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再向摆摊的顾姑娘拱手抱拳,道:“顾妹妹,姐姐之前犯糊涂了。总想着自家哥哥的好处,想着自家哥哥不会误了顾妹妹的终身,却没有多考虑妹妹的心愿,得罪之处,顾妹妹莫怪。”
“姐姐见着你便心生喜欢,你纵然是不愿嫁入我家,日后咱们也可以姐妹相称。”
“我认你这个妹妹,你不会嫌弃我吧?”
摆摊的姑娘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此际见戎装少女这般作态,忙道:“姐姐说的哪里话。”
“我这卑贱之身,又哪里敢嫌弃姐姐呢?”
“只要姐姐莫嫌我便好。”
她将刚才戎装少女放在地摊上的钱拿了起来,递过来,道:“姐姐若是认我这个妹妹,这些钱,还请姐姐收起,妹妹我是无功不受禄,当不起姐姐的赏赐。”
戎装少女望了她一眼:“顾妹妹既然这样说,那倒显得姐姐有些故作姿态了。”
她接过钱,又随手丢到一旁的丫鬟手中。
再度抱拳拱手行礼,又向旁边的朱允熥微微笑了笑,道:“多谢兄台适才提醒之言,否则,我做了令人生厌之事,成了讨厌之人,尚犹不自知。”
“我这便去顾妹妹的哥嫂家,退掉这桩婚事。”
说罢,便跳上了马车。
进入车厢后,脸色却是蓦然一变,不复之前的潇洒模样,反而有若大病了一场般,脸色迅速变得憔悴,人亦是气息萎靡不振,眼角边更有两行清泪,滚滚而出。
马车转头,缓缓离去。
……
“小姐,你刚才怎么突然对那无礼少年那般客气呢?”丫鬟仍面有怒意。
自家小姐是何等身份?
任是京城里的权贵,纨绔子弟,谁敢冒犯半分。
今日却平白无辜挨了一顿训,丫鬟有些替主人抱不平。
“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对。”少女苦笑道:“他责备的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丫鬟愤愤道:“我们不过是驱散几个路人,劝一下顾姑娘而已,他就是故意得理不饶人……他若是知道小姐的身份,肯定不敢这般放肆。”
说完,又道:“我看那人说不定是人面兽心,故意出言激小姐,让小姐去退掉婚约,他自己便可趁虚而入,占顾姑娘为己有。”
“小姐,咱们不能上他当。公子的婚约,不能退!”
丫鬟若有所思,又道:“对,一定就是这样的。”
“他刚下马车的时候,分明是被顾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失神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只是此人城府太深,很快便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我看他一定是伪君子……小姐,我们不能让顾姑娘陷入火坑,落到他的魔掌之中。”
“小姐,你可是说过要保护顾姑娘,不让别人伤害她的。”
“顾姑娘长得那般好看,天真无邪,我见犹怜,我们可不得抛下她不管。”
“她年少无知,不晓人间险恶,万一受了坏人的哄骗,落入了魔掌,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丫鬟摇了摇戎装少女的手臂。
“小姐,你不是说,顾姑娘长得太美了,若无人保护,就如三岁小儿持金过市,会遭人抢劫,我们要保护好她。”
“所以小姐才特意去她家求亲,让她哥哥嫂嫂将其许配给我家公子。”
“要不然,我家公子堂堂国公之尊,又岂会娶一平民女子为妻?”
“还不是因为小姐心善,不忍见如此美貌之人,也要受……”
丫鬟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啊……小姐……小姐,你……你……你怎么哭了?”
她叽叽喳喳的说了许多,直到此时,才惊觉自家小姐竟在一旁不断流泪。
丫鬟顿时慌乱了,连忙拿手帕帮着拭泪。
“我没事。”戎装少女嫣然一笑,泪花闪烁,道:
“顾姑娘是个有主意的,既不愿嫁给我哥,我们又岂能强求?”
“还是赶紧退掉这桩婚事吧。”
“再说,有他保护,世上再无人敢哄骗顾姑娘,更无人敢欺侮顾姑娘。”
丫鬟茫然道:“他?他是谁?”
“自然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大明的太孙殿下!”
丫鬟的脸色刹时僵住,她抽搐了一下,惊得仿若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一般:“小姐,你是说,刚才指责咱们的少年,是当今太孙殿下?”
“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戎装少女回忆起刚才之事。
初时少年靠近,她便察觉有些不对。
原因很简单,制造局的马车,极为昂贵。
寻常富豪之家,若重金购得一辆,便会在车上打上自家的标记。
一来有几分炫耀之意。
二来因此类马车,皆是制式,大家的车子都一模一样,做了标记,也好区分。
可偏偏刚才那少年的车驾,便没有任何标记。
看上去似是故意为之。
再加上少年身后,还有第二辆马车,也是一模一样。
可她看得分明,那第二辆马车上,既没有载人,似也没有载物。
那它的作用,应该是为了防止第一辆马车出现紧急状况时,作为备用。
这个派头,就大得有些惊人了。
即使是她自己出行,也不会如此。
然而,想来想去,也想不出那少年是谁家的子弟。
偏生对方只穿着寻常衣服,马车更无任何华丽装饰。
这在无知之人眼中,只会以为是为了省钱的缘故。
毕竟,饰品皆是非常昂贵的。
但她却觉得,这是对方有意隐瞒身份。
后来自己试图靠近对方时,竟感受到对方护卫投过来的目光,明显有些不对,隐约间似有杀气。
仿佛她只要一动手,有任何威胁到少年的举动,那些护卫就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将她斩杀。
寻常勋贵弟子的护卫,应该是设法保护自家主人。
但绝不是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斩杀与自家主人起冲突的人。
何况自己一行人的身份,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同样亦是勋贵高官子弟。
护卫们也是会察言观色的。
知道勋贵子弟之间起了冲突,他们只能尽量劝开。
就算双方真打起来,也只会抡起拳头开打,而不是真刀真枪的砍人杀人,弄出人命官司。
任你什么勋贵,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就算事后能摆平,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可那些护卫好像全然不管,更不怕因此而给自家主人招惹来麻烦。
那骤然之间升起的杀气,绝非虚假。
这就太不寻常了。
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才能让他的护卫,竟敢完全无视其他勋贵子弟的安危呢?
还有周围一众人微妙动作。
那些人似乎都在做准备。
寻常人不会太注意,但少女自幼习武,且心细如发。
当时便注意到其中的不对。
少年身边的护卫,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好手。
兼且街道四周,亦有不少暗中潜藏的人。
在少年车驾到来时,那些人便或先或后的抵达,又没有靠近,而是在四周警戒。
总计人数或许有上百,甚至更多。
有谁微服出行,竟都能有如此之大的阵仗?
有谁的护卫,只管护主人安全,不怕因杀人而给主人招惹麻烦呢?
答案呼之欲出。
放眼整个大明,也只有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和如今执掌朝政的太孙殿下。
皇帝陛下已年逾六十,垂垂老矣。
那之前的少年,便必是太孙殿下无疑了。
正因如此,她的态度才骤然转变。
丫鬟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而是悄悄望了自家小姐一眼。
她可是记得,自家小姐对太孙殿下仰慕已久。
太孙殿下写的诗句对联,小姐都能倒背如流,没事时就会反复吟诵。
对于太孙殿下开创的“科学”一脉,更是不胜欢喜。
认为那方是追求大道的不二法门。
平日里小姐总说,太孙殿下乃世间第一奇男子,便是她哥哥也不及太孙殿下的万分之一。
没想到今日竟然无意撞见了太孙殿下。
双方还起了争执。
若太孙殿下真是冲着顾姑娘去的,那自家小姐岂能不伤心难过?
不过,太孙殿下本就风华绝代,无论是诗词文章,还是武略谋算,皆是千古罕有。
世间仰慕太孙殿下的女子,不计其数。
自家小姐纵然身份高贵,相貌不凡,也未必能入得了太孙殿下的法眼。
本就是单相思而已。
偏生小姐还中了邪似的,沉迷其中,不可自拨。
今日这场“误会”,只怕对小姐的冲击不小。
丫鬟不敢再说话了。
戎装少女凄然一笑:“今日能见着他,也是极好的,平日里哪有这样的机会啊。虽之前有些误会,但后来也解释开了。”
她回过头去,透过马车后面的窗户,痴痴望着朱允熥的身影,低声喃喃念道:“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马车仍嘀嗒嘀嗒前行。
……
待到戎装少女一行人有一众护卫的簇拥下,坐马车离开,摆摊姑娘方上前施礼道:“多谢公子适才替小女子解围,顾盼君在此谢过。”
她言语落落大方,举止有度,全无这个时代寻常女子的扭捏作态。
自宋代以来,程朱理学日渐占据主流地位,对女子的禁锢也越来越严。
社会的高压之下,很多女子的言谈举止,都因此而变得十分拘谨。
但眼前的少女,却并不如此,反而天真活泼,率性自然。
原来她叫顾盼君。
朱允熥打趣道:“我替你解围,却也坏了你的一桩好事。”
“刚才那姑娘家世,一看便知不凡。”
“嫁与她哥哥,还是明媒正娶,这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事。”
“你错过了今日的机会,日后莫要追悔莫及。”
顾盼君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常听人说,世上的姻缘都是天定的。”
“月老将两个人红线绑在一块儿,便再也分不开了。”
“她哥哥虽好,可我与她哥哥无缘无份,有什么好后悔的。”
她从地摊上拿起一块制作精良的玻璃吊坠,伸手递过来,道:“这个送你。”
朱允熥微微一怔,道:“为何送我?”
“你刚才帮了我的忙,这是谢礼啊!”顾盼君甜甜一笑:“我不想欠别人的人情。”
“这吊坠挺好看的,据说还是当今太孙殿下亲自设计,悬挂在马车上,能保你一路平安。”
她说得很直率,十分坦诚。
再加上清脆如黄莺般的声音,清爽无邪的笑容,大大方方的举止,使得她这一番言语举动不似成年人之间的礼尚往来,功利算计,而像是天真的孩子,正在向自己的朋友赠送礼物。
怪不得这姑娘会在短时间内,传出这般大的名声。
她太有亲和力了。
能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与之接触的人。
与她交谈,就感到特别治愈。
仿若尘世间的烦恼,都在这一刻遗忘了。
朱允熥接过吊坠看了看。
确实是他闲着无事时,根据后世常见的汽车吊坠做的设计。
上面有许多玻璃珠子,还挂着一副牌子。
牌子本来是留白,可以根据个人爱好,在上面写字或绘画。
顾盼君送的这个吊坠,便一面写着“平安”两字,一面写着“喜乐”。
字体活泼洒脱,娟秀灵动,一望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
朱允熥笑道:“这玻璃吊坠很贵吧?”
“你摆摊赚点钱也不容易,又何必送我这么贵的礼物。”
他指着旁边的一块竹牌道:“我看它就很不错,价格应该更便宜。我正好可以随身携带,也比这玻璃吊坠更有用。”
说着,朱允熥俯身上前,就要去拿竹牌。
“那可不行。”顾盼君伸手弯腰,将竹牌护住,道:“这竹牌不同马车的吊坠,乃是贴身携带之物。”
“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送一名男子这等物品,外人就该传出闲言闲语了。”
“还望公子莫要为难我。”
朱允熥哈哈一笑,道:“那我出钱购买呢?”
顾盼君愣在那里想了片刻,道:“我是出来摆摊的,你要买的话,那当然是可以的。”
“行,那你看看这里一共要多少钱,我全买了。”
顾盼君再度一愣:“公子要买这么多干啥?”
朱允熥叹道:“自然是让你早些收摊,好随我一起回家。”
此言一出,便见一抹红云,自顾盼君颈边升起,转瞬间直至脸颊,又迅速爬上鼻稍,眉眼,额头。
很快,她整张脸都红得和火烧云似的。
少女低头笑道:“公子休得打趣,我……我……我怎么能随你回家呢?”
朱允熥深深望了顾盼君一眼,又看了看一旁的杨荣,再回头望向她,道:“你们如此煞费苦心演了一场好戏,不就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回家,走吧,上马车。”
少女蓦然抬头,望向眼前的朱允熥,满脸皆是不可思议之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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