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顺水而下，暮色将晚时，老翁将船停在了东渡口。
老翁用一壶糯米酒和一碟花生米，请了两个船家到甲板上吃酒，谢兰若坐在边上，听他们话起了家常。
“家里要是有上一亩三分地，谁还愿意下水捕鱼？”
说话的是一位发须斑白的老者，他嘴里叫苦不迭地道：“当年要不是金龙寨的三塔烧光了村子，害死了我全家，我也不会吃住在船上，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到船上讨生活的都是贱民。”
接话的是上了年纪的瘦高个，他常年行船，一张脸晒得黝黑发亮，“我一网兜下去，能捕上二三十尾活鱼，拿到集市上去买，有时还换不来一斗米。”
“人可以不吃鱼，但不可以不吃饭，就是这个理儿，在过去匪患横行的那几年，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老翁说道：“家家没有粮吃，你拿多少鱼去和人换，人家也不会给你一口粮。”
“光吃鱼不饱腹，尤其是北风搜刮过闽江时，十天半月捞不上一尾鱼，曾经就有渔夫冒险出船的，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瘦高个的船家哀叹了一声，“都是可怜人。”
谢兰若宽慰他们道：“如今闽西剿灭了匪徒，以后的日子会好过起来。”
白发老者摇了摇头，“山匪是没有了，可是水上的贼一日不除，我们就不会有好日子。”
谢兰若惊怔地追问道：“什么是水上的贼？”
“倭寇。”
瘦高个的船家提到这伙人，仍止不住地胆寒，“他们常在闽海一带出没，专门劫掠过往的商船，霸占了整船的货物不说，还将船上的人全部杀害，统统抛尸水里。”
“我就亲眼见过一回，大水将那些泡发的尸体冲上岸，”老翁痛心道：“几十号人命啊，就这么全没了。”
谢兰若说话的声音都僵了，“朝廷难道没有派兵前去抗击倭寇？”
瘦高个的船家喝高了，大着舌头冷嘲了一番，“闽海一带隶属于川渝节度使的管辖范畴，倭寇这么凶悍，他怎么舍得让手底下的兵去送死？”
老翁：“商户和渔夫的命不值钱，没人会为这个事出头。”
“这几年，川渝那个姓董的但凡有一次派兵前去抗击倭寇，那帮贼人也不敢这么猖獗！”
白发老者说到激越处，额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就是他们不作为，倭寇才会肆无忌惮地杀人劫船，原来他们只敢在临海作乱，如今都杀进渔村进到内河祸害人了，他们还是不管！”
董方卓就是这样的人，他只顾得上既有的利益，其他人的生死，关他何事。
谢兰若深知，这种精致的利己者，最不该待在节度使这样独掌多方大权的位置上。
老翁沉吟出声，“闽江的入海口附近，近来也有了倭寇作乱，渔民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如今的商船都不敢从闽海经过，都是到了上游渡口改走了陆路，那些非走不可的商船，谁又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呢。”
瘦高个说的这番话，让谢兰若心里五味杂陈。
李元绪这次游水，顺便在河边撒了一个网，等他从河里收网上来，大网里兜着三尾活蹦乱跳的鲢鳙。
他自己垒了个石头灶，将鱼烤得两面酥香焦黄，有意地拿到谢兰若的面前啃着吃。
谢兰若却是一副心思不在的样子，任凭当前的美味诱惑，她都提不起一丝的兴致。
直到一条烤鱼拿到了她嘴边，试探了两次，碰了碰她的唇。
她不耐地掀起眼皮看了过来，他勾笑道，“姐夫疼你，拿去。”
“我不吃这——”
话没说完，谢兰若就被塞了一嘴的烤鱼，她无奈地拿过那根竹签，刚吃了两口，就从嘴里挑出了三根鱼刺。
“你那是什么眼神？”
李元绪被她那无辜怨怪的眼神爽到了，“昨日你是如何待我的？将鱼啃得渣都不剩，让我就着山泉水泡饭吃，饭我是吃了，那口气我还没咽下去。”
“这鲢鳙要不是小刺多，我会赏给你？“
谢兰若气得想要将手里的烤鱼甩到他身上，可又想起了老翁眼下无比艰辛的生活，她一根根地将鱼刺挑出来，将这条鱼啃得干干净净。
李元绪看着她将大大小小的鱼刺全码在了跟前，那种无声宣泄的愤怒，又隐忍不发的情绪，让他觉出了她的不对劲。
“怎么了？”
谢兰若直言道：“把鱼骨头还你，这次咱们两清了。”
入夜，江面上刮起了大风，乌篷船跟随波涛剧烈地晃动着，随之而来的疾风劲雨，砸响了整个船篷。
谢兰若从睡意中醒来，见李元绪从船头拿了盏渔灯进来，借着那昏浅的微光，她看见船篷里下起了小雨，登时翻坐起身，吓得靠坐到船边。
“这船会不会进水，然后沉下去？”
“不会。”
李元绪将渔灯交到她手上，他脱掉了身上的中衣，光着膀子抖开了一块油布，冒雨走到船头，将油布遮在了船篷外面。
等他进来，浑身上下都被雨淋了个湿透。
乌篷里的小雨止住了，只是船身依旧动荡得厉害，随水浪一下下地撞击着岸沿。
谢兰若在船上睡了两日，才懂得吃住在船上有多么地不容易。
“你到底怎么了？”
李元绪大半夜里这么问她，倒是让她有了谈这件事的冲动。
“听说没有，闽海一带近来常有倭寇出没。”
他不用多想，就知道她在顾虑些什么，“你担心这件事会影响你建成西南最大的商埠集散中心？”
谢兰若凛然地朝他点了点头。
李元绪调侃她道：“实在不行，谢大都督就率兵将这帮倭寇一网打尽。“
他说得倒是轻巧，这事哪有他动两下嘴皮子那么简单。
谢兰若提醒他道：“闽海一带，归属于川渝节度使的管辖范畴。”
李元绪也不瞒着她了，“我此次南下，不单单只是来找你，皇上有令，命我前来抗击倭寇。”
谢兰若狐疑地看着他，一脸的不信，“你就领着一队护卫南下前来抗击倭寇？”
李元绪冲她和煦地笑了起来，“你不是集结了将近三万士兵么？”
她一听这话就炸了，“那是我的兵！”
他埋怨地看着她，一脸的责怪，“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分这么清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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