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余晖里,挺拔如松的少年将军,与昭平侯府庆功宴那日,海棠花树下,承诺崔瑜会解她之困的身影逐渐重合。
崔瑜记得,裴昭那时对她说,承她指点迷津之情,愿意为她解去面前的急难,甚至,直言问她,太后的所为,有没有令她为难。
那时候,在前世泥潭里独自历练了十年的崔瑜,几乎是本能的,用一句有法子应对回答他。
可是,一向守礼的裴昭,却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追问不舍。
他说,请她信他一次,他答应她,定然会助她解去当前的困境,还她婚嫁自由,不受任何人的牵制。
而在那之后不久,宫里便降下了册封冯姝月和姜采薇为妃的旨意。
崔瑜将他的恩情记在心里。
可是,她只知道裴昭向来得太后疼爱,却不知道,那是他仅有的,两次请求太后的事情之一。
其实,她应该想到的。
那个封狼居胥,赢得后世万千尊敬的三军主帅,自当有他自己的骄傲。
但是,因着广梁府之时,那微末的一点儿帮助,他便为了自己,低下了头。
贺恂为人,向来多疑而自负,但是,前世之时,纵然裴昭这个太后内侄,天然便被朝臣归为太后一党,可是,他却是唯一一个,至死不曾被贺恂疑心之人。
少年白袍银甲之下,那颗至纯至善的心,崔瑜前世时,便有所了解。
若非如此,在广梁府之时,她也不会冒然对他讲起自己对灾民一案的猜测。
可是,当这份纯善之心,再次明明白白的摆在了她的面前,作为受益之人,她又怎能不动容。
“崔姑娘,”裴昭眼看着面前飘然若仙的姑娘,眼尾微微泛起了红晕,倏然乱了方寸,“你……”
他慌乱的往她背后的大殿看了一圈,满目关切地急急问道:“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崔瑜心里又是一暖,原来非亲非故之人,真的可以因着旁人的一点儿善意,便将对方的所有,全部放在心里。
她轻轻摇了摇头,避开殿外当值的宫人,悄然看着他问:“那你呢?兵部严尚书人如其姓,两位侍郎,也并不是好相与的性子,还有户部,为了粮草的事情,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一别四年,裴昭在京师里,在广梁府,见过各式各样的崔姑娘,有端庄的,有聪敏的,有从容的……
可是,却唯独没有再见到冬州之时,那个眸光狡黠,活的像是个小女侠的崔姑娘。
或许是这久违的灵动眸光影响了他,裴昭竟然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自己摇头的动作。
自从京师重逢,崔瑜总是在向他道谢,可是,她不知道,在四年之前,那个隐姓埋名,不知天高地厚的跑去冬州参军的裴昭,已然承过她的大恩了。
裴昭倏然笑了一笑,歪头问她:“那崔姑娘是要替我报仇吗?”
自从宫变以来,崔瑜已经很久没有在裴昭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笑容了。
仿佛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侯爷,跟紧闭宫门,对他避而不见的姑母一起,尘封在了过去的岁月里。
“嗯——”崔瑜当即点了点头,莞尔道:“你附耳过来。”
裴昭自然对她无有不应,乖乖的低下了头。
自先帝驾崩之后,大雍朝政便由太后和冯首辅共同把持,如今,贺恂借着宫变,逼迫太后撤帘,再也不是过去的傀儡天子了。
曾经威风一时的后党,固然暂时分崩离析,可是,朝堂之中,现在却不仅仅是由天子心腹,以及以冯首辅为首的冯党分庭抗礼的。
大雍自立朝以来,便承袭了前朝科举选官的制度,朝堂里的这些官员,为了官途顺遂,以同乡同年结成党派,各党派之间又互相掣肘。
前世,崔瑜替天子坐守朝堂的那些年,可是没有少在平衡党争之事上花费心思。
各个衙门官员之间的牵扯,甚至是六部堂官们的小辫子,她知道的,也并不比今时今日的锦衣卫少。
裴昭越听,星眸便睁的越大,等崔瑜一番话说完,他直起身来,便撞进了身侧的姑娘,那双弯起的明媚笑眼里。
那凤眸里的狡黠太甚,甚至还夹杂着些微不可查的兴奋,而那法子,也实在是有些……难以言喻。
裴昭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生起了些,崔姑娘本便是与那几个人有仇的,好不容易等到了报仇的机会,是以,定然要好好整治那些人的想法。
他轻轻咳了一声。
崔姑娘如此光风霁月之人,若是当真与那几个人有仇,那便定当是那些人做的不好,这才惹恼了崔姑娘。
“我记下了,”裴昭认真地点了点头,双眸灿若星子,他弯唇道:“多谢崔姑娘肯帮我,不过……”
裴昭想了想,小声叮嘱:“这些话,崔姑娘最好不要对旁人说起,若是落到有心之人的耳朵里,我担心,会对崔姑娘不利。”
“我知道,”崔瑜步履轻快的眨了眨眼睛,“所以,我只告诉了你。”
她又不是嫌命长的傻子,又怎么可能,会将这些朝中重臣的辛密,随意的说与旁人听呢。
可是,崔瑜不知道,她这句“只告诉了你”,对裴昭的冲击有多大。
面冠如玉的少年将军,玉面险些红了个透彻,又听身侧的姑娘郑重道:“小侯爷,西戎虽然兵力稍逊于漠北,但是,他们勇将颇多,又善用诡计,眼下大雍内奸未除,你此行定然要小心,太后娘娘让我告诉你,她等着你平安归来。”
“好,”裴昭认真地看着她道,“我不在的时候,崔姑娘也要保护好自己。”
其实,他想将银甲卫留下一支,在她身边保护她的。
可是,诏狱里天子的那一刀,不仅是将他暂时从这通敌叛国的罪名里摘了出来,同时,也是彻底斩断了顺着这条线索,顺藤摸瓜,寻到真正的通敌叛国之人的机会。
而这个人,却藏在暗处,对他抱有敌意。
裴昭不想将崔瑜也牵涉进这滩浑浊的泥水里。
那天的诏狱里,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他需得成长起来,才能真正保护好崔姑娘,保护好所有他在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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