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
繁华依旧。
繁忙亦如从前。
城市与农村不一样。
并没有农忙或农闲之分。
就如同一台永不知疲倦的巨大机器,日夜不停地运转着。
申城的建设仍在加速。
城市的面貌每天都在变。
日新月异。
城市规模也不断扩大。
秋收过后,许多之前被家中农活缠住,无法脱身的人,也得空赶来了申城寻事做。
给原本便繁荣的申城,又添加了一把火。
老朱的经济研究还在继续。
自收到‘朱孙’的来信后,他大受启发,研究中也加入了新的方法方式,变得更加科学,分析得深入更细致。
“像银行收白银一样,将粮食都收进新建的粮仓里面,由此减少雀鼠虫蚁以及受潮霉变带来的粮食损耗,此一条可使大明的粮食损耗减少五分之一左右。”
“原来的富户大户大量储粮,也会使产粮后的粮食实际供应减少五分之一。如今存在粮食署的粮仓里,这部分又可以充分利用起来。”
“有此两条,大明今年到明年的粮食供应绝无问题,只多不少。”
“更绝的是,粮食署将粮食分为新粮,次新粮,陈粮,次陈粮,老陈粮五等,不同等的粮食分别给出不同的价格。”
“存进去的粮食,按规定的时间折旧,未达折旧时间则是存新粮,取新粮。”
“如此既能使存粮人放心,不致于存新粮进去,却取出老陈粮。”
“对管粮仓的官吏,也有明确的标准要求,可以防止他们利用新旧粮的差价,从中套利。”
“妙啊!妙啊!”
“还有这一条一条详细的规章……”
老朱细细看着粮食署出台的管理规定,只觉极为细致周详,面面俱到,令人拍案叫绝。
“那位叫‘朱孙’的人,实非常人,有盖世之才,竟然能想出如此绝妙的法子。”
如今,老朱已经和‘朱孙’先后通信好几次了。
越来越觉得这位“笔友”见识不凡,知识广博,言论每有真知灼见,实平生所仅见之奇人。
旁边,吉垣笑道:“他再厉害,还不是依仗着陛下给的启发,才能想出那些法子嘛?”
“说到底,还是陛下英明。”
老朱微微怔了怔。
细细想来,似乎还真是如此。
每次都是自己先抛出一个问题,提出一点看法,对方再补充完整,论证周全,并提出解决之法。
如此说来,还真是自己在“牵着”对方走。
自己比他还要更高明一筹!
想到这里,老朱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胡须,得意不已。
又连连挥手,谦虚道:“不能这么比,咱都治国这么多年了,对朝中的事情门清得很,对怎么治国也早就有了经验,他还是一个小编辑,这么比对他来说,不公平啊!哈哈哈哈!”
他站起身来,负手走了两步:“咱要好好培养他,给他积累更多的经验,让他想得更深更远,如此将来方能成大器。”
“说到底,咱还不是为了那个不成器的‘逆孙’操碎了心,想着给他留点人听用。”
吉垣在一旁帮老朱收拾着房间里的东西。
申城酒楼的服务十分贴心,按例每天都有服务员进来打扫房间。
但老朱一行人毕竟不是普通人,又怎么会允许外面的服务员进来呢?
刚一住下,便直接拒了。
随行护卫毛手毛脚的,不太会侍候人,吉公公也只能自己亲自动手。
“说起来,那个‘朱孙’好生奇怪,他提的那些建议,是怎么让太孙殿下都采纳的呢?”
吉垣一边整理桌上的物件,一边好奇问道。
“聪明人嘛,总是有办法的。”老朱笑道:“咱那个‘逆孙’,搞了一个智囊团,以备咨询政事都。”
“智囊团的人,无品无职,也不是朝廷里面的命官。”
“就是一些《科学》期刊的编辑,制造局的技术专家,国子监的老师,还有大明银行里研究经济的人等等。”
“让这些人写治国理政的文章,汇篇成册,再上呈‘逆孙’,以供参考。”
“具体是什么人,都是临时去通知,得到通知后,他们再写,限期上呈。”
“这样做有三个好处。”
“一是集思广益,采百家之长。他们不是官员,对朝政的看法,也会不一样。”
“二是以往朝廷官员写奏章献言献策,往往都有自己的利益瓜葛,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心里其实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奏章上写什么,不写什么,官员甚至会悄悄暗中商量好,大家一起欺上瞒下。”
“如今听听这些不是官员的人的建议,便可以杜绝这种事。”
“三是若军国大事,皆只问询大学士,问询亲近大臣,久而久之,他们便会掌控朝廷大权。”
“毕竟,国家的大政方针,实际上都是他们在制定。”
“可君主治理国家,仅凭一人之力,又行不通,必须得有人辅佐,有人能供咨询。”
“这种随机挑人的法子,确实很好,可以杜绝大学士掌权,架空君主。”
“据朱孙信中所说,他就是智囊团的成员之一,多次得到让他写文章向太孙献言献策的秘令。”
“他的这些政国方略,就是这般上呈到咱那个‘逆孙’桌前的。”
“大多都被采纳啦。”
吉垣笑道:“太孙殿下真真是聪明,竟然想出了这么绝妙的法子。”
他见皇帝陛下脸色不太好,连忙补充道:“当然,这都是陛下教导有功,太孙殿下是继承了陛下的龙种,才有这等惊天动地的大本事。”
老朱冷哼了一声,没有出言反驳。
吉垣继续搭话,道:“此人写文章的建议都被采纳,怎么就没有被提拔重用呢?”
“这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啊!”
老朱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咱那个‘逆孙’的法子虽好,但挑谁去写文章,不还是得下面的人去挑吗?”
“‘朱孙’写给‘逆孙’的文章,都是以《科学》期刊编辑部的名义写的。”
“虽然都是他自己想的方法,但呈到上面去,功劳就变成编辑部上面管事的官员,算不到他一个小编辑的头上。”
“上面的人给他一点小甜头,再逼迫他接着写。”
“就这样,他写出来,全都成了别人的东西,‘逆孙’都不知道有他这样的人才存在,自然不会提拨重用他。”
“如今,《科学》期刊编辑部被改成了大明科学院,原来的编辑部,变成科学院下属的一个分支。”
“因为规模扩大,很多编辑部的人,也都得到了提拨,唯独他却依然还是一个小编辑。”
说到这里,老朱狠狠道:“贪官污吏,无处不在啊。”
“有些人是贪钱,有些人是贪名。”
“他们编辑部的官员,将他写的东西,占为己有,就是贪名和利。”
“等咱回了金陵,就直接去大明科学院,将那些贪官污吏都给全杀了。”
吉垣笑道:“这事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他受上面的官员打压,却与陛下相识。”
“倘若他不是一个小编辑,早被提拨上去,也不会天天亲自来看读者的投稿,就无法认识陛下。”
“此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老朱哈哈大笑道:“你这么说来,倒也不错。”
两人谈论了一番后,老朱便如往常一般,离了酒楼的客房,去外面闲逛。
为了防止身份暴露,以及体验不同的地方,虽然他们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离开申城,但却还是换了好几家住宿的酒楼。
“‘圣人之道,天下大公’,你们说,这真是圣人的道?”
“肯定说过啊。那位方孝孺方先生,可是故去的名儒宋濂宋老先生的弟子,当世学问最高的人之一。这话圣人要是没说过,他能随便瞎编吗?”
“可我以前只听那些读书人说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没听说‘天下大公’,若真是圣人说的,又怎么会这样呢?”
码头旁边的茶铺里,一群正在休息的搬运工人争得唾沫横飞。
“得了吧!你又不是读书人。真以为自己小时候去学堂念了半年书,学了几句‘之乎者也’,认了几个字,就算读书人了吗?你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全呢,算什么读书人啊!没听说过,不是很正常吗?”
“说得也是,咱们这些人,虽然也认得几个字,不算睁眼瞎,但也都不是读过很多书的人,否则,也不会在这里卖苦力,这事,还是得找一个有学问的秀才问问。”
“有什么好问的?人家方孝孺方先生,多大学问的人,就是状元见了,也得夸赞人家学问高,他难道还如一个秀才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啊!”
“都别吵了,贾秀才来了,大伙儿问问吧。”
……
说起来,码头上做搬运工,都是船靠岸便开工,卸完货,中间的空档,就能休息了。
毕竟,码头上也不是时时刻刻有货卸的。
卸完货,装新的货物上船,也往往需要时间等待。
这时候,力工们便会三五成群,在旁边茶铺里,路边上,或躺或坐的休息,一边聊天吹牛。
今日,他们便为此争吵了起来。
此时,一个名唤“贾秀才”的人走了过来,力工们都邀请他来给大伙儿讲一讲。
与码头上的力工,大多只认识几个字不一样,贾秀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自幼进私塾,由教书先生教导,读了十几年书,后来还考上了秀才。
只不过,再往后连续参加了几次乡试,都未曾高中举人,有些心灰意冷,便去大户人家谋了一份当账房先生的工作。
这户人家来新开发的申城经商,贾秀才也跟着过来,仍然是管着账房。
力工们仍喊他“秀才”。
这个时代的知识很值钱,账房的薪水非常高,是寻常力工的二三十倍。
贾秀才在桌子旁坐下,力工们赶忙给他倒了一杯茶。
贾秀才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左右环顾着周围一众力工,方道:“你们都让我讲一讲,那我就说几句。”
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毕竟,众人当中,就属贾秀才是学问最高,大家当然都愿意听他的。
老朱也颇为好奇的在一旁听着。
“依我之见,那方孝孺就是诳言欺世盗名之辈,居然擅改圣人之言,扰乱视听,蛊惑人心,其罪当诛。”
贾秀才一开口,旁边的众力工顿时像炸了锅一样。
“此话从何说起?”
“贾秀才,圣人没说过那句话吗?是他自己编出来的吗?”
“我看《大明日报》上面说,圣人真说过啊!”
“《大明日报》上也有文章说,方孝孺解读得不对呢。”
“贾秀才是觉得自己的学问比方孝孺还高吗?”
“不是你们想听贾秀才怎么说吗?怎么现在人家说了,你们又不满意了吗?”
“都别吵,听贾秀才接下来怎么说吧。”
“对啊,先说清楚,圣人到底有没有提出过‘天下大公’?”
……
熙熙攘攘的人群,半天才安静下来。
贾秀才“刷”地一下,将折扇打开,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摇头晃脑,派头十足。
待周围人都不再吵了,他才再度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方道:“你们一定要问,圣人到底有没有提出过‘天下大公’,那我告诉你们,圣人确实提过。”
“据《礼记·礼运篇》中记载,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择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贾秀才摇头晃脑,背诵着礼记着中的篇章。
对一名秀才来说,背四书五经只是最起码的基本功。
贾秀才虽然已决意不再走科举之路,但毕竟也曾经是货真价实的秀才,对这些经典内容,自然能倒背如流。
《礼记》的作者实际上是西汉的戴次君,后世奉其为“戴圣”,故而《礼记》又被称为《小戴礼记》。
但《礼记》既然能作为儒家五经之一,它的权威性便得到儒家弟子普遍认可的。
相传五经都是经过圣人的亲自编辑或修改,后人只是对其进行解释,或加以整理,汇编出版。
可以认为,五经里面的理念,都是圣人认可的理念。
“啪!”一名力工猛拍大腿道:“我就说嘛,方先生作为当世大儒,不可能杜撰圣人之言,听到没有……大伙儿都听到没有,圣人确实说过‘天下大公’,方先生没有骗人!”
“哈哈哈,方先生要真是招摇撞骗,擅改圣人之言,天下读书人早就将他给碎尸万段了,还用得着我们来讨论吗?”
“说得倒也是啊,人家能公开讲学,那就不可能是随意瞎编。”
“你们先别着急下定论,没听贾秀才说,方孝孺扰乱视听,蛊惑人心,其罪当诛吗?”
……
人群又热闹了起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各说各话,吵个不停。
贾秀才到底是读书人,很是有几分涵养功夫。
每当力工们一开始争吵,他就不说话了,摇着扇子,晃着脑袋,自顾自的喝茶。
直到声音慢慢停下去,贾秀才却霍地一下站起身,在桌子上放了一掌,提高音量,大声喊道:
“圣人确实说过‘天下为公’,但这只是圣人对天下大同的向往,圣人还说过很多其他的话,圣人可没有让他单独拿出这一句话来胡乱解释。”
“方孝孺居然说,天下大公,故人无分尊卑贵贱,皆应向朝廷交税服役,这还有尊卑之分吗?”
“方孝孺还说,天下大公,故而有钱人就应该向朝廷交更多的税,穷人要少交税甚至不交税。”
“方孝孺还说,有钱人还应该将自己的钱拿出来,将其中的大部分,都分给穷人。”
贾秀才越说越激动,不复之前的翩翩风度,他猛然疯狂前后摆头,高声大喝,手舞足蹈,厉声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方孝孺说,都是什么混账话啊?”
“圣人说过这样的话吗?没有!”
四周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十分惊讶地望着贾秀才。
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平日里十分有君子风度,总是彬彬有礼的秀才,竟会突然之间暴起,言词还如此激动。
目光中,贾秀才霍地一下,站到了椅子上,一只脚更是踏上了桌子,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众人。
同时,将手中的扇子收了起来,一手拿着扇子,疾快无比的拍打另一只手的手掌,目光左右环顾道:“你们想想,穷人为什么穷?富人为什么富啊?”
“那当然是因为富人心地善良,做的善事多,积善积德,才有福报了。”
“穷人就是因为上辈子造了孽,做了坏事,这辈子遭了报应,所以才穷的。”
“投胎在富贵人家的,那就是上辈子做了好事的。”
“所以啊,富人就该享福,穷人就该受罪。”
“这才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若是让富人将白花花的银子都分给穷人,那就是将银子都分给了坏人,分给了恶人,才叫‘造孽’啊!”
下面还是鸦雀无声,寂静无比。
一众力工没有一个人接言。
也没有人再讨论。
众人都呆呆望着越说越激动的贾秀才。
贾秀才伸手扯了扯自己胸前的衣服,拍着胸膛道:“我一个小小的秀才,都知道这里面的道理。”
他伸手指向天边,高声道:“他方孝孺可是自幼跟随在名儒宋濂宋老先生身边的人,被人尊为宋老先生最出色的弟子,自小聪慧过人,号称‘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学问之高,天下闻名,他能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吗?”
“可他却偏偏要擅改圣人之言,说一些妖言惑众的理论,使得穷人从此不甘心,不愿意好好做穷人,富人又整日提心吊胆,害怕穷人要分自己的家产。”
“长此以往,人心就变了啊,那还怎么了得?”
“你们说,他是不是在蛊惑人心?”
“这样的人,是不是该杀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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