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苏一个人沿着生锈的铁轨,走向那座城市。天快要黑了,前面的路越来越看不清楚,她揉揉眼睛,可仍然是一片模糊。
除了背上的小挎包,包中的一颗钻石之外,她唯一的财产就是身上那条黑色长裙。裙子是很古老的样式,用料也很便宜,袖子因为常年磨损而破掉,此时被她用来系在膝盖上,以免宽大的裙摆落到铁轨上,绊住自己的两只脚。
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在她头顶上来回盘旋,仿佛在叫嚣着:快回去,快回去,否则安娜苏会后悔一辈子……
安娜苏没有理会那只长着灰褐色羽毛的三眼尖嘴鸟,她一向是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反正又没有人担心她的下落。事实上,大家压根就不想知道她在何方。
在她出生那天,她的母亲,一位温柔的女裁缝,在床上折腾了整整十四个小时,因为她将自己的腿和屁股伸出母亲身体后,说什么也不愿意将脑袋伸出来。
接生婆来了,想尽了各种方法,最后拿起女裁缝平时做衣服用的大剪刀,放到烧滚的水中烫了一下,直接在女裁缝身体上剪开一个洞,把安娜苏抱了出来。女裁缝浑身是汗,带着勉强的微笑看了安娜苏一眼,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安娜苏在邻居们的冷眼中长大,因为她的出生让大家都没有漂亮衣服穿了。不过幸好父亲对她宠爱有加。
父亲是一个结实的小个子男人,他做的水果慕司是这个村庄的骄傲。时常可以看见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开到村门口,人们穿着正规的礼服,必恭必敬地走向父亲的小店——那是一间圆顶方窗的房子,非常醒目——过十五分钟之后,提着一大盒精美的慕司离去。
安娜苏一想到童年,鼻子里立刻就充盈了各种新鲜的水果味道,还有家里成堆的奶酪与鸡蛋。
(二)、人群中冲出一位小个子男人,狂叫着跳下船,朝着那张毛毯扑去……
在她七岁那一年,小个子父亲认为自己已经走出了丧妻的哀痛,便决定带上女儿去乘船旅行。
那船大极了。安娜苏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船。
站在码头望去,船像一只吞下了无数头鲸鱼的海怪,悠闲地呆在水面上晒太阳,不时发出长长的鸣笛,似乎在旁若无人地打饱嗝。
第一天,安娜苏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兴奋得像只小鸡。第二天,她呆在船舱里,什么也没吃,头从早晕到晚。第三天,她开始呕吐,从吐出来的秽物分辨,她认出自己三天前吃的草莓慕司。那是上船前父亲特意为她做的早餐。
环顾一下船舱,父亲不在,安娜苏裹上大毛毯,晃悠悠地走到甲板上。
甲板在左右浮动,人们看上去很古怪,像站在一个巨大的跷跷板上,安娜苏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大家还如此轻松。特别是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女孩,鼻涕都流满脸了,仍然赤脚跑来跑去,抱着她的巨大洋娃娃。女孩的母亲很年轻,褐红的发卷因为追逐调皮女儿而散乱在空气里。
好心将自己的大毛毯借给那位可怜的母亲后,安娜苏感到胃里最后剩余的草莓慕司翻滚着涌上喉咙,她冲向栏杆,将在胃中呆了三天,腐朽难闻的草莓慕司吐向大海。
哦!大海,在那之前她从未见过大海,只当海水是人鱼玩耍的美丽乐园,唯一的惊涛骇浪也只不过是人鱼投海时激起的白色泡沫。
然尔今天她真正见识到了大海,无情,有力,咆哮着将人们抛落在手掌中。
她像被吸干了水的海绵一样挂在栏杆上,垂头看着船尾拖出一长串浪花。吐下去的东西很快消失掉,她还来不及看清楚到底是被卷进了浪里,还是在空中就飞散开去了。
现在的她毫无力气走回去,宁可挂在这栏杆上。几分钟之后,她就习惯了这种节奏,甚至开始欣赏起远处的海平线。
“可真是长啊!”她在心里感叹:“就像妈妈留下来的棉线,只不过棉线卷成了一团,而这里的线是展开的。”
“啊!”一声尖叫传来,安娜苏听出这是之前那位年轻母亲的声音,她尖锐的嗓音因为惊恐而沙哑:“她掉下去了,天哪!”
大家纷纷探出头去观望,那张毛毯漂浮在水面上,从中间拢起,似乎覆盖着一个人;羊毛吸进了水分,变得越来越沉重,颜色也逐渐加深了。
这时,人群中冲出一位小个子男人,狂叫着跳下船,朝着那张毛毯扑去。
安娜苏刚想叫住他,却只感到一股惯性,船头在这时竟然大转弯,将刚刚跳下去的父亲活活压进了船底。
年轻的母亲抱着发抖的女儿,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那条毛毯裹着的是小女孩的洋娃娃,不是她自己,更不是安娜苏。
“将来我们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水果慕司了。”当安娜苏一个人提着所有行李返回村庄时,这样告诉大家。
(三)、可怜的小铁人,让热水把在你肚子里结冰的雪融化掉吧。
从七岁开始,安娜苏独自居住在那间圆顶方窗的房子里,饿了就吃父亲存在冰箱里的水果、奶酪与鸡蛋。
邻居们更加憎恨她,尤其是那些喜欢甜食的孩子们。
“滚出村庄去,你这个倒霉的扫帚星!”他们拿石头扔她时,这样咒骂。
克雷格是铁匠的儿子,和安娜苏一样大。当孩子们起哄欺负她时,克雷格会用家里又大又扁的平底锅替她挡住那些石头。
“再胡说八道,我就用这口锅扣在你们脑门子上!”他用尽最大的力气怒吼,然后那些孩子们就全跑光了。
安娜苏将克雷格带回家中,拿出最好的慕司请他吃,表示感谢。克雷格一边傻傻地笑着,脸上沾满黄色奶油,一边用平底锅拍打慕司香味引来的讨厌苍蝇。
他们的友情随着冰箱中减少的食物而直线上升,从窗外可爱的栀子花败了之后,一直到腊梅绽放,他们几乎天天见面。
冬天的村庄是极其可爱的,厚厚的白雪将屋顶与地面蒙了起来,比刮胡子用的泡沫还要洁白,比枕头里的鹅毛还要松软。
这天,克雷格约上安娜苏到桥头堆雪人,那边孩子们少一点,因为害怕从桥上滑进刺骨的河里。
两人堆了一个好大好大的雪人,克雷格从家里带来了一包铁丁,用来做雪人的尖牙;还有几把叉子,倒插在雪人头顶上,做成最流行的“庞克头”。安娜苏家里带来的黑布李刚好是雪人又圆又大的眼睛;而一个涂上了红色的复活节鸡蛋成了雪人的酒糟鼻。
看着共同完成的杰作,他们开心得又蹦又跳。安娜苏吻了克雷格的额头一下,作为春天来临之前的礼物,作为回礼,克雷格把父亲给他的小铁捶送给了安娜苏。
尔后,他们一起用小铁锤敲打桥上结冰的雪,让碎雪片一块块掉到桥下,落入连北极的鱼都不敢停留的冰冷河水中。
当克雷格敲碎那块最大的雪片时,他双腿所跪的地方也跟着一同裂开,整个人跟着石头一样的大雪块掉下水去。安娜苏扯开喉咙用最大分贝呼救,就连村口学校里的铜钟也从来没发出过那样大的声音。
两个路过的农夫终于将她心爱的克雷格拉了上来,不过他已经冻得舌头不会动弹了,整个人的皮肤变成紫红色,像是熏过的火腿。
安娜苏将克雷格背回他的家——他家可是全村最漂亮的小铁屋,将他放在铁做的小床上,然后她发现了角落里有一口大铁锅,锅里煮着滚烫沸腾的水,咕噜噜地冒泡。安娜苏找来一个洋铁杯子,倒了一杯滚水。
克雷格已经醒了,不时眨几下眼睛,只是舌头还没有恢复,仍然讲不了话。
“克雷格,可怜的小铁人,让热水把在你肚子里结冰的雪融化掉吧。”安娜苏说完后,不顾拼命摇头的克雷格,把那杯热水灌进了他的肚子。
当老铁匠回到家里时,只看见安娜苏趴在铁床边流泪,克雷格——他的儿子——已经死了,肚子里灌满了烧滚的铁水,老铁匠甚至能闻到儿子嘴角飘出一股烫焦的味道。
“你给我滚!”老铁匠对着安娜苏大喊,挥舞着手中的大斧头,泪水从混沌无光的眼珠中不停涌出:“永远……永远都不要让我们再看见你!到其他地方去,随便什么地方。记住,离别人远一些。”
(四)、至少要向他们告别。然后,我将踏上自己的旅程,为解除身上的诅咒而浪迹天涯。
安娜苏将自己所有的东西整理好,让一匹小马驮着,自己则跟在后面徒步行走。她要去的地方是祖父祖母的家,在20公里外的小镇上。这年她刚满九岁。
对于村庄一致同意赶她走,她并不感到意外;让人伤心的是,老铁匠夺回了克雷格的小铁锤,并且,没有一个车夫愿意送她。
“离开也许是对的,都是因为我,才让他们没有漂亮的衣服穿,也没有可口的慕司吃。”安娜苏独自赶着小马:“那么就去外祖父母家看看吧,自从我三岁之后就没见过他们了。”
他们走过桦树林,粗壮的树干下面被人涂上白色的石灰,用来保护它们度过冬天。
“唔,给树穿上保暖的白棉袜子倒是不错的主意。”安娜苏想。
他们走过一片光秃秃的荒地,坚硬的泥土缝里勉强钻出一两株青绿的嫩芽,预示着春天将在无声无息中降临人间。
“是的,躲到地窖里也是一个过冬的好办法,因为小草既没有皮毛,也穿不上白棉袜子。”安娜苏想。
现在他们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天已经接近黄昏了,安娜苏拿不准外祖父母的小镇究竟在哪个方向,于是她爬到最高的一棵树上,极目眺望。
她看到远处升上天空的一柱轻烟,认为那里肯定是有人居住的地方,便转身爬下树来。这时,她忽然发现树杈上的一个巢,枯草垫子上蜷伏着一只年幼的鸟。
它的品种一定很珍稀,不然为什么课本上丝毫没有提及过这种鸟。灰褐色的羽毛像起球的毛衣那般粗糙,夹杂着一些模糊的黑色斑点;尖尖的嘴伸在脑袋前方,简直比身子还要长;最奇特的是它有三粒眼珠,分别长在左边、右边、和头顶。
“你的视力一定好极了。”安娜苏忍不住笑笑。
“聒咕!聒咕!不仅可以看到左面、右面、上面、下面……”这只小鸟忽然开口说话,就像个人类那样:“最重要的是,我能远远地看到你的前面……”
安娜苏被吓得差点落下树去,她忙用两只手紧紧抓住树枝:“你在和我说话?你认识我?”
“聒咕!聒咕!不是别人,正是你。”小鸟又说了,那三只眼睛还冲她眨巴眨巴:“所以小姐,如果在前进的道路中,听到我在发出警告,那么不要怀疑,因为我永远比你看得远。”
“再见吧,望远镜!”安娜苏终于慢慢地爬下了大树,她想以后或许有机会查查课本,看这只自以为是的鸟到底属于什么品种。
“聒咕!聒咕!安娜苏马上要哭了,眼泪像瀑布一样流出来……”
她抬头狠狠地瞪了那只聒噪的小鸟一眼,心想:你就不能说点有意义的东西么。
她转身朝小马走去——可是,小马失踪了。
她焦急地四处搜寻。很快,她就发现了那根原本套在小马脖子上的缰绳——绳子只剩下一小截儿,其中一头陷进了软泥中,并还在不断下沉。
安娜苏想上前去抓住绳子,刚迈出半步,却发现自己的右脚也开始下沉,便忙将右脚j□j,退开了去,然后看着那根绳子慢慢淹没在黑色的泥土中。
“这难道就是沼泽?”安娜苏终于知道小马去哪里了,它一定是到处溜达,跑进这个沼泽,于是沉下去了,还包括它驮着的行李——那是安娜苏所有的家产。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的衣服、餐具、家人的照片、父亲留下来的钱……那些能证明过去生活的东西,在她眼皮底下沉没到潮湿暗黑的沼泽里,仿佛一把潮湿的刀在将她和她的过去斩断。
这个小女孩吸了吸鼻子,觉得有点酸,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聒咕!聒咕!”那只鸟把脑袋探出来,张开怪异的大嘴,翅膀兴奋地胡乱扑腾:“安娜苏已经哭了……她终于哭了……”
“我才不要被一只鸟嘲笑呢,哪怕它的视力好得像望远镜。”安娜苏靠自己的双腿向着那个有人烟的方向走去:“但克雷格的爸爸说得没错,我应该离别人远一些。”
她依旧决定去看看外祖父母:“哎,至少要向他们告别。然后,我将踏上自己的旅程,为解除身上的诅咒而浪迹天涯,这难道不是激动人心的浪漫冒险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那只鸟已经离开了树上的巢,高高地盘旋在她头顶。整个树林,只能听到它干燥而讨厌的叫声。
“聒咕!聒咕!安娜苏是祸害精……我已经看到了……你也会看到的……”
(五)、于是,在他们死之前,安娜苏离开了这个小镇……
这个镇子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二十户人家,不到七十个人。小镇的地标性建筑是一座木头搭建的酒馆顶上的阁楼,阁楼顶上又插着一面旗帜。出入酒馆的人是满脸胡渣的大叔与沧桑风骚的大娘。
安娜苏瘦小的身影行进在这荒凉的小镇,寻找外祖父母的家。可是她又怎能找得到呢,自从三岁之后,就再没到过这里,何况她准备来认亲的信物——母亲的大剪刀也跟着小马一起沉入了沼泽。
于是她沿着小镇唯一的石板街,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来。
街尽头有一栋石头堆砌的平房,屋顶墙面布满了青苔,感觉滑滑腻腻的,小小的窗口亮着微弱的橘红色光芒,深色的木门前有三级大石板做成的台阶。
当安娜苏第十一次经过它时,累得实在走不动了,便坐在同样长满青苔的大石阶上。坐着坐着,一阵困意涌上来,她靠在木门上睡着了。
醒来时,安娜苏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巨大而古老的床上,窗外的暖阳入侵她的每一个细胞。一位慈祥的老太太穿着布裙和花边帽,手里拿着一张正在刺绣的手绢,关切地注视着她。
“安娜苏——如果你敢说这不是你的名字,我就马上把这根绣花针吞进肚子去。”老太太说,展开温暖的笑容:“欢迎来到外祖母的家,小宝贝!”
“为什么您知道我的名字?我用来认亲的信物已经掉进沼泽了。”
“真正的亲人是不需要信物来相认的,小宝贝。”老太太坐到了床边,抚摩她凌乱而细弱的发丝:“我打开门,第一眼见到你时,就知道我们的外孙女来了。”
安娜苏将头埋进大枕头中,幸福得几乎要和床融为一体了。就在这时,一个老人的呼喊惊动了她们。她与外祖母一同跑出去,发现外祖父——那个瘦瘦高高,穿格仔衬衫加背带牛仔裤的老头,从屋顶上跌了下来。
“这一交摔得可真结实。”外祖父喘着粗气说,强装无所谓地与外孙女打招呼:“嘿,安娜苏小宝贝。”
外祖母想将老头从地上搀扶起来,可是失败了。后来差安娜苏去酒馆叫来镇上大夫,才知道老头的腿摔出了毛病——骨折。
“您这把年纪,骨折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夫说。
“是啊是啊,早知道我就不去修那该死的屋顶了,上面长满了青苔,光滑得像打过蜡的玻璃。”
外祖母一手摸着她精致的刺绣手绢,一手捂住胸口说:“今天不止你一个人倒霉呢,我做针线活儿时,发生了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针把我的手指戳破了,血流了一地,我差点晕了过去……”
大夫在收拾医药箱:“我想也许是您没按时上教堂做礼拜的缘故?”
三眼鸟一听此话,疯狂地用嘴对着窗户啄个不停,像是笑得颤抖不已。
绝对不是!绝对绝对不是!
“都是因为我……因为我的到来…还有那只可恶的鸟!”安娜苏感到无比的痛苦,心想:“我早该告别了!”
于是,在他们死之前,安娜苏离开了这个小镇,背着奶奶锈过花边的小挎包,穿着奶奶的一条旧式黑色长裙——因为之前身上的衣服已经太小了,而这条裙子很长很长,长到她只能把裙角绑到腰上,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上。
她想这也许可以一直穿到自己死去那一天呢。
(六)、尽管手臂已经被刺出血痕,她仍然将其紧紧拥抱。
大地的版图上,一个点在不停游走,我们知道那是安娜苏,孤单的安娜苏。她从一个坐标游走至另一个坐标,永不停驻。
她躲避所有人,并对一切事物表现出冷冰冰的态度。人们以为她是有病的,在她经过的时候朝她扔垃圾。
天气干燥的时候,夜空会很明亮,所有的星星都一目了然。
安娜苏最喜欢那七颗叫做北斗的星,她时常许愿:“但愿我可以爬到天上去,躺在北斗的勺里;暴风雨来临时,我就拼命摇晃,必须比荡秋千还要高;云朵飘过时,我可以随手摘取云中隐藏起来的野果;最后,我就睡着了,在天上做梦,一直一直做下去,只要没有闹钟惊醒我。”
可惜这个愿望没有任何神灵听得见,她只能穿着黑色的长裙在大地上徒步行走,像个寻找坟墓的僵尸。
她遇见过一株仙人掌,记得那是一片黄沙漫天的戈壁,硬地上斜斜地伸出一团毛茸茸的刺球。
“它一个人在这里,就好像我一个人在旅行。”安娜苏在仙人掌旁边坐下来,欣赏沙尘暴将天空变成黄色,并让那些尘土飞进她的眼睛与嘴里,直到她被埋进了土中,剩下一小撮头发在外。
等一切过去后,她奋力地从土中爬出来,拍拍她的裙子,拢了拢头发,带走了那株仙人掌。她大步朝前走,与新伴侣一起,尽管手臂已经被刺出血痕,仍然将其紧紧拥抱。
她和仙人掌聊天,带着它爬树过河,咀嚼树叶时不会忘了给它留一份。烈日当头,她陪它一起晒太阳;瓢泼大雨,她则找来荷叶为它遮挡。
但离开了戈壁与沙漠的仙人掌不会活太久。它死在她的手掌心里,那是在去仙德拉鲁城的路上,安娜苏哭了许久。
“聒咕!聒咕!安娜苏是祸害精……祸害精……”
三眼鸟一如往常地停留在不远处,唱起自己编的小曲。安娜苏对此早已习惯,看也不看它一眼。她将死去的仙人掌随意扔在路旁,眼角还有一滴未干的泪水:“我发誓,对于地表上的一切事物,我绝不会再过问。”
从此,安娜苏的脸上不再有表情,她甚至不再多看其他地方一眼——除了前方脚下的路。
(七)、他的警觉性比最敏感的羚羊还要强,眼睛在夜里就如同猫头鹰那般闪亮。
幽灵般的安娜苏穿梭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乡村、小镇、森林,三眼尖嘴鸟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她身边,就像个不受欢迎但却死皮赖脸的旅伴。
这一年,她十五岁,于是她来到了一个名叫“十五子畔”的湖边。
传说在古早的时候,这个湖边住着十五个男孩子,湖对面住着一个姑娘。十五个男孩子都想得到那位姑娘,于是他们约定好,谁能毫发无伤地游过这片湖到对面,谁就赢得与姑娘结婚的资格。
他们之所以这样约定,是因为湖中住着一头巨大无比的怪兽。平时,它潜在深深的湖底不肯露面,若一旦有人想侵犯它的领域——即那片湖,便会立刻气势汹汹地浮上水面,张开宽阔的大嘴,露出锋利的牙齿,把入侵者吞进自己细长的喉咙,然后潜回湖底,慢慢用胃酸将入侵者消化掉。
男孩子们为了那位独一无二的姑娘,先后下水,然后逐一被怪兽吞掉——怪兽似乎永远也不会觉得饱。
到了最后一位男孩,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一阵后,便拿着自己的小钢刀扑进水中,准备与怪兽全力搏斗,没想到怪兽竟然没有攻击他,他顺利地游到了对面。
当他浑身湿淋淋地爬上岸时,美丽的姑娘提着一篮百合花出现在他面前,笑吟吟地说:“其实我只想嫁给你,可又怕那些兄弟们憎恨你,所以我叫尼斯将他们全部吃掉了。”
最后的男孩这才明白,湖中怪兽是姑娘的宠物,她叫它吃谁,它就会照办。
男孩想了一想,转身跳回湖中,对姑娘说:“能得到您的青睐是我的荣幸,可惜这一切太残忍了。这就是您表达爱的方式吗?”然后男孩用刀把自己的头颅割下,血将整个湖染成了赤红,他也永远沉入了湖底,与十四个兄弟一起。
安娜苏是从两个路过的商人那里听来这个故事的,他们骑着驴子,带着体积不大,但价值连城的货物:—些叫做钻石的小颗粒。
当她听完故事时,哈哈大笑。
“爱就是这么一种东西,残忍、可怖。”安娜苏说:“实际上是一种武器,可以用来杀人,看那姑娘的所作所为,以及十五个自杀的傻瓜。”
“爱不曾降临在你身上已太久。”其中一位商人说:“我能从你冰冷的脸上看出。”
另一个商人接着说:“但这也不能妨碍我们对你的信任,看,黄昏已过,让我们一同在湖边搭起帐篷,度过旅途中千篇一律的夜晚吧。”
于是两位商人将驴子捆在一棵树上,搭起黄色的小帐篷,将装满钻石的布袋压在头底下。安娜苏说什么也不愿意进去,坚持睡在帐篷外边的草地上,她说那样才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阵阵微风吹拂下,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就在入睡前一秒,昏沉中仿佛又听见了三眼鸟的轻声欢呼:“聒咕!聒咕!凶手!凶手!”
……
莫若森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因为常年的生活习惯,体力可以和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比拼。
他的警觉性比最敏感的羚羊还要强,眼睛在夜里就如同猫头鹰那般闪亮;当他需要爬树时,连猴子也未必有他迅速;饥饿的鳄鱼静待食物的河流,也常见到他游泳的身影。
他几乎从不去城里,除非想念只有南城门下的年轻女人才能烤出的羊角面包。他认为那种面包的香味无可比拟,是值得去冒生命危险的。
大家都知道,在城里,有九十三位便衣探员在期待他的出现;有七百八十六名警察在等待着他的落网;有十一位法官以将他判刑视为终生目标。
莫若森这晚来到湖边,发现了一个沉睡的女孩与一顶黄色的小帐篷。力大无比的他将这一切通通带回了自己的山洞。
他可是世界上最了得的通缉犯。
(八)、她可以骑着驴子一路跑进城里,那不过是一段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她也可以直接逃向另一个方向,继续她的流浪。
安娜苏与两个商人同时醒来,只看见四周一片黑呼呼,不远处一团篝火在跳跃,火光映照在石壁上。
两个商人说:“我们的帐篷呢?”
安娜苏则说:“我的星空呢?”
而后他们认识了莫若森——他坐在山洞里稍高的一块大石头上,以抛上抛下的方式玩着那两袋鼓鼓的钻石。
“欢迎来到大盗的洞穴。”莫若森朝他们喊到:“过夜费就是这两小袋宝贝。”
安娜苏马上说:“噢,是吗,那可真便宜。”
莫若森:“非常正确,看来还得将那两头呱呱乱叫的驴子搭上。”
“别忘了那顶黄色帐篷,露营时可用得着。”安娜苏虽然双手被捆在背后,可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太对了,太对了。”莫若森抚摸着自己的胡子笑了起来:“看来只有这位小妞是真正有学问兼懂得世故的人,为了你的真诚,我愿意把烤牛肉分你一点儿。”
莫若森扔给她一块烤得发黑的牛肉,安娜苏一张嘴,刚好接住那块肉,就像小狗接住主人丢过来的飞碟那样。她一边有滋有味地咀嚼,一边嘟囔到:“为了你的慷慨,我愿意把那只鸟肉和你分享。”
停靠在洞口的三眼鸟一听此话,不满地将翅膀拍打得扑腾响:“聒咕!聒咕!凶手!凶手!”
而两位商人睁大眼睛看着安娜苏,脸上复杂的表情难以形容,就如同他们现在的心情一样。
“我原本以为她只是一个流浪了太久的寂寞好姑娘呢。”其中一个商人说。
另一个商人摇摇头,只说了一个字:“哎!”
莫若森在接下来的七日内,天天潜行到城里,想把那两袋钻石脱手给黑市,次次都失望而归,因为他在城里的行动太受限制了。
安娜苏在这段时间里,帮他打扫山洞的卫生,煮饭,洗衣服,脚上栓绑的粗链子让她走不出山洞的范围。不过和全身被捆扎得像两具木乃伊一般的商人相比,已经算是非常自由了。
第七日,莫若森再度空手返回时,看着安娜苏,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安娜苏问:“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先生。”
莫若森把身上脏兮兮的外套脱下扔给她:“没事,没事。我需要它在明天早上之前重新变得干净、清香,就好像刚从商店的模特身上取下来似的。”
安娜苏拿起外套走向洞深处的水井。
第二天一大早,莫若森果真见到了他的外套——又干净又清香,袖口像浆过那样笔直无痕。最主要的是,他摸了摸外套口袋,事先放在里面的十张钞票仍然在那儿。数一数,一张不差。
“很好,很好。”莫若森点点头:“第一关算你过了。”
然后莫若森交给安娜苏一条镶满了翡翠的腰带,让她将所有翡翠一颗颗拆下来,傍晚等他回洞时必须见到一条朴素而庄严的“净带子”。
“没问题,我愿意为您效劳。”
安娜苏拿着腰袋,坐在洞口,借助日光认真地拆翡翠,从上午做到下午。莫若森刚踏进洞,他就见到了一条非常符合标准的腰带,另外一张大树叶上包着拆下来的所有翡翠。莫若森数了数,108颗,一颗不少。
“非常好,非常好。”莫若森暗自想:“第二关你也过了。”
接下来,莫若森告诉安娜苏:“今天我出去时,把祖母送给我的小胸针弄丢在树林里了,你现在骑上一匹小驴子,打着我的灯笼,到树林子去帮我找回来。”
说完他解开安娜苏脚上的粗链子,把毛驴牵到她面前,像是赐予她自由一般挥挥手:“去吧,小姐。”
安娜苏骑上小驴子,飞快地朝树林奔去。月亮安静地呆在天上,默默注视着她。她可以骑着驴子一路跑进城里,那不过是一段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她也可以直接逃向另一个方向,继续她的流浪。
可是她现在骑着驴子钻进了小树林,举着灯笼仔细寻找莫若森的小胸针。
在天亮之前,浑身被荆棘刺伤的安娜苏回到山洞了,她看上去十分失望地说:“对不起,先生,我把整个树林子都翻了个遍,也没看见半个像胸针的玩意存在。”
莫若森哈哈大笑:“你真是太可爱了,安娜苏,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胸针,我只是想看看你,在离开了我之后,你是否还愿意回来。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了一切。”
“过来,孩子。”莫若森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朝一脸茫然的安娜苏招招手:“到这边来,有些事情,需要在黑暗的角落才能商量。”
安娜苏跟着他走进山洞中最隐蔽的地方——即便是十个太阳同时出现在天上,也不会给那角落带来任何一丝光芒。
莫若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布袋,安娜苏认出这是其中一位商人的。他打开布袋,顿时灿烂的星辉射上阴湿的洞顶,透过这些光来看周围,任何事物都会变得无与伦比的美丽与梦幻。安娜苏呆呆地站在那里,她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石头。
“听着,孩子,你拿着这个,好好的拿着。”莫若森将布袋重新包好,放进一个木盒子里,再用十几片树叶覆盖上:“无论是谁叫你停下你都不要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不要回头。”
“那么我拿着这个去哪里呢?”
“到城里去,还是骑着那头小驴子。”莫若森回答:“北城门底下有家客栈,你进去后就说‘以饿狼的名义,我找艾布拉德’,然后你就会见到一个没有腿的老头——差不多和我一样老。接着,你把这包宝贝拿给他,他会交给你一把钥匙和一张地图。”
“然后我就拿着钥匙与地图回来交给您?”
“等等,在那之前我需要你到南城门下的面包店去一趟,那里有个金头发的年轻女人,她烤的羊角面包……怎么说呢?”
“我是不是该带着钥匙、地图、还有金头发年轻女人烤的羊角面包回来交给您?”
莫若森惊喜地看着她,良久,他才点了点头:“是的,宝贝,你的聪慧使我忍不住想吻你的额头,你让我想起了……哦,不,说点别的,你饿了吗?在出发之前,吃一些煮鸭蛋吧。”
吃过了三个鸭蛋,安娜苏将木盒子装进自己的小挎包,就出发了。这会儿,正是接近中午的时分,道路上尘土飞扬,呛得小毛驴直打喷嚏,安娜苏还将鞭子抽得噼啪作响。
(九)、这漂亮的小石头据说是地球上最坚硬的矿石,她想试试,带着一颗石头旅行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到了城里,按照莫若森的吩咐,她先去城北找到没有腿的老头“艾布拉德”,用钻石交换了地图与钥匙后,她又去城南找到金头发的年轻女人,买下一大包羊角面包。然后她就骑着毛驴回来了。
她刚走近山洞,就看见莫若森倒吊在洞口的一棵树上。
安娜苏:“您好,先生,我回来了。”
“好孩子。”倒吊的莫若森有气无力地回答,声音飘忽:“一切都顺利吗?”
“非常顺利。我先把钻石给了艾布拉德,他原本不想给我地图和钥匙,于是我就把他墙上的一幅地图扯下来,再把他办公室门锁上插着的一把铜钥匙取走了,我想,这都是他的东西,所以和他亲自给我也没什么不同了。”
安娜苏没顾及莫若森惨白的脸,继续说下去:“然后我去城南找金头发的年轻女人,她正往一辆大卡车上放东西,有沙发,有床,还有烤面包用的大炉子……”
“什么,她要搬家?”
安娜苏说:“是的,我也是这样问她,她告诉我,客人投诉面包里有蚂蚁与死蟑螂,政府吊销了她的执照,她无法承担昂贵的租金,只好搬到乡下奶奶家去了。”
“安娜苏……”莫若森试图打断她,可是她滔滔不绝。
“可是我牢牢地记着先生您的话,一大包新鲜美味的羊角面包!所以我向隔壁商店借来一个装饰用的羊头——只有白骨那种,然后买来十几根油条,通通缠到羊头的角上;刚好我大街上捡到一根蜡烛,便用它来烤;我还请那位女人帮我拿了一会蜡烛,这样就可以算得上是她亲手烤的了……”
莫若森用尽所有力气大吼一声:“安娜苏!”
她怔了怔,然后问:“什么,先生?”
“我被毒蛇咬了——这在以前是从来未曾发生过的,可能是我年纪太大,可能是那条蛇过于饥饿——总之,我被毒蛇咬了。现在我把自己倒吊在这棵树上,希望毒液会同血一起慢慢流向我的脑袋,接着我会呕吐,流鼻涕,咳嗽不停。这样,也许大部分的毒液就会离开我的身体了。”莫若森越来越虚弱,声音越来越小,他无力的手伸向怀里,掏出剩下的那包钻石:“安娜苏,帮我把这包钻石拿给那个金头发的女人,她是我的女儿,比你大不了几岁,她已经……已经好多年没见到过我了。”
安娜苏接过钻石:“我把钻石给她后,需要交换什么吗?”
“不需要,不需要。”莫若森的眼睛睁不开了:“请你帮我告诉她,老爸是世界上最了得的通缉犯,老爸一直很爱她……”
说完,莫若森就死在这棵树上了,可能他到死也没弄明白,遇上安娜苏是他及他女儿厄运的开始。
安娜苏从那包钻石里挑出三颗最小的装进自己的挎包,然后把剩下的平均分成两包。她走进山洞,将两小包钻石分别塞进两位商人的鞋子里。
“我不能给你们松绑。”安娜苏漠然地对着两位商人讲:“但我会去找人来帮忙,这是为了你们好。”
说完,安娜苏转身走出了山洞。莫若森瘦长的尸体在她身后的树上摇晃,蚂蚁们排着整齐的队列爬了上去。
那三颗小钻石,一颗将送给金发年轻女人,另一颗送给她乡下的奶奶——想来也就是莫若森的母亲。虽然他的死亡从始至终都在安娜苏的计划里,但安娜苏没想到自己的视线穿越过莫若森灰色的眼珠,恍惚中能看见那个咆哮着跳海的小个子父亲。
最后一颗钻石,她准备自己留着。这漂亮的小石头据说是地球上最坚硬的矿石,她想试试,带上一颗石头旅行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呵呵,原来你说的凶手是指我。”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对天空中的三眼尖嘴鸟笑。
今天的三眼鸟特别反常,一直紧紧盯着安娜苏的背影,却没有再叫嚷出什么令人不悦的预言。
“怎么了,大喇叭?按照剧情安排,不是到了你嘲笑我、或是唧唧歪歪地预测我未来的时候吗?”安娜苏说。
三眼鸟用尖嘴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喉咙里发出哽咽的“聒咕”声,突然张开翅膀朝远处飞去,一副不想回头的模样。
安娜苏盯着这个伴随多年的朋友,一时间适应不过来。
“嘿!”她朝三眼鸟叫道:“其实……你也不那么讨厌的,我们还是可以一起走下去,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三眼鸟有些犹豫地在空中盘旋了好一会儿,一时之间竟然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想说了,不过看到安娜苏那双有些悲伤的眼神,它还是飞了过来,用细小的爪子紧紧抓住她的头发,随着她的脑袋晃动。
再陪她一程吧,不过它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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