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下
5
月光清如水。
李先埈没有对清明的月色多给予一分欣赏。按古籍书店老板托仆人顺石带给自己的留言,他来到了一处酒馆的雅间。
这类喧闹玩乐的场所是李先埈一向避而远之的,今天此行也不是要与人喝酒行乐。李先埈素来勤奋好学,遍读家中所有诸子典籍后,也会寻找其他的相关论著来阅读思考。城中一家古籍书店是李先埈除了学堂外最常光顾的地方,经常能在那里找到一些少人问津的古书或国内不常见的学术书籍。朝鲜尊奉朱子学说,崇尚理学思想,从清国带来的相关书籍多如牛毛,但很少有与之相对应的心学学说的著作。李先埈认为知己知彼,不同的意见之间融会贯通,采众家之所长,才能更好地理解程朱理学的思想。他想找全套的《王文成公全书》八卷,研究一下王阳明的学说。但是连那家古籍书店也没有,老板说会帮他留意,有消息就会通知。今日通过顺石告诉他,有一家主人不但有李先埈想找的书,还有更多关于心学的著作,愿意无偿转让,条件是要考察他是否配得上这套珍贵的书籍。
这位主人定是极为风雅的读书人。李先埈想,理所当然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更有诚意,因此只身一人来赴约,没有让顺石跟来。
已经有人等候在那里。
一位女子背对着他席地坐着,身旁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好奇地向李先埈张望。
“是李先埈公子吗?”男子问道。
“正是在下。”李先埈点头,随着男子的示意而盘腿坐下。
“小姐,看来您要等的人已经来了。”青年男子向那位女子的背影提醒。
女子慢慢转过身来,一把素雅的绢扇遮住了眼睛一下的脸部。
李先埈没想到会有女子,有些尴尬,微微低着头,没仔细看女子的脸,因而也没看到女子将他上下打量的目光。
“请问,……”李先埈迟疑地开口,“是你们有《王文成公全书》吗?”
女子并未发话,看看旁边的男子。
青年男子会意,回答道,“不是我,是这位小姐有那套书。因为即将要搬迁至别处,家中许多书籍带不走,想转让给懂得珍惜的士子,所以才约您到这个地方见面,请别见怪。”
李先埈点点头,这才看向女子。看眉眼,应该是异常美丽的女人,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多谢小姐美意,请问如何称呼?”
依旧是那位男子代替她回答,“她是具容春。我是金允植。”
为什么不说话呢?李先埈兀自奇怪。男子接下来的话很快解除了他的疑虑。
“这位小姐小时候生了一场病,之后就不能说话了。由我来替她向你对话。”
女子缓缓放下绢扇,向李先埈微笑了一下。
李先埈心头一悸,这么漂亮的姑娘,却是个哑巴,内心大为痛惜。
金允植发问,“容春小姐想问你,王文成公的心学理论与朱子学说大相径庭,国内对其也多是批判之声。你是左相之子,理当好好研习程朱理学,为何你想研究这个呢?”
“正因为我想更好地研习朱子学说,才要弄明白与之对立的是什么,我们所批判的心学是什么。”李先埈正色道。
“然后呢,继续学你的朱子之理,批判王阳明的心说?”金允植追问。
“非此即彼,容不下其他学说并非朱子的本意。宋朝时朱公与象山先生陆九渊‘鹅湖会’辩论争执,虽理念不同,却愈发明白各自所坚持的东西,相互之间也非常尊重欣赏。”李先埈侃侃而谈。“学生只想多明白些世间的道理,并不妄图以自身的浅陋学识去做评判道理的尺度。”
金允植看着李先埈的目光有了些许敬意。
女子就着桌上摊开的纸笔,写了句话,“这是你真心所想?”
李先埈点头。
女子的眉目间闪过一丝兴味,看在李先埈眼里怎么都有点不好的预感。
“你是老论首领的儿子,将来必定出仕拜官,那时你还会按照这样的想法去实践吗?还是,如此的想法仅限于纸上的学问而已?”
能够将话题不动声色地转到自己对朝政的看法上,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这个女子非同凡响。李先埈望着具容春笑意盈然的面容,非但感觉不到一丝恶意,反而直觉那双明亮的眼睛中含义颇深。
李先埈心怀坦荡,对方虽是女子,既然是难得的有见地,自己若敷衍几句就怠慢了对方赠书的一片心意,也不符合自己的做人原则。
沉默了一下,当下正襟危坐,李先埈郑重道,“如果不是知行合一,做学问就没有意义了。英祖以来所奉行的荡平之策,当今主上依然遵循。学术上尚且要消除偏见百家争鸣才能各自发展繁荣,朝廷当中也必定要平息党争百官精诚团结,方能使国家兴盛昌明。为了能够追随主上的荡平之策将国家引导向正确的道路,我可以不惜牺牲性命。这是我对将来的自己,所许下的期望。”
6
“什么,你不是那小姐的随从?”
回家的路上,李先埈与金允植对话后得知了一些情况,大吃一惊。
具容春对李先埈的表现很满意,不但免费转让了全套的《王文成公全书》,还附赠了一部《象山先生文集》,这些都是研究心学的必读之作。李先埈受宠若惊,知晓这些书籍的价值,坚持要付些书资,见他诚意可嘉,金允植似是受了句容春示意开玩笑地要求他赋诗词一首,以做留念。李先埈心中感谢她的慷慨,欣赏她无形中透出的灵气才华,惋惜她不能说话,而且这个要求也没用违背自己的原则,因此有些为难的情绪下也应承下来了。回家时,具容春让金允植帮忙背着厚厚数卷书送李先埈回去。途中,李先埈与金允植就聊了起来。
“我也是前几天才跟这小姐认识的,那个,她当时被几个地痞无赖缠住,我就上去帮忙,……其实也不能说帮忙,就是举手之劳拉着她躲到一处没人的院子里。她知道我以帮人代笔抄写文章为生、偶尔也做做零工后,就说有合适的工作再找我。于是今天雇我做个帮手。”金允植说了下与那位小姐认识的经过,眼里满是爱慕的神彩,“这位小姐心肠真好,给的佣金也多,还免费赠书给士子。她看的书恐怕很多儒生都比不上,如果不是女儿身,说不定就去了成均馆。”
“以写文章为生,那你也是个读书人吧,你倒是可以努力考上成均馆啊。”
李先埈此话一出,金允植当即变了脸色,冷冷道,“朝鲜八道都被你们老论一手遮天了,我考进去也没什么意思,如果要变得像那些老论的庸官一样为官一方祸害一地,我宁愿做盗贼也不去参加科考。”
金允植本想丢下书就走,但是已经收取了佣金,如果这样丢下顾客就跑,对不起的人是那位美丽善良的小姐具容春。于是不再发一言,默默地抱着书走。他个子不高,由于长期有点营养不良身体瘦弱,那么多书又重,路走多了难免有点吃力。
“我来拿些吧。”李先埈被他无端数落,不仅没有发飙,反而帮着他分担。这些指责对李先埈来说算是轻的了,出门在外他经常听见别人对老论、对父亲的议论。可像眼前这位瘦弱的男子那样当着他的面直接责骂老论的,还是第一个,他压根没生气,内心暗暗赞赏其勇敢率直。身为谁的儿子,是不能选择的一件事。与其在这些无谓的口角上争执,不如以行动证明自己,这是李先埈的作风。不求所有的人一开始就理解,他只要坚持他认为对的事情就行了。
金允植看着这位大少爷主动抱了一大半书在怀里,先前的愤懑顿消,并且觉得脸红。老论派那些官员做错了什么,并不是李先埈的过错。自己的迁怒实在太小家子气了。
“对不起。”金允植喃喃道。
“你没说错什么。如果真的对现实如此不满的话,那就拿出勇气来改变吧。”李先埈对他笑笑。
金允植才发现月光的照耀下,微笑的李先埈是如此英俊。
7
李先埈回到家,书桌前厚厚的一摞书册,拿起一本想完成今日计划内的功课。文字在眼前掠过,想着的却是今天遇见的人。
貌美智慧的神秘女子具容春,率真善良的寒门子弟金允植,两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李先埈分神回想起方才的经历。
“你希望国家和百姓走上什么样的正道,像你一样么?”听完李先埈郑重的回答之后好一会儿,具容春脸上的笑意依旧,伸手在铺好的纸上又问道。
李先埈刚要说话,具容春摆摆手,握着毛笔蘸了墨继续写。李先埈见她写字的姿态气度,无不赏心悦目。联想到对方的残疾,怜惜的心意更重。
“公子不用这么快回答。有些问题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内心真正的答案。阅历这种东西,不是单纯的书本所能给予的。不过只要公子能保持这种宽容自省的胸怀,相信未来的你至少会努力寻找你和你想要奉献的对象都认同的正道。”
李先埈才识过人,毕竟年少气盛,看这女子也不比自己大多少,竟好似兄姐教育弟妹一样对自己告诫,本想辩驳,转念又知她所说的大有深意,兴起了探讨的念头,“你是说,我所想的正道并非是别人都认可的道路?”
具容春低头又写了一句,“你了解这个国家么?你真正了解自己的家庭么?不是首先要能够认识活生生的东西,才谈得上改变吗?”
李先埈一怔,他很少考虑这个问题。自懂事起,他被灌输的就是那些圣贤书上的道理,毫无疑义地奉为真理,他所认识的祖国,所认识的朝鲜,更多的是文字描述中的那个国家。自己的家庭如果自己不了解,谁又能了解?可是,李先埈皱眉,他忽然说不出来自己的父亲除了处理朝政、检查自己的功课外,与同僚在一起时想的是什么,要做的事是什么。他更说不出自己的母亲每天亲自给自己煎熬的汤水,小心做的那些点心是如何弄出来的。
见李先埈低首细想,女子笑而不语,看看身旁的凝神专注于他们对话的金允植。
金允植恍然点头,赶紧咳嗽一声,“李公子,时间不早了,小姐对你的态度很满意,这些书就请您全部收下吧,权当作同是爱书之人的小小心意吧。”
李先埈弯腰表示谢意。目光一扫,看见还有一部《象山先生文集》,正是他遍寻不获的陆九渊相关的论述,听闻此书在清国境内都很难寻找。李先埈惊喜之下,也不知如何才能表达自己的欣喜感谢之情。坚持要留些书资,或者是别的自己能够为具容春帮得上忙的事。
“既然如此,不如为小姐写一首诗词如何?”金允植替具容春开口问。
“诗词?”李先埈愕然。
“嗯?难道公子从未写过?”金允植清清嗓子,“朱子先生也常常以诗词抒发情怀,视为人生情趣。李公子就从未想过学学朱子的这一点?”
女子抬眼瞧了瞧李先埈发窘的模样,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容颜清绝,嫣红润泽的唇微微开启像要说出什么悦耳的话来。
李先埈蓦然想起一首词牌名,点绛唇。
“原来李先埈也有不会写的文章吗?既是你执意要求,小姐只要求你写一首情诗,君子应当守信,你说是吧?”金允植催逼道。
“情诗?”李先埈更发懵了,低头诚实地说,“不是我想言而无信,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去写,在下从未有过那种心情,不能理解的感情又如何能抒发表达呢?”
“不能理解热恋的心情吗?”金允植与具容春互望了一眼,马上说,“那就想想你自己,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热忱地向往着美好的未来,期盼着国家和百姓走上你所谓的正道,那你就应该能理解,如同爱慕着心爱的女子那般急切地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的心情。”
李先埈听后静静沉思了一会儿,片刻工夫按照点绛唇的词牌格式挥毫写就一首词。
金允植赞叹不已。
“为什么没有参加小科考?”具容春看着诗词,毫不吝啬欣赏之意,忍不住又提笔发问。
“觉得自己尚未够资格,还需要再历练学习。”
“希望你能尽快去成均馆,也好早日实现你的期望。”具容春意味深长地写下对李先埈的祝福。
临走之时李先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她仍端坐着,轻纱头巾放下来,遮住了脸。
油灯快燃尽了,呲一声响令李先埈回过神来。再想到自己匆匆写就的诗词,乍然一惊,那句“春将暮,共君饮雨,莫愁谢娘去。”是否唐突了佳人?
灯影摇啊摇,李先埈想自己脸上没来由的发烫只是自己离灯火靠得太近罢了。
(注:我自然不懂诗词,平仄意境什么的完全没讲究,请勿认真追究。就为了憋那一句词还死了我很多脑细胞,也不知道古代朝鲜文人写诗词是不是像中国文人那么严格按照韵律来。写得烂是我的水平,不怪佳郎。)
8
同样的月光下,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心情。
通往成均馆的必经之路。
恢复了男装打扮的具容夏拿着有李先埈亲笔题词的白纸,看了又看。李先埈不近人情的传闻他自然早从一些闺阁女子那里听说了,早想会会这位传说中的大才子见识见识了。李先埈经常光顾的那家古籍书店正好是具容夏家中出租的诸多商铺之一,稍微打听下,这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好巧不巧赶上掌议出了这种新榜礼的任务,这种“运气”让具容夏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从貂蝉那里出来的时候,她提醒自己具容夏相比普通姑娘家个子太高了,为了不让李先埈看出不妥来,会面时只好老老实实端坐着,这让在成均馆都坐没坐相惯了的具容夏好生难熬。
“谢娘可不只是梦中情人的意思,也可以象征着自己的愿望,理想,梦想。这个李先埈也不像是不知道这点的样子,可是诗词里故意忽略了呢。说自己只想找到志同道合可以为理想共患难的朋友,男女之情不在自己的考虑内。莫愁谢娘去,哈,这算什么情诗?这家伙对自己未来的期望如此热烈,倒真的比得上热恋中的男子。”
“三更快到了,你这家伙还在磨蹭什么?新榜礼任务完成了?”桀骜突然拦住了慢悠悠走着的具容夏。
具容夏没管他的问话,只是围着他绕了几圈,“桀骜,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回来?”
桀骜不自在地哼了声,“谁等你了?我,只是,只是顺便经过。”
具容夏一副“你继续编吧”的样子,“喔。”
“你嘴上是什么东西?”桀骜直接动手去抹具容夏嘴上的一抹红印。指腹碰触到柔软的红唇,桀骜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家伙的脸庞秀丽得不像话。
两人俱是一愣。
具容夏明白大概是自己没有擦干净扮作女人时染的一点唇红。舔了舔双唇,粉嫩的色泽更加明显。
桀骜缩回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不自在起来。转移着注意力,又近身嗅到了具容夏身上传来的脂粉的味道。气哼哼道,“是牡丹阁的女人们给你留下的印记吧?”
具容夏知道他误会了,并不加以辩驳,煞有其事地笑了。
桀骜决定不理这家伙,取了他手上的纸来看,“这就是李先埈的诗词?”
“写得不错吧。寓情于理,”具容夏评论道,“是个能让人莫名其妙喜欢的家伙呢。”
“老论小子写的东西,我可没兴趣。”桀骜收起纸张,口气倨傲。
“每个人朝思暮想的东西都不一样,掌议要掌握绝对的权力,李先埈要做治国名臣,金允植想要维持生计,桀骜,你要的,是什么呢?”具容夏靠近他,正对住桀骜的眼睛。
那双清澈的眼眸靠得太近,仿佛能轻易看穿所有的伪装。
桀骜的脑中闪过了很多东西,出现最多的那些悲伤的永生难忘的画面。他想要做什么呢?明明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徒劳的努力,想要实现的愿望是那么遥不可及。视为人生目标的兄长被谋杀却无法伸冤的痛苦又有谁能了解?
脸色沉下来,桀骜反问,“那你要的是什么,具容夏?”
“我要的是,你——”具容夏答得很快,偏头凑到桀骜的耳边,心跳声听得格外清晰,“桀骜永远做我的知己啊。”
桀骜莫名有种松开气又些许失落的感觉。刚才的心跳一下子跳得很快。具容夏身上不知哪来的浓艳的香气让他觉得微微的眩晕。“赶快回去,时间到了!”桀骜想甩开这种陌生的感觉,没好气地把纸往具容夏头上一丢,自顾自地向前走。
接住丢来的东西,具容夏望着前面桀骜的背影,表情沉静,转瞬又换了副开心的笑容,走快几步跟上桀骜,把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对方别扭地要挣开,动了动也就由着具容夏的性子来了。
月色下,两个家伙牵扯着往前走,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纠缠不清,成为彼此的依靠。
时间还很多啊,桀骜,我会陪着你一起,等那些看不见的伤口渐渐好起来,等到你的心中不再流血的那天。
我唯一认定的知己。
(第二章完)
(https://www.mangg.com/id15187/8194812.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