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老爷子坐正座，吴绍山负责倒酒，葛文葛武两兄妹只管吃菜。
寇家大院内可不止这些人，不过都被老爷子赶到了隔壁，明显是想和这个年轻人在饭桌上多聊两句，惹的吴绍山直嘀咕，难道老爷子又动了扶持接班人的念头？
午饭饭餐桌上其乐融融，老太爷吃饭不多，但绝不算少，养生之道，归根结底还是吃饱穿暖多运动才能去谈养气养神，老人一样不差，难怪能够如此高龄还一如既往地睿智健谈。
席素素没有出来，老太爷也没勉强，让人把菜每样夹一点，送入了她的房中。历经几次沉浮的老人知道，这一道门槛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度过的，越是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人，伤起来越痛，现在能在葛文的开导下能肯吃饭已是意外之喜。
入座，是吴绍山安排的菜，作为生活秘书，老爷子的饮食起居都由他负责，八仙桌居中放的就是特地为葛武准备的鱼头汤，乖乖，就这一条鱼，卖出去得600不止，要是知道是从寇家大缸里面捞出来的，吴绍山相信，这个数字哪怕后面再加两个0，都会有大把的官员抢着来当冤大头。
葛文不喝烈酒，只倒了杯啤的，这是家宴，吴绍山倒也没勉强。让他大跌眼镜的是，看着温温柔柔的葛武居然张口就是白的，豪气顿生。本来还有好汉想和这个女孩推杯换盏一下，结果葛女侠连闷四杯高度数五粮液都面不改色，亮了亮杯底，顿时这位平时酒桌上战无不胜的大秘书再无挑战之心。
老人今天兴致很高，腹中酒虫被勾了上来，破例拿了瓶自己酿的黄酒，拍开封泥，给三人各倒了一杯。
葛文夹了块菜，喝了口寇老爷自己做的花雕，赞叹道：好酒，色泽透明澄澈，看着就赏心悦目，胃口一开，菜都忍不住要多吃几口。
老人听到这样称赞自己的艺术品，老怀甚慰，给自己也倒上一杯，这才放下酒坛，说道：论及黄酒文化，中国已经有了3000多年历史。年轻时候爱喝酒，又没钱买，只好自己做。开始做的总是馊酒，后来才知道，这小小的酒啊，学问可真大着。酿酒，浸米、蒸饭、晾饭、落缸发酵、开耙、坛发酵、煎酒，要出一坛好酒，数十道工艺，一道不能缺。
年轻的时候，组织上有任务，我就得全国各地到处跑，谗酒的毛病就是在那时候落下的，别误会，可不是公款吃喝，都是自己掏的腰包，嘿嘿。不是和你们吹，单单黄酒，我寇余年就喝了不下10种，啥口味都尝过，真是各领风骚啊。江西九江的封缸酒、江西吉安的固江冬酒、广东的珍珠红酒、秦洋的黑米酒，还有吴江百花漾，桃源黄、鹤壁豫、鹤双黄。每一种都有着它们各自的文化底蕴在里面，喝酒，就是喝人，一点不假。
吴绍山笑道，首长，您是不是漏了一种。
寇余年大笑，道，不是漏了，是故意放到最后来说。除了刚才我说的，还有一种冠绝了华夏3000年的超级大品牌，这黄酒中的状元，当属你绍山老家的绍兴花雕啊。
吴绍山微笑补充道，我们当地人都叫他加饭酒。
老爷子鼓掌笑言，加饭酒？好，这名字比花雕更接地气。是咱老百姓喝的好酒！绍山，你知道么，其实古人早就说过，这喝黄酒，和公门修行，也是息息相关的。
吴绍山知道这是老爷子要点拨自己了，遥敬了老爷子一杯，一口喝干，说道，洗耳恭听。
老爷子放下筷子，一字一句道：清朝袁枚在《随园食单》写道，“绍兴酒如清官廉吏，不参一毫假，而其味方真又如名士耆英，长留人间，阅尽世故而其质愈厚”。而《调鼎集》中又言，绍兴酒冠绝于其他地方酒的地方在于，“像天下酒，有灰者甚多，饮之令人发渴，而绍酒独无；天下酒甜者居多，饮之令人体中满闷，而绍酒之性芳香醇烈，走而不守，故嗜之者为上品，非私评也。”就是说，味甘、色清、气香、力醇，这八个字，让浙江绍兴陈酒有了资格在中国无数地方酒中独领风骚，酒尚如此，人又如何？
吴绍山细细咀嚼老爷子的话，忽而大笑，推开手中白酒，换上老爷子手上的陈年花雕，满饮一大杯，诚恳说：“首长说话，还是这么的振聋发聩啊。绍山这辈子能跟着首长您修行，不知道是几辈子积来的福分。”
葛武对这些公门修心毫无兴趣，最大的那个鱼头都被她毫不客气的笑纳在碗里。葛文倒是放慢了筷子，看似无心，却将老爷子说的每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在了心里。哪怕现在听不懂，等以后经历的多了，再慢慢琢磨。
寇余年何其老辣，将葛文的每一个动作都纳入眼中，暗自点了点头，不急不躁，却又像块海绵，将他身边可以接触到的水分吸进体内，日后成就一番事业指日可待的事情。
既然这个年轻人有心，他也乐的多说两句，让这个年轻人少走一些弯路，万一哪天他两腿一蹬，寇家想要继续荣耀下去，就得靠无数次今天这样的场合里，洒下的无数颗种子，总有一些争气的种子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这些栋梁他日自然会惦念着他寇余年的恩情，照拂群龙无首的寇家一二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寇余年给葛武夹了块鱼肚，继续道，你们信不信？黄酒除了可以教人当官，也可以拿来计划生育。
这下不仅吴绍山和葛文，连葛武也来了兴趣，笑道，老爷子，您莫不是说笑？黄酒怎么还和计划生育扯上关系了？这两样东西风马牛不相及啊。
老人摆了摆手，笑道，现在，政府鼓励晚生晚育，但是在古代，人口稀少，那时的政策就得鼓励多生多育。老头子我可没有信口胡诌，《左氏春秋》中的越篇中记载越王为增加国家人口补充兵力和劳力，曾采用过一系列奖励生育的政策和措施，其中就有“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这种把酒作为生儿育女的奖品，这黄酒不就成了当时计划生育的调控品了么？
众人哑然失笑，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道理。
葛文举起酒杯，给自己倒了杯白的，道，这一杯，敬您老的博学多才，晚辈佩服。
寇余年也不娇柔，干了一杯。放下2两酒盅，擦干酒渍，叹息道，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葛文啊，你知道么，你能被胡岩收为弟子，不仅仅是因为那两袋苹果，几盘棋，更因为，你和老胡头，骨子里面，是同一种人，你和他年轻的时候特别像，够倔，不服输，又有着一股子拼劲，彭老总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看中了他。
葛文啊，我得告诉你，现在这社会，光会打架，可不够，现在又不是战争年代武夫走江湖的时候，很多事情还得靠脑子。来，我考考你的文化底蕴，会念李太白的《哭宣城善酿纪叟》么？
葛文点了点头，小时候没读多少正儿八经的启蒙书籍，光读《古文观止》、之类的晦涩难懂的古文去了，所以说，单论国学，不敢妄称大家，半个“小家”的称号，还是当的起的。
他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的念道——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
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寇余年将筷子放在放醋的碟上，往地上倒了一杯黄酒，岿然长叹：“胡岩，就是我的纪叟啊。”
得，老头是在怀念死去的战友了，桌上气氛有些冷场。
葛文笑了笑，打了个圆场，活络气氛，问道：最近学会上网，网上那些小说里都说当官的讲究多
就拿咱这喝酒来说，规矩可多着：先得主人敬主宾，再得陪客敬主宾，然后主宾回敬，最后才是陪客互敬。次序乱不得。
我还看得有些人总结了一些喝酒的习俗，什么八大细节，十大讲究。
比如领导相互喝完才轮到自己敬酒，循序乱不得。还有敬酒一定要站起来，双手举杯。可以多人敬一人，决不可一人敬多人，除非你是领导。再比如，端起酒杯，必需得右手扼杯，左手垫杯底，自己的杯子还永远要低于别人。光我记的的就在这么多，后面零零碎碎的列了无数条，乖乖，这一套流程走下去，得做到多大的官哦。
寇余年哈哈大笑，说，都是那些跳梁小丑弄出来的条条框框。我怎么没见到哪个领导有这种讲究，还不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莽夫？小辈们倒是老爱搞这一套，但是对不起，寇某人，不吃这一套。
葛武扑哧笑了出来，旁边闷头吃菜的吴绍山嘀咕道，您认识的都是一把菜刀走江湖，一杆长枪打天下的好汉，自然不用吃普通公门这一套规矩。
寇余年瞪了他一眼，道：都是为人民服务，哪来那么多条条框框？蛀虫！一个有道德底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官员，你就是让他做省长部长甚至在高，也一样两袖清风，但喜欢钻营的，就是在地方上芝麻绿豆的小位置，也能被他挖空心思总结出一套套秘不宣人的处事学问来。下面我要说的话，吴绍山你以后不管做了多大的官，都要牢记在心里，不得懈怠，不然，我不认你这个弟子。
这是要开教了，不仅吴绍山正襟危坐，连葛文、葛武都放下酒杯，停止吃菜，认真听老人教诲。
寇余年顿了顿，说，不管是当官，还是做民，在我看来，并无高低之分，只是职位不同。
绍山，知道我现在越来越不愿意出去么？就是觉得外面这空气，过于浑浊。
吴绍山十分不解地看着这位性子出了名的倔的老首长，回忆着每次出门的细节，还是没发现哪里有不妥之处，满脸疑惑。
寇余年叹了口气，道，绍山你发现没，每次出门，我们都是被一群官员围着前恭后迎的围着。小心赔笑奉承有加，连到餐馆吃饭都是老板亲自出马，殷勤备至，吃的还都是清一色的高档货。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头上这顶帽子，那没有这顶帽子呢？他们还会不会尊重？这不是狐假虎威是什么？现在这样到哪里都有如皇帝出游般前呼后拥的至尊至贵，是我的彭首长都没体会过的殊荣，我寇余年又何德何能敢享受这样的恭敬？
其实我很不明白，不就是当官，为什么在你们眼里就职位高的就比职位低的要高人一等？为什么就不能请我这个老头喝一杯20块钱的汤沟？非要来茅台？彭老总，整个集团军的总司令，放到现在，顶天的大官，他都能给我们这样没有一点职位的小兵送来一件夹袄，吃糠咽菜，你们为什么就做不到？
一个县长，放在地方上，就是青天大老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如果去省城或北京的，又成了一条哈巴狗，甚至被人当成流浪狗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寇余年活了这么久，光荣过，凄苦过。沉过，也浮过。但是有意义东西，哪怕是最困难的时候，我都没舍得丢下，就是尊严。我是你们的首长，但我也有我的首长。我的首长告诉我，男人，胯下的鸟，脸上的面子，不能丢！
几十年来，为了倡导高尚的互尊互爱的道德，动员全国人民响应的口号一个接着一个：学雷锋，做好事；五讲四美三热爱；八耻八荣，等等。结果呢，从幼儿园开始喊的口号，还是没能阻挡人们的道德水平越来越低，人活得越来越没有尊严的趋势。我们当官的有钱的带头把“八耻”变成了“八荣”。
有件事情，我特别气愤，当时差点想把组织部负责那件事情的那家伙拿下变成布衣。后来考虑到爬到这一步也不容易，给他上面打了个招呼，送给他上头四个字，永不重用。
葛文手一抖，乖乖，这老爷子也太霸气了吧，组织部，那得多大的官啊，老爷子一句话直接断了他的前程，不禁好奇道：“老爷子，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情？让您这么大动肝火。”
老爷子拍着桌子怒道：“当时要开奥运会，本来是好事，结果有些人嫌弃民工穿的破破烂烂，严重影响城市面容，他娘的说会给国际友人带来不好打影响，建议驱逐出北京，限制外来务工人员入城！这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面，我当时就想甩他一巴掌，我想告诉他的是，她娘的有碍观瞻的人不是这些外表被生活摧残到面黄肌瘦的民工，是你们这些心黑到了骨子里面的当官的！”
老爷子越说越激动，吴绍山用手擦了擦冷汗。这位老首长这么大岁数了，还是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这些都是中国国情，您要是为这些事情生气，不得活活气死。
葛文劝道：“老爷子，您消消气，天下黑乌鸦太多了，咱既然没办法都打下来，那就得平常心，见到一只黑乌鸦，顺手打下来就是。打一只，乌鸦不就少一只了么？咱自己做好白乌鸦，总会有一天，世界上飞的，全是白乌鸦。”
寇老爷子哑然失笑，对黑乌鸦白乌鸦的说法觉得有些意思，腾腾而升的怒火渐渐平息，将杯中剩余黄酒一口饮尽，笑道，说的对，人总不能被乌鸦气死。
老人将酒杯反搁，语重心长感慨道：当年打了天下，壮丽河山变得满目疮痍。但是这又是一片崭新的世界，我们这些侥幸从那个年代活下来来的人，总想着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就像孙猴子，哪怕逃不出岁月这座五指山，也要留下到此一游四个字，希望历史能记住我们。
可真到天下被摆在碗里了，我们这帮老爷们儿们又懵了，就像《亮剑》最后放的，打仗？行，都是好样的。治国？真他娘的不会。
怎么办？摸着石头过河。
吴兢《贞观政要》里面说的好，夫治国犹如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盛。遂得徭役不兴，年谷丰稔，百姓安乐。
意思说，治理国家就像种树一样，根基不动摇，才会枝繁叶茂。于是能够不兴起徭役，年年庄稼丰收，百姓安居乐业。
老子《道德经》里面又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伊尹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做菜既不能太咸，也不能太淡，要调好作料才行；治国真的很像做菜，既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松弛懈怠，只有恰到好处，才能把事情办好。
但是理论一套，现实又是一套，怎么治？难。小火慢炖？还是重病猛药？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犯了错误，一个接一个，都在党史里记载着，以前遮掩了一些，现在开始陆续解密了，是好事，是功是过，就得让后来人评说或者骂娘。沉沉浮浮这么多年，很多事情已经看开了。我只想亲眼看到老百姓是不是可以住上房了，吃上饭了。可别像解放前一样，受了委屈哭不出来，穷人活着还不如富人的狗舒坦，如果真是这样，我寇余年死后，见到了司令员，我该怎么交代？
老百姓啊，有了事情，不一定样样都能解决，这不现实，13亿人呢，哪怕共产主义完全实现了也不现实，那是乌托邦。但是至少，老百姓受了委屈，能找个地方哭，这是最基本的。
古代老百姓受了委屈还能击鼓鸣冤呢，如果咱老百姓现在受了委屈，连哭都没地方哭，那我们的政府，和60年前，又有什么两样？
葛文听到这，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为云南地震同胞祈福，祝你们安康。希望看到这条消息的朋友能献上自己的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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