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承渊抬手接那瓷盏,卫湘低着头,首先看到的便也只有那只手。
那是只冷白色的手,但手指修长,又收拾得干净,倒也好看。接着,随着视线微移,卫湘虽仍低压着目光,但也总算从余光里看清了这位朝禁城里一等一的权宦长什么模样。
乍一看,他竟是个生得很俊美的人,甚至有点太俊美了,不似她印象中的宦官,倒像个儒生。
但再细瞧,那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挑,似是渗着一缕宦官特有的阴柔,细品之下,又仿佛并非阴柔,而是阴冷。
他正垂眸品茶,那低垂的眼帘里藏了太多的东西。一股威严从这份复杂里无端端地沁出来,继而让人意识到在这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之下,藏的是一颗杀人不眨眼的心。
卫湘探明这些,一股寒凉直从后脊窜上天灵盖。这种感觉十分奇异,倘若只从面前这个人的模样看,他其实比王世才那老宦官强上千倍万倍也不止,可他身上那股莫名的气质就是让人惧意横生,也要比那王世才多上千倍万倍。
卫湘一次次安静地调理呼吸,足缓了好几次才算平静下来,让自己有余力继续面对眼前的考验。
容承渊品这盏茶品得很是慢条斯理。
其实在接过茶盏的一瞬,他就从盏下托碟上蔓延出的余温判断出了温度是否合宜。继而又揭开盏盖,先看茶叶用量适不适度,再嗅茶香,最后才是品那茶水。
等到温暖的茶水划过喉咙,容承渊终于将茶盏搁在一旁,桃花眼抬了两分,脸上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犹如一张面具,虽然完美却让人无法探知他的心思。
他看着卫湘,口吻温和到在卫湘听来很不合他的权宦身份:“近来陛下为着南方的疫病焦头烂额,本不该此时让你进去侍奉,但这事再拖下去也不好。一会儿陛下下朝,便由你去上茶。”
说及此处,他已站起身:“小心伺候。”
“……诺。”卫湘低着头应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打颤。
容承渊阔步往外走:“从陛下回来到更完衣,约莫是一刻。你看着表,从到一刻开始沏茶,沏好便送进殿里去。”
即将再见圣颜的事实因这句话而变得格外清晰,卫湘便忽而冷静下来,垂首福身:“诺,多谢掌印指点。”
容承渊未再言一字,就出了门。候在门外的小宦官在他离开后悄无声息地将门阖上,卫湘仍留在里面,周遭只余死一般的寂静。
这种寂静一时让人心里发空,卫湘的心跳没由来地乱了一阵,但又很快恢复。她沉入这种寂静,转而一刹间,她开始回思容承渊适才的话。
容承渊跟她说,皇帝近来忙于南方的疫病,本不该让她此时侍奉,还要她“小心伺候”。
这话,极易让人格外关注那句“小心伺候”,会让人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出一点差池。
卫湘刚才初闻这话也是这样想的,在那寥寥数字里,她甚至已经想想了很多伺候不周的可怖结果,霎时心弦紧绷,生怕稍有不慎就丢了性命。
可现下,许是因为周遭太静,她的心也安宁下来,转而从容承渊的话里参出了另一层意思。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是她还在花房的时候,曾经被迫去给王世才端茶送水。
当时她已知王世才对她的图谋,忍着万般恶心走进他的房间,好似每往前走一步都能闻到他身上腐朽的味道,更怕他趁这机会抓了她不放,让她无处可逃。
可当她将茶放下,王世才却根本没顾上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后来她听说,王世才那时正忙着清理去年的账册。花房上头的几位宦官,以王世才为首,个个都贪得无厌,时常中饱私囊,又很会把账面做平。
但去年的账目不知是什么地方出了错,竟无论如何也做不平了。底下人实在没法子,硬着头皮交给王世才,王世才怕掉脑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味只想先将这一劫过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现下,卫湘觉得皇帝与当时的王世才,大概是差不多的。
南方的疫病远比那笔烂账更要严重,事关人命、事关天下太平,皇帝为此焦头烂额,便大有可能也顾不上前来奉茶的宫人。
那她若只是“小心伺候”,纵不出错,又有什么用?
皇帝读着奏本,恐不会看她一眼。
容承渊在试皇帝的心思,也在试她!
她现在的处境看似安稳,实则紧迫。
若说添人,御前当然是不在意多她这一个,可她是因为那种缘故才被调来,陛下究竟有意无意,便需尽快有个眉目才好。
若有,皆大欢喜,哪怕皇帝并无意直接册封,只让她先在御前侍奉,也算定下了她的去处。
而若皇帝根本无意,一切就要另当别论。她一个小小宫女状似无关紧要,可若她是御前的掌事们,也会怕将这样一个人留下是个祸患——一边是天子无心,一边是她已生憧憬,这般情形最容易惹出事端。那么,直接把她打发去别处最为稳妥了。
可她不能被打发走,她不想再回到那些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去。
那她就不能让掌事们觉得,皇帝对她是无意的。
卫湘揣摩个中利弊,暗暗心惊。
正这时,外面隐有一阵响动,卫湘便知是前头下了朝,圣驾已回紫宸殿来。
她稳住心神,立即摸出怀表看了眼。因着心里紧张,在之后的一刻里,她的视线几乎都没敢离开那块白底黑字的小圆表盘。
一刻一到,卫湘深吸口气,走向墙边矮柜,再度沏茶。
耳房里的小炉上常备着热水,烧开后就已小火温着,虽不一直沸腾,犹有小泡持续升上来,仍是十分的热度。
卫湘用心地将茶沏好,稍等片刻,端起托盘去往正殿。
迈入殿门的刹那,其实当算是她头一次真正入了紫宸殿。虽则旁边的耳房也算得紫宸殿的一部分,她已进过两次,但那地方素日只有宫人进出,与九五之尊实在没什么关系,置身其中只能感受到几许御前规矩的严厉,却难品得帝王威仪。
当下真正步入殿门,才入得供臣子候命的外殿,卫湘便猛然觉出了不同。
那是一种扑面而来的不同,将她的五官之觉全都触动。
她低着眼帘,目光所及之处是唯天子可用的桐油金砖,淡淡光泽令人舒适。四下里雕梁画栋,吉祥如意的纹样上无不勾勒着金辉,但同样光泽浅淡,并不刺目。
此外,殿中还有香炉正焚着香。但那味道柔和之至,若有似无,既直沁人心又难以觉察。
因此卫湘虽觉出了不同,但目光左右扫了两回,却全然说不出这不同来自于何处。
此时她还不知道,如此这般才是极致的华贵。
那种让人一眼能瞧出奢靡要么是本身做得艳俗扎眼,要么就是满屋子里只那一两样是奢靡的,因此被旁的物件衬托得分明。
而真正的奢华就当是现在这样,虽处处讲究却浑然天成,乍一看反倒教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大气”“好看”。
卫湘无形中感觉到一股子厚重压下来,不由放轻了呼吸,足下已步入内殿。
容承渊说得果然准确,在她进殿的时候,皇帝刚换下冠冕从更后头的寝殿出来,刚在御案前落座。
容承渊侍立于天子身侧,见卫湘进来,眼皮略抬了一下,就又垂下去。
卫湘低眉顺目地进去,执着茶盏下的瓷碟子,将茶置于皇帝手边,怕做得太假让人看出端倪,便不多作一分停留,直接按规矩低着首后退。
皇帝下朝回来,正觉口渴,虽思绪皆尽转在疫病之事上,还是下意识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然而茶水才刚入口,那股热就猛地激荡而开,虽不至烫伤,却令他呛得一咳。
“咣”地一声,茶盏被狠搁在桌上。
在安静的大殿里,这响动直惊人心,侍立四周的宫女宦官皆尽无声地跪地。卫湘也跪下去,却大着胆子,比规矩要求得略直着两分身,樱唇颤抖不已。
这颤抖半是装的,半也是真的。她虽有图谋,却也怕当真触怒圣颜。
天子经那一口热茶,不止呛了一下,虑事的思绪也被斩断,不由生出怒色。正欲训斥,目光寻到了奉茶之人,不受控制地一顿,万般怒火倏然在这一顿间熄了大半。
于是他虽仍皱着眉,但语气已难觅不快了:“是你。”
卫湘跪在地上,双臂紧紧将那方金丝楠木托盘抱在怀中——这是极不合礼数的,若按规矩,托盘就应好好托着。
可她还是决意如此,因为这样最能凸显恐惧。
她颤抖着,酝酿出两分因恐惧而生的哽咽:“陛、陛下恕罪……奴婢头一日当差,唯恐出错,不成想反倒……”
她说到这里便噎了声,好似怕得说不出了。
以御案的位置,她这般略直着身、犹低着头,皇帝虽能认出她是谁,却不足以看清她的神情,便只隐隐瞧见她羽睫上沾了一点微光,想是眼里转了泪,不敢流出,眨眼间又沾到睫毛上。
鬼使神差的,皇帝竟看得出神了,然这出神也只有两息,卫湘就听上面又贯下声来:“不成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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