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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梦境里是火。
大片大片的火仿如妖艳的花朵一般铺天盖地的盛开,密密麻麻,令人无法呼吸。
有人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拿着剑,剧烈的奔跑在前方。
不能给他抓到!
不能给他们抓到!!
“笑儿……”
“叶笑……”
“兰陵叶氏唯一的孤女……叶笑……”
她不是……
她不是……
她在梦里急促的呼吸起来,不停的挥舞着长剑,劈开前方一片又一片血红妖艳的花,用剑风驱开一浪又一浪的灼热的火。
然而,那些声音却越来越近!它们幻作了一只又一只苍白的臂膀,破土而出,猛地抓住了她的脚腕,缠上了她的身躯。
有人附在她耳边轻笑:“笑儿,你必须活下来。”
她瞬间停止了挣扎,仿佛回到十年前那夜,血与火的洗礼,光与暗的重生。
年少的孩子倔强的拉着娘亲的袖子,哭喊着问:“你们都死了,我活下来做什么?”
“为我们报仇。”
那声音划破这么多年时光,仿如惊雷般响彻了梦境。血水从土壤中急速的沁出,染红了她身边大片大片的土地。
所有人,那么多人,满怀怨恨的喊着:“报仇……报仇……为我们报仇……”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有人轻笑。
——你已生无所念,死无所归。
——身负血海深仇的你,如此卑微的你,还以为自己真的能凭借着那人一句戏言,就此度过余生么?
她想张口,却不能张口,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那茫茫血色。
过了很久。
太久。
直到有人的声音传来,唤她:“娘娘,娘娘。”
她听出是谁的声音。
即使是在梦中,她却仍旧保持着那样清明的神志,思绪瞬间百转千回,她立刻就明了了对方的意图。
近来这些天,天朝越发的不太平了。洪涝,地震,干旱,兵乱……天灾人祸纷纷而至,鬼魅魍魉四处横行。君华日日呆在御书房,忙得焦头烂额,好几次安福都来同她哭诉,说陛下又多长时间没吃饭,又多长时间不睡觉,让她去劝一劝,似乎只要她去劝一劝,他便会放下他手中的事儿一般。
安福是君华身边的贴身太监,也就是这宫里的大内总管。他打小跟着君华,算起来,他跟着君华的时间,却是比她还长。不说职责所在,性命攸关,便说这几十年的时间,君华如此不爱惜自己,安福却也要急得团团转的。
她知道他的来意,睁开困顿的眼,从桌上直起身子,对着跪在地上的人轻轻一叹:“你怎的来了?”
“奴才是替陛下来给娘娘传话,今夜将在御书房过夜,让娘娘早些歇息。”
初来的时候,她一直不习惯安福这样尖利的声音,听久了,就开始慢慢习惯。却大概是做了那样的梦的原因,此刻看着这早已看了多年的人,她突的就有些唏嘘。
“陛下还在忙么?我……我有些事想同他说。”
她有些恍惚的问,一听这话,安福立刻又开始把每日一定要重复的话重复一遍回答:“近来国事着实繁忙,您却也是知道的,陛下是的的确确太忙了。抽得空出来啊,娘娘您一定要劝劝陛下,这天下虽然重要,但总抵不上自己的身子骨啊。”
她没再说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终究沉默了下去。安福犹自多嘴的说着:“娘娘,陛下一向最听你的话了,您就去劝劝吧。这样子耗下去,陛下的身子骨哪里熬得住啊!”
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苦笑着打断了他:“多嘴,还不下去。”
“哟,你看小的又多嘴了。”安福立刻识相的轻轻给了自己一耳刮子,随后嬉笑道:“那奴才跪安了?”
“你去吧。”她挥了挥手,含着笑看向了一旁闪烁的烛火。
他一向听她的?那些,都是谣传罢了。
她是谁呢?
她不过就是十一年前他顺手就救下的一个孩子,然后被少年的他一时兴起收做了徒弟,又一时兴起封做了皇后。
说一时兴起,也不尽然,确切的说,应该是处心积虑。
因为她是那个家族的血脉。
因为她是那个人的孩子。
【2】
十一年前,国师楠少推算星轨,察觉兰陵叶氏将出一人,使其妻,丞相独女“落绯”星陨魂散。于是他不惜连同丞相,以兰陵叶氏将出祸国妖孽之名,将其满门屠尽。
于是九岁那年,她从那场灾劫之中死里逃生,跟着他离开了兰陵。
少年便在术法上修为极高的他帮她掩了星轨,让楠少察觉不到她的踪迹。而后带她到了长恒山,给了她一个新的家。
那时她不爱开口说话,每日就紧紧抱着父亲留下来的长剑,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他给她东西,她就吃;他教她法术,她就学。听话得不像个孩子,却也沉默得不像个孩子。
他并不强求她开口说话,反倒是自己说自己的事.让她听着,而后他就能说一天。
他说他叫苏君华,他说他今年十六未成家,他说她母亲是他的师父,他说他是皇帝最不受宠的第三个儿子,最后他总和她说:“笑儿,你真像你娘亲。”
她不说话,小小的孩子,静静抱着剑看他。就这么一看,就看了很多年。
他不是天天都在长恒山,只是隔三差五就来一次,教她法术,教她武艺,然后同她说说山下的事。
他常和她说:“笑儿,你可以下山看看。”
她常常是不回答他的。唯独有一次,她说:“等我能杀了楠少,我就下山。”
这是她第一次说这样长的句子,带着少年所有的沉重与哀伤。苏君华微微一愣,随后叹息出声来:“你母亲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我母亲说,”少女抱着剑,抿了抿唇:“让我报仇。”
苏君华没再出声。过了很久,他突然扬了扬嘴角,轻叹了句:“她果真是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人。”
然后又是些许年,楠少自请辞了国师的职务,离开了长安。苏君华再次向她提及下山,那时的少女已经不似当年那样一言不发,却仍旧孤僻,于是抿了抿唇,回他:“我想留在这里。”
苏君华皱了皱眉,犹自劝说:“你一个人总呆在这山上,也没有个说话的人,本来就不爱说话,以后怕是连话都不会说了。我又不经常来,时间久了,你难道不寂寞?”
“不寂寞。”她回得坦然,抬起黑白分明的眼,定定看着他:“你来,就够了。”
苏君华终是依了她,只是说要时不时带她去山下走走,她也同意了去。
那天苏君华下山,她抱着自己的剑,看着他下山的背影,张了张口,却终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只有你我在这里,我又怎么舍得下山?
——只要有你在这里,我又怎会寂寞?
她失去过太多,于是太早懂得她要什么。
年少的时光,静静仰望仿佛不可触及的人,即使只是沉默着守望无人点拨,她却也知道那是什么。
可她只能沉默,唯有沉默。
而后便是七夕灯会,他带着她去逛夜市。她一直很安静,最后突然停留在了一个泥人摊面前,静静盯着那泥人不说话。苏君华看着便笑走了过来,而后同她讨好的笑道:“笑儿喜欢泥人?看师父给你捏一个。”
然后他便讨要了些彩泥,手指翻动,没几下便捏出了一个蓝衣白绫的小姑娘,递给了她,笑道:“笑儿,你看这个像不像你?”
她沉默着接过,静静看着他如玉的容颜,过了半响,方才说了一句:“你。”
苏君华微微一愣,片刻后立刻反应过来:“哦,你还要我捏一个我?”
她点头。他便转过头去,又要了彩泥捏起来。那时候他背对着她,一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人,却破天荒没有说话。
很多年后,很多很多年后,她从水镜中再看到这一幕,才终于知道,原来那时,这个已经接近而立之年的男子,却是红了脸,僵了笑。
这个泥人捏了很久,过了好半天,他才转过身来将泥人递给他。她抬头对他笑了笑,然后拿着两个泥人跟在他了身后。那日七夕很热闹,日后很多年,都再没有过那样热闹的七夕。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人流里,她太安静,又太小,于是苏君华忍不住,时不时转头看她一眼,然后问她:“笑儿,你在么?”
然后她就答:“我在。”
一次又一次,直到她的泥人别人撞了掉到地上,直到他没意识到远走,然后一回头,没人说那句:“我在。”
于是他慌忙的逆着人群寻找而去,而年少的少女在捡起地上泥人之后抬头,便看见周遭已经被人结下结界,十几个术士将她围在中间,见她抬头,只说了一句——杀!
霎时间,各种法术铺天而下,她头脑一片空白,仿佛又回到九岁那年,从地面燃起的烈火,各种华美的术法,年少的她毫无反击之力,只能看着亲人一个一个倒下去。
然而……
有什么,是她重要的,一定要保护的。
即便是在如此茫然的情况下,她却仍旧下意识的微微弯了腰,将泥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不能碎。
唯有此,仅有此,它不能碎。
术法铺天盖地而下,将她猛地震开。
另一边,白光破空而来,瞬间在空气中炸开。她脑子突的清醒过来。
是他来了。
九岁那年,他来了;这一次,他又来了。
看到苏君华折回,来人迅速的就逃脱跑开。
苏君华慢慢走到她面前,她从地上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然后用袖子抹去嘴角的血迹,沉默着站在他面前。
他静静看了她许久,终于才说:“那不过是个泥人。”
她没说话,又是很久,仿佛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少女才抬起眼,静静注视着他说:“可是,那是你给的。”
那双眼不是特别的美,单眼皮,眼角上挑,却意外的并不显细长,反而带了些杏眼的灵动。原来有个人,亦是这样的眼。只是她喜欢用眉笔将眼线拉长挑上去,于是转眼看人之时,便只觉眼中媚色如丝,慢慢缠绕上来。
虽然神色间的差别如此之大,可恍惚间,他却也看差了去。于是忍不住开口:“笑儿,你喜欢我。”
少女定定看着他,过了许久,却是苦笑着笑开。
那时她蓝衣染血,墨发微乱。带着羸弱和狼狈,慢慢开口:“是,我喜欢你。”
“你……”似乎是意料之外,却又似乎是情理之中。苏君华略微迟疑的开口,对方却是仿佛预料到了他将要出口的话,猛地单膝跪了下去。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明了他要说什么……
于是她只能提前截断,张口道:“师父,徒儿如今已经学有所成,但仍需磨练,自请出门游历三年,请师父恩准。”
“三年么……”
苏君华有些恍惚,她却是早有打算一般,点头道:“三年。”
“你要去找楠少报仇?”苏君华微微苦笑,她摇了摇头:“不是。”
“你放弃了?”苏君华有些诧异,叶笑抿了抿唇,方才说出自己的打算:“我大宣因有九鼎镇国,是故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楠少护鼎祭司,师父你身为皇子,自然不会帮我。”
“的确。”
“然而,若以我今日之力去挑战于他,不过以卵击石罢了。只能努力修行,以图日后。”
“你就不能……”
“不能!”早已预料到对方的言语,她猛地抬头,坚定而决绝的打断了对方。苏君华微微一愣,过了许久,他却是什么都没说,拂袖离开。
当天夜里,她收拾了行礼,一个人离开了长安。一走三年。
这三年,她走过了很多地方,看过了很多人。
她的术法精进得越发快速,渐渐有了些名气。
第三年她去了江南,而后她在江南遇见了一对丽人,男的温润如玉,女的温柔似水。她遥望着他们,在他们向她靠近而后擦肩而过的瞬间,仅有她能看到的,被苏君华掩了的星轨上,三星聚首,而后分离开去。
也就是那夜,她悄无声息屠了已经归隐了的落家满门。而后用了一直蝴蝶的魂魄放进了那个被楠少深爱的女子落绯的体内,接着当夜便离开了江南,回到了兰陵。
她在兰陵呆了许久,而那人明知道她回来了,却都一直没来探望。仅有书信一封,上面写着:“平安。”
那时皇帝病危,朝堂上三位皇子勾心斗角,局势莫测。第二年开春,皇帝驾崩,三皇子苏君华兵变夺位,斩杀正宫太子于正阳殿外。出于此因,祭司院皆道其非天命之子,拒不加冕。
也就这个时候,他终于找到了她。
于是她也终于想起,兰陵叶氏,这个家族何其风光过。
大宣国兰陵叶氏,此族一向人丁稀少,但皆人中龙凤,自出身就血统非常,有联通阴阳两界,直达天庭之能。且一族之人皆不涉及朝事,云游江湖,悬壶济世,深得民心。其灵力非常,更是令祭司院众人为之折服,有“叶氏在则国安,叶氏没则国乱”之说。直到十一年前——国师楠少,因一己之私连同朝廷,诛杀叶氏满门,此族就此没落。
至此,天朝灾祸连连,祭司一族深信乃因叶氏没落所致。
她与他皆知,他若真迎她为后,祭司院怕要立刻倒戈。
然而,这样的话,他不会说出来,她也不愿挑明。于是在她的记忆里,只记得那日兰陵满山花开,那个男子站在她面前,白衣墨发,恍如谪仙。
他说:“笑儿,放弃你所谓的血海深仇,随我回宫,我许你一个未来。”
“未来?”
十九岁的少女有些恍惚:“什么未来?”
“你与我的未来。”男子信手摘下一株桃花,递到她面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样艳丽的颜色,却是瞬间灼了她的眼,乱了她的心。
那人同她说得如此信誓旦旦:“笑儿,我愿倾此生之愿,许你一世欢颜。”
那瞬间,明知是甜言蜜语,是他玩笑之言,然而,她却仍不由得为之心上一撼。似那春风拂过,于是桃红柳绿,千里莺啼。
她盯着他的眼看了许久,对方一直诚恳的看着她,慢慢说道:“笑儿,我喜欢你。我想同你一直在一起。”
“一直……”
“在一起。”
对方帮她确定了答案。
于是,她忽的落下泪来,终于是将手放入他手中,随他来到这宫中。
抛却所有责任与怨恨,看那红尘俗世,看那勾心斗角,看那万劫不复。
【3】
她和他成了婚,当了他的皇后。她开始学宫廷的礼仪,开始学如何治理后宫。
那时他没纳妃,后宫的事情也不算多,每日他下朝之后就到她这里来,同她对弈,替她化妆。
他总爱替她画浓艳的妆,为她选火红色的衣裳。她就由着他折腾,晚上入睡之前,他就会静静盯着她的容颜,然后轻轻笑出声来,唤她:“笑儿。”
然后她就答:“我在。”
他会伸出手抱住她,带着一种异样的惶恐,似是欣慰,似是欣喜,说那么一句:“真好。”
她不说话,只是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过了半年,朝堂上终于有人忍不住,提出要充填后宫。他没有推辞,回来的时候亦不过只是在对弈的时候同她说一句:“过几日后宫要多来些人,你好好照料。”
她捏着棋子的手紧了紧,却还是点了头。
而后如他所言,后宫的确不过,只是“多来了些人”。他从来不到其他宫里过夜,他将她们带到了宫里,带着她们的家族,一起困在了这冰冷的后宫里。
一月两月,时日稍久,便有人按耐不住,不好直接询问后宫之事,便谈起太子的问题来。七转八拐,便说道她至今无所出之事上。苏君华压着性子没有发作,面上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终于是让太医院给她开了药。
她没说话,静静喝着他给的药。后宫里不安分的人看见她喝药便慌了神,苏君华甚为得意,抱着她同她笑:“笑儿,你的孩子一定是长子,一定是太子。你要没孩子,谁都别想有孩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仿佛真的是个孩子。
她却只是喝着药,一口一口,苦到了心里。
而后便是到了那年的七夕,宫廷里喜气洋洋的办了宫宴。开席到后来,苏君华不甚酒力,便醉着先去歇息,叶笑一个人坐在首位静静看着众人,看着大多大多烟花在远处绽开,如此美不胜收。
有人走到她边上来敬酒,女子有着妖媚的眉眼,同她依稀几分相似。她记得这是万贵妃,便笑着回了礼。对方突然道:“娘娘,方才臣妾从凉华殿过来,看见陛下正在那里拿着一幅画像站着,似乎是缅怀故人呢?”
她微微一愣,随后便笑起来:“陛下大概是酒醒了,觉得有些烦闷去走走罢了吧?”
对方却是别有深意一笑,同她道:“臣妾犹记得当年叶夫人也曾奉诏来京城京城教习皇子法术,当时便就住在那良华殿中。说起来,娘娘与叶夫人,长得还真是相似至极,这么一想,陛下真是长情。从年少到如今,却都一直惦念着那人,真是苦了娘娘您了。”
说到这里,若再听不出来对方言语间的含义,怕真是个傻子了。
叶笑低下头来,看着酒杯里的酒轻轻笑开,慢声道:“陛下是喜欢我的。”
对方微微一愣,随后却是笑出声来,转身离了开去。
她一个人坐在高台之上,看着那酒杯里晃荡的影子,抱持着在这宫廷里一贯的微笑,慢慢道:“真的,他说过他喜欢我……”
然而,这样的谎言,却只是她自欺欺人罢了。
那天夜里她到很晚才回宫,因为她怕她回宫早了,他却不在。
于是她在外游了很久,方才回来,接着躺倒了他旁边。
她没有问他只字片语,他却是在梦中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她知道,那是她母亲的闺名。
然而,她却只能装不知道。
也就是那刻,她似乎恍惚明白,他也许喜欢她,却也仅是喜欢她。
【4】
安福走了之后,她自己在宫殿里呆了很久。
那时天色不算早,却也不晚。她想着就万贵妃的性子,应该还没睡,便打算去串串门。于是她就随意披了一件外衣,自己漫步走了过去。本想她应该是同其他人在一块玩闹,却没想走到门前了,周边却仍旧静静的,不听见一点喧闹声。
她暗自迷惑,抬起头来,便看到万贵妃的殿门前,高高挂起了一盏红灯。
她忽的觉得眼睛有些涩意。
熟读宫规的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站在旁边的小太监有些紧张,她静静沉默了许久,却只是回头问了一句:“多久了?”
“半月前……”
“是万家又有人上书么?”她冷笑起来。
一干宫女太监猛地跪倒在地上,起先回话的太监哆嗦道:“娘娘……陛下也是……也是迫于无奈。”
“无奈……”她转身回宫,手放在肚子上,轻轻叹出声来:“不过是孩子罢了。”
那天的事她没让人说出去。而苏君华也不常来,每日只是让安福来通报,说他很忙,就不过来了。
便就是过来,也是半夜。
他轻轻躺在她身边,然后伸出手轻轻环住她,等天明时分,他又蹑手蹑脚的离开。
而她一直醒着。
带着莫名的清醒,从他来,到他走,都在他的怀里清醒的察觉他所做的一切。
太医说她太过忧虑,对孩子不好。
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忧虑什么。
只是一日一日的失眠,噩梦,然后慢慢憔悴下去。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吸取了养分的花朵,慢慢将变作干枯的花叶,或是腐烂,或是永恒。
苏君华终于察觉她的不安,在夜里抱着她问她:“笑儿,你怎么了?”
她不说话,假装已经睡着。他便在她身后轻轻笑出声来:“笑儿,我知道你一直醒着。”
“我只是睡不着。”
她终于开口。
“为什么?”
“君华,”她背对着他,开口询问:“我和我母亲,你更喜欢谁?”
“笑儿,”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他回她:“不要去和死人做比较。”
“嗯。”
她乖巧的点头,却背对着他,笑着哭出来。
然后没多久,万贵妃便有了身孕。
宫里上上下下都瞒着她,她却还是知道了。替她把脉的太医问她:“万贵妃已经宣告天下了,娘娘您还不告诉陛下么?”
“如今它的状况不是不好么?若是留不住它,却又诏告了众人,到时候便就是个笑话了。”
说完她便笑了笑,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递给太医:“这个您收下,听说您小女儿昨日生辰,这便拿去耍玩吧。”
“这……”
“拿着。”直接用术法塞到了对方手里,她含着笑,挥了挥手道:“记住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下去吧。”
“是是……”跪在地上的太医千恩万谢,终于看她浮现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这才离开。
她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将手放到了已经微微凸起的肚子上:“如果你活下来,我就留下来。如果你死了……”
“如果你死了……”她低下头,轻轻微笑起来:“娘还活着作甚?”
【5】
很小很小的小时候她曾经想,她要做娘那样的人。才华举世无双,又有一个好夫婿,还有一个像自己一样可爱的小孩子。然后她和相公一起教他读书写字,带他一起玩耍,晚上的时候,三个人并排睡在一起。她睡在中间,相公和孩子睡在两边。
但她遇上那场灭门之后,遇到了苏君华,然后入了宫,当了皇后,从那时起她便知道,这只是自己一种梦想罢了。
其实她也努力过。
她放弃过她的复仇大业,相信了苏君华的“未来”,如同那么多年来一样,他教她什么,她学什么;他给她什么,她要什么。于是他说跟他走,她便毫不犹豫的追随他来。
中秋那天晚上,为了庆贺万贵妃怀孕,宫宴办得格外热闹。这次万贵妃也做上了高坐,便就在苏君华的右边,位置比她略矮了些。
苏君华下去与众人同庆的时候,万贵妃转过头来同她笑:“娘娘,来喝一杯?”
“不必。”她推却,少有的拒绝。对方却是越发不依不饶,一定要闹着让她喝上一杯。最终僵持到苏君华回来,万贵妃同苏君华讲清了原委,苏君华便点了点头,同叶笑道:“今日大家如此尽兴,你便喝一杯吧。”
她从不曾拒绝于他。
这次亦不例外。
只是喝完这杯酒,她便转身离了开了去,独自回到了宫里,一个人坐着吃月饼,看月亮,好像自己一个人在长恒山,一个人走遍大江南北,一个人在兰陵山的那么多年。她一面喝茶,一面吃月饼,没多久,突的觉得下腹剧痛,那疼痛仿佛浪潮一般,一波一波袭来,让她忍不出发出声音来。
那刻她心中这么惶恐,如此惶恐,以至于声音都变了颜色,竟是从未有过的凄厉与疯狂:“叫张太医来!!快!!叫张太医,叫皇上来!!”
她死死抓着自己的袖子,咬着下唇让自己努力维持神志。宫人鱼贯而入,没多久,太医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而他没来。
安福过来同她说:“娘娘,凉华殿失火,陛下先赶了过去……”
话还没说完,他就听见叶笑仿佛疯了一般尖利的叫喊声:“叫他过来!!他孩子要死了!叫他来!!”
安福猛地抬头,诧异的看着床上面色苍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女子。
那时候她已经疼得快要死去。
不仅是腹间传来的疼痛,还有心里。
她觉得自己的心上仿佛是早已有了一个大窟窿。那个窟窿这么大,这么烂,它早早的有了,然后在心上一点点溃烂开去。
但她本该有救……本应有救。
可没人救她,那人和她说,不要比,不要和死人比。然而,其实不是不要比,是不能比。他看不到她的绝望,于是只是作壁上观。而她自己……
而她自己……却是仿佛一个哑巴。她无法痛苦的呼喊出声,只能怯懦的伸出手,想去拉住对方。然而他不懂,他从来不懂。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她唯一的救赎。
她喘息着紧紧抓住了床单,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出了青白之色。
它不能死。
绝对不能死!
脑子里疼到一片空白,她却仍旧记得,它绝对不能死。
仿佛很多年前,七夕之夜,她拼死护住的那两个泥人一般。
然而她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并不是每一次……她都能护住。
安福冲到凉华殿外的时候,苏君华正握着一卷残破的画卷发呆。
看见安福冲来,他遥遥做了个“禁声”的姿势,然后抱着那明显是从火里救出的画卷,同安福苦笑着说:“这一次,她真的是什么都没留下。”
“殿下……”然而,安福却是完全没有理会苏君华的言语,猛地哭着跪了下去,唤出了多年前的称呼:“叶小姐的孩子,保不住了……”
苏君华脸色猛地一白,忍不住退了一步:“你说什么?!谁的孩子?!”
“皇后娘娘不是不适,是皇后娘娘的孩子……”
话没说完,安福只觉清风拂过,对方却已经不在了原地。
那不过是片刻间的事,却仿佛是经过了千百年一般漫长。
苏君华冲到凤仪殿时,没有想象中的喧闹,亦没有女子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尖叫。宫门外跪了慢慢一地的宫女太监,以及刚刚赶来的太医。他缓下步子,有些惶恐,又满是担心。
没有人敢说话,全场仿佛哑剧一般的安静。苏君华慢慢走到宫门前,颤着手推开了宫门。然后他便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叶笑。
沾染着血迹蓝裙,凌乱散披着的发,苍白的面色和一双清明的眼。
她靠着床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把漆黑的长剑。他认出来,是她年少时抱的那把。他知道的,昔年年少的她以为,那把剑是她人生唯一的支柱,于是一直抱着它,寸步不离。然而今日……
“笑儿……”他有些惶恐的开口,声音满是颤意。
对方闻声抬头,一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样子,漫不经心道:“哦,你来了。”
“你……”
“孩子没了。”她淡然称述,转眼看着他,轻轻微笑起来:“不用担心,它走得很好。今天的酒并不适合我喝,看来它也不喜欢。”
“你为什么没有和我说?”突然想起宴席之上,他亲口让她喝下酒的时候,她淡然喝下酒的模样,他终于是忍不住,问出声来。
“说什么?”她笑着弯起了眼,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我是打算和你说的,但那天你在万贵妃那里。”
“就因为这样?”他握着门框的手微微颤抖,声音里也带了压制不住的怒意:“就因为这样,所以你有了孩子,却也不告诉我?叶笑,你当我是什么?!我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么?”听到这样的话,叶笑冷笑起来:“告诉你,你就不用去‘雨露均沾’了么?告诉你,你就不用再去凉华殿怀着一种畸形的心态悼念我娘亲了么?告诉你,你就不会再在看着我的脸的时候想我娘亲了么?”
“放肆!”被对方激起了怒气,苏君华猛地一掌拍在殿门上:“你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不是听来的。”叶笑低低笑起来:“而是我原本就知道。”
“十五年前,记得么?”叶笑歪着头笑了笑:“我那时五岁,你多少?哦,你十二岁。”
“我母亲奉诏入京教授你们这些皇子法术,我那时也跟着来了长安。我娘亲教了你两年,两年后她带我们离开的时候,你公然拦她与城门外,然后对她表露真情……”
“住口!”
“我那时便在车里。我没见到你……但是我听到了你的名字。苏君华……苏君华……”
叶笑抱着剑嗤嗤笑起来,安福上前来拉了拉苏君华的袖子,对他皱着眉摇了摇头。苏君华深吸了口气,慢声道:“笑儿,这些都过去了。”
“我也曾以为它过去了。”叶笑猛地抬头,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剑,冷冷盯着他:“在安福来之前,我也曾以为,它过去了。可是你告诉我没有。”
“我娘亲已经过世了,我活着,但是你为了她留下的东西,放弃了我的孩子。”
“笑儿你听我说……”
“没必要了。”
叶笑一手抱剑,一手慢慢支撑起身子,冷冷看着他:“师父,我已经决定离开。”
他曾说,她面上温顺,其实一向倔强。认定了什么便不回头,于是她说她要离开,他便明白,她已经是打定了主意,决心离开。
无论他解释多少,无论他挽留多少。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对面的女子静静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死,越过多年时光。
他想起她年少的模样。蓝裙白绫,两手抱着快要有她人长的长剑,带着一点怯懦,一点柔软的看着他。仿佛某种幼兽,满是戒备,却又想要靠近。
而多年过去,她却已经长成这样美好的女子。
依旧是蓝裙,白绫,长剑。
然而她那曾经怯弱而柔软的目光,却已经是沉静如死。仿佛轮回百转,沧海桑田。
过了很久,他才找到言语,仅仅是凭着感觉,便说了那句:“笑儿,我当真喜欢你。”
“我知道。”
她轻轻微笑着落泪:“却也不过是喜欢而已。”
不是爱。
不比爱。
能爱得那么肝肠寸断,欲罢不能。
【6】
那夜的争执以沉默剧终。太医说她需要调养,心平气和,不动情绪为佳。所以他最好不要出现在她面前,于是他只能每天每天,躲在暗处看她。
她的身体渐好,有一日,她突然对着在暗处的他说:“师父,其实万贵妃也算不错的女子,性情直爽,也能登上大雅之堂,日后我走了,皇后之位给她便是。”
“你不要这么说。”苏君华声音略带暗哑:“笑儿,皇后是你。”
执子同自己对弈的女子微微一愣,抬起头来,同他微微一笑:“师父,人心伤得太深,便无法挽回。”
“这不公平。”苏君华从暗处走出来:“你从不和我说……”
“你却也从不曾察觉。”叶笑轻轻一叹:“师父,你花了太多时间在江山,在社稷,在此之后,又花了太多时间在过去。叶笑在你心里算什么呢?”
把棋子往棋盒里一抛,叶笑站起来便预备离开:“我们好聚好散吧。”
“好聚好散……”听到这话,苏君华的面色忽的煞白了下来,过了片刻,他轻笑出声来,颤抖着声道:“好聚好散……笑儿……其实是你,从来没在意过对吧?”
“你年少的迷恋,你以为是爱恋,现在长大了,所以后悔了……所以要走了对吧?”
“你没在意过……所以说好聚好散……笑儿,你遇上了别人对么?”他猛的上前来,拦住了叶笑的去路,语无伦次道:“笑儿,不管你遇上了谁,你是皇后,你不能走……不管是怎样的理由,你是皇后,我是皇帝,你不能走……”
叶笑没说话,过了许久,她慢慢笑开来,点头道:“好,给我点时间,我好好想想。”
说完,她便换了个方向回了凤仪殿。
而后,等下午苏君华到凤仪殿用晚膳的时候,所有人告诉他,皇后娘娘不见了。
他站在凤仪殿门口站了很久,安福站在一旁候着,等到半夜时,他方才听到年轻的帝王喃喃开口:“我说我喜欢她,为什么她不信呢……其实她不是不信……她只是想走了。”
想到这里,苏君华轻轻笑起来,满脸无奈:“你看这小孩子脾气……说喜欢就喜欢,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她以为我会等她么?我才不会呢……”苏君华喃喃着离开凤仪殿,疾步向御书房走去:“万贵妃很好不是么……她以为我真的不会让别人当皇后么?”
“陛下。”听到这样的话,安福赶忙追了上去:“陛下,您三思啊,您当真这样做的话,便就真的伤了皇后娘娘的心了!”
“伤心?”苏君华微微一愣,随后苦笑起来:“安福,是她在伤我的心。”
“她不会回来了……”苏君华喃喃,面上竟出现了仿佛小孩子一般委屈的神情:“安福,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笑儿长大了,她不要我了……”
说完,年轻的帝王便转过脸疾步离开。
而长安城外,叶笑坐在马上,对长安挥手告别。她抱着剑往江南而去,十一年后,终于再次站在了楠少面前。
楠少死的时候,他问她:“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值得么?”
她笑:“值得。真的值得。”
楠少却是诡异的笑起来:“叶笑,你失去的,不必我少。”
“对等的。”收起剑来,叶笑转身:“你得到的也不比我多。”
我已一无所有,还谈什么失去。
她苦笑着离开,当天夜里,便星夜兼程回了长安。
楠少身为护鼎祭司,他一死,九鼎自当不保,两日之内,必须有人去守着它。
她不知道护鼎之法,她唯一知道的,却不过是祭鼎之术而已。
这次她来得及时,正是万贵妃晋升皇后,苏君华带其登上城门,与众同庆的日子。于是她就坐在小酒馆的二楼,看着远处城门上牵着手的两人。
好不欢喜,好不热闹。
她在酒馆里慢慢的喝,入夜之后,她便拿着令牌进了宫,然后让安福去通报,她来拜见师父。
然而对方却同她说,他忙。
她没说话,坐在凤仪殿外的石椅上,同来传话的安福嬉笑着说:“我懂,今天算他和万贵妃的大婚嘛。我等着就好。等他完事了,让他出来见我。”
安福又只能惶恐的去传话,然后回来同叶笑说:“等着吧。咱万岁爷现在在闹脾气呢。”
“哦,闹脾气啊。”叶笑打了个酒嗝,然后嘻嘻哈哈的同安福道:“安福,来,坐,我和你说说话。”
“奴才不敢。”
“得了吧,”叶笑一副不屑的神情:“还奴才呢?我第一次见你那会儿,你可是对我‘小爷我’这样的称呼的。”
“咳咳,”说到以前的尴尬事,安福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了下。叶笑微微叹息:“想当年多好啊。安福你还这么可爱,师父也疼我。以前师父常同我说,笑儿,我惟愿你此生无泪,一世欢颜。那时候我还小啊,那么相信他,还以为这是真的……”
从袖子里掏出一小瓶酒来,她灌了一口,不满道:“骗子。”
安福没有说话,就静静听着叶笑说。
叶笑说一句喝一口,而那小瓶子仿佛喝不完似的,一口接一口,就不见她停。
“安福你知不知道……一开始……一开始我真的以为他喜欢我。”
“哦,错了,其实他一直喜欢我,他只是不爱我……”
“他刚纳妃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恶心了……后来……后来我知道他居然去其他宫里歇息,知道万贵妃居然怀孕了,我那时候,真的是已经恶心得……碰都不想碰他了……”
“安福……还是你最好。”
朦胧中,叶笑嗤嗤笑起来:“他是骗子,你也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不知到底是醒着,还是醉了。叶笑一面说这话,一面往外面走:“告诉他,我等不住了,我走了。骗子……”
“娘娘……”
“我不是娘娘。”头也不回,叶笑大声嚷嚷:“我姓叶,名叫笑。我、叫、叶、笑!”
“娘娘是谁?”走出凤仪殿,叶笑往祭司院走去:“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哦,还有。”她突然顿住,回过身,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放到安福手里:“这个给他。”
她伸出手,指着安福道:“记住啊,一定要给他。”
说着,她就笑着转身离开,轻声念着:“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打破就捏不好了……呵呵,捏不好了……”
【7】
那天在去祭司殿的路上,她一面走,一面想,竟断断续续,想了那么多年的事。
她想起当年有个少年,踏雨而来,风光齐月,宛若天人,对年幼的她问了句:“要不要跟我走?”
然后她又想起,年幼的自己抱着那把剑走在后面,白衣少年走在前方,断断续续的,同她说些大道理。
又想起,他对她说:“笑儿,我许你一个未来。”
于是她一路哭哭笑笑,走到尽头时,便看到了那巨大的九鼎。
一群祭司守在边上,看她来齐齐俯身:“皇后娘娘。”
——时至今日,祭司院却也是不愿改口的。
叶笑对于称谓没有多做在意,站在九鼎旁边,看着那九鼎道:“楠少祭司死了,这九鼎可有异样?”
“什么?!!”看守的祭司大惊失色,走上前来道:“楠少祭司死了?那九鼎无人镇守,一旦碎裂,则天下大乱啊……”
祭司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偷偷打量旁边的叶笑。叶笑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兰陵叶家的血便就是镇九鼎的圣物,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原先便就是由兰陵叶家镇守九鼎,此刻楠少已死,祭司自然是要将希望寄托在叶笑身上的。
但叶笑不知道镇守九鼎之法,唯一知道的,却也不过是以人祭鼎这样一劳永逸的法子而已。
早在杀楠少那分钟,她便已经打定了注意,于是她只是微微一笑,便同祭司道:“我来便就是为此事,不用担心。那个,你们帮我给陛下传个话。”
“如果……如果有来生的话,”叶笑想了想,有些迟疑的开口:“不要来找我,不要来见我。”
“就此放过吧。”
轻轻叹息完,她凌空画了了符咒,随后伸手一抓,那空中金色的符咒便化作了一个小小的琉璃球。
她把琉璃球往站在首位的祭司手里一抛,然后便纵身一跃,跳到了鼎边。她想了想,突然转过头,对旁边的祭司道:“哦,还有一句。”
“和陛下说,我不是喜欢他。”
闭上眼,她轻笑起来。
“我是很爱他。”
说完,她便直直跃入了九鼎之中。
跳入的瞬间,她仿佛是跳入了一个无底洞,周遭都是锋利的刀刃,削骨削肉。有风声呼啸而过,带起历历往事。那片段交杂往复,在耳边惊成一片片絮乱的杂声。
“笑儿,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你们都死了……我活着,做什么?”
“活下去,为叶家报仇。”
……
“你一个人总呆在这山上,也没有个说话的人,本来就不爱说话,以后怕是连话都不会说了。我又不经常来,时间久了,你难道不寂寞?”
“不寂寞。你来,就够了”
……
“那不过是个泥人。”
“可是,是你给的。”
“笑儿,你喜欢我。”
“是,我喜欢你。”
……
“笑儿,放弃你所谓的血海深仇,随我回宫,我许你一个未来。”
“什么未来?”
“你与我的未来。”
“笑儿,我愿倾此生之愿,许你一世欢颜。”
“笑儿,我喜欢你。我想同你一直在一起。”
……
我喜欢你,我想同你在一起……
我喜欢你,我想同你在一起……
我喜欢你……我当真喜欢你……
我……
“当——”一声古寺钟鸣般的巨响彻响云霄,所有画面嘎然而止。
大音息声。
她有些呆愣的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琼楼玉宇。众位曾经交好的仙官站在一边,她看到为首的红衣女子对她咧嘴轻笑,清咳了两声道:“恭喜幽冥司上神历劫归位!”
前尘往事接踵而至,她终于堪破,原来,这几十年,不过一场天劫。成神成魔,一念之间。
她闭上眼,痴痴轻笑出声来。
那红衣女子走到她身前,看她的神色,拍了拍她的肩道:“你莫担心,那皇帝君华本就是蓬莱岛的岛主百里君华,此次他与你一道历劫,他这样的修为和心肠,必定也是可以平安度过的。”
言道此,她不由得脑袋一翁。
原本以为,跳了那九鼎,便结束了那纠葛,却不想,原来竟是这般纠缠。
若当他再回到天庭,她又拿何面目见他?又如何见他?又如何自处?
“凤儿,”她抬头看向面前的红衣女子,弯眉一笑:“我听说,大多数神仙,历经情劫过后都会选择忘记,昔年我不信,如今,我却是信了。”
凤儿微微一愣,过了片刻,凤儿抬头拍了拍她的肩,将一颗花种放在了她的手里,而后便转身离开。
她含笑转头,看见天镜之上的长安城,祭司院处,突的有白光冲天而上,震惊长安周边目可及之处。而后又见画面上的男子,龙袍玉冠,握着手里已经干裂的小泥人,毫无仪态的奔跑在长廊之上,满脸的惊慌。她轻轻笑出声来,闭眼吞下了那粒花种。
泪落无声。
而她的心口,慢慢绽开了一朵血色的小花。这么脆弱,却也这么坚强。
她把那朵小花掐断,随后随手一扔,抛下了云端。意识慢慢趋于空白,心口处空荡荡的疼。仿佛很多年前,胜过很多年前。
“真好……”她轻轻笑开:“忘了你,真好。”
真好。
她如此作想。
她一向不是心怀大爱的好神仙,没有什么神慧,亦无所谓的大道。她堪不破这万丈红尘,这些痴情缠绵。
于她来说,所谓放过,所谓放手,所谓堪破。
便也只能是如此,干干净净,无论对错因果,忘尽前缘罢了。
三千繁华东流水,一梦长安终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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