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梢上,残叶悄然飘落。
在半空中无风轻荡,徐徐落地。
高手寂寞!
帝王本就是孤独的。
拥有了权倾天下的地位,便再没了平淡随心的快乐。
世人尽皆蠢笨不堪,在帝王威严下,能守住心房而不外露者,寥寥无几。
哪里还需要他用出绝招。
只是一个个都这样,便有些无聊了。
此刻的老朱,却突然兴奋起来。
杨士奇脸上神色镇定自若,竟不见半分异常,拱手拜道:“陛下圣明。”
“陛下此言,深得至理。”
“臣亦以为,天子统率四海,威权至高无上,若生疑心,下必人心惶惶,惊恐不安。”
“朝政由是不宁,江山因此不稳。”
“此中弊处,天子不可不察!”
他语气中正平稳,有条不紊:“刚才臣劝陛下,不要再追查昨日刺杀吴王殿下的案子,亦有此意。”
“陛下乃人君,不可轻启疑端,更不可因心中疑惑,便大索天下!”
“至于吴王殿下的威胁?”
杨士奇顿了顿,正声道:“经过此事之后,臣自会加强吴王殿下身边的防护,再不使人有可乘之机。”
“再加上有陛下护着,吴王殿下,便不会再有什么威胁了。”
老朱一直看着杨士奇的脸和眼。
待到杨士奇将话都说完,仍在静静看着。
那双龙眸,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人,完全看透一般。
又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老朱才大声赞道:“说得好!宰辅之才,确实不一般。”
“咱刚才只封了你一个翰林院编修的官,太低了,有点屈才了!”
“这样吧,咱才再给加两级,封你为翰林院侍讲学士,你看如何?”
韩林院侍讲学士在翰林院,仅次于翰林学士之下,清贵无比。
而且,侍讲学士常伴皇帝,储君两侧,简在帝心,身份自是非比寻常。
杨士奇受宠若惊,忙道:“臣谢陛下隆恩!”
“熥儿看重你,咱亦对你寄予了厚望。”
老朱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
看他的神情,便如一个老父亲看自己喜爱的子女那般慈祥。
老朱殷殷嘱托道:“你日后要尽心办事,莫要负了熥儿的信任,负了咱的期望。”
杨士奇感激不已,道:“陛下和吴王殿下的知遇之恩,有如海岳,臣铭心刻骨难忘。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老朱拍了拍他的肩,道:“好!”
“熥儿有你这样的人辅佐,咱就放心了。”
“咱累了,今日就不留你了。”
杨士奇忙跪下去拜道:“臣告退!”
随后,恭恭敬敬站起身来,拱手弯着腰后退了几步,方转身离开。
一直到走出院子后,他才发现,自己一身,早已被汗水湿透。
也亏得如今是深秋季节,他身上穿的衣服不少。
纵使是里面湿透了,外面也丝毫看不出来。
唯有额头和脸颊上的细汗,无处可藏。
长吁了一口气,心跳方慢慢缓了下来。
昔日听闻参加科举,高中进士,有幸曾上殿朝圣的同窗好友言及,帝王自有龙威,凡人在其面前,必定胆战心惊,难以自持。
杨士奇一直斥为虚妄之言,夸大之词。
今日自己觐见,方知能以一介布衣之身,率众摘取神器的人有多可怕。
帝心如渊似海,帝威恐怖难测。
不过,这也是因为他是陛下私下亲自召见,单独面谈。
又要帮吴王做谋划,实现他的目的,难度自然骤增。
若是只在大殿上,随众人一起参拜,那还是断不至此的。
杨士奇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中暗道一声“侥幸”。
他不由得想起吴王殿下,竟能在陛下面前轻松自若,进退有度,弹指间便获得陛下的信任和认可。
杨士奇原本并不以为奇,此刻才知道,这有多不容易。
心中对吴王殿下的钦佩,不禁又增加了几分。
须知自己痴长了吴王殿下足足十二岁,却这般不堪。
吴王年纪轻轻,面对浩瀚天威,面对深不可测的皇帝陛下,却浑然无觉,言谈举止,挥洒自如。
这番举重若轻的本领,当真了得。
不过,此番虽然凶险,却并非没有收获。
杨士奇细细回想刚才面圣时的种种,已了然于胸。
受封赏倒还在其次。
跟在吴王殿下身边办事,封官本就是寻常。
唯独此前谋划的事……杨士奇深吸了一口气,回想起来应无问题,才放下一颗心。
顺着来之前的路,刚走几步,便听到一道声音响起。
“恭喜杨侍讲,贺喜杨侍讲。”
这声音与寻常男人的声音大不相同,有点古里怪气。
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带他进宫的太监。
“杨侍讲得陛下看重,擢恩简拔,从布衣之身,提为翰林院侍讲学士。”
“这在我朝可是极为罕见的,杨侍讲是一步登天啊!”
“不知会让多少学子羡慕万分。”
“杨侍讲圣眷甚隆,可喜可贺。”
太监满脸谄媚,与刚才引他进宫时的态度,大不相同。
“公公过誉了。”
杨士奇恭敬行礼,道:“劳烦公公引路,又不吝赐教,杨某才能被陛下赏识一二,公公大恩大德,杨某记住了。”
“杨侍讲别这样啊,千万别这样!”太监连连摆手,道:“给你带路,本就是咱家的职责所在。”
“至于指点,那更是万万不能。”
“杨侍讲学富五车,满腹文章,又岂是我一个阉人能指点得了的?”
“杨侍讲快别这样说,叫人家听见了,要笑话死咱家啦!”
他话虽说得谦逊,脸上却是笑容满脸,好似满心欢喜,掩饰不住。
伸手掐起兰花指,不经意似的放到了脸旁,颇有些得意,道:“咱家给杨侍讲带路,送您出宫吧。”
“有劳公公了!”杨士奇微微欠身。
随后,便跟在太监的身后,一步一步紧随。
仍如进宫时一般,行止严谨,目不斜视,规规矩矩。
到了外面的广场上,太监又望着笑道:“这里又不是御驾前,杨侍讲不必如此拘谨。”
“杨侍讲今儿个得了陛下的封赏,就该好好高兴高兴。”
“咱家虽然读书不多,也记得有一句诗叫什么来着。”
他稍稍思索了一下,才想了起来,道:“哦,对,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杨侍讲今日虽不是金榜题名,所得的封赏,却已然超过了状元及第。”
“也该春风得意啦!”
杨士奇稍稍弯腰面向太监,以示恭敬。
脸上仍挂着淡淡笑意,又波澜不惊,举止仍是彬彬有礼,并不为太监的吹捧所动。
“好!好!好!”太监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眸内尽是欣赏之色。
“到底是陛下和吴王殿下都特别看重的人,就是不一般。”
“可比朝廷里面的很多高官,都更沉得气。”
“不错!不错!真不错!”
太监再度赞誉了一番,将嘴附到杨士奇耳边,轻声道:“咱家叫吉垣,这还是陛下亲赐的名字。”
“咱家就在陛下身边当差,在这宫里头,也算有些脸面。”
“杨侍讲以后有什么用得上咱家的地方,尽管开口。”
“咱家一定尽心尽力,帮杨侍讲将事办好。”
杨士奇脸色骤变,正色道:“朝廷有规制,杨某是外臣,不得私通宫中近宦。”
“公公这话,杨某可不敢接。”
“还望公公谨言慎行,莫负圣恩。”
吉垣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起来。
他深深望了杨士奇一眼,不再多言,板着脸转头,将他送出宫去。
……
皇宫后院。
杨士奇离开后,老朱却还坐在亭子里。
他最近确实有些喜欢发呆了。
比如,此刻便是。
一个人,静静坐着,一动也不动。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刚才去送杨士奇的太监吉垣,迈着极小的步子,轻脚轻手地走了进来,弯腰轻喊道:“陛下!”
老朱神色不变,身体依然不动如山,淡淡问道:“如何?”
“奴婢试探过了,杨士奇不为所动。”
他将自己与杨士奇之前的所有谈话,包括送杨士奇入宫时讲的内容,都从头到尾,事无巨细的讲了一遍。
还讲了杨士奇的行为举止,谈话后的反应等等。
老朱听他说完,点了点头,忽然轻轻问道:“你说,标儿的死,真的仅仅是因为风寒吗?”
晴空霹雳!
平地响惊雷!
吉垣脸色惊骇不已,身躯颤颤发抖,哪里敢答言?
好在老朱并没有逼他回答,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说完之后,又陷入了沉思。
过了足足一柱香的时间。
老朱蓦然开口道:“去查一查吧。”
“查标儿从生病开始,吃的所有药和饭菜,以及来源,还有经手的人。”
“还有英儿,咱的好皇孙,他所骑的马……以及接触他的人,接触马的人。”
“顺便再查一下常妃的死,是否还另有隐情。”
“记着,要秘密的查,不得惊动任何人。”
“明白吗?”
老朱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轻,便如随意飘荡的秋风。
好似若无其事。
吉垣的脸色,早已变得苍白无比,心中的惊恐,已是无以复加,却不敢多问半句。
“是,奴婢知道了!”
他说完,正待转身离去,老朱又开口了。
“还有,再去查一下,炆儿的母亲吕妃,平日里都干了一些什么事,说了什么话。”
“另外,安排人去盯着她。”
“从今日起,咱要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写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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