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回到观澜阁,七姜已换了一身轻便装束,浑身疲惫一扫而空,要带着映春去遛狗。
怀逸问哥哥:“张嬷嬷如今都不管了吗?”
展怀迁轻轻叹:“嬷嬷已经是你嫂嫂那国的人了。”
两处相见,怀逸作揖道:“给嫂嫂请安。”
七姜觉得自从展怀迁回来,这家弟弟变得开朗许多,不是头几日来给她请安时刻板的模样,昨天还在学堂打架,看样子性情脾气要比他哥哥强。
“我大不了你几岁,说过不用请安的。”七姜大方地问道,“今天不上学了吗,要不要一起去遛狗?”
怀逸看了看哥哥,展怀迁无奈地点头:“去吧,别玩太疯了。”
这话是对弟弟说的,还是对云七姜说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无法想象这个人,怎么就能心安理得地去遛狗,而不去给祖母请安,甚至不把这家里长辈放在眼里,可想着想着,脑中一个激灵闪过,他仿佛想通了。
云七姜从来就没把自己当这个家的人,自己不是她的丈夫,父亲母亲也不是公婆,更别提老太太,那么规矩礼教与她什么相干?
家里谁对她好,她就以礼相待、和和气气,谁要和她过不去,云七姜不出口恶气,就绝不善罢甘休。
展怀迁忽然觉得呼吸顺畅、豁然开朗,胸口似有大江大河涌过,打胜仗从邻国主君手里接过降书那天,都没这么激动澎湃,他这是怎么了?
后院里,头一回近距离接触自家的大狗,怀逸还有些放不开,甚至感到害怕。
七姜却跟万兽之王般虎虎生威,大大小小的狗都听她指挥,在开阔的草地上,轻盈地带着跑、追着跑,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怀逸整个儿就呆住了。
等他跟着嫂嫂玩在一起,渐渐不再害怕,到底是男孩子,疯起来精力无限,家里的狗都玩累了,他还兴奋得紧。
“它们也要休息,走吧。”七姜看着春寒料峭下,满头大汗的少年,“回去换洗换洗,不然会着凉,你们这些公子哥儿那么娇弱,你昨天还挨打罚跪了吧。”
怀逸很不服气:“我不娇弱,二哥哥更不娇弱,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力气大得可以徒手举大鼎。”
七姜玩笑道:“难道他还上街卖艺,胸口碎大石吗?”
怀逸好奇:“嫂嫂,什么是胸口碎大石。”
七姜停下脚步,问道:“小公子,你没上过集市,没见过杂耍吗?”
映春在边上解释:“少夫人,三哥儿正念书呢,每日不在家里,就在学里,出门车马接送,鞋子都不沾地的,您让三哥儿去哪里看杂耍。”
七姜问映春:“你见过吗?”
映春高兴地说:“奴婢卖进太师府前,常跟我娘去集市上卖她做的荷包贴补家里,卖完了娘就带我去看杂耍吃烧饼。”
七姜很是可怜小公子:“你看,你还没一个丫鬟活得有意思。”
说罢,又问映春:“你卖进来几年了,回过家吗?”
映春说:“好多年了,奴婢从前只是个粗使的丫头,哪有回家的机会。不过我爹娘隔几个月会来后门见我一回,我好把攒下的月钱给他们。”
到底还是映春更可怜,七姜就不去追问,她爹娘为何如此狠心卖女为婢,自己也是穷人家来的,一家老小养不活的时候,真是什么都顾不得,在这府里,映春还能吃饱穿暖,怎么也比和家人一起饿死强。
“过几日,我和嬷嬷说了,放你回去几天。”七姜说道,“你不是涨月钱了吗,你爹娘一定高兴。”
映春嘿嘿笑道:“这些年,家里够吃了,爹娘就把我的月钱攒下,盼着给我赎身呢。可如今好不容易涨了月钱,还跟了您这么好的主子,奴婢不想走了,出去嫁了人,也是伺候男人公婆的,还不如在这里伺候您。”
七姜说:“那敢情好,可惜……”
映春问道:“您可惜什么?”
七姜不能说,她们只有两年的缘分,但两年也能给映春攒不少月钱,到时候再赎身回家,也挺好的。
她改口道:“可惜我不是好主子,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
“嫂嫂……”怀逸忽然插话,不大高兴地说,“我在这里,您怎么只顾着和映春说话。”
“我跟你又不熟。”七姜说,“我们有什么可说的吗?”
怀逸可怜巴巴地看着嫂嫂:“那、那我们多说说话,不就熟了?”
七姜笑起来:“你比你哥哥有意思多了,那你想和我聊什么?”
于是,叔嫂二人一路回来,怀逸好奇的,七姜但凡能说的都告诉了他,高高兴兴,就快到院门外,怀逸停下了脚步,躬身道:“嫂嫂,弟弟有件事想求您。”
映春机灵地说,她去传话烧水给少夫人和三哥儿擦洗,便先走开了。
怀逸又作揖,道:“二嫂嫂,往后您在家里,能护着些二姐姐吗,她身体不好,有惊恐之症,常常在祖母和婶婶跟前出岔子,出了岔子就挨罚,挨了罚又犯病,循环往复,真怕有一天要被逼疯了。”
七姜胸口郁闷起来,说:“你们家,还能有点好事儿吗?”
怀逸抿了唇,觉得自己僭越了,到底年纪还小,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
七姜的气势却温柔下来,她到底心软:“不是怪你,你还是小孩子,不过我看出来了,虽然长辈糟心,可你们兄弟姐妹还挺好。这个忙我帮了,往后有什么事,我能出手的一定出手,就算是个陌生人,看人家要被打死了,我也不会不管,何况与你们勉强算一家人。”
怀逸高兴起来,小小少年变得开朗明亮,深深作揖:“多谢嫂嫂,待我长大了,一定保护起二姐姐,不辜负嫂嫂。”
七姜喜欢有担当的孩子:“先回去吧,你别着凉了。”
且说观澜阁里,今天头一回正经做饭,昨晚分派了采买、洗切、烧火、掌勺等等,大家各司其职,配合默契,按时做出了午饭。
主子们有像样的饭菜,下人们能吃饱吃好,花销也在嬷嬷的计算里,将来每个月多的银钱,七姜说了,就都分给大家。
怀逸在这里擦洗后,很自然要留下一起吃饭,可大院的丫鬟却来了,避开七姜和展怀迁,悄声对公子说:“姨娘请您回去用饭,姨娘说,二哥儿这头才和大厨房闹翻,您在这里吃,一来是吃哥哥嫂嫂的,再来大厨房的人会连带您一起记恨。不论如何,过阵子再说,您还是回去和大老爷一起用饭吧。”
怀逸有些失望,又不愿母亲为此焦虑,便对哥哥说:“父亲一人用饭怪寂寞的,我回去陪父亲一起,哥哥和嫂嫂慢用。”
张嬷嬷送小公子出去,不多久回来,一面给孩子们布菜,一面说:“必定是萧姨娘的意思,我们三哥儿都不会撒谎,大老爷用饭怎么会寂寞,今日赋闲在家,门下先生们都来与老爷讲文章论古今,书房正热闹呢。”
七姜早晨在厨房吃得太早,忙活一上午,已经饿了,而今天终于三菜一汤,两个人吃刚刚好的菜量,她看着就有胃口。
张嬷嬷就不怎么高兴,筷子转了几下,便没得挑了,平日里少说七八样菜,如今就这么三个菜、一碗汤,真是寒酸得很。
可展怀迁也吃得很好,还说比大厨房的有滋味,待夫妻俩放下筷子,碗里的菜和汤,几乎都见底了。
两个孩子吃完就离开了膳厅,张嬷嬷在桌边坐下,小丫鬟来收餐盘,问道:“嬷嬷,您怎么了?”
“看看,像什么样子,哪有大户人家,饭菜见底的。”张嬷嬷说,“我心里知道这是好事,可外头知道了,真是要被笑话的,多不体面。”
小丫鬟笑眯眯道:“嬷嬷您快去用饭吧,咱们自己灶上做的,真是比大厨房香呢。”
不论如何,观澜阁里再无浪费粮食的事,七姜心里高兴,高兴了看展怀迁也顺眼一些,人家要她晚些再和张嬷嬷商量不做新衣服,省些布料的事,她爽快地答应了。
日落前,七姜又去后院遛狗,毕竟这是她眼下唯一能活动筋骨的事,没想到展怀迁很快也来了,且亲自去马厩刷马,又看他骑着马,在草地上奔跑,英姿飒爽,果然很有架势。
今日虽一早去路祭送殡,可也因此,是七姜进门以来,太师府里最清静安逸的一天。
眼看着天黑了,不知明日会怎么样,晚饭后,七姜坐在屋檐下,看着慢慢升起的月亮,思念起远方的家人。
展怀迁站在门里看着,依靠在梁柱旁的人,那么瘦小纤细,十七岁而已,力气再大胆子再大,也是个还在长身体的姑娘。
夜渐深,四夫人带着儿子儿媳回来了,自然侯爵府一家也从城外归来。
甄家大宅里,展玉颜拜过公婆、兄嫂,虚弱地回到房中,待侍女们都退下,才小心翼翼从胸前摸出白天收到的字条。
这已经是第二张了,因为第一张,她没有回应。
烛光轻晃,玉颜的心也跟着颤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慌,浑身似火团般灼烧,她急促喘息着倒下,知道自己是病得更重了。
忽然间,房门开了,甄夫人带人闯进来,一把抢过儿媳手中的字条,展玉颜拼尽力气只扯下一角,在婆婆又要来夺取时,塞进嘴里活生生地吞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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