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寂静无音。
刚才杨士奇已经反复检查过外面,包括隔壁房间,又令侍卫在外面牢牢守住。
别说是人,就是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来。
朱允熥见他十分认真,便道:“有什么计划,该如何利用?杨先生不妨直说。”
杨士奇斟酌道:“殿下此番受了惊吓,想报仇吗?”
“那自然是想的。”朱允熥道:“若让我知道了真凶是谁,必杀之而后快。”
别人都来杀他了,他当然不可能再心慈手软。
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不杀掉他也心里不安。
哪怕那个人,真的是秦王朱樉!
亲叔叔又如何?
他都不对自己留手,难道自己还对他留手不成?
听说秦王朱樉素来对府中的下人凶残狠毒,或许那就是杀他的机会。
杨士奇目光闪烁,沉默半晌,方道:“殿下若是一名普通人,或是一名江湖侠客,自然可以快意恩仇。”
“但殿下即将要执掌天下,肩负起大明江山,那这种情绪,便最好收起来。”
“上位者在有些时候,就是不能有寻常人的情感,寻常人的爱恨情仇,而是一切都要为政治利益服务。”
朱允熥愕然,有些吃惊的望着他。
杨士奇道:“北元王保保,多次率军阻拦我大明北伐,并率军大败明军,杀我将士无数。”
“殿下以为,陛下恨不恨他呢?”
“可是,陛下反而令秦王娶王保保之妹王月悯,并封为秦王正妃。”
“以此来与王保保结姻亲之盟。”
“殿下觉得,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声音落下,房内十分安静。
朱允熥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本就是显而易见的。
许久。
朱允熥方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上位者应该抛弃自己的个人情感,爱恨恩怨,做任何事,都只为图谋政治利益。”
“可人若没有了感情,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皇爷爷,他也是性情中人,并非冷血之人。”
他知道杨士奇说得没错,道理上是这样的。
但若果真如此,那他又算什么?
冷酷无情的政治机器吗?
还算人吗?
杨士奇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我并非劝殿下抛弃情感,殿下当然可以随自己的喜怒衷乐,率性而为。”
“我是想告诉殿下,身为上位者,在必要的时候,要对个人情感加以克制,比如说,现在!”
朱允熥冷冷道:“就算我能放过他,可是他要杀我。”
“这不重要!”杨士奇轻轻摇头,道:“殿下若只是一介平民,有人对殿下起了杀意,那殿下自然就该先下手为强,想办法除掉对方,这是没错的。”
“畏手畏脚,不敢动手,就会陷入极度不利的困境。”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但殿下并不是平民。”
“身为上位者,这世间有人想杀殿下,实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身为上位者,殿下永远有数不清的仇家!”
“身为上位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所有的敌人,全部清理干净。”
“殿下身边有人保护,只要做好防备,他们就威胁不到殿下。”
朱允熥微微皱眉。
杨士奇这番话,倒是说得一点都没错。
身为上位者,注定会有数不清的仇家。
国内有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有因各种政策而导致自身利益受损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反对者……
国外还有敌对国家,敌对势力等等。
一个国家的掌权者,怎么可能没有仇家,没有敌人呢?
在位一天,就会有无数的明枪暗箭。
不管是多好的统治者,下面都会有人对他不满。
无非是所占比例的高低不同罢了。
比如说,昏君可能会让百分之九十的人不满。
而明君则可能只有百分之十的人,对其不满。
这才是区别。
让百分之百的人,都满意的上位者,显然是不可能存在的。
谁都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支持率!
“所以,有人想杀殿下,这其实不重要!”杨士奇道。
“殿下所要做的,就是加强防备。”
“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或者能在他们动手之前查出来,或者能在其动手的第一时间将其制服,不致使殿下受到不必要的惊吓。”
“这才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防患于未然!”
朱允熥沉思不语。
又过了许久。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锦衣卫和检校的密探遍布金陵城,城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休想瞒过他们。”
“可这次的事,他们却没有任何预警。”
“杨先生以为,这是什么原因?”
杨士奇笑道:“我知道殿下是怀疑他们中间出了内奸,或者被人收买。”
“不过,依我之见,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陛下天纵之才,对锦衣卫和检校的掌握十分牢固,断不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他们真的没有打听到。”
“朴家人都是逃犯,行事必然极为隐秘。”
“锦衣卫密探和检校的人,虽然无孔不入,却终究不是无所不能。”
“百密一疏!”
“偶尔有信息遗漏,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们再怎么厉害,却也是人,不是神。”
“是人就不可能没有任何疏漏,也不可能永远都不犯错。”
朱允熥怔了一下,恍然回神。
是啊。
自己有时候有点先入为主,在内心中太过于神化锦衣卫密探和检校了。
他们确实是无孔不入,但也不可能事事皆知。
金陵城这么大,总有遗漏的地方。
后世天网系统无处不在,监控密布,也一样的会有遗漏。
更别说这个时代,没有任何高科技手段加成,一切全靠人力了。
再度沉默片刻,朱允熥问道:“你究竟想利用这次的事,做什么呢?”
“追查真凶!”杨士奇淡淡一笑。
朱允熥瞳孔微微缩了缩,道:“你刚才还说,让我不要去想报仇的事,要克制自己的情感。”
杨士奇轻轻点头,笑道:“是的,报不报仇,这不重要。”
“甚至幕后真凶到底是谁,也不重要。”
“因为就算我们想追查,要真正查出真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极有可能浪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却徒劳无功。”
“但巧妙利用此事,追查真凶,这很重要!”‘
这几句话,似乎有点绕口了。
但意思其实又非常明确!
他的声音落下,目光再度望向朱允熥,又补充了几句。
“若是意外真查出了真凶,并且情况允许,不会给殿下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我也不会阻拦殿下报今日之仇。”
“但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事,是利用此事大作文章,帮助殿下打倒敌人,获取利益。”
朱允熥看着他,眸内精芒一闪而过。
他躺在床上的身体微微挪动了一下,问道:“那依你之见,我们要利用这次的事,对付谁呢?”
杨士奇闻言,脸上的神色竟变得有些犹豫不定起来。
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朱允熥不由笑道:“杨先生,你我虽然昨日才相识,但我对先生推心置腹,事无不言。”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我既用先生,就不会对先生有任何疑虑。”
“先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用不着顾忌什么。”
杨士奇看着他,脸上的神色渐渐坚定,道:“殿下既然如此说了,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完之后,停了一下,似在斟酌该如何开口。
半晌。
才道:“俗话说“疏不间亲”,有些话,我一个外人,确实不该说,但又不得不说。”
他缓缓而言。
“今日殿下才在朝堂上,得到陛下的金口许诺,出来就遭了刺杀。”
“也可见殿下面临的情况,并非有多好。”
“反而周围尽是强敌环绕,个个皆对殿下虎视耽耽。”
“只要陛下一日没有正式发布立殿下为储君的诏书,公之于天下,殿下就一日不可松懈。”
“这是最后的关头。”
“那些不希望殿下成为储君的人,一定会拼死反扑的。”
他很快又接着道:“就算是下了正式的诏书,殿下做了储君,也还是松懈不得。”
“行百里路半九十。”
“越是到最后时刻,越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绝不能有半分麻痹大意。”
“就如同今日的事一样,一切顺风顺水,可一出宫,却突然遭逢大变。”
朱允熥听着他的话,亦深吸了一口气。
世人皆只看到了上位者的春风得意。
唯有身在局中,才明白这其中的步步惊心,处处杀机。
“是不是秦王在幕后指使,未有定数。”
“但无论是不是他,殿下眼下最大的敌人,并非秦王。”
杨士奇的神色越来越认真,也越来越严肃,他盯着朱允熥的双眼,问道:
“我听殿下自幼丧母,乃是吕妃娘娘一手将殿下抚养长大,因而与其感情深厚,可有此事?”
呃……
前身对吕妃的感情,确实应该还是挺深的。
被她骗得团团转,玩弄于手掌之心。
卖了恐怕还得帮她数钱。
朱允熥暗暗想着,笑道:“昔日勾践卧薪尝胆,二十年后,以三千越甲吞吴。”
“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我当时年龄尚幼,一应大小事务,皆操之于人手。”
“从小由她抚养,她若有心制造意外,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一个小娃娃,也是易于反掌的事。”
“若不表现得对她感情深厚,恐怕我也早早就夭折了。”
“如今时移境迁,我也脱离了她的控制,独立建府,便不可再同日而语。”
杨士奇满脸诧异与震惊。
他深深看了朱允熥一眼,神色间钦佩万分,赞道:“原来殿下生而有异,从小便懂得蛰伏的道理。”
“倒是我杨某人小看殿下了。”
“殿下真乃神人也!”
朱允熥面不改色心不跳,躺着接受了他这一通奉承。
杨士奇道:“既然殿下早就心知肚明。”
“那我就好说多了。”
“自殿下那日站出来,争储君之位,殿下所拦的,便是献王的路。”
“恐怕他早已对殿下恨之入骨。”
朱允熥笑道:“这是肯定的。”
“不过,我这位二哥,从小就善于演戏,喜欢装出一副温文有礼,孝顺谦恭的模样。”
“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他真是什么君子。”
“就连皇爷爷,也差点被他的假面目骗过去了。”
“他虽然心底里恨死了我,表面上却不会流露出来。”
杨士奇轻轻叹道:“活在这世上,又有谁不演戏呢?”
他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回头道:“殿下目前最大的对手,不是秦王,不是晋王,更不是燕王。”
“虽然这些藩王,手握大权,镇守一方,能号令千军万马。”
“但他们对殿下的威胁,都不如殿下这位二哥大。”
朱允熥闻言,不由想起文官集团对朱允炆的大力支持。
朱允炆的身份,其实很特殊。
她的母亲吕氏,乃是吕本的女儿。
吕本是一名文官,曾经先后担任过吏部尚书、礼部尚书的职务。
吏部尚书乃是天官,主管掌管官员资料及人事考评与任命,能决定很多官员的升迁,影响大量官员的仕途。
礼部尚书虽说主管的是朝廷中的礼仪、祭祀、宴餐等之类的事,但还有一项至关重要的权力。
那便是负责每三年一次的春闱科举,因而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一个曾经先后担任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的人,在朝中的人脉,自是非常深厚。
值得一提的是,吕本虽然是一个文官,但他却是凤阳人。
与朱元璋是老乡。
明初的政治势力,既有文武之分,更重要的,则是淮西勋贵与浙东集团。
淮西勋贵是最早追随老朱打天下的人,在朝中势力庞大。
虽然此前经过“胡惟庸案”的打击,一大批人被处死,但仍然有蓝玉、冯胜等许多人,根基依然深厚。
而他们当中,大多是武将勋贵,文官极少。
浙东集团就不一样了。
浙东集团以刘伯温为首,基本上都是文官,极少有武将。
虽然如今刘伯温早已逝世,其他首领人物也要么被贬,要么处死流放,或者已然生病老去。
但同样,他们的势力还在,后继仍然有人。
毕竟,朝廷要依靠文人治理天下。
老朱也要平衡朝廷内部的权力。
吕本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本来应属淮西勋贵里面的一员。
却因为自身是文人,因而与浙东集团的文人关系密切。
这样一个左右逢源,又位高权重的人物,其人脉之深厚,可想而知。
而且,吕本没有儿子,仅有一个唯一的独生女,便是吕氏。
吕本如今虽然不在了,但他曾经积累的政治资源,自然是全留给了吕氏。
吕氏又是朱允炆的亲生母亲。
这才有了文官集团对朱允炆不遗余力的支持。
杨士奇沉声道:“献王对殿下的威胁,并不是他有多大的势力,多强的本事,而是因为他的背后,站着吕妃娘娘。”
“而吕妃娘娘,恐怕才是殿下接下来,将要面临的最大威胁。”
他的声音很低,特意压低了。
尽管亲自检查过外面的情况,又有侍卫守得水泄不通,却还是下意识的将声音说得很低,唯恐有半分泄露。
但这仅微弱可闻的声音,入耳之时,又变得响亮无比。
只因所说的内容,太过于惊骇。
屋子内烛光晃动,照映着杨士奇的脸。
清晰可见的凝重。
朱允熥轻轻咳嗽了两声。
又一次动了动躺着的身体。
“殿下依靠一个“孝”字,赢得今日朝堂之争。”
“但吕妃娘娘从小将殿下抚养长大,她又是陛下亲旨扶正的太子妃。”
“依礼法,殿下要侍奉她如亲娘一般无二。”
“殿下要孝!”
“那她便天生占据着莫大的优势,利用这一点来挟制殿下,易于反掌。”
“或许,陛下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在殿下站出来争夺储君之位之后,立即便找了一个借口,将殿下封为吴王,并令殿下独立建府别居。”
老朱真的有这层用意吗?
朱允熥也不敢确定。
不过,老朱素来便老谋深算,真有这样的用意,其实也不奇怪。
朱标在世的时候,老朱就让朱标对自己的贵妃行母亲之礼。
朱标不服,老朱为此追着他打。
吕氏早已被老朱下旨扶正,又抚养了他十几年。
虽然不是他的亲生娘,但这个母亲之礼,还真就逃不掉。
杨士奇继续道:
“若殿下此刻还在东宫,没有迁居出来的话,恐怕已经铸成大错,难以挽回了。”
“说到底,殿下如今才十几岁,尚未行冠礼。”
“吕妃娘娘以母亲之尊,若有心为之,要设计陷害一个孩子,轻而易举。”
“哪怕殿下如今已是吴王,更被陛下钦定未来大明帝国的继续人,却终究也逃不过一个“孝”字。”
“孝比天大!”
杨士奇的语气,短促而有力:“对方高举一个“孝”字,殿下便根本没有反击之力,连招架都困难!”
他是读书人,对儒家礼法了如指掌。
但正是因为理解,才更清楚它的可怕。
朱允熥忽然想起了那个靖难之役中守卫济南的铁铉。
此人就是靠着在城头悬挂朱元璋的画像,再写上大批朱元璋神主灵牌,使得十几万燕军不敢开炮攻击,因而守住了济南城。
在后世看来,这十分荒谬。
两军交战,怎么可能因为一幅画象而不敢开炮呢?
但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却是理所应当。
毕竟,这个时代,孝比天大!
谁也不敢背一个不孝的骂名!
更何况朱允熥眼下还未行成年冠礼。
放到后世来说,他是未成年,吕氏就是他的监护人,可以帮他决定,替他做主。
他反而没有自主权!
虽然这个时代有些不同。
他毕竟是陛下亲封的吴王,哪怕只有十四五岁,也能自行决定许多事。
但如果吕氏亲自站出来的话,那同样也是可以替年少的他做主的,甚至他反驳都没有用!
母亲替十四五岁的儿子做主,天经地义!
母亲若想害他这个儿子,那就有无数种办法!
“陛下出身贫寒,少年时便父母双亡。”
“因而对骨肉亲情,犹为看重。”
“殿下与献王斗法,哪怕赢他一百次,也难以将他彻底搬倒。”
“陛下不会允许。”
“他终究也是故太子的儿子。”
“但只要献王和吕妃娘娘还在,他们与殿下的夺嫡之仇,便不可化解。”
“他们将始终是殿下最大的威胁!”
“殿下纵使被立为储君,有孝字当头,依然摆脱不了这种威胁。”
“除非殿下登临大宝!”
“再或者殿下成年,行冠礼过后,吕妃娘娘才很难借母亲之名,再来压你。”
“殿下如今离行冠礼,还有五六年时间。”
“要顺利渡过这段时间,绝不容易。”
“可舍此之外,又别无他法!”
“除非……”
他停了下来,而后望向朱允熥,双眸中射出两道精芒。
杨士奇平静说道:“除非今日行刺你的人,幕后指使者是献王和吕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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