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不到京城,不知自己官小。”
在地方上,一名七品县令,便是让无数百姓望而生畏的青天大老爷。
寻常人想要找关系、寻门路,若能攀上县太爷,那可真是了不得的本事,足以在众人面前大肆吹嘘一番。
许多在地方上自称背景强硬的地头蛇,实际上不过是与衙门里的师爷、六曹小吏,县尉捕头等人混得稔熟。
可即便如此,在当地百姓眼中,这些人已然是手眼通天,万万也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了。
然而,这类所谓的“大人物”,在县太爷眼中,不过是个“夜壶”。
有用的时候拿起来用用,没用了便随手丢在一旁。
倘若县令调走,新来的县太爷要是想拿他们开刀立威,那这些百姓眼中的“大人物”,就如同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县太爷宰割。
七品县令的威风,由此可见一斑。
但若是到了京城,七品官简直多如牛毛。
走在京城大街上,随意扔出一块板砖,说不定都能砸到三个七品官。
在这里,他们可没了在地方上的威风。
许多时候,在六部衙门前排队等着进门,若能顺利排进去,都算是衙门给面子了。
用宫里某位太监的话来说:县令算个什么鸟官?皇宫前金水河里的王八,都比这等官员稀罕得多,金贵得多!
这名官宦子弟,其父官居五品。
在京城这等权贵云集之地,实难称有什么显赫地位。
否则,他又怎会置身于这间普普通通的茶馆之中,与一群富商和寻常百姓闲聊,甚至还动起了攀附解缙的心思。
不过,虽说地位不高,可到底身为官宦子弟,见识还是有的。
这茶馆的角落里,此刻正悠然品茶之人,官宦子弟恰好曾远远地见过一面。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左都御史,政务大臣,深受当今皇帝宠信的杨士奇。
这般人物,即便在高官如林的京城,那也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跺一跺脚,京城都得跟着颤三颤。
可这等朝廷重臣,怎么会现身于这小小的茶馆呢?
与他一起对坐喝茶之人,又是何方神圣?
官宦子弟的脑海中思绪如电般飞转。
他陡然记起,坊间一直流传着杨士奇乃是新政与新学的“总后台”。
一些官员甚至还在暗中串联,要借着此次朝廷大议新政与新学之机,将杨士奇扳倒。
倘若传言属实,那他此番出现在这里,倒也能说得通了。
朝廷之中,支持新政和新学的官员寥寥无几。
以杨士奇的身份地位,也不得不对此事谨慎有加,始终避免公开表态。
解缙虽已远离朝堂,但其名声在外,影响力巨大。
若能争取到他的支持,对杨士奇推行新政和新学而言,无疑是如虎添翼。
如此说起来,杨士奇微服私访,前来试探解缙的口风,便不足为奇了。
想到此处,官宦子弟瞬间没了要离开的急切心思。
他重新找了一张桌子,稳稳坐下,满心期待接下来能有一场好戏上演。
若能有幸亲眼目睹这等精彩场面,日后在一众官宦子弟面前,可就有了吹嘘的资本,定能让旁人艳羡不已。
场中,解缙继续侃侃而谈。
“昔尧舜禅让,不传子而授贤,禹汤举能,不私亲而任德。”
“此圣王布大公之道。”
“《孟子》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乃见圣人之心包覆六合,不以畛域分亲疏。”
“周公制礼,列五等爵禄,虽尊卑有序,然《周官》明言“以八法治官府,以八统驭万民”,其法度皆出于公义。”
……
一番话如潺潺溪流,滔滔不绝地从解缙口中涌出。
场中众人皆沉浸其中,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
至于到底有没有真正听懂,这就不一定了。
反正,解大才子出众的口才,绝对堪称一绝,无人敢提出异议。
茶馆的角落里,杨士奇一边静静听着,一边喝茶,同时还笑着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人。
这个令那名官宦子弟满心好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大明天子,朱允熥。
自登上皇位之后,朱允熥越来越深切体会到了解基层、洞察实情的重要性。
怪不得后世的官员,总是频繁地前往地方进行调研。
许多事情,若不到现场亲身观察,仅仅依靠坐在皇宫里面审阅奏折与情报,便如同雾里看花,永远隔着一层。
莫说是身为一国之君的皇帝,即便是后世众多公司的大老板,一旦脱离了基层,远离了一线,也极易被下面的人肆意蒙骗,糊弄。
比如说,同样是投资几百亿乃至上千亿造车,老板亲自深入生产一线,全程参与其中,与仅仅坐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便是天壤之别。
前者投入两百亿,大概率能成功打造出一款颇为不错的车。
而后者,或许几百亿砸进去,却会如石沉大海,只听了个响,毫无成效。
这其中的巨大差异,绝非提拔任用几名亲信,就能轻易弥补,消除的。
若不是朝中事务千头万绪,繁杂万分,让人实在难以脱身,朱允熥都想去地方上巡视一番了。
如今虽然不得不暂且将离京巡视之事搁置一旁,但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倒是极为乐意微服私访,亲身到外面来探一探老百姓的真实生活状况。
尤其是在自己的治理之下,大明社会发展迅猛,百姓生活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倘若不深入基层去了解,便很容易沉浸在以往固有的陈旧印象之中,或是陷入脱离实际的幻想里,进而极有可能导致他做出错误的决策,贻害无穷。
今日,便与杨士奇一同来到了这间茶馆,看看百姓生活,听听他们对朝政的看法。
此番邂逅解缙,也并非机缘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此前,姚广孝向朱允熥极力举荐解缙,朱允熥便借着征召贤良入京共商新政新学的名义,将解缙召至金陵城。
今日微服出行,正好顺路探一探解缙对新政新学持何种态度与观点。
待解缙口若悬河的讲完,杨士奇嘴角含笑,轻声问道:“祝先生觉得如何啊?”
为便于微服私访,朱允熥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叫“祝安平”。
所以,杨士奇才这般称呼他。
朱允熥微微颔首,心中暗自赞叹。
不得不说,解缙这口才当真是出类拔萃,无愧于天才之名。
他在讲述“圣人之道,天下大公”时,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论据充分,每一句话都讲得头头是道。
此前,《大明日报》上刊登过不少新学赞同者与反对者的文章,朱允熥也早就读过。
然而,像解缙剖析得如此透彻,见解这般深刻的,他还是头一回听闻。
别的暂且不提,单论在朝堂上与人“吵架”,解缙绝对是一把利刃,无人能轻易抵挡。
也怪不得在历史上,解缙年仅三十出头,便被朱棣委以首辅重任,还主持编纂了名垂青史的《永乐大典》。
在此之前,朱允熥一直有些担忧解缙会反对新学。
毕竟,依据探听司,锦衣卫密探以及检校呈递上来的情报,解缙在外面讲学的过程中,从未针对方孝孺的新学表露过任何态度。
不过,姚广孝却认为,解缙曾上书朝廷,进呈《太平十策》,其中最重要的两条,便是主张在大明推行井田制与均田制,大力遏制豪强兼并土地的现象。
这一点,与方孝孺的思想如出一辙。
尽管方孝孺宣讲新学时,未曾再提及井田均田之法,但姚广孝坚信,两人的内在理念本质上是一致的。
故而断定解缙定会支持方孝孺的新学,这才提议将解缙召入京城。
如今看来,姚广孝的判断倒是精准无误了。
“解先生方才长篇宏论,盛赞方孝孺的新学,坚称那才是真正的圣人之道。”
“可在下有一事不明,过往千载岁月,无数读书人皓首穷经,研习圣人之学,其中不乏人中豪杰,饱学鸿儒,为何竟无一人洞察此道,偏要等到您解先生与方孝孺来揭示呢?”
“莫不会是有人假借圣人之名,行那欺世盗名之实吧?”
解缙一番高谈阔论刚刚落下,茶馆之中,便有人按捺不住,出声质疑。
解缙声名远扬,平日里众人对其满是敬仰。
然而,理念之争触及根本,绝非几句言辞便能轻易扭转。
更何况,这背后还关联着许多人的切身利益。
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也绝不会同意他的观点。
只是,那出声反驳之人心里清楚,自己远不及解缙学识渊博,能将各种典籍信手拈来,引经据典作为论据论证。
无奈之下,只好抛出这“为何古人未曾提出,天下众多读书人皆未察觉,唯独你们二人看出端倪”的疑问。
但语气却是非常不客气。
就差指着鼻子骂他是一派胡言了。
“天下研读圣贤书之人如过江之鲫,可真正能领悟其中真谛者,却是凤毛麟角。”
解缙气定神闲,不紧不慢的回应。
“圣人微言大义,其中深意,又岂是轻易能参透的。”
他微微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世间多是碌碌无为,浑浑噩噩之辈,才情卓绝,独具慧心者少之又少。”
“读不懂圣人言语,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古往今来,有能读懂之人,早已将此道理阐明,我适才也列举过诸多例证。”
“只是,庸人遍地,他们自身领悟不了,便盲目跟风附和其他庸人。”
解缙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正因如此,才致使少数天才对圣人之道的精妙解读,被深埋在浩如烟海的书堆里,难见天日,不被世人重视。”
“这便是千年来,真正的圣人之道隐没无闻的缘由。”
“实际上,并非无人明白,而是知音寥寥。”
“后世之人读书不够广博,自然难以读到这极少数先哲所著之书。”
“反而错把庸人之见,奉为圣人之道。”
“至于当今之世……”
他的语气微微一顿,目光缓缓环视四方,继而若洪钟般朗声道:“当今天下,能真正读懂圣人之道者,细数起来,也不过方希直与我解缙二人罢了。”
“至于其余的读书人,皆为庸庸碌碌之辈。”
“他们读不懂圣人之道,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朱允熥刹那间瞪大了眼睛,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个解缙,竟如此张狂吗?
身为皇帝,他平日里接触过无数饱读诗书之人。
在儒家思想长久的熏陶与教化之下,这些人大多锋芒内敛,谦逊之态溢于言表,至少在表面上必定如此。
哪怕是那些骨子里极为骄傲之人,也十分收敛。
毕竟,儒家文化向来倡导人要谦虚谨慎,不可肆意展露锋芒。
通常来说,书读得越多,所展现出的气质便越是谦逊平和。
像解缙这般,公然宣称“你们都是无用之辈,天下读书人皆为庸才,唯有我解缙读懂了圣人典籍,我才是天下第一的读书人”,朱允熥着实是生平首次得见。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杨士奇,只见杨士奇脸上的神色也极为精彩。
原本平静的面容此刻满是惊愕,嘴唇微微开合,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显然,身为读书人的杨士奇,同样被解缙这一番惊世骇俗之语“噎”得够呛。
茶馆内先是一片安静。
很快,便仿若热油锅中滴入了水珠,一片哗然。
“好一个张狂的书生!”
人群中,有人冷冷地嗤笑出声:“世人皆传言解缙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对四书五经精通无比,却没料到,你竟连最基本的谦逊都抛诸脑后,这般做派,实在不像是饱学之士!”
这人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摇头,脸上满是失望至极的神情。
解缙却神色淡然,未被众人的反应所动,反而仰头大笑。
“解某不过是据实陈言,这亦是圣人的教诲,又何谈不谦逊呢?”
“解缙,你这般轻视天下之人,实在是狂妄至极!”
一名身着白袍的书生,面色涨红,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从人群中跳将出来,右手食指直直地指向解缙,怒目而视。
“自古武无第二,文无第一,你究竟有何德何能,竟敢如此肆意评价天下的读书人?”
“你口口声声说,天下间唯有你和方孝孺子读懂了圣人之言,我等对此实在是难以苟同!”
“反而耻与你这等狂士为伍。”
解缙眼眸中闪过一丝轻蔑,他漫不经心地瞥了那白袍书生一眼,似是在说你有什么资格与我为伍?
“要说这世间唯有我与方希直读懂了圣人之言,其实也不尽然。”
“至少,还有一人,亦是深谙圣人之道。”
“此人高居九天之上,早已超脱凡俗,非我等这些尘世中的凡夫俗子所能企及。”
解缙说到这里,语气却是谦虚起来。
“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通。”
“胸中所学,包罗万象,远胜世人千倍万倍,堪称古往今来的第一读书人。”
“我解缙与此人相比,便如同微弱的萤火之光,妄图与那高悬天际的日月争辉,实在是自不量力。”
“故而,我才未将其列入其中。”
众人听了这话,又是一阵骚动。
谁都未曾料到,刚才还那般狂傲不羁的解缙,竟还有如此推崇之人。
“你所说的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人群之中,立即有人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高声问道。
解缙神色一凛,庄重地抬起双手,抱拳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道:“自然便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了。”
“噗!”正端着茶杯,悠然品茶的朱允熥,冷不丁听到这话,一口茶水瞬间从口中喷了出来。
怎么吃瓜,竟吃到自己头上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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