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流浪猫一直被展羽随身带着。展羽担心它乱跑,迷路了回不来,所以去哪里都把它揣在衣服里,也就一直带着它到了简骋家。
到了简骋家门外,小猫从展羽的外套里探出脑袋,瞄了一声。
听到这声猫叫,简骋才发现展羽衣服里藏了只猫,他瞥了猫一眼,按着密码问:“哪来的猫?”
展羽道:“公园里捡的。”
简骋推开门,自己先走了进去,从鞋柜里拿了双拖鞋扔到展羽脚边。展羽蹲下来换鞋,小猫从他怀里跳出来,踩着地板走到简骋面前。
简骋正在解大衣扣子,垂下眼睛睨了它一眼,道:“和你一样脏。”他脱掉大衣扔到沙发上,指了指浴室,“去洗个澡。”
说完,他走进卧室,关上了房门。
展羽看了看被他关上的卧室门,然后扯起外套领子闻了闻,闻到了劣质的皮革味和汽油味。他连续好些天吃住在车里,身上当然少不了车里的异味。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但是简骋不习惯,简骋家里弥漫着的玫瑰香薰的芬芳和他身上的异味互相冲撞,使得他身上的味道更难闻了。
他蹲下来捉住在地上踱步的小猫,认真地对它说:“他不喜欢猫,你乖乖的,不要乱跑。”
小猫像是听懂了,轻轻瞄了一声。
展羽拍拍它脑袋,起身去了浴室。
几分钟后,简骋换了身家居服,拿着一套给展羽准备的衣服走到浴室门外,敲了敲磨砂玻璃门,道:“衣服在门口。”
展羽在沙沙水声中拔高声音应了一声。
简骋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拉开茶几一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手枪,一根消音器,一盒子弹。他把弹夹从枪柄里抽出来,拿起子弹一颗颗填入弹夹。他装子弹的时候,小猫跳到茶几上,面朝着他蹲下了。
简骋没理它,填完子弹把弹夹装好,又把消音器接在枪管上,枪口一转,对准了小猫的脑袋。他握着枪,视线沿着笔直的枪管落在它额头,注视着它那双蓝阴阴的眼睛......他很突兀地勾起唇角笑了笑,把枪放在身边,拽过一只抱枕盖住了。他身体往后一仰,倒进沙发背里,翘着腿看着浴室的玻璃门。灰色的磨砂玻璃门内部蒙了厚重的一层水雾,水雾凝结成水滴往下流,留下一条条蜿蜒的水渍,那些水珠奔逐而行,偶有交融,又很快分开了,最终还是背道而驰相去甚远......
门铃响了,简骋去开门,楼下快餐店的店员上来送餐,他谢过店员关上了门。把披萨搁在餐桌上,从冰箱里拿出一壶橙汁,倒了两杯橙汁摆上两幅刀叉。
他这边刚布好餐桌,浴室门就开了,展羽穿着他准备的家居服走了出来。简骋转过头盯着他看了片刻,道:“洗手台上有吹风机。”
展羽没吹头发,只随便擦了几下,他的头发已经留的很长了,自来卷堆在颈窝里,发梢的水珠很快把他衣服领口濡湿了。他穿的是简骋的衣服,简单的长袖和长裤,简骋的衣服对他来说偏大,袖子被他挽了两下,裤管也没过脚背。他低着头把不小心滴到胸前衣襟上的水珠胡乱抹匀,道:“我不想吹头发。”
他的嗓音沉闷嘶哑,刻意低声说话,就很难让人听清他在说什么。简骋没有听清,但不怎么在意,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
展羽便坐下了。简骋买了两盒披萨,他切了一块放进展羽的盘子里。展羽说了声谢谢,把披萨上的鸡肉一块块挑出来,放在桌子上等它们晾凉,留着喂猫。
小猫闻到了香味,蹲在展羽脚边仰着头看着他,等不及了,就跳到展羽腿上,两只前爪扒住桌沿,嗅着桌上的鸡肉。展羽知道简骋爱干净,也知道简骋讨厌小动物,担心小猫扒桌子的行为会引来简骋的反感,连忙把猫按到自己腿上,把鸡肉放在手心儿里喂它吃。
不过简骋并没有注意到对面一人一猫的小动作,他的手机一直响,不停收到微信消息。他拿着手机回复消息,不时腾出手吃口披萨喝口果汁,分不住多余的目光留给对面的人和猫。
餐厅里很安静,展羽和猫安静的像是不存在,没发出多余的声音,仅有简骋偶尔拿放刀叉和杯子发出的声响。手机进来一通电话,简骋接通电话,终于解放双眼看着对面的展羽,才看到展羽把披萨上的肉全挑出来喂猫。他和电话那头的人寒暄着,起身走到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盒三文鱼罐头,回到餐厅坐下,把罐头和开罐器放在展羽手边。展羽看看他, 把罐头打开放在地上,小猫跟着跳了下去。
和简骋通话的人很啰嗦,简骋一脸不耐烦地听着手机,拿起叉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盘子,不时抬眼看看展羽。展羽在很专注的吃披萨,不知道简骋在看着他,简骋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好一会儿,慢慢往下滑,看到了他脖子右侧那道刀疤......
“我现在没时间和你面谈,你明天去我办公室找我,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简骋说完就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桌上,端起杯子喝了口橙汁。
展羽似乎很饿,一直在埋头吃东西,一张披萨被他一个人吃了大半,盒子里只剩下两块。简骋把另一盒披萨也打开,推到展羽面前,道:“不够还有。”
其实展羽已经饱了,之所以一直吃,是因为除了吃东西之外无事可做。而且他很清楚这顿饭吃完之后,他将面临什么,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但是等待着他的终会来,他把嘴里的食物咽干净了,才抬起头看着简骋,道:“我吃饱了。”
简骋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放在桌上,撕开烟盒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点着了。展羽看着他娴熟的动作:“你以前不抽烟。”
他以前的确不抽烟,还很讨厌别人身上的烟味,说那些抽烟的人的胸腔是垃圾桶。其实他现在也不常抽,只有烦得狠了,累得狠了,压力过大的时候才抽一根,只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没有成瘾。
简骋吐出一口烟,在缭绕的白色烟雾中笑了笑,道:“六年时间很漫长,足以发生很多事,也足以让很多人发生改变。”
展羽看着他,此时心中才涌起久别重逢的况味和忧郁,简骋的确变了很多,还是他熟悉的那张脸,但是细微之处的改变让他显得大不一样了。比如他的眼窝更深了,两颊凹痩了很多,鼻梁更统直,下巴那颗痣也不见了,左耳耳垂冒出来一颗。展羽心想,或许是自己记错了,那颗痣本就长在他左耳,不在下颚。六年没见,简骋的脸已经在他心里变得模糊,奇怪的是他至今还记得六年前某个无关紧要的人的脸,却对简骋的记忆产生了差错。他几乎每天都会想起来的人,反倒遗忘的最快。
简骋问他:“你去哪儿了?”
展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很多地方,多到我都记不清了。”
简骋笑:“在逃命还是在流浪?”
展羽:“有差别吗?”
简骋定定地看着他,道:“也对,没有差别。”
他在杯子边沿磕了磕烟灰,一截烟灰掉进果汁里,发出呲的一声。又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像是陡然间没了耐心,不等展羽回答,紧接着又问,“回来干什么?”
展羽还是没来得及说话,简骋突然把烟掐折了,在指间用力一碾,语气发狠:“既然走了,怎么不走得干净一点,还回来干什么?”
展羽依稀觉得简骋是不想见到他的,这不应该,简骋应该很想为唐樱报仇才对。于是展羽问:“你不想见我?”
简骋道:“不想。我不想知道你是死是活,你活着我就当你死了,你死了对我更好。”
展羽道:“但是我想见你。”
简骋的目光朝他斜刺过去,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抽出一根烟,甩开打火机盖子点着了,道:“为什么杀死雷宇星?”
展羽像是放松了不少,身体往后仰,倒进椅背里,答非所问:“我去你公司找过你。”
简骋:“什么时候?”
展羽:“上个月。”
简骋不知道展羽什么时候去过他的公司,也不知道展羽去找他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没有露面。现在这些问题现在已经变得无关紧要,简骋问:“难道你一直都在跟踪我、监视我?”
展羽没有回答,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你把雷宇星藏在华光小区里囚禁起来了。”
简骋眼神很冷:“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刚才在洗澡的时候,展羽已经编好了一套应对简骋的谎话,他打算利用已经死去的雷宇星来掩护冷微澜,道:“我去华光小区找过雷宇星。”
简骋用力捏着烟,又一次险些把香烟掐断:“什么时候?”
展羽:“前两天。我知道你把他藏起来了,我想知道他的身份。我去找他,说是你的朋友,他就把和你的事告诉我了。”
简骋将信将疑地看着展羽,他不知道展羽是不是在说谎,也不知道展羽的话有几分可信。雷宇星已经死了,被他灌了毒药又被展羽捅了一刀,直接掠去他性命的人是展羽。就算展羽在骗他,他也无法再向雷宇星求证。
简骋冷笑一声:“你是想说,你在为我斩草除根?”
展羽明明已经很撑了,但又拿起一块披萨,道:“我看到他从华光小区出来。他应该继续被你囚禁,我以为是他逃了出来,担心他去报警,所以跟着他到了公园附近。不知道你也跟着他。”
简骋:“那你知道我想杀了他吗?”
展羽不言不语吃了几口披萨,才道:“我知道。但是他不能死在你手里。你手上不能沾血。”
简骋觉得好笑:“为什么?”
展羽沉默许久,才说:“逃命的滋味不好受。”
简骋更觉得可笑,笑容有些狰狞:“这话听起来很刺耳,难道你忘了六年前你我做了什么吗?”
展羽道:“我记得,我很后悔。”
简骋冷笑着看着他,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后悔杀死谭家一家人?还是后悔杀死唐樱?”
展羽有瞬间的犹豫,如果他现在说谎,表现出忏悔的样子,简骋会原谅他吗?会心软吗?如果简骋肯原谅他,他倒愿意认错。但是他很快清醒,他知道简骋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对他心软,简骋早已在他和唐樱之间做了选择,简骋恨不得拿他的命换唐樱的命。于是展羽说:“杀死唐樱,我不后悔。”
简骋又掐断了一根烟,用力把断裂的烟头扔到果汁里:“但是我不明白,如果我和唐樱的关系让你感觉到被背叛。那你应该也不会放过费雨晨才对,你为什么容得下费雨晨,却容不下唐樱?”
展羽低着头,很不熟练地拿着餐刀把披萨切成小块,道:“费雨晨和我一样,也和你一样,你和她在一起只是在找同类,我和她没什么不同。但是唐樱就不一样了,她不是我们的同类,你选择她,抛弃费雨晨,就等于抛弃我。”
展羽的话,简骋听懂了,正因为他听懂了,他才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人。他知道展羽疯狂,展羽荒唐,但不知道展羽竟如此疯狂,如此荒唐。简骋心情复杂,感慨良多,最终只说了一句:“你是疯子。”
展羽抓着餐刀的手停下了,低着头,神色幽冷寒寂:“你早就知道我是疯子。”
简骋:“你为什么跟我回来?就不怕我杀了你,为唐樱报仇。”
展羽反问他:“我有的选吗?”
简骋突然很不想看到他,因为展羽的脸会把他拉回六年前,重温那段他本应该遗忘,却始终忘不了,又变成他的噩梦的往事。不,仅仅是噩梦吗?恐怕不是的,也正是意识到展羽唤回的不止是他的噩梦,而他绝不允许自己冷酷的心被撼动。所以他离开餐厅往窗边走,站在偌大的落地窗前,眺望这座城市的夜景......无边夜色和万家灯光的掩盖下,不遥远的一条街道上,躺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此时此刻他的尸体或许已经被警察发现了,那是展羽的杰作,也是他的。说不清楚到底是谁杀死了雷宇星,或许是他们联手杀死了他。
原来他和展羽早就互为对方的共犯,展羽就像他的影子,如果有光照在他身上,那展羽就将匍匐在他脚下......刚见到展羽,他不想杀他,把展羽带回家,他又急于要他死,但是此时此刻,他改变了主意,既然展羽甘愿做他脚下的影子,何不利用他一回。
简骋转过身慢慢走回餐厅,道:“费红泉被抓了,你知道吗?”
展羽问:“是费雨晨的父亲?”
简骋:“是他。他告诉警察,他有谭家灭门案的线索。”
展羽一下下翻转着叉子,叉子不停地落进白瓷盘,发出噔噔的响声。他不言不语地翻动叉子,沉默了许久才说:“费红泉怎么会知道?”
简骋坐回椅子上,道:“费红泉狡猾,他未必真的知道,谎称自己知道谭家案的线索是想欺骗警察给自己争取一只保命符。但是不能排除他真的知情。”
展羽道:“如果他真的知情,只能是费雨晨告诉了他。他都对警察说了什么?”
简骋道:“他还没有和警察达成一致,警察还不知道他的线索。”
展羽隐约猜到了简骋的目的:“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简骋又站起来,绕着桌子缓缓走向展羽:“做个假设,假设费红泉真的知情,他想用线索和警方做交易。为了让警察相信他,他一定会拿出证据。如果他真的藏有指向谭家灭门案凶手的证据。”
他走到展羽身边,面朝展羽斜坐在餐桌边沿,笑道:“你说,是不是对我们很不利。”
展羽微低着头,神色无光:“你想让我找到被费红泉藏起来的证据?”
简骋很坦率地点了下头:“要么除掉费红泉,要么找到被费红泉藏起来的证据。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展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有几条细小的伤口,他没注意在何时何地伤了手。此时静下来打量自己,才发现身上有许多一直被他忽视的伤。他用右手把左手握住,拇指来回摩擦左手手背一条伤痕,像是要把伤痕抹平。
“所以你现在不杀我,想留着我替你办事?”展羽低声问。
简骋走到他身后,把双手放在他肩上,看着他露出的一截雪白的后脖颈,道:“既然我手上不能沾血,那么有些事,非你做不可。”
随着他的触碰,展羽身体往下沉了沉,心也直往下坠。
简骋又说:“当然,你可以拒绝我。我给你一晚上的时间考虑。”
展羽:“......一晚?”
简骋走到桌前,开始收拾桌上的盘子和吃剩的披萨:“你今天晚上可以住下,明天早上给我答复。”
展羽有些茫然看了看这套四室一厅的大房子,问:“我睡哪儿?”
除去书房,简骋家里一共三间卧室一间书房,他住主卧,一间次卧留给简月,另一间次卧被他改造成衣帽间。家里虽大,却没有展羽可以睡觉的房间。但是这个问题在简骋看来不是问题,道:“不嫌弃的话,你可以睡在书房。”
展羽却说:“不了,我睡沙发。”
简骋没有异议,收拾好餐桌就拿出一床被子和枕头放在沙发上,又翻出一条旧毯子给展羽的猫做了个简单的猫窝。一切收拾妥当,他倒了一杯水,端着水杯往书房方向走:“你可以看电视,但是声音小一点。”
说完,他走进书房,并关上了房门。
展羽抻开被子躺在沙发上,沙发不够软,但是比起车里破旧的硬座椅已经很舒服了。他感觉脚碰到了什么东西,掀开被子,看到脚边放着一把手枪。他把枪拿起来,发现枪口装着消音器,连保险都打开了。他不难想象沙发上为什么会出现一把枪,这是简骋的枪,是为他准备的。或许刚才简骋打算等他吃过饭就用这把枪射穿他的脑袋,虽然简骋临时改变了主意,但是这把枪就像是一把刀,时时刻刻悬在他头顶。
展羽拿着这把无情的冷兵器,心念发生瞬间的浮动,其实他可以拿着这把枪冲进书房,一枪崩了简骋的脑袋,就像简骋本打算对他做的那样。但这个想法仅仅浮上心头一瞬间,很快就荡然无存。他知道他有多么不愿意对简骋下手,倘若他真的杀死了简骋,他一定会悔不当初。
他把枪放进茶几抽屉里,见茶几上摆着电视遥控器,就把电视打开随便找了个正在放综艺节目的频道,看着综艺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书房房门被推开的时候他立即就醒了,但躺着没动。很快,他察觉到简骋走了过来,拿走他手里的遥控器关上电视,又关了客厅的灯。
随后,简骋卧室房门响了一声,客厅里填满了寂静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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