘故吧?心里感叹,嘴里却说道:“丞相,当新法在一州一府卓有成效之时,也许只是因为那一州一府的地方官非常出色的原因呢?仅仅凭一些没有多少实际政务经验的提举官,又如何可以保证天下的州府地方官都能执行得好呢?何况执行中的弊端,岂是在中书省讨论便能发现的?因此如果新法在执行过程中产生了弊端,而受到批评与指责,难道不是正常的吗?毕竟批评者是没有义务要全面的了解新法的内容,他们只需要看到了弊端就足够了。如何正确面对这些批评,难道不是丞相您的责任吗?”

  

  王安石看起来却并非石越所能说服,他冷冷地说道:“又是盲人摸象这种老调重弹。”

  

  石越知道再辩论下去就显得多余了,便把话收住,说道:“总之,在下说了这么多,是想告诉王丞相,批评新法的人未必就是反对新法,和王丞相政见不同的人未必就不是为国家着想,而批评者偶尔做出一些激烈的举动,执政能够有宽容的态度来接受与对待,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如果双方都负气而为,那么石某担心总有一天朝廷会陷入唐代牛李党争那样的局面,丞相与在下,都会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王安石听到石越这番颇为诚恳的话,心里也不由的一动。他知道石越这是在暗示他,自己并不是反对新法,白水潭的学生也未必就是反对新法。只不过后面的话,却显得有点危言耸听了,王安石还是不能理解,如果纵容反对者的存在,朝廷怎么可能果断的推行新法呢?

  

  但石越的好意他也不便拒绝,便抱了抱拳,说道:“王某受教了。”

  

  石越用非常诚恳的语气说道:“这句话小子承受不起。在下是衷心的希望丞相能早日回中书省视事,政务乱一团,非国家之福,况且西北又在用兵。丞相如果久不视事,后果不堪设想。”

  

  王安石显然也知道其中的利益关系,默然良久,忽然叹了口气,抬头盯着石越的眼睛问道:“石大人,王某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盼望我回中书省视事?”

  

  石越也不回避,用他最好的演技回道:“原因很简单,在下认为丞相是个真正为国家着想的人。”

  

  王安石看了半天,终究是不能明白石越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嘴里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吞了回去。

  

  石越微笑着看了王安石一会,认为时机已到,忽然站起来,走到南面,高声说道:“有圣旨!”

  

  石越志得意满的从王府走了出来,显然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一边上马一边小声哼起了在当时人听来怪声怪调的流行歌曲。他绝对不敢大声哼唱的,所谓的“音乐”这种东西,也并非是不受时间与空间的影响的,在他听来相当不错的旋律,当他试着唱给桑充国、桑梓儿听后,二人马上就是皱起了眉毛,问道:“哪里学来这么难听的曲子?”倒是越剧和黄梅戏的调子,他们更能接受,不过那种东西,石越所知实在有限。

  

  名满天下的少年骑着马刚出董太师巷,就被一个人给拦住了。那个人拦路的行为显然有点孟浪,差点把石越从受惊的马背上摔下来。石越半滚着下了马,正要发脾气,看看是谁敢这么对自己这个当今有名的名人,结果才看清楚对方,顿时就没有了脾气。

  

  这明显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虽然宋代的男人有不少长得比较秀气,而且有一些年轻人喜欢做涂点粉画点妆这样在石越看来极度恶心的事情--由此让宋代的女孩扮男人更加容易,但是对石越这样经常在电视里、生活里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现代人来说,女扮男装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是无效的。

  

  不过看到这样小说中的情节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自己身处宋代这样的时空里,石越不能不产生几分戏剧感。

  

  “这位小哥有什么事吗?”石越忍住笑问道,这个女孩子谈不上漂亮,不过倒很难得的有几分豪气。

  

  自己的身份没有被石越认出来,显然给了那个女孩极大的信心。她粗着嗓子说道:“实在是失礼,我家公子想请公子上楼一叙。”说着指了指旁边的醉仙楼。

  

  石越不由一怔,他的身份日渐尊荣,虽然官职不高,但是一般别人要想见他,还得劳动他们主动来找他的,一句话就让他巴巴的去找别人,这种事情是越来越少见了。不过看着这个女扮男装的女孩,石越不由不对她家公子产生了相当的好奇心。当时的风气,女孩子虽然不如后世压制得那么严,但是毕竟也不是可以随便抛头露面的,像桑梓儿就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果偶尔出去,也是成群结队的。当下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小哥带路。”

  

  那个女孩子略带几分腼腆的把石越引到醉仙楼楼上的一个雅间,只见里面早就坐了一个白袍的年青人,见石越进来,那人连忙站起来,恭身施了一礼:“冒昧邀请公子,还望恕罪。”声音清脆无比,显然也是个女子的声音。

  

  石越肚子里暗笑,打量着对面这个女子,见她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略黑,但是五官却长得挺精致,柳眉轻画,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显着这时代难见的神彩。石越来到这时代这么久,认识的女子却不多。楚云儿在石越看来,是个温柔似水的解语花,桑梓儿调皮可爱,天真纯良,但对面这个女孩,在那略显调皮大胆的眼神之外,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虽然以容貌而论,在这时代她不仅比不上楚云儿、桑梓儿,甚至可能连美女都称不上,但那种神态中流露出来的自信,却远非楚云儿和桑梓儿可比。石越现在早已知道北宋女子缠脚之风不盛,但是有一些歌妓和大小姐为了赶时髦也会缠脚,不过从对面这个女孩的站姿来看,显然是一双天足,当下更平添几分好感。

  

  那个女子见石越盯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半天,略带讥讽的笑道:“怎么,这位公子,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石越见她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讽刺之意,他哪里肯示弱,呶呶嘴笑道:“一时没见过男子长得这么秀丽的,连带着书僮都是十二分的清秀,故此走神。失礼了,敢问公子尊姓大名,请在下来有何指教?”

  

  那个女子知道石越有点怀疑自己了,脸上微微一红,但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马脚了,只好装糊涂,抱拳说道:“在下姓王名青,草字雨芳,刚才在楼上见着公子神貌不凡,故有相邀之意,实在是冒昧。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石越心里莞尔,不愧是个女孩子,编出来的名字也这么秀气。他也未及多想,笑道:“在下石越,草字子明。”

  

  王青吃惊的望了石越一眼,问道:“可是写《论语正义》,草创白水潭学院,今上亲赐同进士及第的石子明?”

  

  石越淡淡一笑,对方吃惊的眼色明显是装出来的,这可瞒不过他。和朝中的政客们打了一两年的交道,家里还有李丁文这样的谋士天天见面,他识人的本事可是突飞猛进。“不敢,正是区区。”

  

  王青喜道:“久欲一晤,不料在此邂逅。”

  

  石越随口答道:“那真是有缘。”

  

  他不曾想和女子说话“有缘”两个字是不能随便用的,果然王青脸色微窘,好半会才强作平静的说道:“石公子既精通《论语》,又通达史事,《三代之治》流传天下,石学七书惊世骇俗,又有佳词数十首脍炙京师,真是千年一遇的奇才。在下不才,有一事想要请教公子,不知肯否赐教?”说着一双溜溜的眼睛盯着石越。

  

  石越笑道:“请说,在下自当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王青莞尔一笑,侃侃说道:“《地理初步》中提到地球是圆形,北有北极,南有南极,地球自从磁场。而引力又能让万物生于地球上不被掉出去。在下听说这种说法能很好的解释指南针的问题,但有一事不解,石公子当初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我观石公子年纪不大,依《地理初步》所言,地球之大,让人咂舌,且如石公子所说,扶桑倭国以东,更有大洲,称为蓬莱洲,其中风土人情,石公子竟能一一言之,而西域千里之外,又有欧洲,石公子亦能一一言之,难道石公子竟能亲身到过这些地方吗?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

  

  石越听到王青如此相问,精神为之一振。《地理初步》问世以来,除开中国地理和当时人所见的范围之内,关于南极北极,被石越改成蓬莱洲的美洲--当初他是想借着神仙的魅力吸引一些人去探险,等等皆被人视为海外奇谈,当成《山海经》之流对待,便是白水潭学院讲课,师生们对于地圆说,地图绘制等等的兴趣也远远大于蓬莱洲的兴趣--不知道为什么,白水潭学院格物院的学风从一开始,就走向了偏向实用与严谨的道路,他们对于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理论更有兴趣去证明和阐发,甚至连明理院,在哲学思想上,都有着严重的偏向实用主义倾向。当然,对石越提出类似质疑的人不是没有过,但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却也是很难得。

  

  当下石越笑道:“这些有些是假说,有些是道听途说,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无法证明。”

  

  王青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禁愕然道:“这岂不是太负责任了?把未经证实的东西写在书上宣扬?”

  

  石越微笑道:“在下幼年之事,多半是不记得了,为什么脑中有这些想法,我也不知道所以。它们是对是错,自然有待观察与证明。但是一般都认为,《地理初步》中关于我们所知道的部分,基本上是可信的,而其中提到出的假说,也能解释我们观察到的许多问题。因此其中的内容,我想也不算是完全不负责任吧?”

  

  王青摇了摇头,显然是不以为然:“恕在下直言,石公子这种想法,就有点不负责任。把证明的问题交给别人去做,简直如同儿戏。”

  

  石越也摇了摇头:“我不这么看。如果我说的全然没有道理,别人根本不会来证明,既然来证明,无论是真是假,都有其价值。”

  

  王青听到石越这样的“狡辩”,简直有点愤怒了,“难道石公子不知道有些人相信你说的话,根本就是因为你的名气吗?他们来证明这些是真是假,不一定是这些问题本身有什么价值可言,也许仅仅是因为这些问题是石公子你提出来的吧?你这样做,是欺骗。”

  

  听到这么严重的指控,石越简直哭笑不得,他辩道:“《白水潭学刊》已经刊发四五期,一直没有停断,其中关于《地理初步》的论证与阐发的文章就有近十篇之多,虽然有少数文章指出某些地方值得怀疑,但是大部分都是进一步证实了《地理初步》的说法是正确的。既然我说的是正确的,怎么能算是欺骗?”

  

  “诡辩!”王青显得愤愤不平。

  

  石越苦笑不已,心里感叹也不知道谁生出了这么个女儿。

  

  “你的《化学初步》提到数十种元素的存在,《物理初步》又说万物是由原子构成的,这两种观点,真不知道那些主张元气说的人怎么没有批驳你?”

  

  石越现在终于明白这个女孩是来找茬的了。一般人见到自己,无不要说许多仰慕的话,从自己最出色的《论语正义》《三代之治》等书说起,偶有质疑,也是相当客气,这种现像越往后越明显。只有白水潭学院的学生才敢大胆质疑自己所说的话,为此进行激烈的辩论,但也经常是支持的占多数。像这样一开始就寻找自己的弱点进入批驳的事情,可以说是许久以来没有遇到过了。本来石越还有几分沾沾自喜的绮想,以为这个女孩可能是看上自己了,现在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大小姐,搞得人家女扮男装来找自己晦气,想把自己驳得灰头土脸。不过石越左想右想,就是不明白自己哪里曾经得罪过这个王青。

  

  不过既然明白了对方所为何来,虽然是个女孩子,石越也没有故意相让的道理--如果传出去说石越被一个女孩子驳得哑口无言,那可真要英名扫地了。当下他便打点精神,说道:“怎么没有批驳?《白水潭学刊》每期至少有五六篇文章谈到这个问题,每到辩论日时,辩论堂里辩论这件事的学生不知道有多少,王公子有空,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说起来,还是我的原子说占上风。”

  

  王青却显然并不感冒,不屑的说道:“都是些不能证明的东西。”

  

  石越苦笑。

  

  接着王青又指出了他石学七书中十多处指得质疑的地方--当然,这些大部分是不能证明的。然后,王青又在《历代政治得失》中给他找出一处硬伤--其实只是笔误,但也够石越灰头土脸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接下来还有让他更目瞪口呆的事情,这位王青小姐,抄下了他几十首词中的十多首,那绢秀的笔迹固然显得很好看,可惜的是其中用朱笔圈出石越许多圈圈,或者说用字不协音律,或是说某字不押韵……

  

  当时石越就有点想晕,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倘若对方是个男子,石越还可以振振有辞的反驳,告诉他写词更重要的是什么,还可以告诉他自己现在根本就不填词了。但是对方对明明是个女子,他的这些解释,人家可以简单扼要的归结为两个字:“狡辩。”

  

  石越低声嘀咕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子说的真没有错。”

  

  他说的声音虽然很小,王青的耳朵却也挺尖,顿时明白过石越知道她是女孩子了。她恼羞成怒,又不好意思继续争辩,啐着:“哼,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说完后,还没等石越反应过来,便拱拱手说道:“石公子,后会有期。”得胜回朝,把石越晾在楼上。

  

  石越无可奈何的下了楼,正要去牵自己的马,结果却被小二拦住了:“这位公子,您还没有结账呢。”

  

  “结账?”石越瞪大眼睛问道小二,不可置信的问道。

  

  小二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石越无可奈何的一边掏腰包,一边暗暗发誓,以后有女扮男装的人邀请自己,绝对不再理会。他倒没有想到王青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在酒楼吃饭需要付账这件事情。

  

  熙宁五年的三月底,随着桑充国的康复,白水潭学院教授联席会议成立。接下来选举了桑充国为白水潭学院山长,程颢为明理院院长,沈括为格物院院长。又制订了一系列的山规,白水潭学院更加正规化。而石越的角色却变了一变,成了学院的兼职教授。

  

  因为《白水潭学刊》的发行量越来越大,加上白水潭之狱、学子叩阙等事件的影响,白水潭学院的影响力可以说是真正开始幅射全国,所以白水潭学院的山长,虽然没有任何品秩,却成了接受皇帝任命,享有很高威望的职务。而桑充国以布衣的身份担任此职,位在程颢、沈括之上,加上他在白水潭之狱中扮演的关键性角色,都让他成为了自石越以后,大宋的天空中升起的又一颗闪亮的星星。

  

  而差不多与此同时,在南方的杭州,西湖之畔,有一座学院不太引人注目的开张了,这所学院的名字叫“西湖学院”。

  

  同是在三月底,回到中书省的王安石打点精神,再次驾驶变法的马车。

  

  “《青苗法改良条例》颁行全国,以下官看来,现在的确可行。”曾布向王安石说道,吕惠卿不在,曾布就是新党第二号人物。

  

  陆佃却有不同意见:“当初是说三年有成,方推行全国的。是不是应当稳一点?”

  

  李定道:“只怕时不我待。”

  

  身体还未完全康复的王?也说道:“不错,既是良法,早一点推行无妨。”他却另有打算,现在除开三路实行被称为“石法”的《青苗法改良条例》之外,全国都实行原来的青苗法,二者对比,格外的显出石越的出色,干脆把石法推行全国,于国于私,都有好处。何况就算推行急了一点,有什么弊端,也是石越的责任。但这些话却不足为外人道,更不能让王安石知道。

  

  王安石叹道:“石越也当真是奇材,改良条例完全抛开官府,让民间自主交易,官府只需要立法监督,坐收其利,执行中的弊端果真就少了许多。既然是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情,也不必等够三年,就推行全国吧。”

  

  新党核心们在内部聚会上一致同意提前推行石越的《青苗改良条例》,一方面固然是顺应朝中大臣与地方守吏的呼吁,另一方面也是证明了《青苗法改良条例》在三路试行取得的成功。王?可以说是当时所有与会人员中最无奈的一个,他明显的感觉到石越做为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已经崛起。而石越对新法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对于想把一切把握在手中用强力推行新法的王?来说,实在是非常的困扰。

  

  他强打着精神听着曾布关于保马法的建议:“下官以为,可以废除此前在大名、沙苑、安阳等地的牧马监,把原占牧地还给民户,在开封府界与京东、京西、河东、河北、陕西五路推行民户代养官马的方法:五路义勇保甲愿养马的,每户一匹,家境富裕的,可养两匹。马用原来的监马配给,或由官府给钱,让农户自己买马。凡是养马户,每年可以免去折变钱、沿纳钱。马如果病死,三等户以上,照价赔偿,三等户以下的,赔一半。这样的方法,朝廷可以节约开支,而国家也有能力组建一只骑兵,与夷人抗衡……”

  

  王?听到有点不耐烦,本来凡是关于强兵的政策,他都是很关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曾布提出的保马法,让他感到很不耐烦--也许是因为曾布在白水潭之案中的暖昧态度,也许是因为这个所谓的保马法,似乎和石越的《改良青苗法条例》有几分相像。“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王?在心里略带恶意的讥讽。

  

  接下来有人关于王韶在边境推行市易法的介绍,王?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沉浸在对变法的美好未来的构想中的诸人,没有谁注意到王?的神情恍忽,大家都在计算保马法能为国家节省多少开支,有些人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大宋境内遍地良马,骑兵纵横的美景,如汉代那样一次出动数十万匹马进行作战,是多么辉煌的事情呀!而有些人则在计算市易法能为国家财政增加多少收入,自己从中又可以安排什么样的职位给某人……高尚与卑鄙的幻想,分别在不同的人的脑海中浮现。

  

  王安石仔细想了想这两条法令的细节,似乎也有点受到鼓舞,阴云终将散去,自己终于会有一番大的作为呀!他笑着对手下的才俊们说道:“昨天吕惠卿来信,提议设立军器监,统管东西广备作和各州的都作院,取代原来三司辖下的胄案,以期提高兵器衣甲的质量与产量……”

  

  侃侃而谈的王安石忽然发现自己的属下脸色都有点不自然,而他没有发现的,则是自己的爱子王?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和一直没有把石越当成主要对手的王安石不同,新党的核心成员们都有点顾忌石越的存在。曾布首先犹豫着说道:“丞相,胄案现在是石越管,皇上内批。另外他创造了白水潭兵器研究院,用的更是皇上内库的钱。军器监的设立,要怎么样处理兵器研究院?”

  

  吕惠卿写这封信的用心,王?瞬间就猜到了,但是他亦需要这样一个机会,听到曾布质疑,他立即说道:“我认为石越不会说什么。设立军器监,可以把胄案的事情提出来独立运作,效率会大大提高。现在胄案的任何一件事,要经过盐铁司、三司使等层层批文,效率之低实在无以复加。而制造的军器衣服质量也相当差,现在成立军器监,可以更好的管理,这也符合石越一贯的想法。兵器研究院虽然以白水潭人员为主,却毕竟是朝廷属下的一个机构,到时候自然划归军器监管辖,以期研究出更好的武器。而让皇上出大内的钱,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正好改过来,由朝廷出钱。”

  

  曾布意味深长的看了王?一眼,心里叹道:“瑜亮之争。”这些都是很明显的借口,石越在那里做得好好的,整个军器监出来。当然,如果让石越判军器监的话,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这可能吗?曾布只能暗暗摇摇头。和石越进行权力斗争,并不是一件让人很愉快的事情。

  

  但是以王?的特殊身份与要强的性格,这里的人哪一个敢出来与他争辩?更何况这还是新党的二号人物吕惠卿特意提出来的建议。

  

  王安石一直以来就不能算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不能说他不懂权谋,只能说他很少去考虑阴暗的事情。从国家的角度来说,成立军器监的确是一个好主意,仅仅这一个原因,就足够王安石来支持这个建议了。更何况,顺便打击一下石越的想法,也许一样存在于王安石的潜意识之中吧?

  

  他环视了一下众人,见没有反对意见了,便说道:“石越的问题,不需要考虑太多,他议行青苗法改良有功,于朝政多有补益,皇上已经打算让他做直秘阁,检正中书刑房、兵房、工房三房公事了。提举胄案虞部的差使,有了新的官职,就不必要存在了。石越的新任命在中书省,是肯定会通过的,只看他接不接旨了。”

  

  王安石这话一出口,除开曾布等少数事先知情的人之外,眼中无不流露出羡慕的目光。有人对曾布打趣道:“这样一来,子宣你的检正五房公事就要少掉三房了。”

  

  王?不屑的望了这些人一眼,冷笑道:“子宣将拜翰林学士,升任三司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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