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渐渐缓过气息,试着站起身走了两步,虽脚踝处尚有酸胀残存,但已能忽略不计。她便取了碎银谢那医女,御前留下的那宦侍也不耽搁,这便催促起了卫湘,让她速速收拾了家当,随他去紫宸殿。
卫湘的家当不多,无非几件女孩子家贴身穿着的衣物及锦帕,外加几件首饰、几许积攒的银钱。
至于外头的宫装,因宫中各处宫人装束都不相同,她调去紫宸殿便要穿那头的衣裳,慈寿宫这边的也就不必带了。
因而要带走的东西不过小小一个包袱就装下了,卫湘推门而出的时候,好几个相熟的宫女聚在门口,看着她,眼中有羡慕有喜悦亦有担忧,终是热热闹闹地说了一通吉利话。
年长些的叮嘱道:“御前不比咱们这边,你万事更要谨慎些,多保重。平日若是得闲,也不妨常回来坐坐,大家姐妹一场,总会记挂你的。”
年幼的听到这儿忙接口:“就是就是!姐姐倘是不忙就回来找我们玩吧!姐姐爱吃什么点心,我们可都记得呢!”
卫湘一一谢过众人,又从包袱里取出几件首饰赠与她们,更挑了块成色尚算不错的玉佩奉与白姑姑,算是谢她这些日子的照顾,就不再多留,随着那宦官去了。
待她走远,那些宫女方嘁嘁喳喳地将心底话说了出来。
先是一个年幼的快言快语:“我看湘姐姐在紫宸殿也待不长!我若是陛下,就把她收进后宫去!”
一旁年长的几个纷纷点头,当中一个掩唇笑道:“我瞧也是。她那张脸呀,又漂亮又福相,合该是当娘娘的命呢!”
白姑姑见她们聊得大胆,变了脸色:“浑说什么!我素日不爱动些鞭子板子治你们,倒惯得你们无法无天了!”说着她就一把拎过那个年幼的——适才这小丫头竟言及“我若是陛下就如何如何”这般的话,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白姑姑提了她进屋,抄起戒尺,一记一记用足了力气打在她身上。
那小丫头初时还叫了一声,挨了两下就警醒了,不敢再有疏漏,忍着疼按规矩跪下去硬生生撑着责罚,不敢哭叫告饶。方才与她一同说笑的宫女们见此也安静下来,立在白姑姑房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个个噤若寒蝉。
白姑姑为了杀鸡儆猴,狠着心足足打了那小宫女二三十下才收了手,戒尺一扔,冲着外头众人横眉立目:“想活命就都记着!湘儿这事不论谁问起来,你们都只说不知缘故。若碰上非要刨根问底的,便讲明事发时她在慈寿宫外,咱们满院的人皆不知情,可记住了?”
外头众人连同那刚挨了打的小宫女都不敢不应,忙齐声道:“奴婢谨记。”
白姑姑仍没好气,瞪那小宫女一眼:“滚回房让姐姐们给你上药去!”
小宫女赶紧爬起来,抹着泪走了。
众人虽则是挨了训,却知白氏用心良苦。宫里主子众多,性子不尽相同。卫湘这点子事,落在大度豁达的主子耳朵里自不算个事,可若叫那尖酸之人知道了,免不了要猜忌是她们这一院的人帮卫湘谋划,指着卫湘得宠好带她们鸡犬升天,那可就麻烦了。
这厢白姑姑及时出手按住了众人,那头卫湘在约莫一刻后也就到了紫宸殿。
紫宸殿乃天子居所,宫人们无不训练有素,办起事来条理清晰。
是以早在卫湘看伤、收拾的时候,这边就已得了消息,不仅知道有新的宫女要拨过来,就连过往当差的典籍、家世,乃至身量几何都已报到了紫宸殿。
因此当卫湘到紫宸殿时,房间床铺已给她安排好了。那带她前来的宦官先从同僚口中问明了在哪间屋,就领她先去放了包袱,然后便带去紫宸殿,领进一旁的耳房。
这耳房平素是备茶的地方,御前宫人若要小歇也在此处。
卫湘到时,早有个大宫女等在这里。她瞧着和白姑姑年纪相仿,俱是三十多岁,但在慈寿宫当差的白氏已经独挡一面成了掌事女官,她在御前却只是个还算得力的大宫女罢了。
可再反过来说,明面上虽是白氏位份更高,但御前终究是御前。真论及体面,只怕还是这大宫女更体面些。
这大宫女行事干练,卫湘才见了礼,就听她道:“我叫琼芳,旁的妹妹多称我一声‘芳姐姐’,你也这么叫便是。”说着就径自转过身,从身后的木几上托起一方托盘交予她,“这是外殿宫女统一的宫装首饰,因你来得急,我只得先为你寻了一套身量差不多的暂且支应着,但尚工局与尚服局那边都已知会过了,这几日他们自会将余下的补齐。”
卫湘双手接了托盘,再度福身:“谢芳姐姐。”
说话间眉目低垂,略略扫了眼托盘中的物件:御前宫装、首饰比先前那些地方都讲究,这是在卫湘意料之中的,不必多提。倒是还有一枚小小的黄铜色圆饼挂着细长链子放在衣服上,让卫湘一怔:“这是怀表?”
琼芳正伸手欲拿那怀表,闻言笑了:“我正要讲给你,你倒识得?可会看表么?”
卫湘点点头:“早先在造钟处当过几日差,会看表的。”
“会看就好。”琼芳颔首,“御前规矩紧,时常看表,要紧差事就不会误了时辰。喏,发条在这边。”琼芳拿着怀表,轻轻拧动旁边的旋钮给她看,“你隔上三五日就拧上一拧,免得它停了你却不知。”
“我记下了,多谢姐姐。”卫湘欠身轻应。
琼芳的目光正划过她,恰见她樱唇噙笑,就看得心里也软了,不由多说了一句:“咱们规矩是紧,可你也不必太怕。有什么不懂的,尽可来问我,都是慢慢来的。”
卫湘又道了声谢,琼芳摸了自己的表看了眼,便说陛下大约要下朝了,嘱咐卫湘先回去收拾歇息,稍后会有人前去教她规矩。
卫湘并不急于此时再见圣颜,便依言告退,回了紫宸殿后供宫人们居住的庑房。
一路上,她手里捧着那只盛着衣裳首饰的托盘,目光却始终落在那块怀表上。御前当差的荣耀她从前便知晓,又或者说,这在宫里是无人不知的。自御前差出去传话的人,哪怕只是个做粗活的杂役,旁的地方也要高看一眼。
可在从前,这终归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艳羡,人人都觉得御前好,可究竟好在何处,却难说出一二——倘使说赏赐多,侍奉后宫得脸的主位娘娘赏赐也未见得少,反倒御前规矩更严人尽皆知。
现如今,因着这块表,御前的尊荣倒忽然被勾勒得清楚了,卫湘因此头一次窥见了一抹实实在在的不同。
这表其实看起来普通得很,表壳只是素面黄铜,内里的表盘也不过白底黑字,无分毫点缀,可这也仍是罕见的东西。
她从前在造钟处当过差,很是知道钟表的贵重,一直以为凡是钟表都是后宫妃嫔才有的,再不然也得是那些得脸的掌事们才见得着。
可在御前,为着当差不出错,就这样人人都有了。琼芳适才说及这表,脸上毫无在意稀罕之色,仿若这些个表全然不值什么,只是一件不打紧的寻常工具罢了。
卫湘再想起从前昏暗的永巷,觉虽然身在同一座朝禁城中,御前却如另一片天一般。更觉得从前的隐忍与守拙尽是错的,早就该拼力地向上爬才是。
如果她早就爬得高高的……
如果她早就爬得高高的,玉露或许也不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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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刻后,宣政殿下了早朝,圣驾回了紫宸殿,便有得力的宫女们上前服侍更衣。
掌印太监容承渊趁着这时可歇上一歇,就如往常般去了角房。
他自幼伴在当今天子身边,年龄实比当今天子还要小上两岁,今朝不过是二十三。但因在这首屈一指的掌印之位上,此时已不仅有了不少徒弟,就连徒孙都有几个了。
现下来给他端茶的就是一个徒孙,因为姓何,就被唤作小何子。小何子半年前刚调到御前来,比容承渊足小了一轮年纪。
许是因为年纪太小,小何子还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并不似旁的宦官那般敬畏容承渊,趁着给他上茶的工夫,就将心里闷的疑惑问了出来:“爷爷,我不明白,那位卫氏姐姐才来御前,怎么就得了怀表啦?”
一声“爷爷”叫得容承渊险些呛了茶,他放下茶盏,身子前倾,手肘撑在膝上,眯着眼睛看小何子:“说没说过,不许喊爷爷?你再胡喊,我可抽你。”
小何子仰着脸认真地辩解:“可我师父说,辈分就是这样的。还说我若不听,他就抽我。”
容承渊知是那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大徒弟张为礼在成心逗闷子,咬着牙笑:“那我一会儿去抽他。”说罢顿了顿,面对眼前小宦童的请教,倒很耐心,“表的事,你有什么不懂?”
小何子歪着头边思索边说:“明明都是内殿伺候的哥哥姐姐们才有的,她才调来,当什么差事都还不一定。况且……因为陛下问了两句话就调过来的宫女又不止她一个!年初的田氏也没得着表呀,不仅没得着,后来还被我师父打发走了呢!”
“哈哈。”容承渊听得笑了。
他也记得那田氏,田氏调过来的原因和如今的卫氏差不多。只不过,他们御前宫人虽然善于洞察君心,却终究不是天子肚子里的蛔虫,今上也并不多么色迷心窍,有时与陌生宫女说两句话是因生了好感,也有的时候就只是随口谈天,并不做他想,他们难以次次都拿得精准,最不错的法子当然就是先把人调过来,让她在圣上跟前晃上几次,圣上的心意自然就明朗了。
圣上有意的,自有出路。
圣上无意的,就如田氏那样打发去别处。免得圣上无意她却有心,闹出些不得安宁的事来。
至于为什么卫氏过来就有了怀表,田氏却没有……
容承渊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卫湘那张让人见之忘俗的脸,转而又去想田氏,却是连五官都模糊得记不清了。
他便问小何子:“你瞧田氏和卫氏有什么不同呢?”
“我……”小何子认真想了想,拧起眉头,“我不知道……只记得田姐姐的点心做得好吃,这位卫姐姐,我还连话都没说过,不太清楚。”
他这话说得万分恳切,容承渊挑了挑眉,忽而意识到他这年纪意味着什么,信手抄起适才搁在手边方几上的折扇,在他额上一敲:“你啊,还没开窍,傻子一个。”
小何子只当这话是说他办差还不够聪明,一时很是受挫,低下头不吭声了。
他想着一会儿再请教师父去,师父必然肯教他,容承渊却像会读心,慵懒的声音从他头顶上落下来:“这事莫要四处去问,再过几年你就懂了。”
小何子不禁怔忪,只得应一声:“诺。”
他说着顿声,眼眸微眯,唇角转过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晨间卫氏言及是从兰池宫回慈寿宫时扭着的脚,你代我去兰池宫递个话。”
小何子一愣,不明就里:“递什么话?”
容承渊道:“我一句句交给你,你认真记下,须得每一句都说给那头听,不可有疏漏,也不要画蛇添足。”
小何子既紧张这差事,又觉掌印肯亲自教他的机会实属难得,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听这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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