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僧冲着张昆崖点了点头，顺手将写着“休”字的牌子竖在桌上，静静的等待着张昆崖。
眼下正是将近午饭时分，上方山算偏僻的，来一趟不容易，此刻还在塔前逗留的，那一定是最虔诚的信徒了，只见门外的小沙弥两人一组，一人提着一大桶绿豆粥，腰间紧紧系着一只化缘的钵子，另一人捧着许多小碗，凡是塔内外的香客，见者有份，全都分到了一小碗所谓的“佛斋”，自然，这也不是白吃的，且不论东西值多少钱，就光看那钵子里明晃晃的全是碎银子，也没几个好意思掏出铜钱来了。
原本还有三两人正准备去求老僧批个命，然而早有懂事的沙弥将他们恭恭敬敬的请到了一边，绿豆粥灌了一碗又一碗，行善积德的话说了一通又一通，对于这样虔诚信命的朋友，那还有什么可罗嗦的？口袋里有多少银子，都捐献给佛爷吧。
张昆崖微笑着接过一碗绿豆粥，正准备取钱，然而小沙弥连连摇手，早就跑开了，只好就这么端着走到了老僧面前，回忆起小时候礼佛时的情景，单手合十，开口说道：“阿弥陀佛，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老僧呵呵一笑，就像盯着自己的孩子一般，万分慈爱的指了指对面板凳，并不正面回答，反问道：“施主可有心病难解吗？”
张昆崖也不客气，一来他修的是道，人家修的是佛，二来他张昆崖是仙，那老僧不过是人，于是手中的绿豆粥轻轻放在两人中间，轻描淡写的说道：“大师，您说是绿豆好吃啊，还是米粥好吃呢？”
老僧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说，捋着如雪胡须长笑一阵，然而眼看张昆崖居然不动声色，保持着笑眯眯的神态，就这么不急不躁的等着自己回答，心里也颇有点踌躇，感情这年轻公子，倒并非是绣花枕头。
“施主，你说是朋友重要，还是爱人重要啊？”
这句话如同闪电般击中张昆崖的心头，眼下正是为这问题头疼的时候，一时间还真有点弄不清楚究竟是该先探察两位哥哥以及黑皮的下落，还是寻找童雨桂的踪迹，虽然都没有头绪，然而目标不同，查找的方向也不同啊，如果是要寻找童雨桂，那就该去庐州府看看，要是找陈秋岚等人，那就应该去扬州城内。没想到这老僧居然一口道破，怎能不让张昆崖吃惊？脸上神态不由得一变再变，终于保持不住沉稳的模样了。
老僧眼看张昆崖神色有异，明白自己说到点子上了。其实刚才不过是推测而已，本来张昆崖这样的装扮，明显就是衣食无忧的公子哥模样，按说这样的人物一旦出门，怎么也会有几个酒肉朋友陪伴，再看张昆崖年纪又轻，相貌又英俊，料想恐怕还有点感情问题，最后根据张昆崖随口问的那句问题，充分的暴露出了他的心理状态，二选一，这样的年轻人有什么值得二选一的？无非是酒肉朋友和青楼女子之间的选择题。
老僧既然找到了突破口，心中便不急噪了，摸出一面铜钱来，轻轻在桌面上旋转着，眼看张昆崖对着那面铜钱发愣，低沉的说道：“施主，钱有两面，你想它转停的时候，哪一面朝天呢？”
张昆崖若有所思的盯着铜钱，眼看它越转越慢，要不了一会就要停止下来，心里不由得一紧，似乎被压在桌上的那一面，就代表着兄弟或者妻子，一旦命运没有选择他们，也许就将永无天日了。
老僧阅人无数，自然看出了张昆崖的焦急，心里明白是时候了，若是继续这么挑逗他的神经，难免年轻人不会冲动，做出什么离谱的事，那就不是本意了。于是单掌一拍，稳稳的将铜钱压在手心中，张昆崖茫然的望着老僧，只见他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摇了摇，不紧不慢的笑道：“施主，其实哪一面朝天又有什么关系？我佛慈悲，善人自有好报，施主，若是功德足够，没有什么不能发生的。”
老僧笑眯眯的移开了手掌，张昆崖不禁“咦”了一声，伸手抓过了铜钱，只见两面都刻着同样的四个字——“行善积德”。一时间颇有些恼怒，没想到这和尚看起来老实，却如此戏耍人，更懊恼自己一时不查，只顾着想心思，否则凭借自己的双眼，又哪会看不出这铜钱是糊弄人的玩意啊。
刚要发怒，那老僧仿佛变魔术一般，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数十枚铜钱，“丁丁冬冬”的全部撒在桌子上，张昆崖不由得傻了眼，这数十枚铜钱没有一枚是正规的流通货币，有正反面刻着同样字的，有两面都是光秃秃的，有竖立在桌上不倒的，有三角的，有四方的，有圆孔的，有方孔的，总之各式各样，无奇不有。
不解的看着老僧，张昆崖总算没发出火来，反而禁不住问道：“大师这是何意？”
老僧伸出双手，如同收集宝贝一般，又将满桌的铜钱一枚枚珍重的放在掌心，微笑道：“施主，迷者自迷，何必总是去想哪面朝天呢？不如眼界更放宽一些，从根本上去考虑，就像这些铜钱一般，如果是铜钱本身有问题呢？呵呵，施主是聪明人，自然能理解老衲的话。”
张昆崖又是心头猛的一震，是啊，如果铜钱本身有问题呢？就如同自己目前的情况一般，看似命运处处与自己刁难，然而为何就不去多找找自己的问题呢？如果自己当初不冲动，和翠铃儿有那些关系，童雨桂会离开吗？如果自己一直关心黑皮的生活心态，又没有养成踢打黑皮的习惯，会那么冲动伤害到黑皮吗？二哥三哥向来和自己在一起，若非跟着自己以后才修了仙，凭他们俩的凡人身份，又怎么会招惹到如此强大的对手呢？再说了，两位哥哥向来低调，就算有些小脾气，也不过是偶尔和凡人闹一闹，并不伤什么大雅，只有自己，狂妄自大惯了，更兼又一直顺风顺水，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从来不懂得夹起尾巴做人，刚上天就得罪了二郎神，难说这回不是天上的家伙蓄意报复自己，牵连到了二位哥哥。
想到这，张昆崖真有些迷茫了，若非那神秘人在他身上撒的一泡尿，恐怕此时真要心魔入侵，自责出毛病来了。另一方面，更觉得这老僧的确神奇，句句话都那么有道理，无不说到自己的心中之痛，同时也为自己提供了更宽阔的思考方式，禁不住再次问道：“大师，请教大师如何称呼？”
老僧默默的看着张昆崖在那想心思，等他开口提问的时候，手中铜钱早就收集完毕了，此时推到张昆崖面前，依然保持着亘古不变的笑容说道：“施主，既然这铜钱对你启发颇大，老衲便将它送给施主了。”
看着老僧充满期许的目光，张昆崖确实也挺喜欢这数十枚铜钱的，毕竟这不起眼的玩意，竟然帮助自己改变了看问题的角度，可以说功劳极大，既然长者授，便不敢推辞了，口中称谢，一股脑收进了自己的钱袋之中。
老僧听他就这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一点开窍的意思都没有，只好笑眯眯的继续说道：“这些铜钱还颇有些来历呢，当初有个财主，吝啬的很，更是不信善恶有报的道理，老衲曾经去他家化过几次缘，却都被扫帚赶出门外，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只不过一夕之间，那财主的金银全都变了样，金变石，银变土，铜钱更是变成了这般怪模样，可怜那吝啬财主，就这么活生生的被气死，老衲觉得此事颇有些寓意，便留了几枚下来，呵呵，施主，既然送给你了，便跟你说说来历吧，更希望施主引以为戒，须知功德越大，福缘越厚啊，呵呵，施主自知。”
张昆崖玲珑心，哪能听不懂话中的含义啊？再说了，康熙朝佛教昌盛，各处庙宇不在少数，就算没经历过，但这佛堂算卦的规矩至少也是听说过的，连忙掏出一叠银票，也不论多少了，除了一部分在陈秋岚身上，从保定府带来的银票全都塞向老僧手中，嘴里赶紧接道：“年轻不懂，还请大师不要见怪，大师一番话对我教训颇多，这些身外之物，是应该奉上的，大师辛苦，以后还少不得需要聆听大师教导呢。”
老僧并不去碰银票，示意张昆崖就放在桌子上，这才发自内心的笑道：“施主大发慈悲，日后必有善报，呵呵，施主请自便吧，老衲法号‘圆真’，有缘，自有再见之时。”
眼看着张昆崖若有所思的离去，原本在门口卖香烛的小沙弥靠了上来，对着桌上的银票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说道：“三大王，小的最近看点子准吧？买个香烛都要用金叶子，那家伙岂不是典型的肥羊？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三大王神机妙算啊，怪不得不让咱们收他粥钱，原来您老是要亲自掏空他啊，嘿嘿，三大王，三爷，爷爷，你也教教咱们啊，究竟是如何骗到这么多的银票啊。”
“圆真”老僧脸色一变，哪还有半分慈眉善目的模样，整张脸阴鸷狠辣，吐了口口水说道：“呸，孩儿们，想学三爷的本领，你们还嫩了些，给人算命，最讲究察言观色，更要会说摸棱两可的话，这都是人生阅历啊，小子们，早呢。”
“圆真”老僧一边数着银票一边说道：“啊，五万两的？你奶奶的，看来这辈子不用再做这勾当了，天晴装神棍，下雨去劫道，辛苦一辈子也没挣到这么多啊……十，十万两的？阿弥陀佛，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我四大皆空，视钱财如粪土，你吓不倒我的……五，五，五，五十万两的银票？”
“扑通”一声，“圆真”老僧仰面跌在了地下，小沙弥们赶紧上前查看，然而一探鼻息，竟然已经停了，一代神算大师就这么悄然离去，至于那张因为见到银票而极度扭曲的老脸，也不知是他没算到自己会死的这么难看，还是算出了前因后果，故意拿自己的死相，来警告后人，骗钱，千万不要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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