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鹤来到关押李毅的小院,刚刚推门就看到坐在桌案前的李毅。
李毅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抬头看到是杨鹤,眼神一片冰冷。
当初自己为杨鹤赈济灾民,追剿贼寇,就是看中杨鹤心怀仁义,是真的想要安定西北局势,这才全力辅佐。
谁成想无论是针对延绥大户,还是延绥官员,杨鹤最后都为了不切实际的缓和关系,最终退让,断绝了自己劫富济贫,救济饥民的计划。
如今赈灾权被地方官府夺取,王薄均不择手段打压农会,残害饥民,杨鹤还是选择息事宁人,还将自己当做弃子,李毅对杨鹤已经心灰意冷。
尽管如此,李毅依然站起身拱手道:“拜见制台大人。”
杨鹤身材消瘦,胡须花白,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李毅,轻轻点点头。
他缓缓走到桌案前,拿起一叠小楷书写的纸张,见封面的《物理小识》四个字苍劲有力,锋芒必露。
“物理二字何解?可是格物致知?”
李毅摇头道:“此物理并非事物之理,而是我们身处世间的物之本质以及运转规律,由所处大地围绕太阳转动才有四季更替,到万有引力有自由落体,皆有解释。”
杨鹤随意翻了几页,见到杠杆原理的一章道。
“尽是些奇技淫巧,平日里钻研也就罢了,可不能舍本求末,误入歧途。”
说完他将这本由浅到深,包罗万象的科普书册扔在桌案上。
李毅平静的收好书册。
这是他为学堂编撰的教材,交由印刷坊印刷后将会作为学堂的必学课程。
这本书若是王徵见了,必定会奉为神书,可是在身为传统士大夫的杨鹤面前,就只是一本毫无价值的杂书。
杨鹤落座之后,问道:“这次老夫同意羁押你,你心里是不是有怨言?”
李毅沉默不语。
杨鹤长叹一声道:“你有怨言也是常理。只不过王薄均身为地方大员,不仅在延绥根深蒂固,在朝堂也有不小的底蕴。动他,风险太大了。”
李毅奉上茶水,平静道:“若是王薄均无罪无过,那这次民乱导致冯振轩惨死的罪名,将由谁来承担呢?”
杨鹤心中莫名涌现出一丝恼怒。
“当初老夫就告诫你,赈灾事务已经移交给地方官府,你不要插手。可你不仅不听,还闯下如此大祸,如今想让老夫如何处置?”
李毅轻吐一口气道:“若是属下不插手,延安府近十万饥民又将如何?”
“不是有地方官府安置吗?”
李毅冷笑道:“地方官府?他们除了推诿责任,买卖人口,欺压饥民,将饥民变成贼寇,还有什么本事?延绥吏治如何,制台大人又真的不清楚吗?”
杨鹤勃然大怒,一拍桌案怒吼道:“生死有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今是乱世,就连老夫,连朝廷大员都无能为力,你李毅又有几分本事,真当自己是活菩萨了吗?”
李毅沉声道:“属下不是活菩萨,可也不想眼睁睁的看着数万饥民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
杨鹤脸上的愤怒僵住了。
他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久久无语。
好一会,杨鹤声音疲惫道:“这世间并非扛着天理公道就能横行无忌的,做官更是如此。老夫尚且要审时度势,曲中求直,你一个小小的武官,又能做的了什么?”
他站起身,扭头看着李毅道:“你既然是为了百姓,那民乱的责任你自己承担。朝廷已经派了御史前来,赈灾事务也将移交给各地官府。”
说完这句话,杨鹤抬腿就要离开。
李毅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想尽可能的多救些饥民,结果不仅被官府所不容,杨鹤也要抛弃自己。
难道真的要和光同尘,同流合污,成为一个政治动物,才能在仕途官场中生存下去吗?
“制台大人。”
李毅突然开口。
杨鹤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一个小小的乡野少年,能够当上都指挥佥事,大明最年轻的三品武官,这份荣华富贵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
他若是真的迷途知返,自己倒是能够多费些心力提拔重用。
就在杨鹤以为李毅舍不得官位,要求自己的时候。
李毅开口道:“属下明白此次难逃重罪。只不过官府贪婪狠辣,延绥数十万饥民决不能落入他们手里。还请制台大人再帮属下最后一次。”
杨鹤眉头微皱,不解道:“你想做什么?”
李毅认真的看着杨鹤,神情坚决道:“属下想通过农会,以荒芜官田、民田安置饥民,编户为民,与民休息,让饥民能有一口饭吃。”
杨鹤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毅,惊讶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想饥民?李毅,你难道不明白你自己要大祸临头吗?”
李毅自然明白。
不过他入官场只是为了积蓄力量,救助百姓,从来都没想封王拜相。
官场诡谲,政治从来都是尔虞我诈人吃人的游戏,赤裸裸的展现人性的丑恶和凶狠。
大厦将倾,乱局将至,他不会将精力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李毅躬身长长一拜,言语恳切道:“这是属下最后的请求,还请制台大人为了数十万饥民能得到妥善安置,为了延绥局势能够稳定,帮一帮属下。“
杨鹤怔怔的看着李毅。
他没有想到,到了这个关头,李毅想要的不是保住自己的官位,而是想安置数十万饥民。
一个乡野武夫都能做到这个地步,自己饱读圣贤书,立志治国平天下,难道真的要为了所谓的大局,一直退让吗?
一时间杨鹤心神震荡,只觉得一柄重锤重重的击打在心口,全身血液流动的速度都快了几分。
可是短暂的激动很快被理智压下去,数十年的阅历让他依然选择墨守成规。
“老夫会为你争取时间。”
杨鹤眼神复杂的看了李毅一眼,转身离开。
房门被全副武装的兵丁关上。
杨鹤离开院落,正好碰到等候在外面的洪承畴。
天气渐冷,洪承畴紧紧外袍,正好看到杨鹤走出来。
他含着笑走上前,拱手道:“制台大人。”
杨鹤心情沉重,只是轻轻点点头。
洪承畴见了,不解道:“可是李毅求情,让制台大人一时间不忍?”
杨鹤叹口气道:“若真是如此,老夫倒是不至于如此。”
说到这里,杨鹤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听到李毅不仅没为自己求情,反而要全力安置饥民,洪承畴也是久久无言。
但是他心思深沉,极为擅长算计,根本不相信李毅意图只是为了饥民。
想到饥民对李毅的崇敬和信任,洪承畴突然道:“制台大人,下官觉得此事不能答应。”
杨鹤沉声道:“延绥吏治腐败,官吏横行不法,若是由农会出面安置饥民,既能够稳定局势,又不至于逼饥民从贼;又能恢复民力,征收税赋,这么利国利民的事情,老夫觉得是极好的。”
洪承畴将数万饥民护送李毅,延安府官兵皆心惊胆战的场面说了出来。
然后他神情肃然道:“李毅在饥民中声望过大,此次他论罪就算能保住一命,也没了官位。若是在安置过程中,李毅振臂一挥,延绥数十万百姓跟从,以他的勇武才智,到时候西北大乱,怕是会成为你我心腹之患。”
杨鹤皱眉道:“洪参政是否是太过杞人忧天。李毅一直以来赈济饥民,心怀仁义,如何会公然造反,对抗朝廷?”
“再说了,如今各镇精锐齐聚延绥,李毅若是敢行谋逆之事,旦夕也可剿灭。难道洪参政以为李毅靠着一帮乌合之众,能敌得过我精锐之师?”
洪承畴沉默不语。
他虽然心中忌惮李毅,可也不会认为靠着一帮饥民,李毅能够对抗得了官府。
顶多就是像高迎祥、王嘉胤等贼寇,被官府追杀,永无宁日。
“李毅勇武过人,又有才智,绝非池中之物。还请制台大人多加提防。”
杨鹤点头道:“老夫明白。”
两人寒暄几句,杨鹤就离开。
他并没有将洪承畴的担忧放在心上。
实际上,杨鹤已经发动了自己在朝中的人脉,为李毅争取了一条活路。
这次李毅虽然会被罢官,可接下来局势混乱,定然需要用兵。
李毅乃是皇上赞誉的冠军侯,只要过上两年,杨鹤就准备上奏朝廷重新起用李毅。
而这段时间,杨鹤打算好好磨磨李毅的性子,打掉他身上的桀骜不驯,让他学会上下尊卑,审时度势。
等到再度起用,李毅将会成为他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刀,一把合手的利刃。
第二天,总督衙门的属官就找上了李毅。
杨鹤以赈灾官署熟悉饥民事务为由,让李毅负责安置饥民,并且将荒芜的官田、军田全都分给了李毅,让他用来安置饥民,并且许诺一年免赋。
只不过李毅被勒令不得离开延安城,和他人见面也要见官兵的看押下。
这个消息让李毅得到了有限的自由,却让王薄均心中无比焦急。
本以为杨鹤要舍弃李毅,放过自己。
可现在却对李毅委以重任,事态变化太快,王薄均心中顿时没底了。
他明白,自己现在最大的把柄,就是倒卖赈灾粮一事。
自己要尽快处理好这件事,给杨鹤一个交代。
当初倒卖赈灾粮,他早就留了后手。
如今自己两个同乡已经死了,想要彻底抹除这个把柄,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替死鬼。
而这个替死鬼,王薄均已经选好,就是绥德知州马宁远。
王薄均心机很深。
当初赈灾粮他是分发给各州县掌印官,通过同乡作为中间人倒卖赈灾粮,然后三成分给各官吏,七成自己中饱私囊。
这样一来,他分发赈灾粮的手续是合理合法的,却能通过同乡牢牢控制赈灾粮倒卖生意,可谓是机关算尽。
而马宁远作为自己的心腹,许多粮商就是由马宁远介绍的,流通他手里的赈灾粮、税赋等钱粮也是极多。
死和尚不死道友,王薄均一方面尽力撇清自己,一方面带着马宁远贪赃枉法,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能有一个替死鬼。
下定决心之后,王薄均立刻派遣心腹带着兵丁抓住了和马宁远关系匪浅的商人。
因为知道隐情,王薄均略施手段,这些商人就将与马宁远之间的交易说了出来。
然后这些案件,王薄均就移交给按察使司和监察御史。
这套连招速度极快,马宁远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等到他得知商人被抓之后,还以为是有人在算计他,连忙前来拜见王薄均。
他急匆匆的进了府衙,见到王薄均后满脸着急道:“府尊,出大事了。”
王薄均装作一无所知道:“出了什么事?”
马宁远急忙道:“平日里为咱们销赃的商人被抓了,特别是牵扯到赈灾粮分销的商人,皆被兵丁带走。下官觉得很有可能是制台大人想要救李毅,向咱们发难。”
王薄均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杨鹤的打算,他一清二楚。
只有马宁远一个小小的知州,才搞不清楚如今的形势,还跑到自己这里求援。
王薄均追问道:“若是有人抓到他们,你能否脱得了干系?”
马宁远微微一顿,最终还是直接道:“这些商人都是下官的妻弟接触,下官已经让他躲去了湖广,等过一年半载,再返回老家,想来没人能追查到下官。”
听闻这个消息,王薄均眼神闪烁。
“既然如此,就算商人攀咬,也只是无根无据,到时候本府自然会为你分说,你暂且宽心。”
听到王薄均的许诺,马宁远精神一振,满脸感激道。
“多谢府尊护佑,府尊恩情,下官无以为报,今后定然以府尊马首是瞻。”
王薄均走上前拍了拍马宁远的肩膀道:“你妻弟既然逃离,脏银也要安置妥当,莫要被人发现,到时候百口莫辩。”
异地为官,贪腐虽多但往往不方便运输。
所以好些官员都是花费钱财购买田产宅院,藏匿脏银,等到快离任时送回老家。
马宁远这么多年,怕也积攒了十几万脏银。
汀这番话,马宁远心中暗暗升起了一丝警惕。
钱帛动人心,他虽然表面对王薄均感恩戴德,实际上并不信任他。
马宁远警惕的道:“脏银下官会妥善处理,就不劳府尊费心。还请府尊打探消息,若是形势变化,我们也要早做打算。”
这个‘我们’一词,马宁远加重了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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