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见他,我不可能见他——永远都不可能。”
辛庆雄坐在太师椅上,面前笔记本电脑反射出的白光里,他的面部表情显得犀利而不可测。本埠最热门的BBS上,人工置顶着一条加HOT的百页大帖:俊男情挑辛庆雄爱女,金融巨子康卓群头顶绿云。帖内附上几十帧辛霓和男子甜蜜约会的照片,主帖的导语写得亦很耸动香艳:现实版铁达尼,富家女一夜倾情无名辈,豪放大演包房密会、停车场痴缠、游艇培欲,金融巨子康卓群惨遭绿云压顶,悲情离场……
辛霓怯怯地看着他,再度低声请求:“爸爸,求你见他一面,他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个帖子她看过,照片尺度谈不上多大,但足够让辛家和康家难堪。她没想到镜海的狗仔这样厉害,从和祁遇川重逢到今天,不过短短一周,他们的恋情就以这样的方式被踢爆了。
“彦章,你马上让人去处理这些照片。”辛庆雄纹丝不乱,心平气和地对赵彦章做了吩咐,转脸去问身边的李管家,“小李,这小子什么底细,你查清楚了吗?”
“这小子叫祁遇川,今年二十二岁,五年前出现在龙环岛,捕鱼为生。目前是和义胜凸眼东的‘账房’,一直在帮凸眼东管理和义胜的财务。这小子很会玩股票和期货,拿和义胜的钱在世界范围里做多、做空,几乎没有失手过。这几年,他又帮凸眼东在内地做成了几个大项目,很受业内人尊重。”
辛庆雄听完,缄默了良久才问:“什么叫‘五年前出现在龙环岛’,你查不到他五年前的底?”
“是。他是一个叫祁阿四的渔民在内地的私生子,五年前,他子承父业回龙环岛捕鱼。在此之前,没人见过他。”
“祁阿四人呢?”
“五年前,祁阿四带祁遇川回来祭祖,祭完祖,他就回内地去了,目前音信全无。”
“一个渔民。”辛庆雄眯着眼睛斟酌,“凸眼东是什么来路?”
“这人二十年前在三爷底下一个堂口做过事。他当时是阿超的心腹小弟。阿超在越南出事时,是这个人把他捞回来的。三爷你因为这个亲自见过他,还跟他喝过一杯酒,你想想,就是眼睛往外凸,看上去很凶的那个。”
“哦,有点印象。这人有勇无谋,没想到出去后还搞出点小名堂。”
“这些年三爷的寿宴,他都来贺寿,只不过位置坐得低,三爷你没留意过。”
辛庆雄眼角抖动了几下,目光越发阴冷,他滑动鼠标将祁遇川照片又看了几眼,挑起眼皮盯着辛霓,不动声色说:“你说你要嫁威廉王子,现在威廉王子有了,你却选了个脸比彦章还黑的。”
辛霓预想过辛庆雄的反应,断不应该这样冷静戏谑,他的这种冷静让辛霓害怕。
“我这一辈子,最耿耿于怀的就是自己出身不好,把你养在深闺里好好栽培,结果刚放你出去没几天,你就干出这么荒唐的事。我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基因里带的低贱,是什么都改造不了的。”
这样侮辱性的话语,让辛霓既羞且愤,垂在身侧的两手下意识揪紧了裙摆,她哽咽着,泪眼中的父亲变得一片模糊:“爸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听到“真心相爱”四个字,辛庆雄被真的触怒:“真心相爱?你认识他多久?要不是小李去查,你连他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吧?”他“啪”地合上电脑屏幕,快速捻动手里的手串。他的脸越来越红,气喘也越来越粗,额上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虚汗。
“爸,你怎么了?”辛霓脸色大变,上前半跪在辛庆雄膝下,捉住他的双手。感觉到他的手和双腿难以自抑地震颤发抖,辛霓吓得不知所措。
李管家连忙找出随身携带的急速降压药给辛庆雄服下,又从辛霓掌中接过辛庆雄的双手,熟稔地按捏起他的掌心来。
辛庆雄渐渐平静下来,他斜倚在椅子上,没有说话,低垂的眼睛里充满忧伤、惆怅、颓唐。
赵彦章从门外走进这骇人的寂静中来,小心翼翼地说:“三爷,网站那边删帖了。我已让警局那边施压,禁止照片流通传播。”
辛庆雄微微点了点头,恹恹问:“康家那边什么态度?”
“康先生那边不接电话,康家的律师一早致电过来约我们见面。”
“我们的股票跌了多少?”
“开盘后就急挫10.7%。”
“康家的呢?”
“康家的股票继12日下跌7.38%后,今天再跌到9.5%,不过这种新闻伤不了康家的根本,反而对我们才是真的不利。”
辛庆雄将水杯递回李管家手中:“你打电话给柳东阳,让他先安排危机公关。康家那边,你找人去说和,能挽救一点是一点。”
赵彦章窥了窥辛庆雄的脸色:“董事会那边很不满,您可能要亲自去公司做个交代。”
“我这就过去。彦章,你送大小姐去机场,务必亲眼看着飞机起飞。找人在伦敦24小时盯着她,不许回国。”
辛霓欲哭无泪,定定站在原地。
辛庆雄双手撑着扶手,艰难地起身,待喘息平定后才说:“拍到这么劲爆的照片,不卖给杂志社,也不找我和康家,这个发帖的人有很大问题。彦章,把这个人找出来。”
送走辛庆雄,赵彦章叹了口气,看了眼浑身僵硬的辛霓:“大小姐,走吧。”
“让我再见他一面。”
“大小姐,为了那个人好,我建议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再触三爷的逆鳞。”
辛霓审时度势,含泪点头:“好,我跟你走。”
保姆早已将辛霓的行装收拾妥帖,很快,辛霓就上了前往机场的车。她紧紧握着手机,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些,但眼泪还是无声地落了下来。
一个钟头后,车子抵达机场地下停车场时,赵彦章下车绕去后排,躬身为辛霓打开车门。这一段路,足够辛霓眼泪流空,已趋于平静的她麻木抬头,不料一眼就看到赵彦章脖子上那根暗蓝色的领带——很眼熟,无论是暗纹和质地都很像青蕙在白马尾街留意过的那条。
狐疑一闪而过,但此时的她脑子混沌一片,并没有心力深入探究一条领带。
上了停车场的电梯,辛霓恍惚地问:“你估计我们的股票最终会跌到多少?”
“很不乐观,估计会一直跌到停牌。”
“怎么会这样严重?”辛霓不敢相信,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怎么会?”
“大小姐可能不知道,两个月前,我们的股价有过一次大涨,那次大涨完全归功于和康家的一个大型合作。如今得罪了康家,康家势必撤资。这样一来,我们的项目极有可能搁浅,如果我们的股价一直这样跌……”
“你别说了。”电梯门打开,辛霓的腿几乎迈不开步。如果股价这样跌,肯定会有人来打狙击,康家如果再趁乱下手报复,也许用不了多久,辛家的半壁江山就会化为乌有。
辛霓越思越恐,越思越心疼父亲,她颤手去拨辛庆雄的电话。铃音到了头,那边才接通电话。辛霓哽咽着说:“爸,我不去伦敦了,我这就去跟康卓群赔罪。”
辛庆雄许久没有说话。
就在辛霓绝望得快要崩溃的时候,那边传来了一道异常平静的声音:“阿霓,做得出就要担得起,你已经选择了不要康卓群,那就硬气到底,彻底不要。”
辛霓没想到他竟会这样说,无语凝噎了半晌,低低地叫了一声“爸”。
“我已经不生你气了。这一路,我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就是你生病时的事。如果你不幸福,爸爸赚再多钱也不会高兴的。”
辛霓的心好像被什么刺中,握着手机放声大哭:“爸,对不起、对不起!”
“你去英国冷静一段时间,不要主动联系那个小子。你要看看他的行动,这样你会更明白,他是不是值得你爱。”
电话挂断,辛霓勾着头,死死咬住唇,无声哭泣。赵彦章从上衣左上的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递给辛霓。迟疑了一阵,他破天荒地伸出手,在她肩上拍了拍。辛霓心中一暖,恍恍惚惚地接过手帕,捂住发红的鼻子,朝赵彦章看去。辛霓觉得赵彦章哪里有些不同了,似乎变得更柔软、更感性一些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他领带上,继而又缓缓移到他脸上。身处重压之下,他却并不似以往那样眉头紧蹙,全身紧绷。他的心神似乎有一部分抽离了出去,那抽离的部分使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她刚准备开口问他些什么,手机却冷不防响起。她彷徨地望着屏幕上的“祁遇川”,呆了良久,接通电话。
“阿霓,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去伦敦。”
“那些照片我看过了,我去找你爸爸谈。”
“……”辛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失神地站定原地。
“乖乖在伦敦等我,过些时间,等事情平息,我接你回来。”
他的语气有种超乎寻常的笃定,让辛霓莫名安定,仿佛灵魂归位,她用哭得有些发哑的嗓音低柔地说:“好。我等你。”
辛庆雄的名仑集团总部位于花园道行人天桥系统附近,大厦左边是“四大家族”之首申家的兆新大厦,右边则是天桥系统和公园。当初他花天价旧改这一带,将名仑总部建在这里,就是看中此处龙强过虎的风水吉象。自名仑搬进新总部后,辛家的家道、事业果然一路繁荣昌盛。如果不是这个叫祁遇川的衰仔出现,辛、康两家结为秦晋之好,辛家的事业版图将能在他有生之年再扩大一倍。
辛庆雄坐在硕大的皮椅里,紧紧盯着面前坐着的年轻人。二十二岁的男仔,卖相确实不错,冷冰冰、硬邦邦的,冰块似的好看。只是派头大过身份,容易让老人家不喜欢。
尽管恨不得这个年轻人全身毛孔都流血,但辛庆雄终究是个识大体的人,没有将一肚子火发出来,只是沉着脸问:“说吧,一而再再而三找我,你想谈什么?”
“我想请你同意将阿霓嫁给我。”祁遇川开口时,彬彬有礼。
辛庆雄倒吸了一口气,嘴角动了动,咬牙切齿地一笑。他从皮椅里站起身,亲自打开投影仪:“你不是我的股东,但我忽然想给你看点东西。”
“名仑今年第三季的净利润同比增长将近40%,股价稳步上涨,业绩可以说无可挑剔,股东们也都很满意,高高兴兴地等着年底的分红。但是从这个月20日起,名仑的股价持续暴跌。两天前,股东大会刚通过救市计划,马上就遭人强势做空,一万多手、一万多手,不断出现在名仑的卖盘上,股民惶恐不已,连我们的股东都在想方设法地减持套现。因为他们用脚指头都想得到,做空名仑的是康家,得罪了康家,名仑死定了……
“到今天为止,名仑市值蒸发三十八亿,股价重回三年前的水平。三十八亿,你才出现三天,就让我损失了三十八亿……我现在就想知道,这三十八亿,有多少进了你的口袋?”
一直垂眼凝神倾听的祁遇川抬眼直视辛庆雄:“辛先生,你什么意思?”
“我听人说你很会玩,这几年,你一个人赚的钱比和义胜上千号人赚的还多。我是不是可以做个合理的推断:你在某个契机下认识了我女儿,对她展开追求,然后找人拍了照片,通过破坏辛、康两家的合作,狠挫两家股价,从中狙击获利。”
“如果是你推断的这样,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祁遇川神色很淡然。
辛庆雄抬手制止他:“我不关心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你。我之所以要浪费时间跟你说这么多,是为了让你明白自己有多不祥。我这个人很迷信,你一出现就让我倒了这么大的霉,我除非疯了,才会同意把女儿嫁给你。”
见他态度激动,祁遇川嘴角旋出两只小小的笑窝。他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起身径直走到办公室南面摆放的沙盘旁:“辛先生,不如我们先不谈股票,来谈谈你的阳光城。”
辛庆雄这三年一直在筹备一个大规模养老地产项目——阳光城,这个项目所需资金太过庞大,且回报过慢,并不被外界看好。他曾拿这个项目找过赌王、四大家族,也找过国外的一些投资公司,均没有得到回应。辛霓和康卓群相恋后,辛庆雄拿阳光城游说康卓群,康卓群爱屋及乌,竟说动康兆霖投资开发深圳阳光城。
康兆霖进场后,其他资本也纷纷跟着入场阳光城计划,名仑股价一夜暴涨三成。在康家的推动下,名仑于上月顺利同深圳政府签署了合作框架协议。然而,据业内消息称,那个帖子出来后的第二天,名仑就收到康氏的撤资通知。
康家离场,深圳政府那边出于多方考量,也势必不会让名仑轻易进入实际拿地阶段。这样一来,阳光城的前期投入不但会打水漂,后续的发展也失去了保障。加上康家二房锱铢必较、有仇必报的个性,以后少不得要在明处暗处动名仑。归根结底,这里头的关节才是名仑股价暴跌的原因。
祁遇川将整个沙盘细细审阅了一遍,冰冷的目光中竟有一些被撼动的情绪:
那是一座全无污染,绿化面积达到50%的温馨养老社区,主体建筑有三种,豪华型独立屋、舒适性花园公寓和平价老年屋,而这些住宅又根据功能不同,分为自理型住宅、半自理住宅,每栋楼都自带公园。社区舍弃了传统的中央护士站,而是分片区建设多个小型护士站。公共设施集中在社区中心花园附近,有恒温泳池、主餐厅、酒吧、图书馆、艺术沙龙、便利店。
“在亲眼看到这个沙盘前,我以为康卓群是被荷尔蒙冲昏了头脑,才会拿几十亿去做一个投资大、回报慢、周期长、未来不明朗的地产项目。他是华尔街出身,最擅长赚快钱,如果拿着这几十亿做杠杆,能在很短时间内撬动几百亿的资金,让他迅速在康家站稳脚跟。”祁遇川专注地看着那个沙盘,“但现在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会去做这件事。”
阳光城凝结了辛庆雄近五年的心血,也是他步入晚年后最大的执念,他有了倾听祁遇川意见的兴致。
“这个项目很有情怀,也有点英雄主义。从细节来看,这个项目代表目前养老地产的最高水平。也许在未来,它能够成为一个被广泛借鉴的模式。”祁遇川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不过,养老地产也许未来可期,但目前并不盈利。你为什么要用现在的钱,去做那么遥远的东西?”
“就像你说的,因为情怀。年轻时,我也想着怎么捞偏门赚快钱,但年纪大了,想得更多的却是能够留下些什么。”祁遇川先扬后抑的态度激起了辛庆雄的述说欲,“你可能知道,阳光城是个半公益项目。它意在给老人提供最高端的民生设施,最宜居的健康环境和最贴心的服务。虽然设施高端,却只收取中段养老机构的入住价格。我目的是规范这个行业,对养老行业起一个正面引领作用。这十年来,我一直在做公益事业,阳光城将会是我耗时耗资最大的公益事业。住在阳光城里的老人,定期会有免费的体检、廉价的基础治疗,我可以保证他们会生活得很自如,很有幸福感。”
祁遇川审视着辛庆雄:“如果我是投资人,我会为你鼓掌,但绝对不会拿一分钱给你。做好养老项目非常复杂困难,你能解决住房与饮食方面的问题,却掌控不了政府因素,这类项目必须要得到政府的支持。另外,你拿什么来保证医疗服务的提供?这些东西环环相扣,哪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让你的阳光城成为一座空城。再者,中国人的传统是居家养老,愿意去养老机构的都是孤老人群,可能用上半个世纪,也不能扭转这种旧观念。”
辛庆雄没想到他竟会这样毫不客气地直指问题核心,一双粗而短的眉紧紧皱起,神色越见倔强:“你没有做过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中国目前是全球老年人口最多的国家,超过六十五岁的老人有1.55亿,到2020年,老年人数量会扩大到2.6亿,到时候全中国五个年轻人供养一个老人,年轻人在高房价下自顾不暇,养老会成为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
“生意人,最忌讳的就是只看眼下。目前做养老地产,可能五年、十年内都无法盈利,但我们会得到什么呢?相对便宜的地和社会的认知、认可。地是有形的实惠,社会认可是无形的实惠。把阳光城这个公益模式做好,我相信未来会有很多地方政府拿出优惠政策邀请我们……”
祁遇川点了点头,沉思了片刻,走到沙盘不远处的沙发上坐下,仰头问:“回到资金上来,如果一直得不到支持,你目前的资金能不能对阳光城业务分解达到有效支撑,你考虑过资金链断裂的风险吗?”
如遭致命一击,辛庆雄的脸色一霎灰败下来,顿了顿,他避重就轻地答道:“未来五年,我会把大部分资金注入到阳光城的项目上。阳光城落成后,我可以用这个平台去做境外融资、银行贷款,这样来做第二期、第三期。”
“为梦想孤注一掷,换传记好看?”祁遇川嘴角浮现戏谑的笑意,“你连我都说服不了,怎么去说服外面的股民陪你玩?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以投资的东西太多了,美国的CDO,冰岛的地热能源开发,哪一样不是唾手可得的财富?”
他的神态让辛庆雄前所未有地愤怒:“你以为我真的不懂这些怎么玩?在泡沫里大捞一笔走人,那谁来为以后的崩盘埋单?会是政府还是银行?还不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来埋这个单。年轻人是应该像你这样轻狂,有进取心,但老家伙不同,人老了就会有敬畏心,敬天敬地敬人敬鬼神——如果不是因为这份敬畏心,你今天都没有机会活着跟我讲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祁遇川的表情恢复先前的淡漠,“说说我和阿霓的婚事吧。”
“你走吧,这件事没有商量。”
祁遇川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说:“你的股价我来救,康家我来搞定,阳光城我帮你建。给我三天,那三十八个亿,我分文不少地给你赚回来。多出来的部分,就是我娶阿霓的聘礼。你看怎么样?”
辛庆雄像听到了什么笑话,露出想笑的表情,却又笑不出来:“你说什么?”
“我想你刚才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你开什么玩笑?”
祁遇川从沙发里慢慢起身:“我有没有在开玩笑,明天开盘后,你就会知道。”
深夜十一时,镜海市下了一场冬雨,难以入眠的辛庆雄掀被下床,站在窗边抽了一支雪茄稳定情绪。外面风雨琳琅,让他神思有些恍惚。他自小就不喜欢下雨天,彼时他住在街市陋室,只有三尺宽的一张床板。一下雨,全世界都湿湿潮潮,污水横流,越显得腌臜。功成名就后,天地间的雨阵又会影响他出海、打高球的作乐计划。此刻,他却恨不得这场雨永永远远地下下去,明天的太阳永远不要升起。
正恓惶间,他透过窗户看见两个人正冒着暴雨奔跑,他盯眼一看,竟是赵彦章和李管家。他心里一凛,暗想大事不好,连忙换下寝衣去门口接应。赵彦章冲进大厅后,迫不及待地高声说:“三爷,康家出事了!”
“哦?”辛庆雄的心脏有力地搏动了一下,他有预感,赵彦章带来的是个好消息。
“就在一小时前,内地最大的BBS上发了一条帖子:杭州一名妇女为了减肥美容,过量服用博亚经典产品中药酵素口服液,导致急性肾衰竭。”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辛庆雄第一时间去书房打开电脑。
“那个帖子附带了病人的信息和诊断报告,看上去很真实,更加离奇的是,这个帖子刚一发出,就有多方势力介入炒作,短短一小时就收到了近千回复,也很快就有了上万条相关搜索。”
辛庆雄在搜索页面键入关键词,除了原帖和铺天盖地的转发,内地几家门户网站竟也在深夜出了博亚酵素致肾衰竭的新闻。
“不止内地的网站,香港、台湾、镜海各地最大的论坛上,这条新闻都在很短时间内成了最热门话题,舆论导向对博亚很不利。你看——仅这一页就有三个人附和,喝了博亚酵素后感觉到神经串痛。他们怀疑博亚重组后,酵素的配方有所改变,增加了有肾毒性、肝毒性和致癌性的中药。”
辛庆雄在赵彦章的指引下,将重点回复逐一看完,嘴角一点点向上挑起,忽然笑出声来:“你猜博亚明天的股价会跌多少?”
赵彦章脸上也恢复了往日的精神:“那就要看康卓群做危机公关的能力了。”
一夜无眠。
次日早上八时,一个自称生物制药专家的网友在论坛里发出一段视频,视频显示,往小白鼠体内注射博亚酵素的三分钟后,小白鼠四爪朝天,抽搐而亡。
这段视频一经发出,被惊呆的中立网民纷纷倒戈,群情激奋地对博亚制药口诛笔伐。
八时半,网上出现第一篇来自杭州本地日报的相关报道,十分钟后,蹲守报刊亭的赵彦章发现《镜海早报》的头条竟也是博亚丑闻。
早盘九点四十七分,博亚股价开始断崖式下跌,从开盘的7.25港元跌到6港元,再跌到4.97港元,最高单笔卖出量达10万手。与此同时,连日来做空名仑的空方攻势骤然降低八成。
早间十时,博亚总裁康卓群召开紧急发布会,力证博亚的中药酵素没有任何毒副作用,并表示已派出专家赴杭州调查事故起因,会尽快给公众一个满意答复。
早间十时零七分,镜海街巷里星罗棋布的股票行里突然涌入大量古惑仔,这群人开户后立刻疯狂买进名仑。炒家们好奇打听,被告知“和义胜的财神爷说动办事人倾全社团财力买进名仑,全镜海所有帮会闻讯后都在跟风买名仑”。
早间十时十七分,继大批散户齐心做多名仑后,突然有主力资金进场建仓拉高名仑,名仑在没有任何利好消息的情况下,股价快速顺势上涨,跌破所有人眼镜……
这一天的峰回路转,让辛庆雄惊心动魄之余,别有一番感触。股市收盘后,他第一时间让李管家去请了Sunrice全球总厨大奖新封的厨神,又派赵彦章亲自去三角洲接祁遇川赴宴。
祁遇川到的时候,厨神已做完所有菜。大屋宴客厅的长桌上,席面考究又别致,最显眼的便是一瓶好年份的赤霞珠。见着祁遇川,辛庆雄笑逐颜开,以平辈的态度客客气气地招呼他上桌。
祁遇川态度不失小辈的恭敬,神情却很淡漠。酒过三巡后,辛庆雄趁着气氛热络些,将谈话引到正题上:“今天上午十点三十分,有主力资金来为名仑护盘。我们查过,背后的庄家是一家叫乐天的美国对冲基金公司。截至今天停盘,乐天低位吸纳了名仑5.9%的股份,成了名仑的股东,当然也顺势抬高了名仑的股价,救名仑于水火。现在我很想知道,乐天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祁遇川在辛庆雄的眼神注视下,很爽快地承认:“乐天是我三年前在美国成立的。”
“你的乐天有多少人?管理多少资金?”
“十二个操作员,管理两亿美元。”
“今天一战,你的钱恐怕已经花光了吧?”
“不但如此,还借了很多。”
“那明天怎么办?和我一起死?”
祁遇川低头一笑:“我们都死了,阿霓怎么办?”
辛庆雄从他自若的态度中找到信心和希望,下意识地探身上前,凑近他问:“你的后招是什么?”
“我们先不谈后招,来谈谈名仑来年的发展计划。名仑的大型项目除了阳光城,还有什么?”
“目前百亿级的大项目,只有阳光城。其余项目……”辛庆雄有些难以启齿。
祁遇川打断他:“让我来说。名仑集团下属有五十二个企业,涵盖地产、博彩、电子元件、玩具、服装、印刷等十八个行业,除了地产和传统的博彩,你其他的生意占据集团资源超过70%,贡献利润却仅有10%。所以,这样庞大的名仑其实只是个不健康的胖子。如果我是你,我会做的第一件事,是对名仑做大规模的瘦身,只留下几个主业。”
辛庆雄听得冷汗淋漓:“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这并不是你目前需要关心的。”祁遇川停顿片刻后,一双凌厉的眼睛正对向辛庆雄,“你需要关心的是,砍掉那些业务后,除了地产业和让你发家的博彩业,你还能做些什么吸引人的朝阳产业。”
“高科技、互联网和新能源……这些都不是我擅长的领域。”
“我给你一个建议,投资内地的太阳能光伏行业。我这里有一些切实的数据,根据欧洲光伏工业协会预测,到2030年,太阳能光伏发电在世界总电力供应中的占比将达到10%,到2040年,占比会达到20%,而这个世纪末,太阳能发电将占到60%。
“从1998年到2001年,光伏组件在内地的销售以平均26%的幅度高速增长。自去年年初,内地发改委实施“送电到乡”工程后,光伏组件的销售量激增4倍。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去投资一家研发、生产、销售太阳能系统工程的企业,回报率很快就会高于现在最热的房地产。”
辛庆雄频频点头,一双眉却蹙得更紧。在旁边陪桌的李管家窥见辛庆雄的神色,笑着接过祁遇川的话茬:“是个大好的方向,只可惜现在我们朝不保夕,哪里还有余力去投资?就算有余力投资,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投资对象。”
这时,祁遇川忽然笑了,像春风拂过冰河:“大盛电力,一家只有十个人的电力公司。团队的领导裴建华多年来一直在澳洲从事太阳能光伏的研究。两年前,他拿着一项专利到处拉投资。从一家公司拿到资金后,就回国创办了大盛。这两年,大盛没有急着盈利,把大部分利润都用于扩大研发中心、产品研发上……”
赵彦章眼睛一亮,即刻打开手提电脑,迅速搜索有关大盛电力的一切消息。
“就在这周……”
赵彦章情不自禁地接过他的话:“大盛电力宣布研发出一项降低光伏发电成本的前沿技术!”
祁遇川含笑点了点头:“不错,如果你能够在这个时候收购大盛……”
辛庆雄大喜过望地站了起来,这个消息让他了起一身鸡皮疙瘩,恨不得立刻飞去内地,但这惊喜只持续了两秒,他就意识到名仑也许撑不过明天。刚提起的那口气又缓缓泄回腔子里,巨大的失落里,他颓然地坐回原地。
李管家赔着笑:“唉,就算有了投资对象,也鞭长莫及啊。从接洽到达成合作,总得拖个一年半载。更何况现在是卖方市场,选择权在他们。我们没有什么机会。”
“机会就在眼前。”祁遇川慢条斯理地打开他随身携带的文件夹,取出合同并马克笔,推到辛庆雄面前,“已经盖好章了,只要伯父签完字,大盛就改叫名仑·大盛了。”
辛庆雄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接过那份合约,快速浏览完:“怎么会?”
“当年投资裴建华的人是我,我对这家公司的发展有决策权。”
突如其来的转机让辛庆雄既惊且喜,又满腹狐疑,他露出笑的表情,笑容却有些发僵,几秒钟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后生可畏。”
李管家带着些讨好的意味附和:“是啊,难怪大小姐会舍康卓群选你。”
祁遇川的表情温软了下来,他笑了一声,一本正经地为辛霓辩解:“阿霓选我,也许单纯是因为我比康卓群会捕鱼。”
众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辛庆雄在众人的谈笑风生中,将合约细细看了几遍,爽利地签字,推还一份给祁遇川。最后,他对赵彦章做了个吩咐:“明天早上八点,公司开发布会,提前宣布明年的发展计划。”
说完,他斟满酒,敬向祁遇川:“遇川啊!你这算是拿自己的全部身家救了名仑。这份大恩,我会铭记于心。”
祁遇川从容举杯,同他轻轻一碰:“伯父,你不用跟我见外。”
辛庆雄覆住祁遇川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你说得对,我们不需要见外。伯父很好奇,你这样有本事,为什么要去跟着凸眼东混?”
“伯父刚才问我为什么会那么清楚名仑的状况,这就要归功于社团成员广多,消息灵通。”
辛庆雄了悟地点点头,神情里有了点不易被察觉的变化:“说个题外话,这些年,博亚的保健品在两岸三地卖得风生水起,口碑良好,怎么康卓群一接手就出了质量问题?”
辛庆雄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祁遇川起身,替他斟了酒,半认真半戏谑:“也许并没有质量问题,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小白鼠腹腔里注射水都不行,何况注射保健品呢?可惜……”
“可惜有常识的人不多,以讹传讹的人倒是占多数。别的东西出了质量问题倒还有补救余地,保健品这种东西可真不能让消费者有半点疑心。伯父有个问题想请教请教你,怎么才能让一个新闻那么快地发酵?”辛庆雄端起酒杯,斜眼盯着祁遇川问。
祁遇川执杯浅笑:“我也不是很懂。不过我听说这几年,内地有了一些互联网公关公司,这类公司雇了很多发帖员,只要你付钱,他们就能用很短时间造势,引导互联网舆论风向,比传统媒体的影响力要大很多。这些人虽然让人不齿,但在目前的网络环境里,他们是被默许存在的群体。”
辛庆雄细思极恐:“很可怕!常说蚍蜉撼大树荒谬,没想到有一天,蚍蜉真的能撼动大树。就眼下形势看,博亚会怎么样?”
“企业有很多种死法,前三种死法分别是:不正当竞争、碰到恶意的“消费者”、媒体的围剿。目前博亚至少中了两枪,是万劫不复还是遍体鳞伤,要看康卓群怎么应对了。”
辛庆雄握酒杯的手紧了一紧,愣了半天,意味深长地说:“虽说商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我还是不愿意看见一家企业死在不良竞争里。遇川,你以后行事要记住伯父一句话:路径窄处,留一步与人行,留有余人宽绰,自己宽绰。做生意雷霆铁腕固然重要,但要做到大,且一辈子不倒,无德不立,无诚不兴啊。”
面对辛庆雄的推心置腹,祁遇川并不为所动,但他还是谦逊地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笑言:“谢谢伯父的金玉良言,遇川知道了。”
辛庆雄盯着他的眼睛,神色变得锋利:“你没有真的听进去。”
祁遇川也不笑了,笑纹褪去的脸异常深沉冷硬:“在认识伯父之前,我听过很多关于你的坊间传闻,也看过你的传记。在我的认识里,伯父是一个杀伐决断的枭雄。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瞻前顾后、妇人之仁?”
“因为活太久了,见多了因果循环,开始有了信仰。这些年我做公益、做慈善,就是为了洗清早年犯下的一些孽。”
“仅仅是早年的孽?”祁遇川神色不善,目光里掀起一阵波澜,“难道伯父能保证自己近年来一心向善的同时,从没有做过恶,没有伤过人?”
“咳咳!”李管家大力咳嗽起来,咳嗽平复后,他笑着对祁遇川说,“遇川,我再敬你一杯。”
祁遇川纹丝不动,直直注视着辛庆雄,像是在为上一个问题讨要结果。他的眼神让辛庆雄不寒而栗,他悚然动容,继而魔怔一般呆住了。良久,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汤碗:“几年前,我做过一件伤天害理、有悖良心的事情,我一直在心里忏悔,也一直在弥补。”
这时,一直埋首不语的赵彦章陡然抬头,幽冷地看着辛庆雄。
祁遇川仿佛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伯父,我们还是喝酒吧,这里也不是教堂的忏悔室。”
“不,你听我说完。”辛庆雄抬手制止他,“那件事之后,我一直没法面对满嘴仁义道德、背后却会做下兽行的自己。我花很长时间,想了很多办法去驱赶心底的兽性,但是越抗拒,越得不到解脱,差点以滥为滥,去做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有天我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位学佛的朋友,他劝解我说,最粗浅的修道士总想着驱逐不该存在的欲念、恶念,但到了一定境界,会明白上天赐予我们的恶并不是多余的。人不应该追求完全摒除恶,而是要想办法了解、提防、征服它,与它和解,这样才能进入另一种人生境界。”
面对辛庆雄推心置腹的话,祁遇川不以为然地一笑:“世界总是这样,上位者喜欢谈scholar art,还在厮杀的人喜欢谈street art。谈到兽性和人性,我很赞同一句话: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所以,选择兽性的我,大概没办法和伯父就这个话题促膝长谈了。”
辛庆雄叹了口气:“为什么非要去选?人性和兽性是相对的,但也是调和的。你得承认,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
“伯父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
“因为我希望女儿嫁给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我看到了你的兽性,但我相信你内心一定有很温厚的东西,所以才能赢得我女儿的心。我希望你早些认识到自己的矛盾,坦坦荡荡地和阿霓一起生活。”
祁遇川像是被说服,又像是极度抗拒他的言辞,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极倦怠,他蹙着眉,陷入了怪异的沉默里。
这沉默重重地压在席间众人的心上,李管家和赵彦章眼睁睁看着祁遇川,内心竟都有些惧怕。情急之下,李管家再度赔笑,扯开喉咙叫用人开了新酒,上了主食,又在言谈上竭力造了些热闹,终于勉强将这僵局打破。
送走祁遇川后,辛庆雄于原地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些既疲惫又空虚的神情。
“三爷,到吃药的点了。今晚早些休息吧。”
辛庆雄转脸静静看向李管家:“小李,你怎么看祁遇川这个人?”
“亦正亦邪,心机深不可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很难相信一个年轻人,竟然能有这样大的筹谋。不过,他对大小姐倒是用情至深。”
“怎么见得?”
“他说起大小姐时,神色是那样的不同,那是发自内心的东西,作不了假的。”
“你说我可以信他吗?”
“这……我不好置喙,还需要三爷自己做个定断。”
“听过一个故事吗?你从背后把一个人推进水里,再把垂死挣扎的他救起来,你就成了这个人的上帝。今天来看,这小子确实是倾尽全力帮了我,但认真一想,名仑今天的败局也是因他而起。现在,他趁乱吸纳了名仑5.9%的股份,又逼得我不得不大力去做完全陌生的新能源。想我纵横一生,到最后却要被一个毛头小子牵着鼻子走。不可谓不讽刺。”
李管家也深深叹了口气:“大小姐遇上这样一个人,也真不知道是缘是劫还是孽了。”
一时间,这对忧心忡忡的老友都陷入了对未来的忧愁和迷茫中。
次日清晨八时,名仑召开发布会公布收购大盛电力。
九时三十分,名仑股价高开高走,一日稳涨五成,彻底转败为胜。
与此同时,博亚的保健品丑闻一夜之间大失热度。本已焦头烂额的康卓群大喜过望,趁势策划出一个“博亚管理层当众齐喝中药酵素”的新闻事件。他带领博亚的管理层齐赴杭州,提前公关各大媒体,于一切稳妥后的第三日,在杭州市民广场发起活动。活动当天,以康卓群为首的博亚管理层在电视直播中,当众饮用多瓶酵素,同时鼓励围观群众有奖试喝。
活动结束后,媒体第一时间将新闻传播出去,大大地淡化了博亚的危机,使博亚获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等康卓群再回镜海时,名仑已领涨龙头,连续六个涨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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