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一走,屋内便只剩下了姚广孝和朱允熥两人。
姚广孝闭目,嘴唇微动,似乎在念着佛经,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床上的朱允熥,也闭上眼睛休息。
之前交待工匠们干活,思考印制宝钞等诸多事务,便很是费了一番精神。
刚才与朱棣交锋,看似平常,实则也很耗精力。
老朱的这些儿子,大体上都遗传了老朱的性格。
一个个看起来,都是豪爽大气,喜怒随心。
有时会勃然大怒,有时又高兴得眉毛色舞,有时还会放声高歌,兴奋得手舞足蹈……
诸般情绪,皆付之于脸色,尽展于眉眼之间。
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很容易从他们的语气、神情、举止动作中,分析出他们心中所想。
由此得出此人心机不深,是一个性情中人的结论。
毕竟,世人很容易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总以为心机深沉的人,都是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不言于表的。
似他们这般心底里根本藏不住事,无论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是心机深沉之辈呢?
然而。
谁若真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被他们表现出来的样子给骗过去了。
谁说性情中人,就不能同时也心机深沉?
谁说喜怒哀乐,尽付于脸上的人,心里就真的藏不住事?
若是谁都能看出这个人心机深沉,那这个人,又怎么称得上真正的心机深沉呢?
真正的高手,表面上看起来,总是普普通通的。
老朱便是这样的人,喜怒哀乐,随意表现在外,完全没有半分心机深沉的样子。
朱棣作为老朱的儿子,也遗传了老朱的几分本领,亦是如此。
只是那表现出来的喜怒哀乐,诸般情绪,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在演戏,那恐怕就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与这种人当面对话交锋,搭台唱戏,不容易啊!
朱允熥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便宜哥哥朱允炆,那也是一个演戏高手。
这大约是老朱家遗传的基因太好了!
不过,相比老朱的挥酒自如,喜怒随心所欲,万般情绪任意控制,朱允炆只擅长扮演仁孝忠厚。
这样一比,却是要逊色老朱不少。
朱允熥觉得很累。
在床上躺着,都比干一天的活更累,绞尽了脑汁。
此时干脆趁着这个空隙,放空头脑,什么都不去想,让自己得到片刻的安宁。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房内分外安静。
姚广孝仍站在那里,不动如山。
道衍和尚的禅功倒是颇有几分真功夫,非常沉得住气。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
许是他一篇佛经已然默念完,终于开口道:“吴王殿下费尽心机,将贫僧弄到府中,就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朱允熥嘻嘻笑道:“刚才不是说了嘛,推出你来,就是为了救我四叔。”
道衍和尚双眸上方的眼皮轻轻抬起,缓缓道:“此地并无外人,只有贫僧与殿下。”
“刚才那些话,骗骗燕王也就罢了,又何必在贫僧面前再说呢?”
“燕王前日的行事虽有错处,却也是陛下默许,有心来试探你,看你能力如何。”
“何况陛下素来疼爱儿子。”
“秦王犯了大错,也不过是挨一顿板子罢了。”
“燕王这点小事,又怎么可能要削王爵?”
黑衣宰相还是不一般的。
朱允熥看着他那张生来就有若病虎,异于常人的脸,笑道:
“你刚才还说自己整日只知吃斋念佛,不懂出谋划策,如今这样说,却是又要如何解释呢?”
“阿弥陀佛!”道衍和尚轻念佛号,双手合十,道:“佛法无边,神通无量。”
“贫僧整日诵念佛经,天长地久,自能得佛门智慧一二。”
“以此堪破虚妄,参透世事,又有何奇?”
说得振振有词啊!
辩经果然是和尚的强项。
朱允熥也懒得和他继续辩下去了。
单刀直入道:“召你来我府上,是本王惜才,要救你一命。”
“如若不然,此刻的你,已经人头落地,尸首分家!”
“这都是本王的恩德,你不要狗咬吕洞宾,将我的一番好心,都当成驴肝肺了。”
“皇爷爷疼爱儿子不假,但杀你一个和尚,却不会有半分犹豫。”
“阿弥陀佛!”黑衣和尚再念佛号,道:“陛下对贫僧,自是不会有任何垂怜。”
“然贫僧只是化外之人,籍籍无名。”
“陛下日理万机,所虑所思,皆朝中大事,国家要务。”
“又怎么会知道贫僧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和尚,还特意下旨来杀贫僧呢?”
“除非是吴王殿下向陛下建议!”
靠!
还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这老狐狸!
太狡滑了!
看来不上大招是不行的。
朱允熥沉声道:“那你觉得,自己该杀吗?”
他语气已是一变,直如利刃。
“生死前程,自有因果,暗含天意。”姚广孝平静道:“陛下是天子,秉承天意。”
“该如何行事,皆由天定,又岂是贫僧所能判断?”
这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朱允熥冷冷笑道:“本王听闻,你虽出家为僧,却不修佛法,反而拜道士为师,专修阴阳术,精通占卜,算卦,天文,谋略,可有此事?”
这一回,黑衣和尚半眯着的黑眸内明显掠过一丝异色。
似很惊讶朱允熥为何竟知道自己的过往。
须知这些事,知道的人极少。
但是锦衣卫密探或检校,也不应查出来。
他双手合十,道:“不瞒吴王,确有此事。”
“当时初入佛门,以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修道是为了更好的礼佛!”
“吴王殿下久居深宫,竟对贫僧之事了如指掌,令贫僧既钦佩,又惭愧!”
“贫僧才疏学浅,位卑身贱,实当不起吴王殿下这般关注。”
朱允熥嘴角翘起一抹弧度,笑得很开心,道:“我不但知道这些,我还知道另一件事。”
他如同讲故事一般,慢慢讲述。
“曾经有一名妖僧,在第一次见到燕王的时候,就说要送他一顶“白帽子”。”
“这“王上加白”是何意,道衍大师应该很清楚吧?”
“燕王表面上斥责妖僧,私下里却对他颇为看重,与他往来甚密。”
“还将他带去了北平,从此长伴自己身侧。”
“参与机要,谋划大事。”
“你说,燕王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难道真想王上加白,登上九五至尊之位?”
“毕竟他也是皇爷爷的儿子,龙子嘛,有些想法,倒也正常。”
“只是倘若皇爷爷知道了,该怎么看待,就不好说了。”
“还有这个妖僧。”
“道衍大师,你说他算不算犯了谋逆大罪?该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呢?”
朱允熥语气平淡的问道。
声音落下,姚广孝始终半眯的双眸骤然完全睁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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