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若埋首在膝盖里,哑声问了他,“李将军,你的迟早要等多久?”
李元绪给不了她确切的答复。
“一月,一年,还是十年?”
久久等不到回话的这种绝望,能将人一击即溃。
谢兰若近乎魔怔地念着,“若是你去过寡妇村,听过那些老妇人一言半语的哭诉,或是见过沈均宜阴鸷的那副嘴脸,你会一刻都等不了地要杀了他。”
“谢兰若……“
“可惜你不姓谢,还好你不姓谢。”
她再开口时,人已经崩溃了,“谢家人识字后,要读的第一本书就是《传语录》,那是谢氏历代家主写下的家书,每一任家主,都将经历过的殊死之战写进了书里。”
“《传语录》里,只有一条遗言:精忠报国,善待将士,若他们死后,善待他们的亲眷。”
谢兰若抬起猩红的血眼,铮铮地看着他道:“李将军,我和你不同,沈均宜多活一天,都是对在天英烈的亵渎。”
她的语气不容人拒绝,“把澜水闸工匠的花名录给我,还有你探听得到的消息,事无巨细地全都告诉我。”
李元绪被眼前的人给震撼住了,她那么脆弱,沈均宜几句话就能将她击垮,她又是那么顽强,打碎了牙和血吞,跌倒了爬起来,再战。
他哪里还敢不从。
谢兰若回去后大病了一场,一连三天发高烧,老夫人和柳氏轮流守在她床前,见她即便是夜里昏睡着,亦有泪水涔涔地从眼角落下来。
“阿若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老夫人一脸忧虑地看向了柳氏。
“没听她说衙门里出了什么事。”
柳氏伸手探向了她的额头,触手温热,顺手拨开了她鬓边的湿发,心疼道:“这孩子心里藏着事,一向不与别人说,就喜欢一个人硬抗,你就是想帮她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老太太拍了拍柳氏的手,难过道:“怪我,当初是我把她逼成这样的。”
“母亲,这事以后休得再提。”
柳氏打断了这个话茬,若有所思地道,“前些日子,阿若找我要了东郊田庄的地契,许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她手里头缺钱用。”
老夫人听了这话,当即吩咐了农嬷嬷,“你去一趟田庄,问问管事近来有没有人来看过庄子,探了情况后回来告诉我。”
“老奴这就去办。”农嬷嬷领命退了下去。
老夫人拢着谢兰若的手,顾虑重重地说,“要是银子能解决的事就好,就怕有些事情,是银子也解决不了的。”
谢兰若醒来后喝了碗芥菜粥,精气神好了些许,柳氏让她在床榻上躺着,她执意下床,说什么都要去书房看看。
谢伯渊手里卷着一册兵书,正看得起劲,抬头就见她推门走了进来,“不在床上好好地歇着,出来吹什么风?”
“出来透口气。”
谢兰若来到红木雕曲竹纹书柜前,拿出一本厚重的牛皮封面册子,弹走了上面的灰尘,一页页地翻看起来。
“爹,当年祖父、太祖父他们,怎么会想到将战死将士的生平按军队编号记录成册?”
谢伯渊将手里的兵书一卷,正儿八经地回了她,“那些为了守卫疆土浴血奋战而死的人不该被遗忘,哪怕是以这样一种不被人记起的方式存在也好。”
谢兰若放眼看向了后面的十多个书架,每一个架子里都塞满了这样的牛皮册子,它们被灰烬掩埋,深然静默地沉寂在了旧时光里。
书册里有一行小字,在她婆娑的视线里越见模糊:赵小乙,长枪兵,蕲州永宁县人,德仁七年卒于岷山之战,享年二十有一。
“爹,当初娘怀了身孕,你是不是巴望着她肚子里生出来的是儿子?”
“我肖想儿子有什么用,还不是生出你这么个讨债鬼,”谢伯渊无奈地笑道,“儿子多省事,哪像你打不得骂不得,还成天给我惹出这么多事来。”
“那是你时运不济,”谢兰若将牛皮册子塞回书架,逗趣地说着,“爹,下辈子我再给你做一回儿子。”
谢伯渊只当她是耍嘴皮子,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是事后想起来,他心疼死了自己的闺女。
出了书房,谢兰若去了祠堂静坐。
香案上供奉了谢氏列祖列宗的排位,屋子里檀香弥漫,烛火微明,她跪坐在蒲团上,将这些时日知晓的一切,从头到尾地复盘一遍。
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做到心如止水。
她要做的,不止是让沈均宜给九泉之下的烈士遗孤殉葬,更要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让他被世人唾弃。
那本匠人花名录里,招收的冀中县工匠名字边上,都打上了一个不起眼的晦涩符号,别人或许看不懂,但谢家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匈奴惯常使用的暗号,“杀”的意思。
也许一开始,沈均宜就想隐藏他的狼人身份,直到李元绪查到了他的底细,他才怒起而攻之。
即便如此,这也不能证明沈均宜就是匈奴派来的狼人细作。
谢兰若静静地对视着香案上的牌位,牌位也在静静地注视着她。
有那么一刻,她的脑子里一阵空灵。
沈均宜不是没有被怀疑过,李元绪曾提起,当年他被书院的山长发现藏拙后,被押解去了戍卫营,山长必定会给祖父来信说明此事,信中会附上一些文书,这便是指证他是狼人的凭证!
她深信这些书信存稿还完好地保留着,祖父是一个连手底下死去将士的生平都会记录在册的人,他又怎会弄丢了这关乎家国大事的文书?
谢兰若面对着香案上罗列的先祖牌位,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谢伯渊被方伯告知谢兰若在祠堂里呆了一夜,他起先还纳闷,这孩子去那里做什么。
一时又想起昨日在书房时,她难得如此心平气和地和自己说话。
他起身就往祠堂走去,边走边问了方伯,“阿若还在不在府上?”
方伯回道:“公子一大早出去了,老奴问她去哪儿,她让老奴好好地照顾老夫人,不用等她回来,老奴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这才来禀了将军。”
谢伯渊冲进祠堂,见地上堆叠着几摞册子,而放在中堂的那柄父亲的宝剑,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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