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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蒙尘】

  

  “新华路有两百多学生在游行,老易跟小北走一趟!”

  “工人罢工那条稿子还没传回来,再催再催,截稿时间至多拖到零点一刻!”

  “小程的社论好了没有?”

  “如果时政稿子来不及,就用海外评论凑版,念卿再赶两条译稿!”

  时近七点,报馆两层楼里依然忙得人仰马翻,灯火通明打字机嗒嗒响成一片,废稿散乱一地,人人进出来去都似打仗,踏得楼梯地板冬冬作响。叶总编急得快要上火,矮胖身影风一样卷进卷出,冲进时政部催稿,冲去社会部派人,掉头又冲来编辑部丢下一句话,不等念卿抬头,便风风火火冲回办公室接电话。

  “我……”念卿张口才吐出一个字,总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边。

  绪梅从一堆稿子里抬起头来,捶桌子笑,“惨了吧,两条译稿!”

  一听绪梅开口,小钟再忙也要回头搭话,“脱线总编,专捡软柿子捏。”

  叶总编大名叶起宪,第一次听到这名字就让小钟笑翻了天,在他们广东话里谐音起线,是神经病的意思,从此脱线总编的雅号就在报馆传开。绪梅一听小钟的广东口音讲国语就忍不住发笑,念卿却半分也笑不出来,两条译稿,这得译到什么时候,已经七点了……她抬眼看墙上挂钟,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长叹口气。

  绪梅停笔问她,“是不是赶不及晚上的课了?”

  “赶不上也得赶。”念卿苦笑,“如果动作够快,勉强还来得及。”

  “那你不是没时间吃晚饭了?”绪梅面有忧色。

  念卿已经埋头开始译稿子,无暇再和她说话,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绪梅搁了笔,“老是不吃晚饭!这样下去你非熬出胃病不可!”

  “你何苦嘛。”小钟也回头道,“一个女人打拼这么辛苦,不如早点嫁人啦!”

  “这叫什么话,谁说女人不能自己打拼了?”绪梅立时反驳他。

  两个人又要展开一轮唇枪舌剑之际,门口传来中气十足地一声暴喝,“稿子弄完没有?”

  叶起宪叉腰站在门口,灰呢西服半敞,国字脸上杀气腾腾,绪梅与小钟立刻噤声,乖乖把头埋回稿件堆中。念卿已经见怪不怪,头也不曾抬一下,自顾专注赶工。叶起宪走到她桌前,满意地敲敲桌沿,和颜悦色道,“小沈啊,辛苦你了。”

  “应该的。”念卿笑一笑,只希望他赶紧走,别再妨碍她干活。

  叶起宪负手转身,扫了眼绪梅桌上乱糟糟的一堆稿子,摇头道,“年轻人就要不怕苦不怕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埋头做事低头看路,断不能似那等好高骛远之辈……”

  小钟重重咳嗽,绪梅与念卿无奈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老叶,过来看下。”

  程以哲的声音及时从门口传来,无异于救世福音,拯救三名小编于水深火热。

  叶起宪矮胖身躯一个灵活的转身,快步迎上去,笑容堆满每一条皱纹,“社论写好了?”

  “你先看看。”程以哲递过薄薄两页稿纸,修剪得干净齐整的指甲却沾上一点墨迹。

  两人站在门边一边看稿一边说话,叶起宪匆匆扫完稿子,赞不绝口,只对几处犀利的用词有些犹疑,建议换成相对圆滑的表达。程以哲嗯了声,不置可否。叶起宪知道大名鼎鼎的程主笔一向固执,改他的稿子向来不易,暗自琢磨着找怎么借口……一抬头,却见程以哲目光飘忽,注意力完全没在稿子上,只朝他身后看去。

  叶起宪循着他目光回头,却见沈念卿神情专注,手上写得飞快,长发不时散下来遮了视线,她一边写,一边随手将发丝掠到耳后——抬手一掠间,叫人立时想起“皓腕凝霜雪”之句。

  叶起宪恍然,早先听人私下传言,说程主笔对新来的那个女编辑有意思,原本他还不信——程以哲是什么样的条件,且不说家资殷实,文藻出众,单论人品相貌那也是众里挑一的。如此才俊,怎可能看上那土气木讷的小姑娘。那沈念卿平日看来也不出众,寡言少语,只知埋头做事,打扮尤其土气,老是罩件松垮垮的外套,蓄着厚蓬蓬的刘海,连同一副黑框眼镜,整整遮去半张脸。自她来报馆做事两个多月,叶起宪还从未仔细瞧过她长什么模样。

  倒是这会儿不经意看去,那一抬腕、一掠鬓,倒有几分妩媚。叶起宪咧嘴,嘿嘿一乐,在程以哲肩头重重一拍,“文章没问题,我就稍微改几个字词儿,正好你得空帮小沈看看稿子。”

  “小沈有什么稿子?”程以哲一怔,挺秀眉峰微蹙。

  “她赶两条重要的译稿,要得急,正好你一起看看,省了再审稿。”叶起宪推他一把,掉头就走,“不说了,我赶着催稿,这边交给你了。”

  

  挂钟滴答滴答,报馆里灯火渐渐暗下来,几间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二楼还亮着几盏昏黄灯光。走道楼梯的走动声越来越少,没走的人都在加班,整栋楼终于安静下来。

  绪梅已经早早收工回家,家里还有父母等着她吃饭。小钟也赶完稿子,收拾好东西,回头见整间屋子只剩念卿还在埋头疾写,程以哲静静坐在她旁边,说是审稿,其实在亲手帮她校对誊稿。灯光斜斜照下,将打字机的阴影投在纸上,念卿只顾疾写,没注意到光线的昏暗。程以哲起身,轻轻越过她身后,将台灯的位置调了调,光线顿时转亮。念卿抬头朝他一笑,两人并不说话,各自又埋头做事。

  小钟蓦然觉得这一幕很默契,旁人私下都说这两人不般配……接触日久,他倒觉得念卿并不像旁人说的那么土气,至少不像她外表给人的木讷感觉。绪梅也说,念卿其实很漂亮,只是不会打扮。他倒觉得不是漂亮与否的问题,这女孩子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质,会吸引到程主笔大概也不奇怪。

  “程先生,我先下班了,再会。”小钟客气地向程以哲告辞,却向念卿眨了眨眼,离开之时故意反手将门虚掩。

  房间里顿时安静得只剩挂钟的嗒嗒声。

  程以哲看一眼时间,已经快到八点钟,念卿每晚八点半要赶去做家庭教师,教学生英文。

  “稿子给我吧,你时间来不及了。”程以哲搁了笔,温柔注视念卿。

  念卿习惯性低头推了下眼镜,微微一笑,“没事,就快赶完了,一直劳烦程先生,真是不好意思。”

  程以哲笑了笑,对她的生疏语气徒觉无奈,“那么,快写吧。”

  念卿侧首,歉意地一笑,低头继续赶稿。

  程以哲却再也无心做事,只是凝眸看她,不舍得放过她的每个小动作——分明是最平常的一颦一笑,在她做来总有说不出的韵致,这傻丫头却从不明白自己的美。看着她专注的侧颜,他心中满满都是暖意,忍不住轻声叫她,“念卿。”

  “嗯?”念卿忙着写完最后几行,只低低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说了多少次你都不记得,不要再叫程先生好不好?”程以哲笑着抱怨,声音却转为低柔,透着些孩子气的无奈,“我也有名字的。”

  念卿笔下一顿,心中微微触动,却假装专注于稿子,没有应声。

  “念卿?”程以哲伸手过来按住了稿纸,不容她回避。

  灯光下,他的手修长削瘦,微凸骨节显出手的主人特有的固执。

  恰在此时,楼下门岗扬声叫道,“沈念卿,有人找——”话音未落,就听冬冬的脚步声跑上楼来,似乎每一步都在跳跃,踏得陈旧的木楼板微微颤抖。

  “糟了,念乔都找来这里了,准是迟了。”念卿跳起来,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程以哲,上前将虚掩的房门拉开。还未见人,就听一个脆脆的嗓子在楼梯上就嚷,“姐,你怎么还不收工,我等了好久都不见你,上课就快迟到了呀!”

  

  (下)

  

  念乔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来,11月的天气只穿一件月白旗袍,外罩藕色绒线衫,两条乌亮发辫松松垂在肩头,粉色双颊透着水润,鼻尖因奔跑而渗出汗珠。

  “这就好,再等我两分钟!”念卿顾不上多说,匆匆转身却被念乔一把抓住,“哎呀,别再耽搁了,快走快走!”却听里面一个温厚男声朗然道,“别管稿子了,赶紧走,我来扫尾就是。”

  念乔一怔,这才瞧见程以哲,顿时脸上一红,两手交扭,“程大哥也在?”

  程以哲抬头一笑,不由分说收起稿子,关了台灯,取下念卿挂在墙上的围巾,“快走吧,老叶那里我去说!”

  念卿看一眼挂钟,指针已越过八点,果然耽搁不得了,“只好麻烦程先生了。”

  程以哲将围巾一抖,替念卿搭在颈上,念卿下意识缩肩。程以哲手上一顿,深深看了她一眼,快步出门。念乔伫立门边,望着眼前两人,一时呆了。

  “老夏,拜托帮个忙,还差几行而已,我赶不及了。”程以哲推门而入,将稿子丢到副主笔桌上,不待老夏从一堆稿子中回过神来,掉头朝总编室叫道,“老叶,稿子好了,一会儿让老夏审完给你!”

  “喂喂……”夏杭生嚷起来,“这也太过分了吧!”程以哲不理他,径直收拾了随身物件,从墙上取了风衣套上,出门时抛下一句,“念卿的稿子别出错啊。”

  “重色轻友!”夏杭生冲他欣长背影笑骂,“人人都追女,就你程大少爷最了不得!”

  念卿关上办公室门,恰好听到夏杭生的大嗓门,念乔亦转头看她。

  “走吧。”念卿假装什么也没听到,低头挽了念乔匆匆步下楼梯,却听程以哲快步追下楼来,扬声叫道,“等我送你们!”街边就有黄包车停着,念卿扬手招了车夫过来,便推念乔上去。程以哲赶上来,匆匆拦住念乔,“坐我的车子,黄包车太慢!”

  不待念卿回答,念乔已经感激点头,“多谢程大哥!”

  程以哲匆忙去开车,念乔庆幸地拍着胸口,脆声连珠炮似的,“幸好有程大哥,今天要是迟到就麻烦了,老师要考试上堂课的曲子,刚好轮到我第一个。本来我基础就差,若在迟到,定然过不了关……”

  念卿蓦地开口,淡淡打断她的话,“今天是我加班误了时间,往后我会尽量守时。但是,我不希望无故欠下人情,旁人对你好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明白吗?”

  念乔怔住,“可是程大哥……”

  “程先生就是程先生!”念卿神色淡淡,声气却强硬起来,古板的黑框眼镜下透出严厉之色。念乔低了头不敢答话,心中百般委屈,正欲分辩时,一辆黑色小奥斯汀已经徐徐驶到跟前。程以哲探出头来,“快上来,别耽误。”

  

  两姐妹一路上互不说话,念卿报了地址就再未开口,一向活泼的念乔也闷声不响。程以哲有些纳闷,想了想便找个话头问道,“是先到名山路十号,再送念乔去桥西路吗?”

  “不,先送念乔,我可以迟一点。”念卿忙回答。

  程以哲趁势问,“念乔今天的课很要紧吧?”

  念乔偷眼看了看姐姐脸色,见她只是侧首看窗外,便拘谨地答道,“是的,要考试新曲子。”

  “哦,哪一首?”

  “肖邦F小调第二练习曲。”

  程以哲啊的一声,笑道,“充满幻想和静谧,宛如孩子梦中的歌声。”

  念乔惊喜赞叹,“就是这个感觉,程先生你说得太好了,我总不知道怎么表达呢!”

  “这是舒曼的话。”程以哲抬目一笑,从后视镜看到念乔脸红吐舌的可爱模样,越发觉得有趣,“刚才还叫程大哥,怎么又倒退回去了?”

  “嗯,都一样啊。”念乔又偷眼去看念卿,却见她微微阖目,似乎已经靠着座椅睡着。

  程以哲也从后视镜瞧见了,想来念卿定是太疲惫,便闭口不再说话,以免吵着她。

  念卿其实毫无睡意,故意闭目装睡,只不想让念乔觉得她在旁边而局促不安。不一会儿,感觉车子缓缓停下,念卿忙睁眼一看窗外,却还没到桥西路。

  “程大哥?这里还没到啊!”念乔已经抢先发问。

  程以哲抬腕看一下表,回头笑道,“我知道,时间还来得及,先过来买点心。”

  两姐妹俱是一怔,念卿蹙眉道,“买点心?”

  “你们都没吃晚饭,这家白俄人的店里有几款蛋糕特别好吃。”程以哲笑着下车,替念卿拉开车门,“快来,我不懂你们爱吃的口味。”

  他俯身伸手来扶她,笑容温暖,目光似身后迷离灯彩般惑人。

  念卿怔了一刻,心口有些发紧。

  他笑着催促,“还磨蹭,是谁赶时间了?”

  念卿只得下车,回身看念乔也从另一边下来,小跑步绕过车子,满怀欢快,“这家店我们来过,姐姐带我来的!”

  程以哲笑道,“好极了,那你喜欢什么口味?”

  “樱桃酱和杨梅!”念乔眼角弯弯笑得似一只馋嘴小猫。

  念卿亦莞尔,侧眸间,却见玻璃转门推开,一双男女相伴出来,步履匆匆间已是光彩夺目,吸引路人纷纷侧首——端的是俊男美女,华服锦绣,相得益彰。

  念乔已忍不住悄声赞叹,“好漂亮的一对!”

  程以哲定睛细看,一下认出来,“咦,是薛四公子。”

  “薛四公子?”念乔脱口而出,语声清脆,引得路人侧目,连那风采翩翩的公子也微侧了下头,似乎听到了她的语声。

  念卿低头咳了声,扯起围巾将嘴捂住,侧过了身子。

  “怎么了?”程以哲忙看向她,“很冷吗?”

  念卿不说话,围巾遮了大半张脸,隔了眼镜看不清脸上神色。

  那对俊男美女径直钻进路边一辆豪华轿车,绝尘而去。

  念卿又咳了两声,这才放下围巾,抬起脸来,“没事,给冷风呛了下。”

  

  【倩影疑踪】

  

  将念乔送到声乐老师家里已经八点二十分了,程以哲掉头加速往名山路赶,一路将车开得飞快,惊得路旁黄包车纷纷避让,念卿忙道,“小心些,稍微迟到点也没事。”

  “我的车技你放心。”程以哲笑笑,从后视镜瞧着念卿,试探道,“我听说现在好点的私人声乐课,学费都蛮贵。”

  念卿嗯了一声,“是,都按时薪收费。”

  程以哲沉默了下,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如今一般小康人家也未必念得起私人声乐课,念卿不过是个报馆小职员,薪水微薄,供了姐妹二人衣食还要供念乔求学,一人身兼两份工,辛苦可想而知。

  “念乔是在教会女校吧?”程以哲故作不经意地问,“学校里头没有声乐课吗?”

  “有是有,但念乔想考女子师范学院的音乐系,基础不够,只得多花点工夫。”念乔亦随口笑答,并未透出半分辛苦感叹。愈是轻描淡写,愈叫人听得心酸。一双姐妹,年貌相差不到几年,妹妹似朝花彩蝶,无忧无虑,姐姐却这般辛苦忍耐,年纪轻轻便承担起生活重荷……程以哲无声叹了口气,装作突然想起,“对了,我有个表姐也在学声乐,家里请了老师,不如叫念乔和她一道学,相互也好有个伴。”

  念卿默不作声,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多谢程先生,这位老师教惯了,换人恐怕不适应呢。”

  程以哲不再说话,闷声开车,两人俱是沉默下去。经过路口时,另一辆车子横在岔路上,程以哲猛然一掀喇叭,按得嘟嘟声山响不绝。念卿一惊,坐直身子,从后视镜里对上程以哲灼灼目光。他直盯了她,终于脱口道,“念卿,为什么总是拒绝,难道每个人的好意都包藏了祸心?你一个弱女子又能扛得了多少?”念卿脸色一僵,不知如何作答。后面车子见他们不动,按响喇叭催促,程以哲心烦地踩下油门,一路疾驰,再不与念卿说话。

  赶至名山路十号,刚好八点三十五分。

  “这里?”程以哲看了眼外面,狐疑回头看向念卿——名山路十号的门牌下是一间店面堂皇的进出口商行。念卿点头一笑,“是对面,我在这里下,走过去就好。”

  对面一排高低错落的洋楼,红墙铁栏,高大的法国梧桐沿着巷子一路延伸,铁枝街灯透过浓绿深碧,将林荫后一栋栋红墙白窗的小楼映得格外精巧。

  “原来是这里,送你到门口吧。”程以哲恍然,这一带已算是富人街,沿巷子穿出去就是领馆区了,往来聚居之人非富即贵,多是洋人和新派人士喜欢扎堆的地方。

  念卿却执意在此下车,“人家是旧式家庭,对礼数看得重,若见男士送我过来,未免失礼。”

  见她这样说,程以哲也只得作罢,开了车门扶她下来,“课要上多久?”

  “两个钟点。”念卿扯起围巾将脸庞遮住,朝他道了谢,转身低头便走。

  “念卿……”程以哲柔声唤住她,“晚上我来接你可好?”

  念卿猝然转身,声色俱严,“不!”

  程以哲呆住,从未见她说话如此强硬,神色间竟似万般戒备抗拒。

  “好,我明白了。”程以哲勉强笑笑,心头涩微微似挤满了沙子。街灯下,她亦怔怔看他,纤白手指牵了驼色围巾,姿态楚楚,怔忡间欲言又止,终究一转身,低头而去。

  程以哲默然倚了车门,看她小跑步穿过街道,一直目送她走入一户人家,这才黯然坐回车中。不觉又发了一阵呆,想起那纤瘦背景,心口隐隐作痛。

  

  “大约她是真的厌恶我吧。”程以哲闷闷喝一口酒,掉头望住窗外发怔,眉间尽是悒郁。

  夏杭生苦笑,一时无话可说。

  富家公子追腻了j□j星,换女学生或贫家女试试新口味也是常有的,旁人以为程以哲追求沈念卿也不过是一场游戏,但夏杭生知道不是。多年相知,他最明白程以哲的为人。他若是一般纨绔子弟,也不会抛下诺大家业,跑来报馆做个小小主笔。

  程以哲算是上流圈子里的异类,对祖产家业毫无兴趣,一心要做中国最有良心的报人,多年独身自好,没半分风流韵事。两个月前,报馆新来一个临时编译,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程少就莫名陷入了狂热的恋爱。

  那女子怎么看都不显山露水,偏偏还对程以哲一口回绝。起初夏杭生以为,念卿冷对以哲,不过是小女子吊人胃口的惯有手段。久了才知,人家真是没看上程少。

  “这又有什么办法。”夏杭生摇头叹息,“两情相悦这种事,最是勉强不来,你条件再好,付出再多,人家偏不喜欢……总不能一头撞死在她跟前罢。”

  窗外夜风一阵阵吹来,带着湿冷潮气。

  夏杭生起身去关窗,“我说,你一连几个晚上都跑我家喝酒,回去也不怕老爷子骂?”

  “他早骂累了,不骂了。”程以哲懒懒笑,仰头又喝一杯。

  “酒入愁肠愁更愁!”夏杭生夺了他酒瓶,索性下了逐客令,“就快下雨了,算我拜托你,早点回去吧,程少!”

  “你小子没义气!”程以哲闷闷起身去夺酒瓶。

  “天涯何处无芳草,今晚一宿大雨,明早花更香,树更绿,又是新一天啦!”夏杭生劝得苦口婆心。

  程以哲蓦的愣了愣,“下雨了?”

  “可不是!”

  “现在几点?”

  “差一刻钟十点,不早了吧。”

  “我去接念卿,她没带伞!”程以哲二话不说,掉头取了外衣,推门就走。

  夏杭生气得跺脚,一晚上白跟他废话了。

  夏家离名山路倒是不远,程以哲赶到时,十点还差几分。他将车子泊在路口,开着雨刮,目不转睛盯着路上,唯恐错过了念卿。这个时辰,又下着大雨,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除了偶尔几辆车子开过,只有三辆黄包车进去,却没有一辆出来。念卿回家必然是走这个方向,不可能从那头绕路。程以哲一直等到十点二十分,仍未见人,心里越发忐忑。

  常有在社会版看到女学生做家教被非礼的新闻,此时那些耸人听闻的事件尽兜上心头,程以哲再坐不住,隐约记得见她跑进了右边第五盏街灯后的人家……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径直将车子开到那家门前,冒雨冲入门洞,按响门铃。

  连按了两遍,才听有脚步声近前,门上小方洞拉开,一双眼睛隐在阴影后头,中年男人的声音冷冷问,“找谁?”

  程以哲彬彬有礼道,“请问沈小姐可是在这里做家庭教师?”

  门后那人沉默片刻,“走了。”

  程以哲诧异道,“什么时候走的?”

  “早走了。”那人声音更冷,一双眼却似锥子般打量着程以哲,“你是谁?”

  这声音听来不似本地人,冷硬中透出敌意,令人听来毫无好感。程以哲越发惊疑不安,退后一步,审视了下这户人家,门牌上写着名山路春深巷6号,同左右一色的欧式两层小楼,墙根爬满藤萝,门廊下有简单花草,一切与普通富人家无异。

  门户咔哒一声,那人开了门出来,反手将房门虚掩。门廊灯下是个身穿睡袍的男人,中等身材,微微秃顶,看来十分平常,只是一双眼格外锐利。

  “我是沈小姐的同事,顺道过来接她。”程以哲略欠身,不动声色地打量此人。

  门后却听一个女人的语声响起,“这么晚,谁呀?”

  房门开处,一个略见臃肿的圆脸女人探身出来。程以哲松了口气,有女主人在家,想来不会发生那种事情,忙歉然道,“不好意思,我是来接沈小姐的。”

  “噢,沈小姐今天有点着凉,早回去了。”那女人一双眼睛在他身上骨碌转,说话倒是和气。

  “这样……那真是抱歉,打扰二位休息了。”程以哲只得欠身告辞,冒雨跑回车上,身上已经淋得半湿。

  回去的一路上,越想越觉得古怪。这户人家怎么看都不似念卿说的旧式家庭,若说是外来的暴发户家庭倒有些像,但那对夫妇给人的感觉极差,看上去没有半分有钱人家的优裕,反倒觉得阴沉。

  程以哲一整夜没能睡着,担心着念卿是否安然回家,恨不得立刻找巡捕房的朋友把她家找出来,却又怕小题大做,给她惹来麻烦,往后更加惹她讨厌。

  

  辗转反侧到天亮,程以哲一早便赶到报馆,眼巴巴张望,直看到那瘦削身影如往常一般踏入大门,一颗心这才坠回原地。当着众人不便说话,足足忍耐到半上午,念卿拿了稿子去总编室,回来时经过主笔办公室门口,程以哲一步将她拦住。

  念卿吓了一跳,愕然抬头看他,“程先生?”

  “你跟我来下。”程以哲转身回办公室。

  念卿只得硬了头皮跟进去,见夏杭生不在,竟只得二人单独现对。程以哲转身,“念卿,我要先跟你道歉。”

  “为什么?”念卿莫名所以。

  “我一时唐突,可能给你惹了点麻烦。”程以哲将手插在深灰条纹西裤兜里,雪白衬衣袖子挽起,同色西服马甲裁剪得熨贴修身,怀表的链子在胸前微微晃动。

  “程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念卿有些不安,微微抿唇,抬眸看他。

  她抿唇的动作,看得程以哲心头一跳,低头道,“我……昨晚因为下雨,还是去了名山路接你,却不知道你提早走了,冒昧打扰了那家人,可能会引起他们不快,给你……”

  话音未落,却听喀的一声。

  他一抬头,见念卿倒退两步,撞上身后资料架,稿子脱手散落一地。

  “你去了那里?”念卿面孔雪白,语声透凉,双手竟止不住地发颤。

  程以哲被她的反应吓坏了,忙拾起地上稿件,一叠声道歉。念卿却紧紧盯住他,肩头越发颤抖得厉害。程以哲情急,张臂便将她拥入怀抱,“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要太担心,就算丢了这份家教,我再帮你找一份……”

  “放手!”念卿猛然挣开他,急退到门边,脸色苍白如纸,“程以哲,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无才无貌,有什么让你感兴趣?我尊重你,也请你自重,不要再干扰我的生活,不要再纠缠下去!”她一口气说出来,靠了门框剧烈喘息,身子依然簌簌发抖。

  程以哲整个人怔住,似未能反应过来。

  “我希望再不会在那地方见到你,最好永远不会!”念卿冷冷吐出这一句,转身摔门而去。

  

  【名伶倾城】

  

  下学时分,老钟敲响,三五成群的女学生结伴步出学堂,娇声笑语令清静的林荫小路一时热闹如三月花海。南方初冬暖阳下,女学生们大多还穿着夹衣旗袍,偶有时髦的少女已率先穿上白色阔袖窄腰衫袄,套黑色长裙,剪了齐耳短发,素面朝天的走过,引得众人侧目。

  “如今最时兴的打扮就是这样呢。”女生们欣羡地议论,念乔抱了书本回头张望那白衫黑裙的背影,只觉素雅飘逸,越瞧越好看。

  “念乔身段儿风流,要穿上这么一身准比她好看。”同伴嘻笑着打趣,“不晓得会迷倒多少人!”念乔不依,跺脚道,“谁风流了,你这碎嘴就会胡说。”同伴躲闪,念乔追上去,两个嬉闹作一团。身后女生们瞧着二人直笑,忽听有人叫了一声,“念乔!”

  众人愕然侧首,见路边停着辆黑色车子,一个高挑俊秀的男子倚了车门,象牙色软呢西服配浅色条纹裤子,唇挑笑意,态度倜傥……将一众女生看得出神,反而忘了他方才唤的何人,直待念乔低头迎了上去,众人一时相顾讶然。

  念乔立在车前数步,不敢抬眼看他,只听得自己心跳声如鼓,两颊火燎似的烫。程以哲连唤两声,她都毫无反应,亦不抬头。

  “怎么,不认得我了?”程以哲苦笑,莫非连念乔也不肯见他,两姐妹拿定主意视他如路人。

  “程大哥……”念乔语声细如蚊蚋,“是姐姐拜托你来接我吗?”

  还肯叫程大哥,看来不会拒他于千里之外,程以哲松口气,听她提及念卿却又心中发涩,只微微一笑,“顺道路过这里,来捎你一程。”

  念乔抬眸飞快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晕红双颊漾开小小酒窝。

  

  坐上车子,程以哲说了些笑话逗她,念乔渐渐回复平素的活泼,神态也自在起来。

  到了路口,见程以哲将车转向报馆方向,念乔忙道,“我们家往左边。”

  程以哲诧异,“今天不去上课吗?”

  念乔睁大眼睛,一双妙目黑白分明,“咦,姐姐没告诉过你,逢礼拜四老师都不上课的。”

  “呃,看我这记性,一时忘了。”程以哲忙打哈哈蒙混过去,“那是直接送你回家吗?”

  念乔一点未在意,脱口将地址告诉他,一面顺口抱怨起声乐老师的严厉,却不知程以哲心中暗自急跳,且喜且忧。自从念卿当面回绝之后,一直视他如路人,不假半分辞色。他心中疑虑却是更甚,思来想去,只好从念乔这里打探。原本未曾指望这小姑娘能知道多少事,却不料歪打正着,念乔对他毫无戒心,竟肯让他送抵家门。

  天可怜见,他试探过多少遍,念卿也不肯透露住址,报馆资料科处虽也查得到,他却不敢贸然侵犯她隐私。大致知道她住在某一带,也暗暗在左近徘徊过多次,却始终不曾接近。

  程以哲无声苦笑,想起昨日大醉,夏杭生骂他贱……世间那样多女子,为何独独恋上不爱他的那一个;明明可以正大光明追求,偏偏又怕她,唯恐惹她一丝不快,如今连话也不能同她说……这两日,念卿待他已至冰点,日日相对,却视而不见。今天硬着头皮来找念乔,若再趁势登门,她会不会加倍的深恶痛绝……程以哲一面开车,一面心中挣扎,也不知念乔唧唧喳喳说了些什么,直到她急急大叫一声,“到了到了!”

  原来她住在这里,程以哲跟在念乔身后,身不由己踏进一条僻静老巷,两侧都是破败的老房子,墙上给烟火熏出斑驳印痕,竹竿子横七竖八晾满衣服,万国旗般飘动。已是黄昏时分,巷子里飘来阵阵炊烟,带着呛人的煤烟气……底层黑洞洞的门楼也砌了门窗住进人家,不知谁家主妇操着听不懂的外地方言在骂孩子,两个半大孩子舞着彩纸糊就的大刀追打过去。

  天光昏暗,过道里唯一的路灯还未亮,程以哲低头仔细看路,留心着高低不平的路面。念乔在前头走得极轻快,兀自笑道,“姐姐说过了年再换一处房子,离学校近些,不用老远来去。”

  程以哲忍不住脱口道,“你们一直就住这里?”

  “没有啊,以前住孤儿院宿舍。”念乔随口笑道。

  程以哲听说过一些零星故事,知道她们父母双亡,姐妹失散多年,念乔是念卿从孤儿院找回来的……他沉默下去,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里堵得难受。

  “这里上楼。”念乔走进一户门洞,回头招呼他,“楼梯有些暗,当心哦。”

  木楼梯知嘎作响,一路盘旋到三楼窄小的阁楼前。

  程以哲要微微低一点头,才不会触到积满油灰的屋梁。

  念乔开了门,侧身望着他,笑容热情明亮,“程大哥,进来坐坐吧。”

  程以哲犹豫了一刻,步入屋里,迎面是一大片灿灿的绿,印花向日葵的布窗帘外,是连绵的灰瓦屋顶,一眼可以望见远处教堂的尖顶,刷得雪白的窗台上放了小小一盆兰草,两只鸽子在屋顶傻乎乎散步。小小的房中,处处简陋,却处处整齐,透出细致温暖。

  “怎么样,还不错吧。”念乔歪着头欣赏他讶然的表情,“我和姐姐一起布置的。”

  “好,真好。”程以哲由衷赞叹。

  念乔一笑,眼眸清亮坦然,“以后会更好的,等我毕业就和姐姐一起挣钱,我们会更好。”

  面对生活的艰辛,十六岁的女孩子,眼眸里闪动着不属于她这年纪的担当和乐观。程以哲第一次觉得,他真真看低了这小姑娘。

  “姐姐说过了年搬到好点的地方住,我却觉得这里很好,房租又便宜。”念乔学着洋人的样子耸肩摊手,辫子在肩上甩动,笑眸弯弯。那明亮笑容却晃得程以哲眼睛发涩,张了口不知说什么好,目光无意识落到桌上,看见一本英文课本。

  “这是念卿的书?”他信手拿起来。

  “嗯,已经教过的旧书。”念乔转身,忙着烧水倒茶,“程大哥稍坐一下。”

  程以哲翻开那课本,外面看来颇旧,前面几页留有熟悉的清秀字迹,密密标满批注。然而翻到后头,大半本书都是整页的雪白,一点批注都没有。

  念乔蹲在过道的炉子前烧水,蓦然听得程以哲走到身后,“你姐姐平日晚上都什么时候回家?”

  “大约十点多吧。”念乔不经意地回答,“我做完功课就睡觉的,她每晚到家我都睡迷糊了。”

  “没有看过钟点?”程以哲追问。

  “那个旧钟坏掉好久了,反正也用不着。”念乔笑道,“反正每天早上楼下铺子一开门,小孩子刮刮的闹,就知道是六点了。”

  半晌没听程以哲回答,念乔诧异地回头,见他站在门口,直盯着手上那册课本出神。

  她一连唤了几声,他才猛一抬头,脸色在昏黄灯光下隐隐发沉。

  “程……”她才一张口,他却蓦的按住她肩头,目光灼灼盯了她,“念乔,今天我来过的事,万万不要告诉你姐姐,否则她生气起来,再不许我过来,记得吗?”

  念乔怔怔点头。

  “我有点急事,这就得走。”程以哲转身将课本放回桌上,匆匆走到楼梯口,再一次叮嘱,“念乔,千万记得!”

  他噔噔下楼,脚步声去得远了,念乔仍怔怔望着楼梯发呆,不由自主抚上自己肩头,他方才按住的地方仿佛还留着掌心余温。炉子上水壶咝咝作响,一壶水滚滚的开了。

  

  (下)

  大半夜里,门上笃笃急响,将夏杭生从睡梦里惊醒,却又没了声响。莫非是发了场噩梦。夏杭生开灯看钟,才凌晨一点过,正欲倒头再睡,敲门声又响起。夏杭生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惊问,“是谁?”

  “我,程以哲。”

  门开处,程大少爷衣衫不整地倚了门框,低头以手背挡住面孔。夏杭生气急败坏,正要骂人,却见程以哲抬头,鼻血流淌,面带伤痕,衣领袖口一片猩红,顿时将他惊呆在门口。

  “看什么,死不了!”程以哲一把推开老夏,径直进屋,将外套随手抛在地上,到盥洗间接了冷水洗脸。夏杭生慌忙翻箱倒柜,总算找出小半瓶云南白药,好一顿手忙脚乱……总算是止住了血,却搞得两人都是狼狈不堪。程以哲尤其凄惨,鼻血流了许多,外套衬衣上都是血污,脸颊也擦伤一片。

  “不会是摔了一跤吧。”夏杭生没好气地冲水洗手,相识多年,倒是第一次见风采翩翩的程少搞成这副样子。

  程以哲闷声不答。

  “男人打架也没什么,关键是,打输了比较没面子。”夏杭生笑起来,又补充一句,“尤其是在女人面前。”只听咚的一声,夏杭生吓一跳,转身见程以哲脸色铁青,重重一拳捶在桌上,哑声怒道,“闭嘴!”

  “出什么事了?”夏杭生顿觉事情不妙,从未见程以哲发过这样大的火。

  “你跟什么人打了架?”夏杭生追问,程以哲闷声答不知道。

  “为什么打架?”夏杭生又问,程以哲依然闷声答不知道。

  夏杭生气急,当胸给他一拳,“你他妈还知道什么,就知道半夜来捶门?”

  程以哲跌坐椅上,半晌终于吐出一句,“我跟踪了念卿。”

  

  晚上八点钟,程以哲同朋友换了一部车子,早早将车泊在春深巷路口,眼见着八点二十分,念卿乘黄包车在他不远处下了,快步走到春深巷6号,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上次那圆脸女人,侧身让了念卿进去,探头左右张望,将门重重带上。

  此时正是夜间进出活动的时辰,左右邻家频繁有人车出入,打扮入时的男女相伴投入夜色之中,远处领馆区亮起一片灯红酒绿,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程以哲守在车里,紧盯那春深巷6号,见二楼灯光亮起,窗户却紧闭,看不清帘后是否有人活动。时间一点点滑过,比任何时候都难捱……终于捱到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念卿始终没有从那扇门内出来。

  十二点钟,夜归的人已纷纷回家,整条巷子清静下来,程以哲终于坐不住,拿定主意直闯那户人家探个明白。待他疾步穿过路口,却见一辆轿车迎面而来,匆忙间闪避不及,眼看要被撞上。那车子堪堪一个急刹,轮下擦出火花,总算是刹住……司机探头出来,操了一口北方口音,破口便骂。

  程以哲狼狈不堪,无暇理睬,掉头要走。此时一辆车子开过,车灯掠进后座,照亮一个淡淡侧颜。程以哲蓦的驻足,心中电光火石般一闪,似听得车内有个女子声音低低开口,司机立时发动车子,掉头驶走。

  “念卿,念卿——”程以哲回过神来,拔足追上前去,那车子转眼已驶出路口。

  仓促间,那侧影只看得一眼,却熟悉得触目惊心。

  程以哲匆忙奔回马路对面,忙要上车去追。甫一打开车门,便被人从身后抱住,风声过耳,脸颊已着了一拳!程以哲挣扎不得,后领被人拽了,猛地按倒在车前盖,雨点般拳脚落在身上。黑暗中看不清来人是谁,只听一个浓重的苏北口音操着生硬的本地话,恶狠狠道,“不嫌命长就少管闲事!”

  程以哲眼前发昏,耳边听到玻璃碎裂声,口中尽是血腥味……远处巡捕哨声吹响,待他挣扎了站起来,那伙人已不见踪影。巡捕赶来,见车子玻璃被砸碎,轮胎也给扎破,又见他衣着光鲜,料来必是富家公子惹上了小流氓。这种事每日没有十起也有八起,巡捕懒得费事,直接问了地址,便要送他回家了事。程以哲一身狼狈,自然不敢回家,只得报上了夏杭生的地址。

  

  次日一早赶到报馆,等到近午也不见沈念卿,问叶起宪才知她一早告了假。

  夏杭生摇了电话给巡捕房的朋友,托人查探春深巷6号住户,回复却是这家房东一早移居南洋,房子托朋友租给外地商人,具体情形不明。

  程以哲蓦的记起一个人,“老易!”

  老易是社会部的资深记者,跑遍全城街头巷尾,大大小小的奇闻八卦全在他一杆笔下。若论此人路子之宽,人面之广,只怕连巡捕房也甘拜下风。

  “春深巷啊……”老易叼了烟斗,信手翻翻那簿宝贝地址录,皱眉想了想,“住这条巷子的名人倒有几个,不过这6号人家却没有印象。”

  程以哲大失所望,“老易,你再仔细想想,果真没有一点印象吗?”

  老易拧眉看了看他,心中诧异,竭力思索了许久,忽的一敲桌子,“嘿!”

  “怎样?”程夏二人同时抢问。

  老易扑哧一笑,“程少,你该不会是记错了门牌吧。”

  见程以哲愕然,老易越发促狭笑道,“春深巷6号我是没印象,不过7号却知道……那可是住了艳名远播的一位人物,我看你找的怕是她吧!”

  夏杭生不耐烦道,“胡扯,7号关6号什么破事!”

  程以哲蓦然抬头盯了老易,“7号住着谁?”

  老易啧了一声,叹道,“皇帝的夜莺!”

  ——皇帝的夜莺,也有洋人爱叫她中国夜莺,意思取自一个国外小说家笔下的故事。从前有个皇帝,御前养有一只美丽非凡的夜莺,她每晚只歌唱一小会儿,美妙声音能令枯萎的花朵重新开放,垂死的病人焕发生机……没有人知道夜莺从哪里来,只知她在夜里出现,又消失于夜色之中。[注]

  自她在梅杜莎俱乐部登台之日,将近三个月,任何歌星、红伶、名媛的风头都盖不过这位“中国夜莺”。梅杜莎俱乐部是城中顶尖的风月之地,只接纳会员入内,入会者除了军政名流、豪门巨富,便是各国领馆的洋人。据说每晚的鲜花香槟都是从外国空运,舞娘俱是高大美艳的白俄女子,乐队也全是洋人,许多名噪一时的j□j星都以在此登台为荣。

  “是她?”程以哲虽极少涉足风月场所,却也听说过这位红极一时的倾城名伶。

  “没错,就是她,中国夜莺,云漪。”老易吸一口烟,叹息般吐出那香艳的名字,仿佛舌尖也带上了一抹绮靡艳色,复又摇头道,“春深路7号据说是她的寓所,不过极少有人见到她出入,偶尔露面也是车载车送……况且,你也知道梅杜莎的后台是什么人,云漪这颗大摇钱树,进出都有保镖护送,谁能近前。”

  

  【绝色惊魂】

  

  车窗外景物飞逝,一面是爬满藤萝青苔的山壁,一面是白浪拍岸的海滩。梧桐林荫道徐徐盘山而上,将人带入如画景致之中。天边晚霞渐渐沉入夜色,林荫间路灯次第亮起。

  近山腰处,道旁停满各式豪华轿车,几乎将路口堵塞。高且纤细的铁花围栏后,大片常绿灌木修剪出玲珑花式,乳白大理石砌出罗马式喷泉,悠扬乐声自那水晶大门之内传出。

  晚上八时未到,门前已是香车如织、宾客络绎——传闻中蚀魂销金的梅杜莎俱乐部,竟远离浮华尘嚣,隐匿在一片傍山临海的绿荫之中。肤棕眼碧的印度侍者拉开车门,程以哲随了表兄白慕华下车,挽了各自的女伴步上门前织金点翠的地毯。

  梅杜莎向来只接待熟识常客,一般人纵是腰缠万贯,若没有常客引荐也一样被拒之门外。程家门风笃严,也并非数一数二的豪富之家,倒是与经营纸业的白家有姑表之亲。白家几乎垄断城中纸业,比之程氏家业又豪阔许多。侍者认得白慕华,恭然欠身领了四人入内。

  一扇扇雕花长门开启,水晶吊灯剔透摇曳,梵阿铃的悠渺调子似在半空流转,如丝缠绕;明滑如镜的地面不知嵌了什么,闪动星星点点银芒,竟觉步步生辉……两名女伴低声惊叹,程以哲亦驻足,微眯了眼,几疑踏入幻境。白慕华回首一笑,早知他三人必是这般反应。

  椭圆的大厅里,中央留做舞池,前面是金壁辉煌的舞台,散布四下的座位不多,约莫能容百人。程以哲环顾四下,多见金发碧目,盛装而来的洋人,少数黑发黑眼的面孔亦是熟知的名流,舞台下最靠前的座位却统统留空。白色制服侍者领四人在靠前的侧首落座,立时有丰满艳冶的白俄女子穿了刺绣旗袍,上前斟上香槟。

  以白家的声势也只得坐在侧首,程以哲扫了眼前面落座的数人,除去几名洋人,却都是往日难得一见的政界中人。白慕华循了他目光看去,微微一笑,“那是荷兰跟丹麦使馆的参赞,同另两个洋行老板……这是寻常的,真正大人物还未到呢。”

  说话间,嘉宾贵客鱼贯而至,各自落座。大厅里水晶吊灯渐渐暗下去,乐池里音乐变换,起先的舒缓悠扬换作靡靡的绮丽之音。两名女伴都是新派女子,言笑间并不扭捏,倒是程以哲心不在焉,令他身边短发凤眼的娇小女子十分不悦。

  时间已至八点半,程以哲啜了口酒,不耐地望向舞台,心里愈觉忐忑烦躁。忽听白慕华压低声音笑道,“瞧,来了。”程以哲手上一颤,惊回头,险些泼溅了杯中香槟。但见舞台上毫无动静,白慕华的目光却是递向门口。程以哲心头一宽,复又揪得更紧,也不知自己在忧惧什么。

  却见一行人踏进门来,两名紫色制服的侍者在前领路,引了后头五六人徐步而入,沿专门的贵宾走廊直抵前排落座。走在前头的人俱是黑头发黄面孔,两名洋人反而随在后面。程以哲认出其中最耀眼的一人,一袭黑色夜礼服,衬了倜傥身段,举止间贵气十足,容色风度令程以哲也自愧弗如。

  “薛四公子!”身侧女伴脱口惊呼,两女惊喜不已。

  白慕华感叹,“世上果真有人占尽诸般荣光,不由得人不嫉妒。”

  程以哲仔细看去,依稀认出其中一人像是税务司长,其他人再不认得。

  舞台上金色幕布徐徐升起,厅中灯光俱暗,乐池中响起西塔琴和塔布纳鼓的声音,台上金红粲然的穹门洞开,铃声如雨,纱丽飘扬,十二名印度舞娘踩了跃动节拍,跳起脚铃舞。当中一名领舞者,穿火红纱丽,面纱缀满金珠,腰身曼妙如灵蛇,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带出异域风情无限。程以哲目不转睛盯了那舞娘,心口怦怦急跳,恨不得立时摘了她面纱,一窥究竟。

  曲声终了,红衣舞娘飞旋回身,面纱抛起,飘过台下。

  一时间艳惊四座,竟有人忘情般站起,欲抢夺那面纱……程以哲却重重靠上椅背,喘出一口气,千幸万幸,不是她!

  白慕华兴味盎然地笑道,“如何,梅杜莎名不虚传吧?”

  程以哲心情大悦,端了酒杯笑道,“云漪小姐果然美丽。”

  白慕华低头正要喝酒,闻言哈哈大笑,“好没见识的书呆子,云漪岂是这么容易让你见着的,早着呢,不到最后可不会出来。”

  原来还不是她……一口香槟哽在喉间,化作苦涩,程以哲苦笑着放下酒杯,再也无心声色。一名女伴讶然道,“这般美貌,还不如那云漪?”

  白慕华笑而不答。歌舞陆续登场,一场比一场热烈,出场的女子一个胜一个妖艳,各逞风流妍态,看得台下众人忘乎所以,神魂颠倒……却没有一个似她,程以哲心中一点点踏实下去,却有一处越悬越高,叫人透不过气。他昏昏然起身,对女伴歉然一笑,“我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回来。”白慕华拽住他,“早不去晚不去,等一晚上就看这会儿了!”

  程以哲一呆,正欲开口,眼前陡然黑了,厅中灯光俱暗。

  “坐下坐下,来了来了!”白慕华激动得语声似变了调。

  

  大厅穹顶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渐渐亮起,洒下一片朦胧柔光。

  幕布启处,一扇巨大的绢画屏风,粉红樱花铺满舞台。灯光淡淡笼罩下来,舞台上不见人影,只映出屏风后一个袅袅侧影。一缕缥缈歌声便在此时扬起,初时细若游丝,伴了低回乐声渐渐抛入虚空,宛转起伏,无声无息潜入魂灵,叩动心扉。

  一段《蝴蝶夫人》的咏叹调,音韵顿挫的意大利语,从她口中唱来平添了月夜霜落的曲致,浅吟低唱间,无需听懂那歌词含义,仍受其哀婉缠绵所感,闻者无不心醉,复又神伤。

  这幕凄婉歌剧中,爱上美国军官的日本女子,日夜守候情人归来,却等来无情被弃的结局,最终引刀自尽。悲剧降临之前,她曾眺望情人离去的港口,满怀期待与温柔,吟唱出《明朗的一天》……“Inomichemidavaalsuovenire.Tuttoquestoavverrà,teloprometto.Tientilatuapaura.Ioconsicurafedeloaspetto.”(他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终于实现他曾经的诺言。是的,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那个身影徐徐转出屏风,深紫裸肩长裙曳地,裙袂迭迭,如水蜿蜒,雪白丝缎披肩缀了极长的流苏,随步态款款而动。云鬓堆髻下,华丽的银色蝴蝶面具遮去面容,只露出玲珑红唇和纤柔下颌,雪肤红唇相映,艳色烈烈,夺人遐思无限。

  歌声渐入幽渺,云漪仰首凝立,缓缓转身,披肩如雪色水袖扬起,云髻随之散开,青丝似流瀑倾下。青丝雪帛相映,一只蝴蝶面具飘然而落,佳人懒回眸,全场俱寂。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厅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幕布缓缓降下,某个角落里忽听一声清脆裂响,似玻璃杯脱手坠地,却如一滴冷水渗入沸油,刹那间全场掌声如雷。灯光再度亮起,座中男女纷纷收回神魂,仍是唏嘘不已。

  “天人,天人啊。”白慕华倒抽一口气,似觉从云层里走了一遭,这才回返尘世。侧首看去,却见程以哲目光发直,茫然盯住人去台空的幕布,仿佛魂魄已不属己身。侍者悄然上前,拾掇起地上玻璃碎片,替他换上新的酒杯,他亦浑然不觉。白慕华啼笑皆非,早知这书呆子风月世面见得少,可也未免太过忘形。

  “以哲,以哲,该回魂了!”白慕华连声唤他,含笑打趣道,“这可怎么了得,只一眼便丢了魂,回头我怎么跟舅父交待去!”

  程以哲恍惚回头,见表兄连说带笑,两名女伴面有惭色,周遭光影陆离,酒色芬芳依旧馥郁,然而整个天地却已黯了,灰败的底子上,一切都失去颜色。唯独那绝色容颜在眼前无限放大,似火焰舔噬,将心中另一个影子烧作灰烬。身侧女伴见他脸色发青,额有微汗,觉出些许异样,却见他端起酒杯,一口口缓慢地饮尽。

  

  此时乐声又起,场内灯色光影变幻,舞池中无数小灯闪烁,似散落一地珍珠。舞台一侧的金色旋梯直抵二楼,鲜花锦簇,顶端洒下漫天彩带……靡靡舞曲,裙袂飘飘,四名美艳佳人鱼贯步下旋梯,霎时间艳光熠熠,叫人目不暇接。四名美人正是今晚登台的四场歌舞主角,此刻换了一式的晚装高髻,鬓簪玫瑰,或嫣然,或冷傲,或楚楚,或妩媚,个个似步下云端的公主,自旋梯居高临下俯视大厅,座中名流富豪尽皆仰首目眩,为之疯魔。

  四名白俄女郎各推一辆花车自舞台两侧出来,穿一色的高衩旗袍,修长大腿雪白晃眼。花车上分别是粉、白、黄、红四种颜色的玫瑰绢花,与旋梯上四名女子鬓角的玫瑰颜色相对应,至此,每晚最癫狂的j□j时分来临。

  “这是什么意思?”短发凤眼的女子娇声惊问,程以哲却置若罔闻,白慕华忙笑道,“这是梅杜莎最有特色的节目了……每晚歌舞结束之后,便是彻夜狂欢的舞会。当晚登台的五位美人,将挑选自己的舞伴领衔步入舞池。男士们若希望被谁挑中,就买下代表她那一色的玫瑰放在桌上,美人便会到你跟前来,至于能不能被挑中,就看你的魅力了。”

  “这太有趣了!”两名女伴连连娇笑,一人好奇道,“买得多少没有关系么?”

  白慕华摇头笑,“梅杜莎崇尚浪漫的骑士精神,不以多少而论,全看你对佳人的心意……除非,有薛四公子那样的手笔。”

  “听说薛四公子曾包下全场的黑色玫瑰送给云漪?”短发凤眼女子睁大眼睛。

  白慕华笑笑,“不是曾经,是近半月来天天如此。”

  两女相顾失色,短发女子更加好奇道,“那这一支黑玫瑰要价多少?”

  白慕华朝薛四公子所在方向望了一眼,含笑伸出一个手指,“这是其他四色的价,黑玫瑰么……”他挑眉一笑,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女伴啧啧有声。

  “五百。”

  只听咣当一声,程以哲碰翻酒瓶,连带打翻桌上酒杯。艳红香槟洒上雪白桌布,几乎泼上身侧女伴的粉色蕾丝长裙,惊得那女子娇嗔连连。白慕华忙打圆场笑道,“血色罗裙翻酒污,虽然是风流事,以哲你也太不小心了!”

  程以哲毫无反应,不等侍者上前替换杯盏,端起未洒尽的半杯残酒就喝。

  连白慕华也觉出他的举止失常,碍于女伴在侧,只得暗递眼色,程以哲却兀自发愣。

  此时座中名流富豪已将花车上四色玫瑰争购一空,四名女子相继步下旋梯,穿行于座中,带起香风拂面,各自挑选出了舞伴,被挑中之人尽是高官豪富。此时一名大红旗袍的白俄女郎自舞台上走出,怀抱满捧黑色玫瑰,风情万种地环视台下众人。

  座中众人皆翘首屏息,无人敢有半分喧哗。

  灯光流转,一束柔光所指之处,刹时聚焦了全场目光。旋梯顶端,一袭黑色塔夫绸长裙闪动幽暗光泽,托出个冰肌雪颜的女子,一步步走下旋梯,似自夜空降入尘世,脚下纵有万紫千红,也被这一抹素到极致的艳色夺去光彩。

  云漪垂眸,环视四下,目光扫过前排第一座上熟悉的身影,薛四公子微微侧身,向身后侍者吩咐了什么。侍者微笑点头,向台上白俄女子打出个特殊的手势,那女子走到台前粲然一笑,将怀中满捧黑色玫瑰抛向薛四公子那桌,用流利的中文朗声宣布“今晚最美丽的玫瑰全部由长谷川先生购得”,复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

  川谷川,不是薛晋铭。

  竟是个日本人,全场静了片刻,随即相顾哗然。

  云漪心中一凝,转眸冷冷扫向薛晋铭,那人端了香槟在手,优雅地向她举杯一笑。他身旁的瘦削男子却向她欠身致意,穿铁灰色礼服,唇上蓄了刺目的仁丹胡,彬彬有礼的笑容下透出令她背脊发凉的阴冷。

  座中尽皆愕然,白慕华一拍桌子,“怎么搞的,薛公子的人怎能被倭人抢去?”

  他语声颇响,引得座侧两名褐发洋人回头看来,身旁女伴忙轻扯他衣袖。白慕华不耐,正欲开口,却见一直闷头喝酒的程以哲霍然站起,大步朝台前走去。

  “以哲!”白慕华急急唤他,引得左右一片愕然,程以哲却头也不回。

  这边起了骚动,台前却也陷入僵局。

  但见云漪缓缓步下旋梯,在最后两步驻足,冷冷睨住了薛晋铭。那长谷川先生本已站起身来,踌躇满志,只等佳人上前。然而云漪全未将他看在眼里,只傲然扬脸,既不开口,也不近前,唇角挑出一抹孤诮笑意,看得薛晋铭渐渐变了脸色。

  

  【风月连环】

  左右侍者猝不及防,被那高挑文秀男子直闯台前贵宾席。

  贵宾席上皆是政要富豪,一见情形不对,席间数名保镖已起身。不待程以哲靠近,两名高大的黑衣侍者突然无声闪出,将他左右挟住。程以哲猛然挥拳向一名侍者击去,那侍者错身闪过,反肘击在他肋下,将他整个人撞飞出去。

  前排几个洋女人尖声大叫,满场耸动,云漪与薛四公子也朝这边望来。

  白慕华疾奔上前叫道,“以哲,别胡闹!”

  程以哲爬起来,又被两名侍者挟住,奋力挣扎间,陡然哑声叫道,“念卿,跟我走!”

  这一声,惊起座中哗然,众人目光皆投向旋梯上凭栏而立的女子——暧昧灯色映照下,云漪微扬了脸,黛眉挑起,神色似喜非嗔,闲闲笑道,“你叫我么?”

  这熟悉语声传入耳中,蚀骨柔媚,底下却透出冷漠。程以哲心头一激,如被冰水泼下,怔怔望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再说不出话来……白慕华已赶上前来,一把拽住程以哲,连声道,“他喝醉了,请见谅,见谅!”

  云漪眼波横掠,语声透出浓浓慵媚,“若是为了云漪而来,总该有支花吧。”

  “念卿,你是不是念卿?”程以哲痴痴看她,她笑而不答,流波妙目在他身上徐徐一转,仅用目光便绞碎他最后一线企盼。全场都静了下去,乐队僵在乐池中,不知要不要奏响舞曲,席间四名领舞的女郎也紧张望了云漪……日本人横刀夺爱,薛四公子拱手让美,半路又杀出个文秀男子。再没有比这更精彩的戏码,人人翘首观望,只看这风流闹剧如何收场。

  云漪抬步走下旋梯,在薛四公子和日本人桌前驻足一笑,“长谷川先生,多谢你捧场,只可惜,你还漏掉了一支玫瑰。”却见众目睽睽之下,云漪抬手摘下鬓旁那朵黑色玫瑰,凑在鼻端一嗅,目光扫过众人,却扬手将花抛到程以哲脚下。薛晋铭怔住,随即变了脸色,脱口道,“云漪!”

  “以少博众,我选这位勇敢的冒险家。”云漪一笑转身,向乐队做了个美妙手势……《假面舞会圆舞曲》的华丽调子适时奏响,舞池里灯色变幻,四名美艳女郎提了长裙向各自挑中的男子微微欠身,挽了舞伴款款步入舞池。云漪翩然来到程以哲面前,抬起手臂,塔夫绸长裙带起冷且悦耳的悉簌声。他恍惚挽住她,隔了黑色蕾丝手套,触到她指尖的冰凉。

  两人翩跹滑入舞池中央,另四对男女随之起舞。转瞬间灯红酒绿,舞影婆娑,方才剑拔弩张消弭于无形。薛四公子负手立在原处,映了变幻陆离的灯色,隽雅眉目间掠过阴冷杀机。

  

  他第一次触到她,这样近,挽了她纤削腰肢,扶了她冰凉的手;她亦第一次坦然相对,没有黑框眼镜的遮挡,没有浓厚长发的掩饰,将另一个脱胎换骨的沈念卿呈现于眼前。

  沉默黯淡的念卿,风流美艳的云漪,哪一个是真正的她。

  “这个惊喜,程先生满意么?”她半仰了脸,眉梢眼底笑意风流,一点讥诮如芒,刺得程以哲指尖心上怵怵的痛,半晌才艰涩开口,“为什么这般作践自己?”

  “良家女沦落风尘,只等痴情公子来搭救。”她勾了勾唇角,语声哀切抑扬,倒似在念戏文。

  程以哲蓦然握紧她的手,掌心汗水泅出,哑了声音,“好,我娶你!”

  云漪舞步一滞,脸上不动声色,纤浓睫毛投下两扇阴影,掩去了眼底喜怒。

  “做我的妻子,让我一生一世爱你,再不让你受半分委屈!”他揽紧她,目光如火,轻颤的唇间吐出这一句话。两人步步旋舞,陆离灯影在他身后化作流光飞舞,靡丽乐声也被这一声切切誓言掩盖。云漪闭了闭眼睛,恍惚间想起遥远的一幕往事……有一个少年也曾单膝跪在五月的花海里,对她说,嫁给我,我给你幸福,你和你的母亲再不必蒙受委屈。

  “呵!”云漪睁了眼,笑若春风,“但凡有点身家,便将自己当作救世主么?”

  他的多情照拂也曾令她暗生感激,然而今夜这般作为,连同一番唐突求婚,却令她再感激不来……这俊秀面容,看在眼里也徒增了孱弱可笑。

  “若嘲讽我可令你快活,我甘愿给你凌迟。”程以哲惨笑,沉浸于一厢情愿的伤情里。

  云漪微笑,带他滑入舞池边缘的阴影里,一字一句给他凌迟,“英雄救美不是人人能演的戏码,做我的恩客,你还不够能耐。”

  程以哲一僵,脚下虚浮,踩住她裙袂,两人踉跄贴在一处,从远处看来,倒似紧紧搂抱一般。

  薛晋铭的目光遥遥越过舞池,片刻不曾离开这两人身影,将这一幕全看入眼里。

  “倒真是才子佳人。”长谷川一郎悠然开口,说一口流利京腔的汉语,端了香槟和薛四公子相视而笑。薛晋铭浅浅啜了口酒,修长如玉的手指轻叩杯沿,碧玺扳指闪动莹润光泽。

  先前那火红旗袍的白俄女侍亲自上来给长谷川斟酒,俯身时有意无意露出j□j,丰硕胸脯险些挨上长谷川肩头。薛晋铭抬眸扫她一眼,侧首见一个青灰长衫的瘦高身影隐在廊柱后,朝这边欠了欠身。白俄美人已顺势偎进长谷川怀抱,修长紧实的大腿贴在他身侧,回眸却向薛四公子飞个眼风。薛晋铭了然一笑,疏懒地向身后勾了勾手指,一名随从立即俯身过来,静候他吩咐。

  

  云漪一抽裙袂,从程以哲怀中挣身退开。

  程以哲退了一步,怆然望定她,“念卿,我竟看错你。”

  一个瘦高身影从廊柱暗影后走出,来到程以哲身后,抬手按上他肩膀,“程公子喝多了罢。”

  云漪脸色变了变,程以哲反身挥开他手臂,一腔怒火撒向此人。然而那人竟似如影随形,瘦削五指再度勾上来,令他半边身子顿时酸麻。

  “程先生还是随我来吧,令兄已在车上候着了。”那人笑了笑,年纪已不轻,脸上却保养得一丝皱纹也没有,鬓角梳得齐齐整整,尖细语声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五爷来得正好。”云漪踏前一步,含笑直视那人,“程少醉得厉害,恐怕要劳烦五爷亲自送一趟,务必令程少安然抵家。”程以哲听出她特意加重了安然二字,心里又愧又暖,再顾不得一切,奋力撞开身后那人,一把拽住了云漪,“跟我……”

  一个走字未能出口,裴五爷翻掌如刃切在他后颈,伸臂接住他瘫软的身子。

  “就为这么个面人儿,得罪四少?”裴五爷朝云漪撇嘴一笑,啧啧摇头,“难怪秦爷说,咱云小姐近来越发不伶俐了。”云漪冷冷看他,“五爷多虑了,云漪办事如何,不劳你操心。你只管替我送好程先生,四少那里我自有分寸。”

  裴五爷目光幽幽,到底还是冷哼了声,“好罢,就卖你一个情面。”

  得他这一句,云漪心头大石落地,欲再叮嘱,却听身后有人恭然道,“云小姐,四少有请。”

  云漪凛了下,暗自敛定心神,待转身时,已恢复一贯的慵媚神态。

  此时第一支舞曲已完,灯光微微亮起,云漪徐步穿过舞池,倨傲地驻足。薛晋铭含笑起身,替她拉开椅子。云漪看也不看,自己拉开一名洋人身旁的空椅坐下。洋人忙欠身致意,殷勤地替她斟上酒。薛晋铭似笑非笑,却也不恼,温言将在座数人一一介绍给她,云漪只淡淡颔首笑。到那长谷川时,薛晋铭顿了一顿,不提冗长的官职身份,只说,“这位是东京帝国大学的长谷川一郎博士。”

  长谷川一郎彬彬有礼地向云漪致意,对之前所受冷遇似乎全不在意,盛赞云漪的歌声有如天籁,将这一段经典曲目演绎得动人心魄。云漪微笑致谢。

  长谷川却转了话锋,笑里带刺道,“不过,我以为普契尼先生的《蝴蝶夫人》并不是一出好的剧目,他并不了解我国女性,大和民族的女性十分坚贞,不会像巧巧桑那样轻浮懦弱,靠美色取悦外国男人。”[1]

  云漪勾起唇角,目光掠过他身边白俄美人,“是么,贵国女子既然如此坚贞,想来大和民族的男人一定更加洁身自好,不会像那剧中军官一样,轻易迷恋外国女子。”

  这一番话回敬得滴水不漏,座中洋人都懂得中文,闻言不禁失笑,长谷川脸色变幻,一时发作不得,只得冷冷笑道,“云漪小姐果然冰雪聪明。”

  “普契尼虽不谙大和女子真正的美丽,却也将巧巧桑之痴情描摹得感人至深。”薛晋铭闲闲而笑,轻描淡写揭过僵局,给长谷川下了台阶。

  云漪斜他一眼,“四少游学东瀛之时,可曾邂逅你的巧巧桑?”

  薛四公子凝视云漪,笑容温柔,“异国风情固然独特,我却独爱眼前佳人。”

  此时舞曲又起,灯光转暗,乐队奏出缠绵靡丽的调子,撩人心神。

  “That\'smyturnnow.”薛四公子翩翩起身,向在座诸人含笑颔首,揽了云漪步入舞池。

  

  云漪冷了脸,一言不发。薛晋铭亦不说话,只低头凝视她,挽在她腰间的手渐渐收紧,迫她紧贴在他身前。灯色昏暗,照见她颈项雪白,修长如玉,鬓角散下一缕发丝,悠悠拂动,似酥酥撩在人心上。薛晋铭凑近她耳鬓,闭目深嗅,隐隐女人香,混和了他身上烟草与香水味道,越发缭绕迷人。

  “那是谁?”他在她耳畔呢喃似的开了口。

  “你又是谁?”云漪冷若冰霜。

  “这话真叫人伤心。”薛晋铭捉了云漪的手贴在胸口,似笑非笑看她。

  云漪抽了手,幽幽地笑,“原来四少也有心。”

  薛晋铭最爱她这副冷而媚的神气,一时心头酥软,倒舍不得责怪了,只笑谑道,“你才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云漪却一发嗔怒起来,摔脱他的手,冷冷道,“我同旁人跳支舞便是没良心了?那你将我让给日本人又怎么算?”舞池里人影交错,有人闻声侧目,薛晋铭忙揽了她,啼笑皆非道,“你倒恶人先告状,好好好,算我小气。”

  云漪挣脱他怀抱,转身出了舞池,直往后台去。薛晋铭赶上前拽了她,将她逼在廊柱后头,贴着她脸庞叹道,“你存心折磨我!”

  “薛家四少肯屈尊捧个轻贱的伶人,已是赏了云漪天大的颜面,任凭如何打发,我也不敢说您半个不是。”云漪冷冷扬了脸,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可若是借着个女子的姿色去讨好日本人……四少,恕我说声不认识您!”

  薛晋铭脸色剧变,触上她凛凛目光,脸上热辣辣似挨了一记耳光。

  云漪眼里也浮起蒙蒙一层水光,泫然望定他,凄楚哀艳之极。

  他伸手方欲抚上她脸庞,她却重重推开他,咬唇掉头而去。

  “云漪!”薛晋铭追到后台入口,却见一袭青衫闪出,裴五满面谦卑地拦住他去路。

  

  转进后台,身后幕帘挡住外头视线,云漪眼里泪光立时敛去,一扫哀婉神色,只余淡漠苍白。

  一路疾步直入,顺手摘了手套抛给紧随身后的仆妇,来到专属化妆间门口。云漪推门而入,却见那猩红丝绒窗帘前,早已有人候着她了。

  那人坐在轮椅上,背向门口,悠然抽着一只雪茄。

  “秦爷。”云漪反手将门合上,背抵了门,脸色越发苍白。

  秦爷扳动轮椅,转过身来,黑色绸衫上织了团团的福字,同他面容一般富态而平庸,看似个最寻常的商人,毫无特出之处,只一双眼里精光夺人。

  “今晚玩得可开心?”秦爷笑眯眯打量她,目光似只锥子,令云漪喉头发紧,无言以对。

  “秦爷,您说过薛四公子的事已完,却没说过还有日本人这一节。”云漪索性开门见山,强撑了倔强神色,“您当初许诺的话,云漪记得很清楚。”

  “丫头,话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虽说了薛四公子的事情已完,却未曾说过,从此你便可以得罪他。”秦爷呵呵笑,目中精光闪动,“行有行规,你吃一天风月饭,就得作一天的笑脸,莫说炙手可热的薛晋铭,哪一个恩客都开罪不得。”

  云漪垂眸不语,心头却只盘旋着风月饭三个字,似被鞭子抽中背脊。

  “我以为,这碗风月饭总有些不同。”她冷冷抬了头,“从前既要笼络薛晋铭,便由不得我招惹别的恩客,如今换了霍仲亨,我便一心一意接近那霍督军!这头的薛公子,只怕是招呼不周了!”

  “你这丫头,果真不是吃这碗饭的料!”秦爷笑得慈和,对她的忤逆态度丝毫不以为意,“也罢,我秦九应承过的事情,自然有数。待霍仲亨的事情一完,你自去远走高飞,该给你的好处我一分不少。”

  “多谢秦爷。”云漪脸上渐渐缓过些血色,神色仍是淡漠。

  秦爷却敛了笑意,沉沉开口,“你莫谢得太早,我也有话在先,那霍督军虽有风流惜花之名,却绝非薛四那等多情公子可比。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烈,你也怕是听说过的……若是你拿捏不稳,栽在他手中,也莫怪秦九无能。”

  云漪靠在门上淡淡笑了,明眸半睐,笑意慵倦,“听起来倒是有趣。”

  秦爷亦是一笑,“相当的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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