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月没有回到租住的公寓,简骋担心她此时一个人独居会发生意外,就把她带回自己家,方便时刻照料她。丛丽媛的死同样给了简骋不小的创伤,但是他自幼冷情,对生老病死看得颇淡,似是顿悟了几分红尘。他自十七八岁就开始读《西藏生死书》,浅读不知其意,只觉得这本书无聊透顶,从中阴转世讲到定禅打坐,都是些教人出家悟道成佛飞天的鬼话。后来才懂得这本书教的不是如何参禅,而是如何生活。
他比简月更早学会如何生活,因为他看透了生活的本质:喜怒哀乐都不过是表象,生离死别才是内核。
被沈冰电话告知丛丽媛的死讯,他只是听着手机怔住了许久。当时他在办公室,站在落地窗前往前眺望,窗外是城市夜火,他落在玻璃上的身影疏淡缥缈,像是从身体里剥离出的灵魂。那一瞬间,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跑出来,穿过面前的落地窗,乘着风飞越城市边缘,到了一个只有夜空与繁星的地方,在那里见到了丛丽媛。其实他没有看到丛丽媛,但是那里的每一缕风和每一颗星都让他感到亲切和温暖,就像从母亲身上得到的亲切和温暖——而这点温暖足以治愈母亲的死带给他的创伤。
他以超然的速度从悲伤的淤泥中逃离,但是简月还需要时间。简月回到简骋家里就待在卧室里闭门不出,反锁房门,连简骋都不让进。两天时间里,她只出来喝了点水,吃了几片面包,去了几趟卫生间,简骋留在餐桌上的饭和字条,她看都没看。简骋想不离她寸步,但是丛丽媛的后事需要打理,他这两天来回在公安局和殡葬公司往返,也是忙得足不沾地。
其实简月并不想逃避,她也想积极参与处理母亲的后事,但是她却一直睡不醒。每次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不是白天就是夜晚,困倦和无力感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她身上,她想看看床头的小钟都需要耗尽力气,下床更是没有力气。她只是在房间里睡觉,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觉可睡。她只能一直睡,一睡就两天三夜,第三天傍晚睁开眼,身上轻飘飘的,巨石压身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她翻身看着窗外,窗外正在落日,昏黄的阳光像浩浩荡荡的金色粉尘,一粒粒落在地板上,铺了厚厚一层。她掀开被子,赤着脚下了床,走到厨房去喝水,在厨台上看到一盘蒙着保鲜膜的三明治,盘子下压着一张字条。她把字条抽出来,简骋写的是:无论如何吃一点。
她揭开保鲜膜,拿出一块三明治,另倒了一杯牛奶,就站在厨房吃完了今天第一顿饭。吃完饭,她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黑屏的电视发呆,脑袋里空荡荡的,任何思绪都没有。不小心坐到了什么东西,硬邦邦的,膈的她难受。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手机关机了,她试着开机,品牌LOGO闪现一瞬,然后又黑了屏,看来是没电了。
她拿着手机去简骋的书房找充电器,她和简骋用的不是一个牌子的手机,但是简骋备着她手机牌子的充电器。只是好些日子没用过,不知道被简骋放在那里,她翻找了好一会儿,才在抽屉里找到充电器,就近插在了书桌下的插口里,电线却短了一截,手机只能放在地板上。
简月索性钻到书桌下,坐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倚靠在书桌夹角,拿着手机等了一会儿,再次开机,这次终于成功了。她失联了三天,自然有许多人找她,未接电话几十通,微信未读消息二百多条。她本来是想处理这些来电和消息,此时却心生退意,甚至有些惧怕,于是又把手机关机,丢在了地上。
桌下小小的空间让她很有安全感,所以不知不觉在桌子下面待了很长时间,久到天色渐暗,黑夜犹如一张巨网,又一次捕捉了整座城市。
房门开了,客厅的灯被打开,简骋喊了一声:“姐。”
书房门没关,简月看到简骋走进客厅,她想应声,但是好几天没说话,竟一时没发出声音,用了点力气才能出声:“我在书房。”
简骋立刻拐进书房,看到她坐在桌子低下:“你在下面干什么?”
简月想站起来,但是忘了头顶是书桌,哐的一声,脑袋撞到桌板,疼得她低叫了一声。
简骋连忙用手挡着桌沿:“慢一点。”
简月从桌子下面爬出来,拽掉充电器,拿着手机离开了书房。简骋带回了晚饭,是她喜欢的广式点心。都是些早午才会售卖的菜品,不知道简骋用了什么方法,弄来了当晚饭。其实她不饿,一个小时前吃了三明治,但她不想让简骋为自己太过忧心,还是坐在了餐厅。
今天简骋去看墓地,为丛丽媛挑选身后栖身的地方。简月知道这件事,但是没有问,她好不容易才滤除了一些心里的脓血,很珍惜此时能和简骋安安静静吃一顿晚饭的安宁。
简骋也是尽量回避丛丽媛的丧事,从生活工作中捡了些话同她讲。两个人都不是碎言絮语的性子,所以这顿饭吃得很安静。吃完饭,简骋把收拾了晚饭拿去厨房里洗,简月一个人坐在客厅从他捎回来的果盘里拣樱桃吃。
刚才她把手机从书房拿出来了,已经充满了电,迟疑再三,她又把手机开机,有些问题避的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最终还是需要她解决。手机才机就弹出来一条未接来电,是半个小时前周行打来的。她犹豫是否回拨的片刻功夫,电话又打来了,还是周行。她看了看在厨房洗碗的简骋,拿着震动的手机回到房间,关上门才接通:“喂?”
周行像是没想到电话打通了,试探道:“简月?”
简月背靠着门板,低声道:“嗯。”
周行:“你在哪儿?”
简月略一停顿,道:“在家。”
周行道:“我刚从你住的小区出来,你不在家。”
简月只能圆谎:“我在我弟弟家里。”
周行:“我想见你,有话跟你说。”
简月:“改天吧,今天太晚了。”
周行:“我已经到了,在简骋家楼下。”
周行说完就挂了电话。她没得选择,只能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长过膝盖的毛衣外套穿上,走出卧室对简骋说:“我下去转转。”
简骋:“我陪你。”
简月:“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很快就回来。”
她没有换鞋,穿着棉拖鞋就下楼了。走出单元楼,一阵凉风吹来,才知道自己穿薄了。裹紧外套走下台阶,往两边甬道看了看,在不远处的路边看到了周行。
周行一身黑衣,与夜色相融,似乎一转身就能走进茫茫夜色深处,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简月走近他,看到了他眉宇间显露的疲惫。
周行问:“你穿得这么少,冷不冷?”
简月不回答,只摇摇头,然后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一杆路灯下,在灯下的木椅上坐下了。周行跟过去,坐在她身边。
“你妈妈的尸体已经转到殡仪馆了。”周行道。
简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才发现自己穿着拖鞋就出来了:“尸检结果怎样?”
周行:“一氧化碳中毒。”
简月:“那可以结案了吗?”
周行丢掉了雷厉风行的本色,他犹豫停顿了片刻,累了似的把腰往下弯,双肘撑着膝盖,随意找了个地方看着,道:“乔安娜死了,是谋杀。”
简月静住几秒钟,然后拧眉:“谁干的?”
周行:“冷微澜。”
简月愕然。
周行:“我们从凶器上提取到了冷微澜的指纹,而且小区摄像头拍到了案发前后她进入案发现场的画面。除了她之外,没有第二个人进出过现场,所以基本可以确定她是凶手。”
简月:“......人抓到了吗?”
周行:“还没有,她隐藏的很好。”
简月很慌张,很不安,也很疑惑。她没想到乔安娜会出事,更没想到杀死乔安娜的凶手是冷微澜。然而让她意料不到的事还在继续发生,周行又说:“你妈妈的确是自杀,但是她自杀之前,有人去过你家里。她离开几分钟,你妈妈就报警了。”
简月突然不敢再问下去,此时她软弱又恐惧,只想逃避。
周行:“是冷微澜,她从乔安娜的案发现场离开,就去了你妈家里。”
对简月说出真相,对周行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他说完后如释重负,长长叹出一声气。他担心简月再受刺激,于是回头看着简月。简月貌似很冷静,只是脸色比方才更没有血色,浑身的气息更加冷冽,整个人像是在白纸上勾勒出的简笔画,线条锋利,冷漠坚硬。
“还有吗?”简月说。
周行目光沉重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心生似曾相识的无力感:“你猜对了,乔家地下室里的确藏了一个女孩儿,6号晚上11点多,也的确有人上门维修水管。是修水管的人带走了女孩儿。都被大门口的摄像头拍到了。”
简月:“还是冷微澜?”
周行:“不是冷微澜,是展羽。”
简月不语。
周行又说:“6号晚上,展羽开着一辆车牌号是外地的白色面包车带走了女孩儿。那辆车和前两天展羽袭击我时开的车一模一样。”
夜里的确冷,简月穿的的确薄,被晚风来来回回吹了多时,手脚冰凉,于是她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动了几步:“还有吗?”
周行:“你指什么?”
简月:“冷微澜的事。”
周行默了片刻,道:“你只想听冷微澜的事?”
这句话的试探太明显,简月不可能听不出来。其实在下楼时,她就已经猜到周行是带着猜疑一起来的,不仅是为了看望她,也是为了试探她。认识到这一点,简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终于到了这一天。
终于到了这一天,她千方百计的隐藏,千方百计的做戏,甚至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在周行对自己起疑心之前将所有难题都解决。但是事到临头面对周行的猜疑时,她却无能为力。
周行用沉默和她对峙,但她一言不发,于是他继续说:“王丽丽案的凶手也是展羽。市局专家把出现在乔家门口录像里的展羽的背影和将王丽丽推下轨道的凶手比对过,他们高度相似,基本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还有撞死高博涵杀死康世龙的凶手都在犯罪现场留下的影像,经过技术比对,确认是展羽。”
展羽一旦浮出水面,他犯下的命案就像一棵被拔出泥土的大树,露出深埋地下的那些盘根错节的根系。简月只知道王丽丽案和高博涵都和冷微澜有关,冷微澜没有亲自动手,找了个帮手,但是她不知道冷微澜的帮手竟然是展羽。她只是有些意外,并不惊讶,因为冷微澜已经用所作所为告诉了她,她对冷微澜全无了解,冷微澜能够做出任何她想象不到的事。
她紧紧裹着外套衣襟,低着头,走得很慢很慢。她试着去思考展羽和冷微澜的关联,但是脑袋里却一片混乱。
周行看着她,道:“我想听听你的分析。”
简月站住了,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往空茫茫的夜色里看了一会儿,才说:“我就不分析了,我继续回避。你们什么时候结了案,我再回支队上班。”
周行走到她身边,问:“你没有别的话想跟我说吗?”
有话对他说吗?应当是有的,但是母亲的死挡在她面前,她又能说什么?于是简月只能说:“没有了。”
周行又问:“你在生我的气吗?”
简月轻轻一笑,笑得很苦涩:“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周行:“因为我怀疑你。”
简月默了默,嘴角那丝微笑更加苦涩:“乔安娜出事前联系过你对吗?”
周行默认。
简月叹息一声:“她对你说什么?和简东林有关吗?”
周行:“她说简东林已经死了,她知道简东林的尸体在哪里。”
简月:“那她有没有说,简东林是怎么死的?”
周行:“她约我第二天见面,见面告诉我。”
简月了然:“所以你怀疑我一直和冷微澜保持联系,是我让指使冷微澜杀死了乔安娜,又让冷微澜说服我妈自首。我这样做是因为我是杀死简东林的凶手,我需要我妈为我顶罪。”
周行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反正很不好受:“我没有想这么多。”
简月置若罔闻,清清楚楚地说:“既然你都来了,那我配合你的工作。我的回答是;一,我没有和冷微澜私下联络;二,乔安娜的死和我无关;三,简东林的死也和我无关。”
她转过身面对周行,目光宁定又淡泊:“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周行头一次知道,原来世上真有一种招式叫做四两拨千斤,并且被简月用在了自己身上,简月太懂得该怎么对付他。他很挫败,很无力。他是怀着满满的担忧与深情来的,但是简月的疏远和冷酷却在摧毁他心里的根基。
他失望极了,苦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比以前信任我一些。”
简月略显慌忙地转过身走远了两步,躲着周行。
周行道:“一直以来,我都在努力让你了解我,我以为你了解了我,就会信任我。结果我错了,你依旧不信任我,你依旧对我隐瞒了很多事。”
简月:“是我自己的事。”
周行:“对,是你自己的事。但是那些事让你很不安全,我希望你能允许我帮助你,可是你一直在用行动告诉我,你并不需要我,而且永远不会需要我。”
简月心里很慌,她很想解释,但是她无法解释:“我......我的事,很麻烦,我可以自己解决。”
很长时间,周行都没有说话。简月以为他走了,回过头,发现周行还站在原地,目光深深地望进茫茫夜色中,看不出在想什么。
许久,周行道:“简月,我们就到这里吧。”
简月怔怔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周行也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哀凉:“你可能搞错了,其实你并不喜欢我。你已经拒绝我两次,这是你第三次拒绝我,如果一个人被同一个人拒绝三次,无论他有多爱,也应该放弃了。”
简月看着他发怔,脑袋里空荡荡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行:“如果你同意,随便说点什么。”
简月知道自己此时若开口说话,那声音一定是哽咽的,所以只点了下头。看到她点头默允,周行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简月,明明简月就在他面前站着,却好像在做最后的道别......
“这些天你好好休息,手机保持畅通,如果需要你配合调查,我会让小师联系你。”
这是周行临走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目送周行的车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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