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张爱玲 《花凋》
下雨的缘故,容茵和唐清辰返回酒店时已经入夜。两人先后下了出租车,唐清辰将人送到大门口,停下脚步:“你先进去,我有点儿事要处理。”
容茵并没有多想,朝他摆手道别。唐清辰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酒店大厅尽头,这才缓缓转过身。
刚刚车还没在门口停妥时,他就注意到了有辆车停在酒店大门前的摆渡区。本来这里也是不允许长时间停车的,尤其那辆车子还那么扎眼。
紫罗兰色的奥迪,听说是殷筱云来到平城后一眼相中的,并且当天就付全款购置下来。不过像今天这样堂而皇之地开到君渡酒店门口,还是第一次,唐清辰虽然早有耳闻,对此也是头一回见。
大概是车内的人见他转身看着这边,却一直不动,最终还是打开了车门。
车门打开,只有殷筱云一人走下来,殷若芙并不在车内。她穿一袭白色套裙,卷发在脑后挽了一个优雅的发髻,皓白的手腕上是一只紫罗兰翡翠玉镯,脖颈上那一圈珍珠项链随着她徐徐走近散发出圆润的光。她走到近前,朝唐清辰浅浅一笑,眼睛里透着怒气:“唐总好雅兴,雨天和佳人一起出游,怕是忘记家里还有客人在等?”
唐清辰抬了抬眉:“刚才看车子眼熟,没想到真是殷总。”
他推得一干二净,仿佛对于今晚的失约全不知情,反而让殷筱云没法直接发作出来。殷筱云一口气堵在胸口,盯着唐清辰看了半晌才开口:“唐总,我有事想和你谈。”
唐总看一眼腕表:“今天——”
殷筱云深吸一口气:“我专程等在这里,哪怕今天时间不早,有些事我也想及时和唐总商谈清楚。”
唐清辰悠然一笑,仿佛早就在等对方这句话:“哪儿的话,现在也不算晚。不过我办公室应该没人了,咱们去咖啡厅谈。”
君渡酒店的咖啡厅24小时营业,唐清辰走进来,朝领班一招手,对方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眼殷筱云,又看向唐清辰的目光,瞬间明了:“唐总,女士,晚上好,这边请。”
这位领班在咖啡厅干了十年有余,几乎从唐清辰一上位就在这工作,对于自家这位唐总的习惯喜好揣摩得十分清楚。唐清辰一个眼神递过去,他就知道该把客人往什么地方领。
殷筱云和唐清辰的位子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正大光明,又不会被别人听了墙角。
唐清辰接过Menu,说:“一杯气泡水,殷总喝什么。”
殷筱云在唐家老宅耍了一下午的嘴皮子,晚餐却越吃越来气,又在君渡酒店门口等了一晚上,几乎每隔十分钟,都要遭到酒店门童的问询,车子不好一直停在酒店门口,就绕着君渡酒店大楼绕圈。绕了足足一晚上,油箱里的油都不知消耗几何,殷筱云本人更是又烦又气,口干舌燥。此时难得没绷住一贯的优雅淡然,朝领班没好气地来了一句:“和唐总一样。”
水端上来,殷筱云一口气喝掉半杯,而后才小口小口地啜饮。
唐清辰笑容淡淡的,不失礼貌,也丝毫没有亲近的意思,他既然有胆量把殷筱云耗到这个地步,就是已经做好了盘算,此时此刻,该着急的是殷筱云,其次是家里那个脑筋越发糊涂的老头儿,他本人因为已经想得通透,早前的心浮气躁已经烟消云散。
殷筱云端着水杯,眼角余光一直在打量唐清辰,她刚才依稀看到一个女孩子的背影,因为有唐清辰挡着,并没看到对方的容貌。但从唐清辰对她的态度和维护的动作,不难看出他对那个女孩子的上心程度。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次北上,事情的各种走向和可能她都想过一遍,唐清辰本人无意于联姻,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殷若芙到君渡工作没几天,倒是对唐清辰格外上心。想到殷若芙的那个脾气,殷筱云难得有些头痛,她放下杯子,看向唐清辰:“唐总,在谈正事之前,有件事,我想跟您确认清楚。”
唐清辰说:“您请说。”
殷筱云说:“您对于和小女若芙的婚事并不热衷,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子?”
唐清辰大方地一点头:“是。”仿佛生怕殷筱云不死心一样,他难得多说了一句,“我有喜欢的人,而且会在一两年内和她结婚,我不会拿自己的婚姻作为生意场的筹码,这是我的原则。”
尽管在来的路上已经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了许多遍,乍一听到唐清辰毫不客气地拒绝,殷筱云仍旧觉得十分可惜。殷若芙的容貌不差,学历家世在如今这些女孩子里面,也算是拔尖的,她现在又对唐清辰一往情深,如果他们两个年轻人能走在一起,无论对寄味斋还是对殷若芙本人,都是最好的选择。可惜这段时间以来通过她对唐氏的多方了解,唐清辰如今大权在握,唐家老爷子的话好听是好听,可做不得数。如今唐氏要跟谁合作,唐清辰本人要跟谁结婚,都是唐清辰本人说了算。
殷筱云在心底叹了口气,看着唐清辰说:“我知道了。唐总,之前我和唐老爷子有过一些提议,既然唐总本人无意,那么那些话就当我没说过。我现在想跟唐总谈的,是有关寄味斋和唐氏的合作。”
唐清辰微一颔首:“您说。”
殷筱云说:“现在大环境不好,寄味斋这样糕点行业里的佼佼者,如今也是举步维艰,我希望唐总能看在咱们两家的交情上,帮帮寄味斋。我年纪大了,以后寄味斋肯定要交到若芙的手上,之前让若芙在唐氏学习工作一段时间也是这个意思,恋人做不成,做个好的合作伙伴总是可以的。您觉得呢,唐总?”
殷筱云这番话可以说是两人见面以来首次低姿态。论辈分殷筱云算是唐清辰父母一辈的长辈,但因为两人是公对公的谈话,她对唐清辰用上了“您”这种敬语,可以说是非常客气非常有诚意了。
唐清辰却并没有立刻回答。对于殷筱云的退而求其次,他并不意外。可他也不会立刻答复。如果说在联姻这件事上,他尚且还会顾忌家中长辈的面子和殷家昔日的恩情,那么在公事上,他就是绝对的铁面无私了。
向来合作都是基于双方互惠互利的基础,可在如今的唐氏看来,寄味斋这块昔日的金字招牌,放在如今这个社会,早已经不灵了。换句话说,唐氏并不是非和寄味斋合作不可。唐氏确实曾经有过注资控股老字号并与之密切合作的计划,但寄味斋并不在集团之前拟定的那份名单里。在甜品方面,唐氏如今贯彻执行的方针也不是注资老字号,而是培养属于自己的专业人才,打造属于唐氏自己的品牌。
早在唐老爷子向他第一次提起殷氏时,唐清辰已经着手让林隽对寄味斋做足功课,对殷家如今的处境,他甚至比殷筱云本人看得更清楚。殷家的处境确实不好,但不单纯是因为市场变迁,殷家自己在经典糕点的传承和制作上有着很大的问题。这一点,从殷若芙制作糕点的水平可以窥见一斑。
唐清辰久久没有言语,在殷筱云看来实属不妙。但她不是轻言放弃的性格,因此唐清辰不说话,她就咬牙等着,总要等唐清辰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再考虑应对之策。
末了,唐清辰开口:“公事公办,既然殷总正式问我,那么我也代表唐氏给您一个正式答复。唐氏并没有收购或者控股寄味斋的计划,我想您心里想要的合作方案,我这边恐怕没法支持。”他看着殷筱云瞬间苍白的脸色,微微一笑,又说,“不过看在咱们两家的交情上,您又带着女儿不远千里来到唐氏寻求帮助,我想我倒是有些想法,可以帮到寄味斋。”
殷筱云放在桌下的手指悄然抓紧:“请说。”
唐清辰说:“唐氏有意培养一批签约甜品师,并且会从中选出几位,参加明年国内首届甜品师大赛。我想您既然让殷小姐来这里交流学习,殷小姐本人也具备一定专业能力,那么我这边可以给出一个年底送选名额,确保殷小姐可以直接进入甜品师大赛的复赛环节。如果殷小姐足够优秀,能够拿下大赛的前三甲,我想这对于寄味斋和殷小姐本人的未来,也是有好处的。”
殷筱云迟迟没有说话。唐氏总裁夫人的位置,唐氏集团旗下的合作单位……唐清辰提出的条件,与她来平城之前的预估相差太大,可她现在又十分清楚,无论她本人还是殷家,确实没可能提出让唐清辰足够心动的合作动因。
唐清辰笑了笑,说:“殷总应该听过一句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唐氏愿意帮助您和寄味斋重整旗鼓,这难道还不够吗?”
殷筱云脸上显出几分苍老的痕迹:“如果以后寄味斋遇到困难,唐总可以伸手帮一把吗?”
唐清辰回答得十分谨慎:“要看具体情况,以及唐氏出手帮助需要付出的成本。”
殷筱云抚额,半晌才说:“唐总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唐清辰看一眼殷筱云,回答:“我觉得您勇气可嘉,换作我是您,不一定能做到您今天这步。”
殷筱云半晌没说话,直到唐清辰起身离开,整间咖啡厅只剩她一个人,她才低喃了一句:“一步错,步步错……姐,我现在有点儿后悔了。”
第二天到酒店工作时,殷若芙眼睛还是肿的。
杜鹤来得最早,看到殷若芙的模样,他开口调笑:“哟,这是谁家跑出来的小白兔,看着真是惹人疼。”
殷若芙瞪了他一眼,走上前问他,语气极冲:“昨天在食堂吃午饭时容茵就不见了,她是不是和唐清辰一起出去的?”
杜鹤眼神诧异:“我怎么会知道?”
殷若芙手臂紧紧抱着自己,杜鹤比她个子高半头,她要抬起下巴才能跟他对视:“你跟她每天混在一起,她去哪儿你能不知道?”
杜鹤乐了:“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她男朋友,我管那么宽干吗?”
殷若芙红着眼瞪杜鹤:“反正你就是偏向她!你如果真的喜欢她,为什么她跟别的男人出去,你不阻止!”
杜鹤难得反应慢了半拍,等回味过来殷若芙话里的意思,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笑:“我是挺喜欢容茵的,可就算我想追她,也不能干涉她人身自由啊!”她看着殷若芙,笑容里含着十足深意,“喜欢一个人,总要盼着她什么都好的,不是吗?”
门从外面推开,传来充满磁性的男低音:“你们两个,这是为了容茵掐起来了吗?”
推门进来的是帕维尔,他先扫了一眼殷若芙,随后又看向杜鹤,他朝她伸出手:“帕维尔。”
杜鹤跟他握了握手:“杜鹤。”
帕维尔环顾四周:“容茵还没来?”
杜鹤觉得眼前这情形挺有意思:“还没呢,她今天起得晚,这会儿应该还在吃早餐。”
帕维尔看着杜鹤的眼神有些深邃:“看来你和容茵的关系真的很不错。”
杜鹤挑了挑眉:“看来我家小师妹真的挺受欢迎。”
随后推门进来的是容茵。她一进门,就见三个人目光全投向她,帕维尔还是平常那副笑嘻嘻的样子,杜鹤则朝她挤眉弄眼,容茵一时没看明白她的意思,正想问,紧跟着就看见殷若芙朝她冲过来:“你为什么什么都喜欢跟我抢?”
容茵觉得对方这通脾气来得莫名其妙,但她一听殷若芙的话头,就知道这走向不太妙。原本当着外人的面殷若芙绝对不会承认她们两个的亲戚关系,可现在很明显,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势必要扯到两个人的从前。她干脆打开门:“要不要去外面说?”
殷若芙扫一眼身后的两个人,又看向容茵:“你是觉得很见不得人吗?”
容茵觉得莫名其妙:“你先控制一下情绪。”她说话声音不高,尽量只让殷若芙和她两个人听见,“这是工作场合,我怕你说完自己会后悔。”
容茵越是神情淡然,殷若芙越是来气,她干脆把门一撞,对着容茵就吼出来:“我是很后悔!为什么我会有你这种姐姐!从小在外婆面前就什么都要跟你比!好不容易你跑去国外,我过了几年消停日子,结果来到平城又和你扯在一起!我终于理解妈妈的感受了!她为什么讨厌大姨!就和我现在讨厌你一样!”
容茵忍不住闭了闭眼。
殷若芙吼得太大声,帕维尔和杜鹤想不听见都难。
帕维尔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这么说,她们俩是表姐妹,不……堂姐妹,还是表姐妹?”
杜鹤:“表姐妹。”她忍不住低声感慨了一句,“这信息量也太大了。”
帕维尔深有同感,看向容茵的目光闪耀着兴趣:“我就说总觉得她们俩之前就认识。我以为是同学……或者情敌,没想到她们俩是表姐妹。”
杜鹤对于殷家的背景来历比帕维尔清楚得多,她很快明白那天在自己的房间,让容茵为难不已却三缄其口的心结是什么。如果她真是殷若芙的表姐,那么她的母亲就应该是……杜鹤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名字,她挠挠鼻子,这次来君渡工作,倒是有意外的收获呢。
容茵原本平静的面容终于在殷若芙提到“大姨”这个字眼时有了裂痕。殷若芙撞门的动作很猛,她的手被拂到一边,停在半空中,半晌,无声地落下来。她垂了垂眼眸,说:“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跟你做亲戚。”
说完这句话,她重新打开门,本想去休息室冷静一下,却没想到汪柏冬站在门外。
汪柏冬看着她,掀了掀嘴唇,最后还是朝里头努了努嘴:“都站在这儿干吗?”他又看一眼脸颊挂着泪珠儿的殷若芙:“不是你昨天中午请假时说,做出一种新口味的甜品,今天要展示给大家看?”
殷若芙抹了一把眼泪,嗓音有细细的哽咽:“还有两种材料没拿,我从家里带过来的,锁在储物柜里了。”
汪柏冬侧过身子让出过道:“去拿。”他又看容茵,“你的魔方蛋糕我看过图片了,正好待会儿Fiona要做甜品,你也重新做一份。”
容茵吸了一口气,调整情绪:“我知道了。”
汪柏冬又看向帕维尔:“唐总和林秘书今天都来不了,待会儿她们俩的作品,你也打个分。”
杜鹤举起手:“我这会儿没什么灵感,我也可以作为评委打分。”
汪柏冬点了点头,看着杜鹤的眼神透着欣赏:“昨天她们两个都不在,你已经设计出了三种糕点,今天可以休息一下。”
容茵创作的魔方蛋糕做起来并不费事,但做好后,为了使甜品达到最佳口感,需要放在冰箱里冷藏一段时间。碰巧殷若芙准备的甜品也需要冷藏。她见容茵打开冰箱门,立刻头也不回地往另一边走,自己找了另一个冰箱存放甜品。
帕维尔看得有趣:“Fiona,两个冰箱都是空着的,你这不是费电嘛!”
殷若芙一边清理工作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我怕串味道不行吗?”
帕维尔还想再说,却收到汪柏冬眼神的阻止。他耸了耸肩,看向杜鹤:“听说你昨天做了好几种点心,有没有剩的,我都饿了。”他揉揉胃部,神情很是无辜,“我以为来了就能吃上糕点呢,早餐都没吃就赶过来了。”
杜鹤笑了:“确实还剩了一盘。”
她从保鲜柜里取出一盘罩着保鲜膜的点心:“只有这个隔夜也不太影响口感,所以多做了一些。”说着,她看向容茵,“小师妹,你要不要也尝尝?”
容茵平时是个甜姐儿,脸颊有点儿小肉,一双眼瞳又圆又大,对谁都笑眯眯的很温柔,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汪柏冬一开始才以为她是个软柿子没什么脾气。但接触久了,在场几个人都知道,这位小姐其实很有脾气。可哪怕是在工作上有脾气有原则的容小姐,多数时候脸上也都挂着温和的笑容。包括帕维尔在内,谁都没见过容茵面若冰霜的样子。
听到杜鹤的邀请,容茵也只是点点头,说:“我洗一下手就来。”
殷若芙收拾好工作台,飞快地洗了手,率先一步走到近前。就见方形的盘子里,圆圆的糕点呈黑白两色,摆放顺序也错落有致,仿佛是……一盘残棋的样子。
殷若芙蹙眉:“这是……五子棋?”
杜鹤说:“是围棋。”
帕维尔也挺感兴趣:“现在这情形是谁输谁赢,黑子还是白子?”
杜鹤朝汪柏冬看了一眼,笑容高深:“平局。”
殷若芙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问:“可以吃吗?”
杜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当然。”
殷若芙拿起一颗白子送入口中,出乎她意料的是,白子的口感不似想象中软糯,而是干脆的,仿佛某种小饼干,但口感却很馥郁,香醇的牛乳香中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好像是……殷若芙仔细地品了品,抬起头看向杜鹤:“是樱桃酱?”
杜鹤点点头,看着殷若芙的目光里透出欣赏:“你的舌头也很灵嘛!”
殷若芙疑惑地看向盘子中的白子:“可为什么看不出一点红色……”
杜鹤笑了:“是白玉樱桃,生长在东北的一种野樱桃,口感脆甜,吃起来和这种饼干的口感有点儿像。”
殷若芙又拿起黑子,黑子捏在手里感觉比白子要重一点,也要软一点,她放入口中,预料之中的巧克力味,但令人惊喜的是,咬破外面那层巧克力,里面爆出浓郁的樱桃甜味儿,还有明显的酒味。
杜鹤很会取巧,黑子的这种做法在点心中不常见,但对于巧克力爱好者来说并不陌生。许多女孩子喜欢吃的一种进口樱桃馅黑巧克力就是类似的口感。但杜鹤将黑子的外面做成软糯的口感,令口感层次更显丰富一些。
牛奶搭配白玉樱桃的爽脆浓甜,黑巧克力包裹着车厘子的软糯酒香,白子对黑子,表面上是围棋的博弈,口感上则是巧克力融合不同品种樱桃的鲜明对比,一黑一白,看着有趣,吃起来更是别有情趣,确实是很有巧思的一道甜品。也难怪汪柏冬今天进门之后,每每看向杜鹤都是一副欣赏不已的神情。
殷若芙又拿起一颗白子送入口中,一边悄悄看向杜鹤,眼神里也有了细微的变化。
容茵也品尝了几颗,牛奶和巧克力都是容易让人心情大好的食物,搭配两种口味的樱桃,吃了几颗,仿佛连心情都跟着甜润了许多。她不由得看向杜鹤,就见她正在看她,还朝她眨了眨眼。
容茵不由得露出浅浅的笑,杜鹤真是一个心思非常细腻的人。
帕维尔手肘撑着工作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琥珀色的眼珠透出奇异的光。他取了一黑一白两颗棋子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随后将这两颗一起抛入口中。
“这道甜品叫什么名字?”殷若芙问。
杜鹤将目光投向容茵:“还没想好,不如大家一起帮忙想想?”
殷若芙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天的品鉴会上,唐清辰对着容茵做的那道甜品说出的“天涯客”三字,这道甜品透着浓浓的国粹味道,怎么也要取一个足够雅致的名字才足以匹配。她想了想,说:“不如叫‘闲敲棋子’?取自古诗‘闲敲棋子落灯花’。”
帕维尔非常干脆地举手投降:“我虽然中国话说得还不错,但古诗词我一窍不通,这道题超纲了。”
汪柏冬对于取名字这件事似乎并不那么热衷:“你的作品,你自己定吧。”
杜鹤看向一直垂着眸的容茵:“小师妹,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容茵沉默片刻,说:“Cherry’s War。”
“樱桃的战争。”杜鹤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有趣的是,念这两个英文单词的时候,舌尖会缠绵地打两个转,她越念越喜欢,说:“就叫这个名字吧,我很喜欢。”
殷若芙咬住唇不说话,她早觉得杜鹤一直偏向容茵,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汪柏冬也觉得看出点儿门道来,难得开口打趣了一句:“用不用待会儿你把另外那两道甜品也做一遍,让大家伙帮你选选名字。”
杜鹤乐了:“您如果不嫌我浪费食材,也可以啊。”
十分钟,殷若芙的作品出炉。几人围上来,只见盘子中央是一块雪绿色的糕点,质地看起来颤巍巍的,豆腐一般软嫩。有意思的是,这块圆形的糕点边缘绽着一朵小巧的红莲,看起来晶莹剔透,刚从冰箱取出的缘故,花瓣上还挂着细密的水珠儿。看起来仿佛是一朵耀眼的红莲绽在圆形的碧绿池塘里,飞红滴翠,玲珑可爱。
原来殷若芙的作品是一道抹茶杏仁豆腐。
汪柏冬拿起甜品勺尝了一口,说:“你刚去取的是抹茶粉?”
殷若芙甜甜一笑:“是。我昨天走前特意看过了,咱们酒店虽然有抹茶粉,但不是最地道的。这种抹茶粉去年我去R国玩的时候尝过,清甜中有淡淡的苦味,味道很纯正,用来做这道甜品最合适。”
汪柏冬盯着红莲看了一会儿,却没有碰:“有些年没看到过这一手了。”
杜鹤在一旁说:“这朵红莲确实精巧,Fiona真是深藏不露啊。”
殷若芙瞥一眼站在杜鹤身边的容茵,说:“这个是我母亲当年的独创,是用独特的方法将鲜花冷鲜保存,从而最大程度保留花朵的颜色和口感,然后根据具体需求用工具雕刻出需要的形状,就是这样啦!”
帕维尔说:“这么说,这朵花可以食用?”
“当然可以。”殷若芙笑着解释,“这朵花是我用玫瑰蜜腌渍过的,味道很好呢!”
杜鹤也很感兴趣,和帕维尔两人各自用叉子分食了那朵精巧别致的红莲。
帕维尔竖起大拇指:“Fiona,你真厉害。”
杜鹤也点点头,朝殷若芙露出一抹笑:“确实很好吃。”
唯独汪柏冬的目光一直在容茵身上打转,别人没留意到,他却看到随着殷若芙的解说和杜鹤、帕维尔两人的连声夸赞,容茵背在身后的手指攥得青白。
汪柏冬突然开口:“容茵,你的蛋糕也应该好了吧。”
容茵回过神,第一反应是看向墙上的钟表。她飞快地奔向冰箱,取出蛋糕,端到众人跟前。虽然有汪柏冬提醒,还是晚拿出来两分钟。虽然这两分钟并不会对蛋糕的口感造成致命影响,但容茵还是对自己会在这种时刻走神感到懊恼。
汪柏冬扫了一眼桌上的魔方蛋糕,不禁又看向容茵。另外三人都是第一次见这种设计,已经围着蛋糕讨论起来,汪柏冬却在心里悄悄为容茵加了一分。原本头一天傍晚唐清辰发过来的图片上,那份作品已经臻至完美,但想不到不过隔了一夜的时间,容茵并没有直接套用前一天的设计,而是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在里头。不仅蛋糕的配色从昨天的粉、米黄、藕紫的小清新风格变成了今天的乳白、酒红、黑色的“红白黑”经典配色,每一块小蛋糕上的饰物也和昨天不尽相同。整个蛋糕看起来线条更为流畅,色彩对比鲜明,博人眼球。汪柏冬叉了一块小蛋糕送入口中,有意思的是,今天的“白色”蛋糕不是甜的,而是透出淡淡的咸味。汪柏冬翘了翘舌尖,是海盐,乳酪里放了一些海盐,让整个蛋糕的口感层次更丰富也更立体了。再加上红丝绒蛋糕的酒香、黑色巧克力蛋糕的醇厚微苦,这一抹咸简直令人惊艳。
试想那些宾客面对着琳琅满目的甜品,尝完这个尝那个,却在不经意间吃到这一抹淡淡的咸,会是怎样的新鲜有趣儿!
汪柏冬眯起眼睛,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概就是蛋糕上面的这些小配饰了,如果没有殷若芙的那朵红莲,这些小配饰也足够精巧,可如今珠玉在前,容茵制作这些小羽毛、小花朵的手艺就明显不够看了。他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正要开口,突然有了主意,他眯眼打量容茵片刻,又看向殷若芙,最后说:“Fiona,你有没有兴趣和容茵一起合作这个魔方蛋糕。”
被点到名字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汪柏冬,就见这老头半眯着眼,笑容里透出一丝狡黠:“我觉得这个魔方蛋糕,配色和口感都不错,唯独上面那些小饰物,少了那么点儿意思。”
殷若芙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她嘴角向下撇了撇,说:“汪老,这是她的作品,上面的饰品虽小,但这种雕花技法在业内可是独一无二的。如果让我参与,那这个作品最后署名算谁的?”
汪柏冬愣了一下,因为都是甜品师的创意作品,这些糕点甜品届时摆上桌,盘内或盘底会标出每一位甜品师的署名。他倒是一时把这件事给忘了。不过老头儿怎么也算是久经沙场,很快又有了主意,他看殷若芙:“署你们两个人的名字,这下总没问题了吧?”
殷若芙没想到汪柏冬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她愣了一下,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容茵却在这时开口:“我不同意。”
汪柏冬看她:“你又有什么不满意?”
容茵指着盘子里的魔方蛋糕:“这是我的独创作品,为什么要署两个人的名字?”
汪柏冬拿眼睛瞪她,他在这些学徒面前严肃惯了,却很少这么凶地瞪人,连眼角的皱纹和眼袋都随着熨平几分:“蛋糕是你做的,上面的配饰用殷家的独门雕花技艺,所以署你们两个的名字,有什么不对?”
容茵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魔方蛋糕的创意是我想出来的,这道甜品的重点在于和魔方玩具一样的立体造型,从而展现丰富的色彩和多变的口味,上面的配饰并不是重点,可以有,也可以没有。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些并不重要的装饰,让我的作品加上别人的署名?”
容茵说话的口吻非常强硬,汪柏冬不由得脸色微沉:“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将甜品呈现给宾客。”
“但前提是呈现的是我独创的作品。”容茵说到“我”字时格外加重咬字。
汪柏冬此时已经一丝笑容也没有了。
场面一时冷凝,偏殷若芙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说了句:“好大的架子!是你一个人的名字重要,还是大家团队合作共同办好这次的活动重要?”
殷若芙这句话说到了汪柏冬的心坎儿上,他看向容茵,虽然没有说话,可眼睛里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容茵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一声:“难道唐氏的团队精神就是牺牲甜品师个人的独创性?”她的目光从汪柏冬脸上挪开,轻描淡写地扫过殷若芙,最后朝杜鹤和帕维尔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抱歉。”
她这句道歉是对着杜鹤和帕维尔说的,显得没头没脑,帕维尔皱着眉,想说什么,却还是先将目光投向了汪柏冬。杜鹤眸光微沉,她懂容茵的意思,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才好。
容茵摘下头顶的厨师帽,松开发卡,已经及肩的头发就这么散落开来。她早上走得匆忙,简单冲了个澡就下楼吃早餐,头发丝还湿着,显得乱糟糟的。她却浑不在意,把帽子放在桌上,双手捧起自己做的魔方蛋糕,转身出了工作间。
她一串动作做得太顺溜,以至于人消失在门背后,汪柏冬都没回过神儿。等老头儿反应过来容茵是什么意思,顿时气得血压都高了,面红耳赤地用手指着门,半晌才说出一句:“她这是甩脸子给谁看!”
帕维尔目光深幽,语气也幽幽的:“给您呗!”
这句京腔说得地道,可放在这个时候,只把汪柏冬气得更厉害了。
殷若芙咬着下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眼睛里的神色却是痛快极了。
杜鹤扫一眼她,转身也出了房间门。
汪柏冬捂完额头又捂心脏,一边指挥帕维尔:“过来扶我一把!”
帕维尔走过去把老头儿一路扶到休息室,又给他的茶杯里新添了些水,终于好心说了一句顺耳的话:“您也别太生气了,年轻人嘛,有点儿脾气是难免的。”
汪柏冬脸色终于缓过来些,听到这话哼了一声,端起水杯却没有喝的意思,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帕维尔:“你以前在国外和她是同事?”
帕维尔笑了笑,在汪柏冬对面坐了下来:“我那时候给她打下手。”
汪柏冬“呵”了一声:“她以前在白人堆儿里混,就是这个脾气?”
帕维尔努力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没现在脾气大。”
汪柏冬气得把杯子掼在桌上,手指急得直戳桌面:“那是谁把她给惯得这么大脾气!还是说她以为回国了,自己勉强算个海归,就可以对着自己的同胞耀武扬威了!”
帕维尔沉默片刻,说:“您这话说得好像不大对劲。”他眨巴眨巴眼,看着汪柏冬,一本真经地反驳,“您年轻时也在白人堆儿里混,在国外待的时间比容茵长多了,您回国后,脾气也比在国外大……”
汪柏冬险些没再次气个倒仰。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决定不跟这个满口京片子的洋鬼子一般见识:“我跟她是一回事儿吗?退一万步讲,我是长辈,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她这么跟我说话,合适吗?”
帕维尔非常诚恳地说:“刚才是工作场所,您和她之间不存在长辈和晚辈的关系,顶多能算前辈和后辈的关系。”
汪柏冬再次狠狠拍桌子:“那我们俩谁说得对!”
帕维尔深棕色的眸子清澈又无辜:“我觉得你们俩说得都有道理。”
汪柏冬深吸一口气:“你这是心里话吗?”
帕维尔沉默三秒,然后说了一句更让人吐血的话:“平心而论,这次我站容茵。”他瞥了一眼老头儿起伏不定的胸口,决定放慢语速,尽量不再刺激这位业界大牛的脆弱心脏,“容茵她是唐总本人邀请来的甜品师,连合约都没签,好像也没提钱的事儿吧,说好听点是来交流学习,说不好听点,人家就是来帮忙的。您让她这样一个有天赋、有本事,还有自己甜品屋的人讲究团队精神,有点儿……”
汪柏冬看了他一眼:“有点儿什么?”
帕维尔痛苦地皱着眉:“忘记那个词怎么说了,就是责备得太完整了。”
汪柏冬没好气地说:“是‘求全责备’。”
帕维尔又说:“而且您刚才在门外应该也听到了,她和Fiona的关系本来就很紧张,这个时候您要在她的作品上署Fiona的名字……”说到这儿,他再一次停顿,看向汪柏冬的目光闪烁着奇异的光,“我觉得你似乎故意点火。”
汪柏冬这回不说话了。他和帕维尔只算得上熟悉,而且是普通同事的那种熟,并不交心,有些话他可以听听帕维尔怎么说,但他自己的真实想法,绝不会对着这位异国青年吐露。
半晌,他撑着额头,朝门口摆了摆手:“我有点儿累了,想一个人休息会儿。”
帕维尔没再多说,体贴地无声离开,还帮汪柏冬带上了门。他的脚步声很轻,走廊里的声控灯灭了一盏,他却一点不在意,反而静静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几分钟后,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切出微信某个头像的聊天框,飞快地打了一行字:“时机成熟,可以启动我们的计划了。”
那边很快发来两个字:“确定?你找到合适的人选了?”
帕维尔唇角噙着笑,琥珀色的眼珠神色冰冷:“放心,非常合适。”
杜鹤跑起来大步流星,就这也险些没追上容茵,终于把人在电梯口拦下来,她拽住容茵的胳膊:“你这是要去哪?”她扫一眼电梯,“去找唐总?”
容茵神色沉稳:“不是。”
杜鹤看一眼往来的工作人员,拉着容茵把人带到一个方便说话的角落:“这就是你之前的难言之隐?你和殷若芙的关系?”
容茵吐出一口气,看向杜鹤:“我们两家的事情比较复杂,我确实不想说。但你说得没错,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难言之隐。从我在君渡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今天的事,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契机。”
杜鹤没想到她早就存了离开的心思,难言诧异:“为什么?”
容茵沉默,片刻之后才说:“因为以前发生的非常不愉快的事,我答应过我爸,遇到殷家的人,尽量远离,不和他们有过多牵扯。”
杜鹤总算明白为什么容茵说的是“两家的事”,在她的心里,她姓容,不姓殷,她压根没把自己当成过殷家的女孩儿。想到从师父那儿听来有关殷家的种种传闻,杜鹤努力理顺思路,问:“所以容是你爸爸的姓?”
容茵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点了点头:“对。”
杜鹤也沉默了,半晌才说:“你一定要走吗?”她攥着容茵的手有些松动,却没彻底放开,“我舍不得你。每天和你一起工作、聊天,我觉得比从前自己一个人有意思多了,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
容茵垂着眼,声音比之前低了许多,显然对于这样的被迫离开,也不开心:“对不起。但我对我爸爸有承诺,而且……殷若芙已经跟我撕破了脸,她妈妈现在也在平城,如果我继续留在君渡工作,接下来非常可能风波不断,甚至会影响到你们……”
杜鹤有些不确定地问:“所以你是怕殷筱云?你一直在躲着她?”
容茵这回不说话了。
杜鹤摘下眼镜,一手扶住容茵的肩膀:“容茵,我不知道你具体曾经答应过你爸爸什么,可从我对我爸、我大伯的了解,没有哪个长辈会对自己的孩子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你爸爸说让你远离殷家的人,可能是出于对你安全的考虑,担心你在殷家人手里讨不到便宜,但像今天这样不战而逃,主动把这么好的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绝对不是你爸妈会希望看到的。”她见容茵迟迟不说话,深吸一口气,继续劝说,“如果你是怕殷筱云,那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有我在你身边的一天,绝不会眼看着你在她手上吃亏。你怕什么、怂什么啊容茵!你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你还有我,还有林隽这些朋友,而且这里是唐氏,不是她殷筱云一个人的主场!凭什么你见了她就要躲着走?”
容茵眼角湿漉漉的,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因为这些事掉眼泪是什么时候的事,可她知道自己此刻掉眼泪,不是因为畏惧或者恨,而是因为杜鹤,因为她话里透出来的维护让人觉得温暖。
杜鹤又说:“殷若芙的故意挑衅难道你没看出来吗?她今天早晨一进门那番话看似冲动,可她做的这道抹茶杏仁豆腐却是有备而来!特调抹茶粉的味道,还有那上面的红莲,根本不是她一时兴起做出的水准!那天你和我说想重做杏仁豆腐这道甜品时,她就在旁边,如果不是你临时改换主意创作出魔方蛋糕,容茵,你好好想想,今天你又该是什么样的处境?你一再退让,可殷若芙和殷筱云真的会领你的情吗?”
容茵向来知道杜鹤心细如发,却没想到她连这一层都看出来了。想到抹茶杏仁豆腐上那朵刺目的红莲,容茵只觉得如鲠在喉,眼睛里面热辣辣地刺痛。杜鹤的最后一句忠告更如同鞭子一般,狠狠地抽在她的心上。
脸颊突然有一股风拂过,好像是谁打开了门,容茵扭过头,就见门口站了一道高大的身影,正定定看着她和杜鹤。之前杜鹤为了两个人说话方便,把她从电梯门拉到最近的楼梯间,却没想到唐清辰会找到这儿来。
容茵觉得自己反应钝钝的,直到唐清辰走到跟前还没想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反倒是杜鹤先一步明白过来,她松开握着容茵肩膀的手,重新戴上眼镜,身体往后一仰靠在墙上:“唐总,这么巧。”
唐清辰看一眼容茵手里捧着的蛋糕,时值盛夏,楼梯间里又闷又热,原本精巧艳丽的魔方蛋糕都有些塌了,可容茵就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把整盘蛋糕护在怀里,一副谁也不让碰的架势。他刚刚隔着门上的玻璃看到里面的两个人时,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心跳都停了。从刚才那个角度,无论谁第一眼看了都会觉得杜鹤搂着她,而容茵也顺从地靠在了他的怀里。打开门的时候,他甚至以为杜鹤会亲上去,可下一秒他就看清了两人之间的姿势,杜鹤只是扶着她的肩膀,而容茵之所以低着头腰背蜷缩,不是靠在谁身上,而是怀里护着那盘蛋糕……
唐清辰有点儿想笑,可看到杜鹤故意漫不经心地戴上眼镜的样子,又瞬间笑不出来了。他之前没太留意,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这小子不戴眼镜的样子还真分外的俊美……虽然从男性的角度,他并不太能欣赏这种所谓的“俊美”,但托那些偶像剧的福,他很清楚杜鹤这样的类型,非常受时下女孩子的追捧。
他又看向容茵,她看到他来了好像吓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容茵的五官细看很美,但她平时极少露出这样娇憨的表情,倒是看得唐清辰心里一乐,真有点儿傻乎乎的,虽然这个样子也挺好看的。
唐清辰不动声色地托住她的手,把蛋糕接了过来,又看向杜鹤:“不巧,我找容茵。”
杜鹤做了一个手势:“我要说的话基本说完了,您请便。”
唐清辰一手托着蛋糕盘,另一手去拉容茵的手,攥在手里才发现她手指冰凉,也不知道是盘底太冷,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唐清辰正在心里盘算,就听杜鹤喊了他一声:“唐总既然有心找到这儿,应该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儿。”
唐清辰瞥他一眼,又看向容茵的侧脸:“具体我会和容茵聊。”
杜鹤轻笑了声:“唐总,这话说得不实在。作为这次受邀前来的甜品师,我本人也非常想知道,发生这种事,贵公司会如何处理。”
唐清辰听到这句话,才终于正眼看向他:“一个小时后,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到24层会议室,我会给大家一个答复。”
杜鹤抱着手臂点点头:“到时我一定洗耳恭听。”
光明让人清醒。一进到明亮的电梯间,容茵就醒过身,从唐清辰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又看向他另一手捧着的那盘蛋糕。
唐清辰笑她:“别看了,蛋糕都化成一坨了。”他看到容茵眼睛里闪过的心疼,心思一动,问,“这蛋糕你刚才准备拿给谁?”
容茵没说话。
唐清辰问:“给我的?”他低头看了一眼,勉为其难地说,“虽然现在看是不能看了,但应该还能吃。”
容茵抬眸看了他一眼:“是给林隽的。”
唐清辰:“……”虽然很不服气,但有些事他还是要问清楚:“为什么是给他不是给我?”
容茵看他的眼神宛若看着一个白痴:“我是不想浪费这个蛋糕,你不喜欢吃甜食。”她顿了顿,又说,“而且把蛋糕拿给你,性质就变了,好像我要告状还专门做了蛋糕贿赂你一样。”
唐清辰有点儿想笑:“但现在蛋糕还是到我手里了,允许你告状。”
容茵撇过头:“我没这爱好。”
电梯门打开,停在了24楼,容茵发现这里和28楼不一样,是一个公开的办公场所。一眼就能望见许多工作隔间,还有脚步飞快地往来穿梭的白领丽人。唐清辰已经一脚踏出电梯,她跟在后面出了电梯,目光和一个朝她投来好奇目光的年轻女孩对在一起,她轻声说:“这是你和林隽平时工作的地方吧,我就不进去了。”
唐清辰像是早就想到她会这么说,似笑非笑地看她:“今天谈的是公事,待会儿杜鹤和汪老都会来。”
言下之意,她总要把事情交代清楚才能走。
容茵只能硬着头皮跟在他后面走过偌大的办公室,期间迎来无数瞩目的目光。临近唐清辰独立的小办公室时,还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容小姐?”
是林隽,他快步迎上来,将容茵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哪儿都找不见你,我刚才都急坏了,还是老大厉害!”
唐清辰把已经糊得面目全非的蛋糕递过去:“容小姐送你的礼物。”
林隽:“……”他接过蛋糕,指了指自己,又看向容茵,眼神懵懂。
容茵无地自容,伸出双手去抢,很想把蛋糕收回来:“本来想拿给你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唐清辰中途截获蛋糕,重新塞给林隽:“怎么也是容小姐的一番心意。”
容茵还想再说什么,唐清辰把她往房间里一拽,门当着林隽的面关上。
捧着一团糊得完全看不出形状的蛋糕,林秘书看了一眼已经合得严丝合缝的门,默默走回自己的工位。他怎么觉得今天老板对自己的恶意格外明显。
尽管秉承唐清辰一贯偏好的中式风格,这间办公室的装潢摆设并不夸张,无论桌椅还是其他陈设摆放都比28层和他的那间大平层公寓朴实多了。黑色皮质沙发看来舒适又不失精英范儿,海水蓝的地毯给人以沉稳之感,窗边摆了一株滴水观音,宽大的叶片浓翠欲滴,肥厚油润,一看就养了许多年。
唐清辰示意她在沙发坐下来,自己则靠在办公桌外缘,两手向后反撑着桌沿:“怎么,我听汪老的意思,你是要走。”
容茵刚刚既然想把蛋糕送给林隽道别,自然也想过可能会和唐清辰当面解释,两人在电梯里说了那几句话,她的情绪也冷静了许多。她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双手放在膝上,看向唐清辰:“和汪老的要求有一定的关系,但也不完全因为他,很抱歉,我知道这次的电影节活动对唐氏很重要,但我没办法全程参与。”
唐清辰从汪柏冬那儿听了一个大概,算是理清了事情原委,但因为他当时急着找人,并没有听完汪柏冬的解释,也就不知道容茵和殷若芙的亲缘关系。他盯着容茵看了一会儿,说:“我想知道原因。”
他说的不是“我需要知道”,更不是“我必须知道”,而是“我想知道”。不是讲道理也不是命令,但这样强烈的个人意愿,反倒让人无从拒绝。
容茵抿紧了嘴唇,却见唐清辰突然朝她走了过来。他弯下腰,原本想伸出手摸摸她的脸颊,后来大概发现这个姿势有点儿别扭,干脆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他的手放在容茵身旁的沙发扶手上,即便是这样自下而上仰视她的姿势,气势丝毫不减,好像将她整个人纳入了他的势力范围。
“容茵,有什么事儿是不可以和我说的?”他说,“难道你和杜鹤认识这么几天,你现在更信任他?信不过我?”
短短几分钟,容茵觉得自己如同站在一块悬冰上,冰面正在四散龟裂,可她不知道该停还是该走,仿佛无论往哪走都有可能掉进水里,她忍不住捏紧自己的手臂。
她看向唐清辰,两个人目光相接,唐清辰的眼神很温柔,也很坚定,还有一点淡淡的失落。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失落这种情绪何其陌生。
容茵想起杜鹤刚刚在楼梯间里的话。这么多年,她不依靠殷家的任何人,没有亲人,没有故友,独自蹚出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路。如果说殷筱云是她童年记忆中的梦魇,不如说父亲临终前留下的那封信才是圈住她的紧箍咒。别的孩子和父母生气闹脾气,觉得长辈说得不对,尚且可以反驳,可以辩解。可她早就没这个机会了。她觉得父亲信中的话说得不全对,却始终不敢深想,也不能反叛。因为父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哪怕他说得不全是对的,那也是为了她好。可就像杜鹤说的,父亲的话出发点是为她好,如果他还在世,看到今天的情形,他会希望看到自己一再躲避、不战而逃吗?
这样的畏畏缩缩、再三谦让,和母亲当年的做法有什么区别?可母亲当年又讨到什么好呢?
容茵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她看向唐清辰:“你还记得我说过,我上中学时,妈妈因为意外过世,我爸爸也身体瘫痪,卧病在床的事吗?”
这样的大事,唐清辰如今又对她有着不一般的心意,怎么会不记得?他点点头,说:“我记得。”
容茵说:“他们当初是出了车祸,车祸原因……时间过去太久,我父母又相继过世,许多事已经说不清了。”说到这儿,容茵停顿了一下,时间过去太久,她也不是善于解释和诉苦的性格,有些话当着唐清辰的面说出来,总让她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感觉,“我爸爸去世前曾经留下一封信,信上对我有许多嘱咐,其中一条,就是要答应他,远离殷家,不占殷家一分一毫的便宜,也不再跟殷筱云有任何纠缠。”
唐清辰眉心一跳:“他们的车祸和殷筱云有关?”能让一个卧床多年的病人临去世前还念念不忘,对子女嘱托一定要远离,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觉得此人是一个惹不起的危险人物。
容茵摇了摇头,眼神透出怅惘的神色:“车祸的事我爸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是我小时候听别人闲话说的,我心里确实一直有这个怀疑,但我没有证据。或许我爸那么说,也只是希望我能过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殷筱云,和你爸爸……”唐清辰自动脑补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三角恋,但碍于当事人是容茵的父母,有些话他拿捏不好分寸,因此没有直接问,“她很不喜欢你妈妈?”
容茵点了点头。她回过神,和唐清辰目光相对,突然反应过来他好像想歪了。明明是很困扰很难过的时刻,她突然有点儿想笑,不由得推了他一下:“你想什么呢,她对我爸没那个意思。殷筱云是我妈的亲妹妹。”
唐清辰:“……”一分钟之后,他清了清喉咙,凑得更近了些,“那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容茵答:“殷筱晴。”
唐清辰突然一下站了起来,随即又俯下身,将手撑在容茵身后的沙发背上,目光紧紧追随着她:“容茵,你没逗我吧?”
容茵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母亲的名字会让他有这么大反应。
紧跟着就听到唐清辰突然笑出了声。
容茵:“……”虽然现在问这个问题有点儿失礼,但她不问显然更不合适:“你没事吧?”
唐清辰觉得既好笑又嘲讽。他们家那位老爷子成天在家里念叨要向殷家报恩;汪柏冬那老头儿每次提起殷筱晴都难掩欣赏之情,可对容茵却一直没来由得横眉冷对;还有他自己,他一直觉得当年的事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殷筱晴本人都不在了,他一直都是嘴上说说,从没认真想过要去找什么殷筱晴的女儿……可现在容茵突然站在他面前,告诉他,她就是殷筱晴那个失踪好几年的女儿。
唐清辰觉得人生有时候真的很有意思。他原以为三年前在巴黎工作失意尝过她做的蛋糕,就是两个人彼此人生最初的交汇点,可到了今天他才发现,原来在那么早以前,上天就把眼前这个女孩子手中的线,牵到了他的手里。
唐清辰虽停住了笑,眼睛里的笑意却更深,隐隐的还有点儿别的东西在涌动:“汪老知道这件事儿了吗?”
容茵想起早上那一幕:“可能知道了。”她也不太确定汪柏冬是什么时候到的,“早上和Fiona拌了几句嘴。”她看唐清辰,“他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吗?”
唐清辰突然在容茵鼻梁上刮了一下:“他可是你妈妈当年的铁杆粉丝。”说着他又忍不住笑出声,“或者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彻头彻尾的迷弟一枚。”
容茵觉得自己能体会早上在工作间杜鹤的感觉了,唐清辰这句话里信息量太大,她真的很难消化啊。想想汪柏冬一贯的那副样子,还有早上自己顶嘴时他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模样,容茵有点儿想笑,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不大厚道。
还有点儿难以置信:“他应该……比我妈妈年龄还大吧。”
唐清辰:“比你妈妈年纪大,就不能当她的迷弟了?”
容茵:“……”她点点头,“但是这也不会改变什么。”她看唐清辰,“我不是我妈妈,他也不像是会爱屋及乌的人。哪怕没有殷筱云,他今天早上处理事情的方式,我也不赞同。”
唐清辰说:“咱们一件一件来说。”他对着容茵竖起手指,“先抛开其他一切外界因素,如果今天汪老收回这件事的处理方式,大家重新沟通出个全新的处理方案,你愿意留下来吗?”
容茵没有点头。
唐清辰有点儿急了,又想笑,他奇妙地发现,面对着容茵,他好像很难生起气来:“难道让汪老跟你赔不是也不行?”
“那倒不用。”容茵觉得自己没那么大架子,“我是觉得……”她想解释,刚要开口,发现两个人的姿势有点儿暧昧,几乎她再仰起一点,就能直接亲上唐清辰的下巴。可他却好像一点都不觉得,目光熠熠看着她,容茵觉得自己之前大概真是很迟钝了,这么近距离看他的五官,真是好看得过分。
乍一看唐清辰并不是非常俊美的长相,这个人气场太强,又总冷着脸,许多人第一次见他,往往会被他的气势吓退,压根顾不上细看他的容貌。两个人熟悉起来之后,他当着她的面倒是经常会笑,容茵不觉得他多凶,却从没像此刻这样好好看过他。非要形容的话,唐清辰的长相更像是一幅山水画,千岩万转,倏忽而近,才发现眼前已是“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他的眉毛很浓,眼眸又黑又厉,鼻梁和下巴轮廓明晰,总显得很冷,却无论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唐清辰一边眉毛微扬:“你觉得什么?”
容茵很干脆地往旁边挪了挪,再这么看着他,她怕自己心有旁骛,言语失常:“我们可以先跳过这条吗?”
越来越狡猾了。唐清辰却笑意更深:“可以。那我们就先谈另外两件事。第一,你父母当年的车祸,你想查明真相吗?”
容茵一怔。这么多年,这件事如同一根哽在她喉咙的刺,每每想起父母,想起童年的事,总要想起她小时候听到的那些闲话,还有心里越来越深重的猜疑。她不自觉地捏住自己的脖颈,半晌说:“我想知道真相。”
唐清辰说:“这一点,我可以帮你查。”他看着容茵,身体朝她的方向前倾,“我知道你一向不愿意欠人情,所以我也是有条件的。”见容茵看向他,唐清辰微微一笑,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你留在唐氏,直到我帮你查清楚这件事。”
容茵觉得被他这一笑弄得头有点儿晕:“你这是耍赖。”
唐清辰说:“那你是不想我查,还是心甘情愿地欠我人情?二选一。”
容茵气绝。她突然发现,唐清辰从前对她真的很客气,至少两个人以前一起吃火锅一起做蛋糕一起谈天说地的时候,他没把讨价还价、锱铢必较这一套用在她的身上。然后她更加郁闷地发现,一旦唐清辰开始用这一套对付她,她真的完全不是对手。
唐清辰见她迟迟不说话,脸颊都鼓起来,顿时更想笑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刚才那两个选项都不愿意,那就回归到原点,你需要我帮你查清楚这件事,而且你也要答应,留在唐氏,直到这件事有个结果为止。”
容茵:“你可以说另一件事了。”
唐清辰觉得为了保证接下来谈话能够顺利进行,自己有必要收敛一下脸上已经非常明显的笑容,于是他咳了一声,起身拨了一个内线:“林隽,碧螺春。”
容茵想起林隽,顿时又想起之前那个融化得惨不忍睹的蛋糕,她匆忙站起身,在唐清辰把电话撂下前抢了过来,对那头说:“林隽,我是容茵。”
林隽无声地“哇”了一下,眼睛都亮了,这是谈到什么程度了,容小姐都开始和老大分享同一个电话了,但他嗓音还是绷得相当淡定:“容小姐,您说。”
容茵有点儿不好意思:“之前唐总塞给你的那个蛋糕,你没吃吧?”
林隽默默看了一眼人头攒动的茶水间:“吃完了。”
容茵:“……”这件事办得真的很砸招牌啊,她想起来就郁闷,忍不住抬头瞪了一眼罪魁祸首,“那个蛋糕都化得看不出原样了,你一个人……都吃了?”
林隽声音听起来温和极了:“工作了一上午,有点儿饿。”
容茵抚额,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忍心问出口了:“好吃吗?”
林隽计算了一下那几位同事平时的战斗力,非常笃定地开口:“当然好吃,不然也不会都吃光了。”他问,“容小姐,怎么了吗?”
容茵深吸一口气,她决定接受这个事实,送出去的蛋糕是真的无法弥补了:“那个……之前出了一点小意外,天气又热,蛋糕拿上来都融掉了。我稍晚一点重新做一份新的给你。”
这可是意外的收获,林隽眼睛都亮了:“谢谢容小姐。”
“别客气。”容茵看一眼唐清辰,见他点点头,知道他没有别的事要吩咐了,这才放下电话。
唐清辰指了指沙发,示意两人回到座位上谈,一边说:“另一件事,就是你个人的处事方法。”他看着容茵坐在长沙发一端,便选了离她最近的一张单人沙发坐,看着她说,“当年事归当年事,你是你,不论殷筱云和你父母当年的车祸有没有关系,也不论她和你父母当年究竟关系如何,这些都不应该影响到你对她的态度,进而让你在遇到类似今天的局面时第一反应是逃避。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并且逃避——”他见容茵想张口,竖起食指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也不会是你父亲当时那番嘱咐的真意。”
容茵眼睛里透出一丝晶亮:“你的意思是——”
他看着容茵说道:“当初在你的那间甜品屋,你告诉我,让你敞开心胸勇敢追逐梦想的,也是你父亲,不是吗?他既然鼓励你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就会想到,终有一日你会遇上殷筱云,毕竟同一个行当,大家会遇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父亲的意思大概是不希望你纠结往事,可不是让你在工作方面遇到殷筱云就处处避让。”说到这,唐清辰微微一笑,“知道我在工作场合遇到一个我并不喜欢的人却不得不跟他打交道,会怎么做吗?”
容茵歪了歪头,她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对于唐清辰而言,遇到再讨厌的人,他也有自己的应对之法吧。他看起来就是那种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他的类型,因为他本人就十分难缠。
唐清辰微笑着说:“公事公办,该赚的钱还是要赚,最好把事情办了还能多坑他一笔钱。办完事,谁还管他是谁?”
果然是唐清辰的做事风格。
如果说杜鹤的激励让容茵如沐春风,那么唐清辰的这番分析就让人有醍醐灌顶之感了。容茵沉默片刻,突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在你看来,我是不是挺蠢的?”
为了父亲的一番嘱托,对殷筱云严防死守,对殷家人避如蛇蝎,明明殷若芙比她还要小好几岁,可在工作场合遇上这个表妹,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今天甚至跟她在杜鹤和帕维尔的面前吵了起来……
容茵突然感觉自己脸颊的肉一紧,一抬眼,就见唐清辰不知什么时候凑得很近,手还在捏她脸上的软肉。
容茵拍他的手:“很疼。”
唐清辰双眸含笑,十分欠缺诚意地用指节在她脸颊揉了揉:“是挺蠢的。”
他点评得这么干脆,容茵心里仅存的那么一点愁绪瞬间蒸发得烟消云散。
门打开,林隽端着茶走进来,刚好看到自家Boss笑得格外欠扁,又和容茵挨得特别近,几乎一偏脸就能亲上去的距离……林秘书放下茶壶,深觉自己此刻的存在简直是一种罪孽,决定保持这个躬身低头的姿势头也不回地赶紧撤出去。
就听这时唐清辰突然喊他:“行了,别走了,你也留下。”
容茵正在倒茶。她不好意思接受唐清辰的碧螺春做礼物是一方面,因为这礼物太贵重,她还不起;可有机会正大光明地喝是另一方面,有好酒好茶,谁不愿意多尝尝呢!她听到唐清辰让林隽留下,也有些意外地看向两人。
唐清辰看一眼腕表,说:“距离我和汪老、杜鹤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现在咱们就来谈谈,对于汪老今天处理这件事的方式,你们各自有什么建议。”
对于事情闹起来的具体原因,林隽也有所耳闻,听到这儿他搓搓手,觑着容茵的神情说:“这件事的症结,还是在容小姐和汪老两个人。我们其他人怎么考虑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的解决方案,能让容小姐和汪老双方都满意。”
唐清辰看向容茵:“我已经把我要说的两点都说了,轮到你了,不许耍赖。”
容茵并不是性格娇弱的女孩子,对于杜鹤和唐清辰的劝诫,她不仅全都听进去了,也在实时反思和比较。可唐清辰实在雷厉风行,半小时的时间全部用来跟她讨价还价,压根不给她多少消化的时间,就来问她纠结的关键所在。
容茵深吸一口气,说:“你之前说,汪老当年很喜欢我妈妈的作品,是真的吗?”
唐清辰没想到她以此为切入点,愣了愣,点头:“是真的,这件事,林隽也多少知道一些。”
林隽眨巴眨巴眼,他觉得他跟不上形势,汪老当年最喜欢最追捧的国内甜品师……还是女的,不就是殷家当年那位……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刚才杜鹤电话里跟他解释事情经过时有气无力,这信息量确实大。
听到自家Boss的清咳,林秘书瞬间回神,对着容茵点点头:“对,是,汪老是殷……殷女士的铁杆粉丝。”
铁杆粉丝这个词,还真不是唐清辰或林隽的杜撰,而是源自汪柏冬某次过年喝高了,当着唐清辰的面自己说的。后来还因为这件事被唐清辰拿出来说笑过。能让汪柏冬那么严厉的人闹出这种笑话来,林隽印象还挺深刻的。
容茵听到这不禁一笑,她极少露出这样嘲讽的笑来,神情看起来显出几分凉薄:“如果是真的,那他怎么会不知道,所谓的鲜花冷鲜保存和独特的雕刻手法,是谁的原创?”
唐清辰和林隽虽然对当时容茵和汪柏冬吵起来的事有所了解,但对于这种细枝末节并不清楚,听到容茵这样说,都有一瞬间的沉默。
容茵对此不愿意多说,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有些事不把原委讲清,就辨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她只能将当时的情景一一复述,最后说:“汪柏冬如果真对我妈妈的作品那么关注,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两个手法都是她当年独创。他既然知道这些,允许Fiona那道抹茶杏仁豆腐入选和署名也就算了,他还要在我做的魔方蛋糕上重现这一技法,并且署上殷家人的名字,又是什么意思?”容茵说着,脸上露出一个鄙薄的笑,“我妈妈的东西被他们盗用这么多年,现在连我原创的作品也要重蹈覆辙?”
唐清辰陷入沉默,林隽扫一眼自家老大的神情,开口劝道:“容小姐,汪老为人一向公正,我想这里面或许有误会。”
容茵一笑:“或许吧。”她看向唐清辰,“唐总,你还坚持要让汪老他们上来面谈?”
唐清辰看她:“那你还坚持要走?”
容茵沉默片刻,说:“如果我不走,我并不能保证接下来每天面对汪老和Fiona,不会再有情绪冲动的时候。”
唐清辰这么睿智的人物,怎么会看不出每每提到母亲和殷筱云,她都难免情绪激荡,连言语都显得刻薄许多。哪个男人会喜欢言辞刻薄的女孩子?容茵心里并不肯定唐清辰对她有多么深切的喜欢,如果他曾经有那么一点,那么经历了今天的事,随着以后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他对她的那三四分欣赏,还能剩下多少?
她会试着从今天开始不再逃避有关殷家的种种,可让她心平气和面对殷家母女,至少短时间内,她还修炼不到那一层。她不想让唐清辰每天看到这样的自己。
林隽眼看这两个人都不说话,灵机一动,说:“所以说,容小姐其实是喜欢在唐氏工作的,你不喜欢的只是总要见到殷小姐,我这么理解对吗?”
他这么一说,连唐清辰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不枉费他器重林隽这么多年,这小子关键时刻总有急智。
容茵没听出他话里的暗示,认真思考片刻后说:“也不是不想见到她……”她想了片刻,露出一缕苦笑,“我是觉得今天汪老的这个决策,让我和Fiona把矛盾摆到了明面上,而且我们做的都是创意性甜品,接下来难免再出现类似的问题。”
林隽一拍巴掌:“我早就说,容小姐具有容人雅量。这件事啊,说白了就是误会一场。您既然都能接受每天看到殷小姐,其他的事就交给我和唐总处理。保证你每天安心做甜品,不会再出现类似困扰。”
唐清辰瞥他:“你有主意?”
林隽笑得有一丝狡黠,凑近唐清辰小声说:“舅公那个性格……您还是趁这会儿先问问他老人家,算计什么呢!明摆着他是故意为难容小姐。”
唐清辰倏然一笑,点了点林隽。关键时刻还是林隽旁观者清。如果说今天的容茵让他见识到了与平时不一样的侧面,那今天的汪柏冬简直就是反常了。他那么欣赏钦佩殷筱晴,又怎么会明摆着挑刺为难容茵?林隽说这里面有误会,恐怕是因为当着容茵的面,说得含蓄了,这里面不一定有误会,但肯定有事儿!
他看向容茵:“你在这儿歇会儿,我去打一个电话。”又示意林隽,“照顾一下容小姐。”
林隽颔首,比了一个“OK”的手势。
眼见唐清辰出了房间,林隽一手撑着下颏,看向容茵:“容小姐,别气了。您别的不看,就看我们老大为了你鞍前马后的份儿上,也消消气儿。”
面对林隽,容茵总能放松下来,她不禁笑:“我哪有那么大脾气。”
林隽说:“这件事换作谁都会生气的。不过听到您当场发飙,我还是挺意外的。还以为他们在跟我开玩笑。”
容茵觉得歉疚:“给唐总和你添麻烦了。”
林隽说:“这不能说是麻烦。既然有问题,总是越早挑明说清越好。”他朝门外扬一扬下巴,浅笑着说,“不过我们老大当时可被您吓坏了。我还从没见过他跑那么快的样子。”
容茵让他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想起刚刚那一瞬间自己的黯然,她垂下头,忍不住说:“我刚才抱怨汪老的时候,是不是说话挺不客气的……”
林隽笑了:“您如果当着唐总和我的面,说话还要躲躲藏藏过于客气,我们老大才真伤心!”
容茵没想到林隽会这么说,她忍不住笑了:“林隽,你总是特别会说话。”
林隽打量容茵,试探道:“容小姐……其实也挺喜欢我们老大的吧?”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比如杜鹤,她肯定下意识要反驳;可面对林隽,容茵觉得自己没法撒谎。那天大家在烧烤屋聚餐结束,林隽在她面前没有隐藏对失去苏苏的黯然,此时此刻,她也没法对林隽隐藏自己真实的心意。
容茵反手揉了揉脸颊,她总觉得自己的脸颊温度有迅速飞升的趋势:“林隽,你这么问对我不公平。”
林隽乐了:“怎么不公平?”
容茵没好气地瞪他:“你是他的私人助理,从我这儿打听到什么,你转头就竹筒倒豆子都告诉他了。”
林隽一脸真诚:“如果是公事我肯定这么做,但这是容小姐的私事,我是站在朋友角度,随便聊聊。”他一看容茵的神情就觉得有戏,“容小姐,现在是不是越来越觉得来唐氏工作,是个非常正确的选择?”
容茵忍不住笑了:“来唐氏是挺开心的。尤其每天都能见到你。”
林隽正要接口,就听门一响,唐清辰推门而入。
林隽:“……”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他们家老大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想灭了他……可他真的冤啊!他之前一直忠心耿耿努力帮自家老大刺探军情来着!而且容小姐那句话也不是那个意思,偏巧唐清辰这个时候进来,掐头去尾就听到最关键的一句……
林隽欲哭无泪,站起来的时候觉得膝盖打软:“老大,不是那样……”他举起手,“我申请单独汇报!”
容茵被他这么一打岔,瞬间忘了自己之前说的一句是什么,心里第一反应就是,幸亏自己什么都没说。但自己什么都还没说,林隽有什么可汇报的?
唐清辰面无表情地瞥了容茵一眼,而后看向林隽:“你跟我出来。”
林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是这么来的吧!他如果牺牲了也绝对是冤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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