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六刻,天未黑透。长兴坊,吏部赵侍郎的宅邸已乱作一团。
萧武宥在前面疾步而行,裴南歌微微卷起窄袖浅边,提着长裙,奋力迈着步子追赶着萧武宥,最后终于紧随着萧武宥和薛主簿在赵府门前停下了脚步,她气息还未稳,就听得一声“司直”,一个青色的身影已拱手立在萧武宥的身前。
裴南歌蹙眉,这个声音颇为陌生,她在大理寺中并未听过,于是在好奇心强烈的驱使下,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帘去打量来人。隔着萧武宥宽厚的肩膀,她看见那人剑眉明眸青袍青冠,微松的领襟垂翻出清峻的褶皱,衬得他面如冠玉。她一时惊呆,竟忘记收回自己的目光。
而对面那人似是发觉了她的目光,原本正欲禀报案情却突然不语,警惕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小心翼翼探询道:“这位是?”
“李子墟?”萧武宥也同样未料到新来的同僚会出现在此处,但他的并没有过多的惊讶和不悦,转而将目光回到裴南歌身上,“这是裴寺卿的孙女南歌。李评事,情况如何?”
他只简简单单点明裴南歌的身份,而李子墟亦不再多问。反倒是裴南歌扁着嘴轻哼一声,她心中明白,这人正是近日坊间越传越神的大理寺评事李子墟,在她看来只会读书考科举的大草包。
“边走边说,”李子墟侧过身子在前方引路,“赵侍郎从宫中回来之后发现前来拜访的学生死在自己府上。”
萧武宥闻言蹙眉,小声道:“过两月便是官吏选授,这个时候出事,怕是要累及吏部。”
李子墟点头,一个跨步跃过赵府门槛:“事发之后,赵侍郎已经命人严守着府里各个门口,并没有可疑人等进出。”
萧武宥望了一眼侍守在赵府门前的僮仆,轻轻颔首,似乎对于赵侍郎的配合感到满意。此时,来不及换去朝服的赵侍郎也已经出来相迎,他与众人简单招呼一番后,就领着一行人直奔案发的书房。
赵府的书房与前厅隔着两条回廊,周围甚是幽静,一树桃花在院子里静默绽放着时日无多的美好。书房中的摆设依旧整齐,屋子两旁站着几位粗布打扮的僮仆,正中的桌案上亮着的一盏孤灯,寥落的灯火映在死者趴在案几的半张脸上,说不出的阴森可怖。紧跟着众人进来的仵作快步上前,扶起死者趴着的头颅,露出了另外半张同样煞白的脸。饶是跟着大理寺见过不少风浪的裴南歌,目睹这般情景之后也立即别开眼去一阵恶心。
“赵侍郎,听闻死者是你学生?”萧武宥不动声色将南歌带到身后,朝着李子墟和薛主簿使了个眼色,二人当即会意,默默查看书房各处。
赵侍郎点头:“今日回到家中,我刚踏进偏厅就听茅管家说我学生马元来访,听说他已经等了些许时候,又正好到晚膳的时辰,我见膳食已经备好,就让管家将他带过来边吃边谈,可管家刚去没多久就回来说马元出事了。哎……”
赵侍郎没有说完接下来的话,他指向屋子中间的案几,皱着眉别过头去。
裴南歌心中明白,事情是在吏部重臣赵侍郎家中发生,关乎官家颜面,如果处理不好,难保圣上不会怪罪,所以不得不拉上大理寺来处理。然而这样的案子,对于萧武宥等人来说却不见得是好差事,处理得好,对大理寺、刑部、吏部和圣上都有交代,可稍有不慎,大理寺不仅抢了刑部的差事,更可能得罪吏部或是惹怒圣上,这样一来可就里外不是人。心中一番计较,裴南歌也就对这桩案子上了点心,不知不觉间开始悄悄嗅着四周的味道。
“萧司直,家中跟此事稍有关系的人,眼下都已在这屋中。”赵侍郎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人,应对这种情况比家中其他哭作一团或直接吓晕的人都要理智。
“谁最先发现马元尸体?”萧武宥的目光淡扫过候在一旁的仆僮,又落在屋子中间的桌案上。
“回萧司直,老奴是第一个发现马元尸体的人,”一位鬓角微霜的男子躬身道,“老奴茅溉,是府上的官家。今日老奴在门口遇着马元,他说要求见赵侍郎,老奴认得他是侍郎的学生就引他进来府里,可当时侍郎还没回来,老奴便照府中平常待客的习惯,将他带到书房候着。后来侍郎一回来老奴就立即禀明了情况,侍郎吩咐老奴将马元带到偏厅,谁知老奴一进书房就见那马元趴在案上,老奴上前喊了他几声,可怎么叫都叫不醒,上前一探才发觉不对,当时老奴心里惶恐,又正巧遇到青蓝丫头路过书房门口,老奴便让她守着书房,这才急忙过去通知侍郎来瞧瞧究竟。”
萧武宥抬眼望向赵侍郎,似是在核实茅管家所说的府上待客习惯,得到赵侍郎的点头回复后,他眼角余光瞥过呆滞的裴南歌,又道:“也就是说,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见着马元的人,都是茅管家你?”
被问到的人一愣,随即点点头,应了一声“是”。
“刚才茅管家提到的青蓝是哪一位?”萧武宥捻着衣袖并未抬头,“说说你见到的情况。”
“婢子就是青蓝,”一名浅蓝色衣裙的婢女往前走出几步,轻声答道,“客人来了之后茅管家吩咐婢子煮了茶水端去书房,之前婢子正准备进来添些热水,就在门口遇见了茅管家,他说里面的人似乎有些不对劲,让我守着门,当时我并不知道里面的情况,一直守着直到大家都来了,我才听说里面的人死了。”
萧武宥眯着眼,摆手让那名婢女退回,一旁的李子墟摆弄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问道:“这是何物?”
裴南歌忍不住投去了好奇的目光,她看见一方刻着歪斜文字的镂空滑纹铜炉正躺在李子墟手中的素帕上。
许久未曾开口,一脸沉痛的赵侍郎说道:“赵某素来喜爱焚香,这个香炉是从一位胡商手中寻得的新奇玩意。”
李子墟将那香炉翻转,却不见里头盛着的香灰,诧道:“这里头并没有香灰,摆在书房里难道不曾用过?”
赵侍郎一惊,目光严厉地看向茅溉,茅溉躬身道:“老奴今日已吩咐过青蓝燃香。”
被提到的青蓝也战战兢兢躬身回答道:“婢子辰时便燃了甘松,打扫书房的姐姐们都应闻到了。”一旁的几个侍婢纷纷点头,并小声说着她们并不曾打扫香炉。
萧武宥闻言眉梢轻扬,接过李子墟递来的香炉,用一方帕布包着,悄然拉着裴南歌背转身去,然后长臂一伸,将香炉递到裴南歌眼前,压低声音道:“闻闻。”
这一番动作一气呵成倒也并不曾被别人发现,只除了在一旁离得很近的李子墟。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萧武宥,不露声色的将裴南歌和萧武宥二人的小动作挡在自己身后,转过身又向赵府的一干僮仆询问了一些别的事。
裴南歌捧着那香炉放到鼻尖轻嗅,当香气入鼻,她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挨着萧武宥小声道:“味道不对。”
“哪里不对?”萧武宥垂着头靠近她,低声问道。
“确实有甘松的味道,”裴南歌捧着香炉,皱着眉又浅嗅一番,“但还有另一种味道,不是甘松、苏合这类熏香。”
萧武宥颔首,悄声耳语道:“一会儿你去那群人跟前闻闻看是否有类似的味道。”
裴南歌透过他遮挡下来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那边的僮仆,静静地点点头。
这边李子墟也已问得差不多,见他二人已经恢复如常便把局面交还给萧武宥。而这时,之前一直在仔细检查尸体的仵作站起身来,拱手躬身汇报起尸体的检查情况:“根据尸体情况来看,死者应是一个时辰前气闷致死。他身上并无明显伤痕,生前应是没有与人激烈打斗过。已用银针试过死者喉部以及案几上的茶水,并未发现中毒。”
“一个时辰?气闷?”萧武宥仰头环视书房紧闭着的窗户,“那是否有内伤?”
仵作直起身来擦拭起手掌,身侧的几个小吏已将尸首搬移:“从死者神情看来,死前应并未经历什么痛苦,方才我也仔细验过死者身上各处,不曾发现淤青或内伤。”
李子墟道了一声“有劳”就和萧武宥一同沉默下来。
鼻尖依然在与先前的气味作斗争的裴南歌暗自觉得这样的情况略显不着调,照此情况看来,马元死于一次意外,而这个意外,竟然是因为赵府书房不透气。这样的结果对于赵侍郎来说,的确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或者说,这比抓不到行凶的凶手更让赵侍郎和大理寺尴尬。想到这些,她急忙拽着萧武宥的衣袖,小声道:“五哥,那熏香的事尚未清楚,事有蹊跷,绝不可轻下定论。”
萧武宥递给她一记了然的眼神,南歌略微会意,此刻他们现在手中拥有的线索不过是道不出名的香料,这的的确确算不得什么有力的证据。
萧武宥看看一脸纠结的赵侍郎,朗声道:“赵侍郎历来治家严谨待客周道,此事若不查探清楚便妄下定论,诬陷诋毁朝廷命官的罪状我大理寺断是担当不起的。赵侍郎,只怕府中这些人还要再细问一番,还请见谅。”
赵侍郎松了口气,继而点头默许,萧武宥转头又吩咐一起来的另一名大理寺同僚道:“你仔细查查这一、两个时辰内在赵府附近出没的人,对了,还要吩咐长安城的守卫对出城的人严加查看,发现可疑人等立即带回。”
“萧司直,现在才想起长安城的守卫未免也太迟了。”萧武宥话音刚落,赵府书房门口就响起一阵沉沉的脚步声,朗润又带着几分轻蔑的男声先人一步回荡在原本安静的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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