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张爱玲《小团圆》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老姜就着一碗豆浆蘸油条,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一头泡在豆浆里,咬在嘴巴里,既有豆浆和油条的香,也有绵软的口感。老姜咬一口油条,就一筷子咸菜,跷着二郎腿和唐清辰说了这个好消息。
唐清辰面前也是豆浆、油条,外加一碗红辣辣的腌芥菜丝。他倒是没挑剔什么,只是一口油条,一口豆浆,吃得整整齐齐,朗月清风。
老姜看了一眼自己碗里泡着的半根油条,有点儿嫌弃:“跟你一比,显得我吃东西特没格调似的。”
唐清辰说:“不错。觉悟高了,懂得自我反省。”
他有什么可反省的?谁家吃豆浆油条不是这样?老姜将芥菜丝裹进油条,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又了灌一口豆浆。
过了片刻,他又撇嘴:“我怎么感觉跟你说了这件事儿,你一点都不高兴啊。显得我们叶先生像倒贴似的。”
唐清辰终于开了尊口:“是你劝他的,还是他自己想去。”
老姜转转眼珠:“我也确实劝了他好多遍……”
“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想去。”唐清辰一语中的,切中要害,说,“这事有什么可说的。他若参加,组委会和电视台高兴还来不及,哪还用事先打招呼?”
老姜说:“这不是想着怎么也算咱们自己人不是?而且这个竞赛也是你跑了好多趟F国极力促成的,哪能不跟你打声招呼!”
唐清辰说:“你要是真想感谢我,不如想想待会儿怎么替我说情。”
老姜咋舌:“啥?”他第一反应是,“我为啥要感谢你,我又没欠你啥!”说两不相欠也不恰当,但怎么说他和唐清辰一直以来都是互惠互利的,怎么让这小子一张嘴就成了他要谢谢他了!第二反应是,替谁说情?向谁说情?老姜一脑子糨糊,直到吃早餐上了唐清辰的车,他才茫茫然回过神:“见了容小姐,我要说什么啊?”
唐清辰瞥他。
老姜:“行行行,我明白了!替你多说好听话!”
这几年在外一向有司机开车,再不济也还有林隽,像这样和老姜一块儿出门,还是他开车的机会真是少之又少。可没办法,老姜那个车技唐清辰也亲眼见过,上一次他开一辆悍马,愣是把车子怼到安全带上,拖都拖不下来。
往事不堪回首,唐清辰看见老姜抽烟,降下车窗,伸了一只手过去:“给我一支。”
老姜惊得差点叼不住烟:“你不是戒了好些年了?”
唐清辰不说话,手一直伸着。
老姜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点燃,递到他指间。
唐清辰抽烟的样子和平时判若两人,皱着眉,抽得特别狠。连老姜这样的老烟枪看了都直摇头:“多少年没见你抽烟了,还是这个样儿。”
半晌,唐清辰才徐徐吐出一串烟圈,嗓音微涩:“不心烦抽什么烟。”
老姜“嗤”的一声笑了:“也对。富贵闲人哪用得着跟咱们似的,成天犯愁。”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乐了,“你说要是让别人听了这话,肯定觉得咱们特生在福中不知福吧!”
唐清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管别人说什么。”
老姜沉吟半晌,说:“我看你也挺喜欢容茵的,我这儿你都带她来了,家里那些事儿,也别总瞒着,该说就说。”
唐清辰没言声。
老姜缓缓地劝:“你不理会别人怎么说,可那些人有心无心的话,容小姐听了,心里难免有想法。就比如那位殷小姐的事儿,别看我不在唐氏上班,隔着这么老远,我都听说不止一次了。换了是我,我也气。”
唐清辰唇角微扬:“知道你醋劲儿大。”
老姜“嘶”了一声:“你这句话都要占点便宜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清早往郊区方向开,路上车少人少,趁着唐清辰转弯减速的空当,老姜也没那么讲究,径直往车窗外弹了弹烟灰,“你觉得女人醋劲儿不大,那还叫女人吗?再者说了,不吃醋,那还叫爱吗?”
唐清辰说:“从你嘴里说出这个字,也是新鲜事儿。”
老姜吐了口烟,顺带笑了,他已是年过不惑的人,平时看起来再斯文好看,这样笑的时候,眼角的纹路是骗不了人的:“怎么,我就不能说爱了?真要论起来,这件事上,你得管我叫声师父。”
唐清辰眼底漾着淡淡笑意,从善如流道:“那师父你说,为今之计,该怎么做?”
“得,冲着唐公子今天这声‘师父’,我也使出点拿手绝活。”
唐清辰仍然绷得挺均匀:“先说一句,别让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做不来。”
眼看车子拐过一个弯,已经能望见不远处的那片厂房,虽然没来过,但这块地方老姜并不陌生,知道已经快到了。他嘿嘿笑了一声:“也忒瞧不起你哥了不是。等着瞧。”
八月的清晨,应该算得上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天亮得早,阳光充足,气温还没白天那么高,连院子里的花草都透着一股子新鲜水灵劲儿。
这些天,容茵和小石已经渐渐摸索出了师徒相处的默契。这个时间小石在里面看着烤箱,顺便准备好待会儿要用的托盘和纸盒。容茵则拿着喷壶在院子里浇浇水,发发呆。
这株忍冬是怎么来的,不用问小石,容茵自己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上一次她从这儿离开时,院子这一隅还空荡荡的。而那之后没几天,她在君渡酒店的后花园认识了忍冬,唐清辰告诉林隽,林隽再告诉小石,忍冬……就移来了这个小院。
一株植物上有两种颜色的花儿,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是一件十分神奇的事。大概是这一天容茵在忍冬面前发呆得实在太久,小石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说:“容小姐,过段时间,那个可以摘下来晒干泡茶。”
“真的吗?”容茵回过神,看向小石,“你知道得真多。”
“会有点儿苦,味道很清香,清热解毒的。”
“我知道它的功效,只是一直以为这东 西只能用在药里,没想到还能直接泡水喝。”
“它还有个名字。”小石踟蹰片刻,还是说了,“叫鸳鸯藤。”
容茵愣了愣,明知道现在这株花已经代表不了什么,可还是耳根一热。
唐清辰那天只说了它叫金银花和忍冬,却没说这个名字,他也知道吗?
“好久不见,茵小姐比从前更美了。”
容茵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转过身,帕维尔站在院子门口,双手朝她伸出怀抱:“你站在那儿的样子美得像一幅画。茵,不和我来一个拥抱吗?”
不单是容茵,连小石的神情都在一瞬间变得警惕。
帕维尔露出一个伤感的表情,指了指面前的木门:“那边那位帅哥,方便过来帮我开个门吗?”
小石的眉眼透出抗拒,可还是看向容茵。
容茵放下喷壶,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小石,帮帕维尔先生开门。”
一进院子门,帕维尔夸张地抽了抽鼻子:“你们在烤蛋糕?闻起来可真香!”他看向小石,“能给客人来一份吗?顺便再帮我倒一杯柠檬气泡水,谢谢。”
小石脸色看起来硬邦邦的:“客人需要先付钱。”
容茵打断他:“只有白开水,小石,倒一杯给他。”她看向小石,投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你进去忙吧,待会儿该来取货了。有事我会喊你。”
小石送了一趟水过来,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像在判断帕维尔会不会有什么失礼的举动,而后才心事重重地进了甜品屋,却始终敞开着房门。
容茵将小石的每一个举动都看在眼里,感动的同时又觉得这小孩实在可爱,眉眼间的阴霾不自觉间消散少许。
帕维尔像在等这个瞬间,立刻说:“茵,你这样穿真美。”
容茵穿了一条原色亚麻裙,方领,无袖,细细的带子系在腰畔,衬得她腰身纤细。大概是这段时间有了小石和帮手的缘故,不用她自己跑里跑外,晒太阳的时间也少了,她的肤色变白了一点,是健康的浅蜜色。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块芳华内敛的玉石,莹润却不耀目,只想让人捧在掌中好好把玩。
唯独看起来不大好的是,她比从前在君渡忙碌那段日子还要瘦,脸颊小了一圈,下巴更尖,眼睛也因此显得更大,连眉峰处的眉骨都更为凸显,细看不难发现她精神不济,明显透着憔悴。
帕维尔捏住水杯,手指轻轻摩挲着玻璃外壁:“不过你看起来过得并不开心。”
容茵蹙了蹙眉:“你今天登门,应该不是为专程恭维我的穿衣风格,或者探讨我的心情好坏吧。”
帕维尔笑了,阳光下他一头褐色的发和褐色的眸光华闪耀,相得益彰,眯起眼笑的样子看起来性感迷人极了:“才十多天不见,说话就这么见外了。”
容茵说:“你的所作所为,很难让我不对你见外。”
帕维尔盯着她笑得莫测:“怎么,你都离开唐氏了,还一心向着唐清辰?”
容茵歪了歪头,笑容清淡:“我倒是好奇,你和唐氏有什么仇?”
帕维尔耸了耸肩,整个人看其里松弛极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唐清辰是个很好的Boss,对待手底下人也很尊重。我对他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那你是为了钱?”容茵看着他的眼,似乎是想从他的神情变化中寻找蛛丝马迹,“是何钦、何佩两兄弟?”
“你还知道何钦?”帕维尔忍不住笑了,那样子像看到一个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觉得滑稽,眼神又透着爱怜,“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可爱的容茵,做美味的糕点,你是高手。可论起算计人心,你还是初段选手。”
容茵没有讲话。她一直以为孔月旋过敏的事和关键时刻帕维尔的倒戈都是何钦的手笔,她对唐氏的事了解不多,可看唐清辰和林隽、苏苏等人平时的行事,不像是会到处树敌的类型。除了同行竞争,容茵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人下这么大功夫对君渡不利。
隔着桌子,帕维尔忍不住摸了摸容茵的发顶:“这么漂亮的脸,可不应该用来为了男人的事发愁。”
容茵猛地向后躲开,她看着帕维尔:“还没请教,你今天来这儿到底是为什么。”
帕维尔勾着嘴角,边笑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信封,放在石桌:“既然你已经知道何钦,也用不着我费口舌多做介绍。”
容茵看清信封上打印的公司名和地址,觉得自己已经猜到帕维尔的用意:“还说你不是为了何氏办事?”
这里面十有八九是钱或者银行卡,她今天如果接受这笔钱,从前在唐氏时和帕维尔的关系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容茵自忖做事向来极有分寸,当着杜鹤的面嘴硬是一回事,可现在要她真和帕维尔同流合污,她就是无路可走也绝不会同意。
“Relax,茵,我话还没说完。”帕维尔见容茵对信封颇为抗拒,干脆帮她打开,抽出里面的邀请函,“你看清楚,这里面不是钱,我怎么会做对你不利的事呢?”
邀请函朝着她的方向掀开,容茵定睛,看清上面的字迹,她摇摇头:“我不会同意的。”
帕维尔看着她笑了:“我需要一个理由。”他露出极为无奈的神情,“没办法,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说的大概就是我现在的情形吧。我不劝你一定要答应,茵,但我带回你拒绝的这个结果的同时,也需要你给出一个足以说服对方的理由。”
“那几位宾客食用甜品过敏的事,是不是何氏授意你做的?酒窖和仓库被人损坏重要食材的事,是不是你做的?加入过敏食材的甜品故意打上我的名字,而你走之前,专程过去工作间见我一面,难道不是要让唐氏的人以为我和你们狼狈为奸?”容茵冷笑连连,“难道你们以为,我在君渡酒店混不下去,就要转而投靠何家?一个曾经为了离间我和合作公司不择手段的企业,凭什么让我心甘情愿为他卖命?我就是无路可走,从此不再涉足这个行业,也不会给何氏打工。你既然是代为转告,就转告得彻底一点,告诉他们死了这条心吧!”
容茵说完就起身,却被帕维尔紧追着拉住了手:“都说了是给他们一个理由,怎么又跟我生气了?”
容茵皱眉,她一向异性缘不错,却极厌恶这种故作熟稔的死缠烂打,她甩开帕维尔的手:“有事说事,没事请你滚蛋!”
“喔,喔!”帕维尔举起双手,以示清白,“对不起,是我犯了忌讳。我只是不想你就这么离开,茵,告诉我,你没生我的气。”
容茵气急了,朝他笑得冷冽:“哪怕从头到尾是何氏授意,你难道没当何家的狗?接连两次陷害我,让我走投无路,难道不是你做的?”
“如果我说不是我做的,你会相信吗?”帕维尔蹙着眉心,眉头压得低低的,“茵,我和何氏是有一些交易,但整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看事看人太单纯,听我的,如果你拒绝了何氏,也一定不要答应唐清辰的邀请,这趟浑水,你不要蹚!”
帕维尔极少露出这样正经的神情,而且他的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让容茵忍不住心头发寒……就在她发愣的关节,突然眼前一暗,帕维尔的吻就这么压了下来。
容茵想闪躲,却抵不过他的力气,过了足足好几秒钟,对她来说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等她挣脱开帕维尔的怀抱,小石也已经冲了过来,若不是她拦得及时,帕维尔又身手敏捷,那一拳肯定要打断他的鼻梁。
容茵反手狠狠抹了一把嘴唇,可那种仿佛被蚂蚁爬过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她眼眶泛起红色:“你逾界了,帕维尔。”
帕维尔微微一笑,在小石再次迈出步子之前倒退几步:“我知道我今天不受欢迎,对不起,害你不高兴了。我改天再来拜访。”走到门口时,他转身看容茵,“你如果拿我当过真正的朋友,就好好想一想我的话。有些事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我是算计了许多人,可从没算计过你。茵,祝你接下来的日子,每一天都有好心情。”
直到帕维尔走得不见人影,容茵紧紧绷着的肩背才放松下来,转头看到小石关切的眼神,又想起被帕维尔强吻那几秒钟,容茵只觉前所未有的难堪,一句话都没说就推门进去,快步跑上了阁楼。
距离小院不远的车子里,老姜好久都不敢大声喘一口气。
也真不能怪他功力不到家,他准备了一箩筐的主意办法,还有从各种角度哄容茵开怀的话,可谁知道他们来的时间点这么背!两个人停妥车,刚走到小院附近,就看到帕维尔递出信封的那一幕。
别说唐清辰,就是他看了这样的情景,也难免不多想。
后来容茵气鼓鼓地站起来就走,那个高鼻子的外国小帅哥先是牵紧小手,两人没说几句话,这小伙子又摁住容茵的后脑勺来了个激情四溢的热吻……其实老姜还挺想把整场戏看完的,奈何身边这位大爷不干了,几乎看到两人亲在一起的一瞬间就甩袖子走人。
“那个……”老姜咳了一声,“我觉着啊,此事必有蹊跷。”
唐清辰没说话,三秒后猛地一踩油门,车子一路笔直倒出细窄的小路。轮胎摩擦着路上的石子细沙,声响格外刺耳。其实这条路上是能倒过车来再开走的,可明显这位唐大少爷心情不爽到了极点,宁可这么折腾轮胎,也非不愿意把车倒好再开出去。
回到主干道,唐清辰沿着反方向开了很长一段路才拐过弯,朝着返城的方向风驰电掣驶去。
老姜开车手潮,坐车晕车,车子开出去没多远,就降下窗子想吐。
可唐清辰愣是目不斜视,一声不吭地把车子开进了城,直到遇上拥挤的车流才勉强降下速度。
老姜心知肚明,这是心里不爽到极点了,拿车子和他撒气呢。可谁让他一路过来打着包票到头却没把事办好呢!而且啊,能看到唐清辰这样的人吃一回瘪,怎么说也是人生一大乐事,晕一回车遭点罪,多大点事儿?
悍马倒车的声响很大,正在阁楼发呆的容茵听到了动静,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最近每天早晨起来她都会打开窗子换换空气,也是因为这个,才没让她错过这个声音……她抬起头,几乎是看清车型的一瞬间,就冲到窗边,看到的却是那辆悍马一路飞沙走石倒出去的情形。
车子她见唐清辰开过,距离隔得并不远,她甚至看清了驾驶座那个人的身影,还有他一闪而过紧绷的侧脸。
容茵扶着窗棱,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成串的眼泪滑落脸颊。
怪不得帕维尔突然凑过来要亲她,怪不得她的话说得那么重,他却笑得得意洋洋。她从不觉得帕维尔对自己有那方面的意思,虽然这家伙嘴巴花花得厉害,可从两人相识至今,他对自己也仅止于嘴上说说而已。要论暧昧,甚至比不上他和同部门的小芹还有其他几个女员工,更别提他和柯蔓栀之间那种暗涌的情愫。
可不知道帕维尔和唐清辰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偏偏要每次都挡在他们两人中间,从前在唐氏制造的那些麻烦是这样,这一次,又是这样。
容茵缓缓地靠着墙坐在了木地板上,抱着双膝无声地掉泪,本来就有那么多事混淆不清,中间还隔着汪老被她气得病倒……天知道唐清辰怎么想到今天来这儿找她,可又被他看到那一幕,她要怎么才能解释得清?或者说,经过今天帕维尔故意制造的这场事故,唐清辰还会想听她解释吗?
以他那么心高气傲的性格,从今往后,她想见他一面,恐怕都很难了吧。
容茵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脆弱的人,可自从认识了唐清辰,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也有那么多的眼泪。
这个世界上,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除了拖延时间和制造麻烦,只要冷静下来开动脑筋,甚至多吃些苦,任何困难都能挺过,任何难题都可以化解……这些是她从前的生活和处事观念,可直到最近她才发现,遇上感情的事,很多时候除了掉眼泪,她没有任何办法能去挽回和解决什么。
哭并不一定是弱者的体现,而是因为除了哭,人有时候什么都做不了。
整整一天,容茵都没下楼。
好在整套工作流程小石已经做熟,除了少卖一些容茵亲手做的蛋糕,也没有其他更多实际损失。
很晚的时候,小石一个人坐在厨房吃冷面,突然听到下楼的脚步声。他连忙站起身,手在围裙上搓了搓,一抬头,正对上容茵肿得如同两颗核桃的大眼。
小石看得傻眼,直到容茵开口说话,才回过神:“师父,您刚说什么?”
容茵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实在不体面,可当着小石的面,她也不在乎这些,她抽了抽鼻子,说:“我问,还有没有面,也给我来一碗。”
“有,有。”小石一边从冰箱的冷藏柜里拿出一碗冷面,一边开火烧水,“我做好了放在冰箱里,等我过一遍热水,就可以吃了。”虽然是夏天,但容茵毕竟是女孩子,从前他跟着上一个师父学做面的时候就学过,女孩子哪怕是夏天,也不能吃太冷的东西,尤其是冷面,吃进胃里很难消化,还容易落下病根,日后生理痛。
小石手脚麻利,很快将从冰箱拿出的冷面过了两遍热水,吃在嘴里温温的,不会太冷,也不会觉得夏天吃热得难受。面上浇了红辣椒汁和酸酸的番茄水,切得细细的黄瓜丝和更细小的姜丝,一碗吃下肚,容茵辣的嘴唇红肿,眼睛也红肿肿的,看起来如同一只受了气的兔子。
小石看得心酸,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烧了热水沏一壶花果茶,讷讷地递给容茵:“对不起师父,我做调料时只顾自己的口味,忘记你不太能吃辣。”
“没事,很好吃。”容茵嗓音沙哑,“以后晚上可以经常吃这个,又方便,又好吃。”
容茵是南方人,平时几乎不做饺子、面条一类的食物,师徒两人每天吃饭,哪怕做面,也总是吃容茵煮的意大利面。小石活得粗糙,对衣食住行几乎不挑剔,但他向来爱吃面,心里早就惦记上自己学的那一手面了。今天听说容茵喜欢吃,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动作麻利地收拾完碗筷,转身去库房挑了一个西瓜,准备给两人切点西瓜,当餐后水果。
切好西瓜,小石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发现已经晚上十点钟了。他端着西瓜走出厨房,发现二十分钟前泡好的那壶茶,容茵一点儿没喝。从前他刚来这儿上班时,记得容茵特别喜欢喝这个牌子的花果茶,常常一个人就喝光整壶。小石也尝过,味道不像市面上的普通花果茶那么甜,而是酸甜之中有股淡淡的花香,直到喝完茶,那种温柔的花香仍然萦绕口腔久久不散。
小石一声不吭地将茶水倒出来喝光,想了想,换了玻璃杯,从橱子里找出一只铁罐,沏了一杯新鲜的绿茶,连同西瓜一块儿端了过去。
等他走近,才发现容茵好像在做什么糕点。
这还是容茵从唐氏回来以后第一次做常规以外的糕点。小石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放下东西,悄悄地站在一旁观看。
台面上放着一盒巧克力豆,灶上的小锅里,浓稠的巧克力酱正咕嘟咕嘟冒着小泡泡,空气里那股浓醇的气息如同醇酒一般,让人莫名觉得温暖。小石虽然爱好做糕点,自己却不那么喜欢吃太甜味的东西,但他平时是个实打实的巧克力爱好者。看到容茵准备用巧克力做糕点,雀跃的心情如同那锅正在加热的巧克力酱,一点一点冒起了泡泡。
他注意到容茵正在捣弄一碗红红的浆果,旁边散落着几颗紫红色的车厘子,这个时节车厘子卖得少了,价格也高昂,除非是做甜品用,平时容茵和他是从来不吃的。碗里的浆果看起来比车厘子的颜色更红一些,应该还添加了一些别的东西,小石不禁懊悔自己刚刚来得太迟了,不然能从头看到容茵是如何创制这道甜品的。
他有预感,这道甜品绝不是哪本书上做过的,容茵的动作看起来行云流水,但在每一个步骤间,都会停下来思考一会儿。也就是说,这应该是容茵原创的一道甜点。
之前容茵去唐氏工作的那段日子,偶尔容茵也会发一些小视频和照片在朋友圈,其中那道“天涯客”尤其令他印象深刻。小石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武侠迷,当时光是看到这个名字的,都令他心旌摇曳。等看到小视频里那道甜品的真容,更是令他激动不已,原来甜品不仅仅是各色蛋糕、面包,或饼干这么简单,也不光是甜和更甜的分别,在容茵这样的人手里,与其说她创造的是甜品,不如说是艺术品更为恰当。
看到天涯客最终完整地呈现在眼前的样子,小石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一扇大门向自己敞开了。也是从那天起,他才真正坚定决心要跟着容茵一路学下去。
时钟上的分针一格一格地走过,等最后一步做完,容茵缓缓抬起头,发现小石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她面前那道成型的甜品,几乎入了神。
容茵一眼就看到放在不远处桌上的绿茶。她实在渴了,顾不得凉热端起来就喝,却在舌尖品尝到绿茶味道的瞬间,动作有了瞬间的迟滞。
小石后知后觉地发现容茵的眼圈又红了,不禁手足无措:“我刚沏茶的时候兑了一些凉水,我……我记得以前的师傅教过我,泡绿茶不能用太烫的水,会把叶子烫坏。师父,是水太烫了吗?”
容茵摇摇头,她将面前的盘子推过去:“尝尝味道。”
小石不敢相信,指了指自己:“我?”
“对啊,这儿除了我就是你,当然是你先尝。”
小石低下头,盯着盘子里那个巧克力颜色的心形蛋糕,摇了摇头:“我舍不得吃。”
“蛋糕做了就是给人吃的,你不趁新鲜吃掉,浪费的是甜品师的心意。”容茵递了一支甜品叉给他,“这个味道会有点儿奇怪,尝尝,你能不能接受。”
小石突然抬起头:“师父!”
容茵正在喝余下的半杯水,听到他这一声“师父”险些呛着:“又怎么了?”
“我觉得以后师父做的任何作品,不能就这么直接吃掉!”
容茵瞟了他一眼,难得有了一个笑模样:“那要怎么着,先供起来?”
小石说:“师父,咱们店铺最近生意这么火,店里虽然每天都有新品尝鲜和打折款,可现在用现金付款的顾客越来越少了,大家都用微信,最近经常有客人问我,有没有微信公众号可以关注,还有人问我有没有VIP卡。”说着,小石的眼睛越发晶亮,“我觉得我们可以做一个公众号,尤其是师父原创的糕点,一定要第一时间在公众号上发布出来,这样也算是有版权的了!而且客人也能第一时间知道甜品店的最新产品和活动!”
回国后,容茵也留意到了国内手机软件和公众号的飞速发展,甚至连大医院的挂号都可以通过公众号进行,这一点还是后来和聂子期聊天才知道的。最开始她连一些付款软件都玩不转,但真正上手了,自然也就切身感受到其中的便利。她也不是没有关注过公众号,但她回国时间不长,一天之中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经营店铺和创制甜品上,几乎没有时间去过多留意和“甜度”同类型的店铺这方面的发展。她不禁有点儿迟疑:“咱们这么小的店铺,能行吗?”
小石说:“当然能行,咱们就从今天这款甜品开始。”小石拿出手机,又将甜品店内的灯全部打开,接连拍了好几张照片,但都不满意,他抬起头看容茵:“师父,咱们家有专业的照相机吗?”
容茵说:“我去楼上拿。”
等她找到相机下楼,发现小石已经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在申请公众号了。容茵只能自己对着甜品盘拍照片。冷不防身后小石突然问了一句:“师父,您想好这道甜品叫什么名儿了吗?”
容茵刚摁下快门,听到小石这个问题,站直了身体,说了一句:“Bittersweet,中文名叫……苦甜交织。”
小石走过来,将容茵拍摄的几张照片翻看一遍,从他的神情来看似乎颇为满意。他说:“师父,公众号我已经申请了,但系统审核还要几天时间。你要不要注册一个微博玩玩?”
“微博?”容茵有点儿迟疑,在国外时她也玩过脸书和Twitter,不过她的朋友都是能在现实中经常见到的,而她本身的性格也不是喜欢在网络上展现各种日常,因此注册之后没多久账号也任其长草,最后干脆完全荒废了。
小石推着她到电脑前:“你注册一个玩玩。现在尤其像你这种有一技傍身的人,在社交媒体上可火了。”
容茵经不住他缠,只能打开网页按照流程注册账号。
另一边,小石喝了半杯矿泉水,直到嘴巴里没有什么特殊味道了,这才郑重其事地拿起甜品叉,切开了面前巧克力色的心形蛋糕。
蛋糕只有普通女孩子巴掌大小,甜品叉从上至下切开的瞬间,里面流出些微紫红色的液体,这个配色和设计看起来很有几分时下年轻人偏好的哥特式风格。小石叉起一块送入口中,蛋糕最外层是非常薄而且脆的巧克力外皮,内里的蛋糕层的口感湿润且扎实,却不像一般的巧克力蛋糕那么甜腻,相反,容茵明显选取了可可含量极高的黑巧克力,吃起来不仅不甜,甚至能尝出明显的苦味。但真正的黑巧克力爱好者是绝不会抗拒这种苦味的,这种苦明显蕴含着极为浓醇的可可香,而舌尖沾上的紫红色汁液,则带着莓果和车厘子的酸甜。
这不是一款一般意义上的甜食爱好者会喜欢的蛋糕。
吃了一口之后,小石敏锐地觉察到,这绝对是一款大多数成年人尝了一口就无法拒绝的蛋糕。
巧克力的丝滑苦醇和微微焦香,莓果内馅的酸甜微涩,让这款蛋糕的口感和口味都丰富到了极致,酸、甜、苦、涩、香,多层口感层层递进,吃完小小一块心形蛋糕,仿佛也完成了一场对自己内心的自问自答。容茵创作的这款蛋糕,并没有想着去讨好哪一类人,而是在寻找同类,因为它足够特立独行,也因为它通过自己的味道代替甜品师诉说了千言万语。
当你读懂了生活,便会喜欢这款蛋糕的味道。
吃完蛋糕,小石又喝了口水,然后他抬起头,朝容茵龇牙一笑:“师父,我觉得您还是现在在微博发一下这款蛋糕吧。我真的等不及想看咱们那些老顾客尝了这款蛋糕之后的反应了!”
容茵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注册好微博账号,听到小石这样说只觉得眼前一黑:“我觉得我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
小石说:“咱们这就叫打铁趁热!我去再给您添一杯茶!”不多时,他捧着杯子回来,站在容茵身边,一边瞄着屏幕上的信息,一边飞快地在手机上操作着什么。
容茵刚把微博字体和颜色设置成自己喜欢的样式,又用手机下载了客户端登录,紧接着就发现了问题:“是有谁给我买水军了吗?怎么突然涨了这么多粉丝……”
小石蹲在旁边嘿嘿地笑。
容茵怒极,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有钱不花在正路上!我又不是什么微博大号,哪用得着买这个!”
可紧跟着,一条接一条的微博私信就把她震晕了。
小石在一边特别有成就感地说:“咱们家的老顾客就是热情啊!我刚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这么快就有人加你粉丝还私信你了!”
“什么微信群?”
小石无辜脸:“就是你不在的时候,好多顾客成天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后来我看大家都挺热情的,就加了他们微信,把大家都拉到一个群里。这样有什么优惠和新品上市的消息也好及时通知大家。后来好多顾客都直接私信红包给我,让我把他们需要的东西提前打包好留着,省得来得晚抢光了。”
容茵咬牙,怪不得最近几天这小子总是莫名其妙地开始打包东西,她一直以为是哪个顾客打电话预订,而她忙里忙外一时没听到。想不到他更绝,直接依靠微信红包就把当天的蛋糕面包全都包销出去了。
小石像一只大狗似的蹲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她的手机屏幕,又戳戳她的手腕:“师父,好像有好多人给你私信,这是好兆头!你要不要先发几张图片试试水?”
试水?容茵沉思片刻,把照片从相机倒入手机,和小石商量着选了最好看的3张出来,配上一句话,一起发了上去。
小石早就在那刷着微博等更新,又点了一次刷新,就见一条带照片的微博赫然出现在屏幕最上方。
“Bittersweet,明天的新款,只做给懂的人尝。”
小石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容茵被他笑得脸都红了:“怎么了,是不是特别土?”
小石笑着说:“没,就……还挺是师父你的风格的,非常文艺,非常有味道。”
容茵被他说得更加不好意思了,破天荒连厨房都没收拾就上了楼。可等她一个人躺在卧室的小床上,听着手机是不是传来的声响,她又忍不住拿起手机逐条去翻看那些评论。
有的评论语气特别活泼:“啊啊啊啊啊!女神这个蛋糕风格很另类,很不像你啊!不过我还是特别喜欢!”
还有说的特别平实的:“看起来还不错。明天新款有折扣?”
还有一看就知道是谁发的:“新款蛋糕九折限二十份,先到先得,我已经代替大家尝过了,非常特别,非常好吃!”
这除了小石还能是谁?有意思的是小石的用户名,Knight-S,头像是一幅夜景,看起来像从什么图片截下的一角。
容茵突然发现,小石这个家伙看着敦厚,有着同龄人不具备的老成持重,乍一看和那些普普通通来平城讨生活的年轻人没什么分别。可随着对他的了解越多,越发现这些其实都是表象。他话不多,做饭有一手,熟谙许多生活技能。他穿着朴素,却并不像缺钱的样子,他在人际交往上别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而且人脉远比容茵一开始以为的要广。简而言之,小石这个孩子,年纪轻轻,来历可不简单。
可是容茵并不是初出江湖的傻白甜少女,她本身就不是对别人隐私好奇心旺盛的人,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也越发懂得去尊重和体谅每个人的为难之处。不论小石是什么出身和来历,怎么认识的林隽,又为什么阴差阳错地来到她这儿,最后还那么坚决地拜她当师父,她看出小石待她的心意是真诚的,想好好地学做甜品的心思也是真实的,这些对她而言就足够了。
翻着微博发着呆,冷不防刷出来一条评论:“看起来是有点儿难过的甜品,吃起来也会很难过吗?”
评论人的ID很古典:“满座衣冠胜雪。”个签更有意思,是一句诗:“满座衣冠犹胜雪,更无一人是知音。”
容茵愣了一下,嘴角微微弯起,回复道:“吃起来大概会让人觉得释然吧。”
隔了约莫一分钟,对方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并说:“好期待。”
容茵突然觉得有点儿搞笑,看对方回复的内容,应该并不知道在网络上微笑的表情并不是现实中礼貌的微笑,而是有点儿嘲讽的意思。这么说来,对方应该年纪有点儿大?或者不太经常上网?
直到迷迷糊糊睡着之际,容茵突然想明白,小石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又是注册公众号,又是让她开微博,其实是想帮她转移注意力,不要那么难过?
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容,好像还挺成功的。
想到第二天客人尝到新蛋糕的反馈,以及微博上即将可能会有的留言,竟然也会期待第二天再快点到来。
这好像是从唐氏回来以后……第一个这么放松地睡过去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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