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府。
作为老朱赐给朱允熥的府邸,占地面积极广。
朱允熥便将其中的一部分,分隔了出来,作为大明日报的办公地点。
姚广孝所住的地方,也在这里的一角。
自从同意投效到朱允熥门下之后,道衍和尚做事还是十分负责。
大明日报的印刷机数量,每天都在增加,规模也一步步扩大。
人多了,规模大了,管理也就越来越复杂。
这时候就体现出老和尚的管理能力了。
整个报社,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没有任何混乱的迹象。
除了朱允熥提议设置的记者之外,老和尚又增设了一个探听司,专门负责打探金陵城乃至附近郊区的各种新鲜事儿。
与记者不同的是,他们不用写稿发表,只要将情报收集来即可。
再从中挑选一些,发表在报刊的。
而其他的,则作为民间动向的材料,简要向朱允熥汇报。
有这批人员存在,朱允熥对金陵城内的诸多情况,便有了十分清楚的了解。
当然,与老朱的锦衣卫密探和检校还是没办法比。
毕竟才刚刚起步,而且他们只是白身,没有权限,也不能在关键时刻亮明身份让官方协助,很多机密事情都没办法知道。
高门大院内发生的事情,更是只能通过外泄的传闻来探知一二。
朱允熥对此也十分满足。
至少还能让他了解金陵街面上发生的许多事情,而不是一个闭眼瞎。
以他监国的身份,自然不方便随意外出上街。
更别说,不久前才刚刚发生了行刺的事情。
朱允熥过来的时候,道衍和尚正在算账,算盘打得极快。
他不由笑道:“想不到你这吃斋念佛的和尚,竟然还是一个账房高手。”
姚广孝抬头,看到是吴王,连忙起身行礼,道:“吴王殿下过来,怎么也不通传一声?”
“贫僧是被逼上梁山了,大明日报销量每日都在上涨,收入大,开支也大,各种账目繁多,很容易就出错了。”
他有些感慨。
活了五十几年,这辈子还没有这般认真仔细算过账。
会打算盘只是因为老和尚对百家百业皆无偏见,所学极广极杂。
朱允熥笑道:“这种事,不是该由账房先生负责吗?怎么你还亲力亲为了呢?”
姚广孝苦笑道:“账房记载的繁乱,贫僧需要每隔几日,便将其清理核对一遍。”
朱允熥随手拿起账本,翻看了几页,突然脑海内灵光一闪。
复式记账法!
若使用复式记账法,按照“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的原则进行记录,在相关的账簿中分别登记,会使账账簿记录更为准确,可靠性更高。
也能防止单项记账中的漏记,重记等错误。
再者,后面可以通过试算平衡,检查账簿记录是否正确,确保账簿的一致性。
如此一来,账目虽多,却不会乱,也不会错。
想到这里,朱允熥当即和姚广孝讲起了复式记账法,并让他按照复式记账的原则,重建账簿。
姚广孝刚听他说时,还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毕竟,朱允熥只是十多岁的孩子,纵有天资,所学也不可能广博,还需要时间积累。
但随着朱允熥的讲解展开,姚广孝却是越听越惊讶,一双佛眸不断放光。
以他的聪明,自然很快就能理解复式记账法的种种好处。
“妙啊!妙啊!此法大妙!”姚广孝拍掌赞叹道:“用此法计账,经过反复比对,从此账目混乱,漏记,错记等皆可从此消失矣!”
“吴王殿下年纪轻轻,竟能想出这般匪夷所思的记账法,当真有惊世之才。”
“贫僧钦佩不已!”
老和尚感慨万千,又道:“这个法子,用在这小小的报社上,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若用在户部,帮着清理大明天下的账,那才是它真正的用武之地。”
“吴王殿下仅凭此法,也足以名垂青史。”
朱允熥哈哈笑道:“行了,你这老和尚,就用不着来夸我了。”
姚广孝正色道:“这并非是夸,而是直言。”
“阴谋诡计,算尽人心,看起来很是厉害,可终究也只是小道,于世间何益?”
“但吴王殿下发明的复式记账法,却能造福千秋万代,这才是真正的大道。”
朱允熥脸色微微红润,但很快变得自然,道:“且不说这些了,我现在来找你,是因为刚才我那个二哥献王来了。”
姚广孝双眸内精芒一闪,道:“贫僧还道为何殿下不卧床休息,却到贫僧这里来了,原来如此。”
朱允熥笑道:“卧床许久,我这伤也该好了,要起来理理事了。”
说话间,他又活动了一下身体。
不得不说,装病是一个辛苦活。
在床上呆久了,人浑身哪哪都不舒服。
“有些事情,还得请道衍大师帮着参详一二。”朱允熥笑道。
姚广孝微微点头。
两人离开房间,向外面走去。
如果不是特意打造的密室,或者派人事先清理,并严加把守,房间实际上是最不适合谈机密要事的地方。
因为房间四周有墙壁挡着,稍不小心,就会出现隔墙有耳的情况。
反而是外面开阔处,一览无遗,无处藏身,无须担心有第三人偷听。
大位之争,凶险异常,朱允熥必须时刻小心行事。
“王弼等人谋反的案子,交给黄子澄审理已有十余日,一直没有任何进展汇报,大师对此怎么看?”
走在王府花园里,朱允熥开口问道。
姚广孝道:“黄子澄毕竟是两榜进士出身,更是先高中会元,后再摘取探花的人。”
“读书人可能迂腐,可能不善谋略,但绝不至于愚笨。”
这倒是实话。
一个愚笨的人,读书不可能有这么好的成绩。
后世有高分低能的说法,但一则高分低能并不常见,二来高分低能只是缺少实践能力,可不是真的蠢。
“依贫僧之见,他应该看出了陛下和殿下的用意,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审理王弼等人案子,都会落入殿下的算计之中。”
“故而,他采取了“拖”字决。”
“以案件影响重大,案情错综复杂为由,拖着不审理此案。”
说到这里,姚广孝露出一个大有深意的佛笑,悠悠反问道:“这难道不正是殿下所期望看到的吗?”
“如今对方主动为之,殿下心里恐怕正求之不得吧!”
朱允熥哈哈大笑,道:“大师果然佛法高深,对这一切洞若观火,佩服,佩服!”
幸亏姚广孝之前是朱棣的人,而朱棣所处的位置,对争储天生就非常不利。
姚广孝纵然有通天之能,也找不到太好的解决办法。
如果姚广孝是朱允炆的人,以他的聪明才智,那朱允熥现在恐怕早就已经败下阵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
若按朱允炆的为人来说,恐怕就算姚广孝去找他,朱允炆也不会重用姚广孝,不会听取他的建议。
在朱允炆眼里,只有饱读诗书的儒道大家,才配给他做军师,给他出谋划策。
区区一个和尚,又岂能登大雅大堂?
姚广孝说得不错。
黄子澄拖着王弼的案子不审,正是朱允熥现在十分乐意看到的。
他要救王弼等武将勋贵,施恩于他们,以获得这些人的忠心,在此之前,就必须让王弼等武将勋贵吃足够的苦头。
围攻自己的事,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不给他们吃点苦头,肯定是不行的。
否则,就算他救了王弼等武将勋贵,他们也会以为吴王殿下是有求于自己等人,希望自己拥护他坐稳储君之位,才出手相救。
如此一来,对朱允熥的感激之情,就会大大降低。
反而会认为自己等人很重要,陛下和吴王也不敢将自己等人如何,由此更加桀骜不驯。
那就不是朱允熥所希望看到的了。
现在将他们关在牢里面,让他们好好吃点苦头,他们才会反思,才会后怕,才知道错了。
待到那个时候再出手救他们,他们才会真正的感激涕零。
同时也将他们身上那颗桀骜不驯的心,好好打磨打磨。
这种事,朱允熥不能自己出面做,他只能扮演一个救命恩人的身份。
黄子澄是他的对头,由黄子澄去做,就最合适不过了。
至于说因为王弼等武将勋贵被关押而引起的人心不安,军心不稳,那根本不是问题。
老朱还在呢?
不怕谁有异心!
何况还有蓝玉也在外面。
他的军事学院,也已经筹办得差不多了,即将正式开始招生。
就让王弼等人在牢里反省,待到他们已经完全绝望的时候,明白自己等人也没有自我想象中那么重要的时候,再出手相救,才是最佳时机。
这就是如同熬鹰,就是要将王弼等一干武将勋贵熬出来!
黄子澄此刻的做法,正中朱允熥下怀。
可叹黄子澄不经意间为对手办事,还自以自己聪明。
姚广孝却能一眼看透。
这正是顶尖谋士与一般谋士的区别。
与普通人相比,黄子澄还是非常聪明的,否则也不能在科举中脱疑而出,更不能被老朱看重,被朱允炆仰慕,并在史书上留名!
虽然是获败一方的名字,但那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的。
可黄子澄与姚广孝这种顶尖谋士相比,就高下立判了。
不是只看透一层两层,而是要透过所有的迷雾,抽丝剥茧,剥开所有的外壳,才能见到真正的本来面目。
若是只剥了一两层,或者三四层,就以为自己已然看到了本质,就会反被自以为是的聪明所误。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黄子澄便是这样。
他不是不聪明,黄子澄比寻常人聪明得多。
但他又还不够聪明。
看透了几层,又没有全部看透,这就会反而坑了自己。
两人继续散步前行。
朱允熥便将今日朱允炆来访的事,都细细说了一遍,并问道:“依大师之见,眼下的局面,接下来,我又该如何行事呢?”
姚广孝深深望了他一眼,向前轻轻迈了两步,侧身道:“你让杨士奇去通政司杀人,确实是一着妙棋,不过!”
他忽然俯身,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顺手丢入路边的水池中。
刹时间激起层层水波荡漾。
“一石激起千重浪!”道衍和尚单手作佛礼,道:“殿下不是该如何做,而是已经做了。”
“殿下接下来要迎接的,就该是一场巨大的朝堂风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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