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新月刚上梢头,如墨的夜色就将日间的光明消匿在了漆黑的背景里,几许迷离的月色,穿过幽暗的树林,将静谧的光辉淡淡倾泻而下。
大约是因为地下水干涸而枯死的树,形成了一片茂密的林子。那些枯死的树形状极其怪异,如同垂死挣扎的人伸出瘦弱且痉挛的爪,无声地呐喊着。四周极静,没有一丝风,甚至连夜鸟的鸣叫也没有。
青玄在这如同迷宫一般的胡杨树林中缓缓穿行着。
他虽然个子颇高,可是却穿着不太合身的布衣衫裤,尤其是背上背着的那把巨大的青铜剑,便更显得那正在发育的身体异常单薄。只不过,他颈项之上那一张面皮实在堪称是世间少有的容颜,五官清朗俊秀,轮廓深刻,令人一见难忘。
夜路难行,他已经被困在这个林子里足足几个时辰了。自从意识到自己在这枯树林里不断兜着圈子之后,他便有些焦躁不安,可是,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想要抄捷径,如今被困在这里,纯属自找。
微微叹口气,他正打算坐下稍事歇息再继续寻找出路,却不觉眼前一亮——
前面不远处的枯树后,不知何时钻出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正低着头慢吞吞地走着。她背上背了硕大的背筐,背筐里有个正在熟睡的小男孩。
青玄顿时喜上眉梢,迎上前去,双手抱拳,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请问,这位大婶,你可知道出这林子的路该要怎么走么?”
那妇人乍一遇上从林子里窜出来的青玄,一时似乎很有些吃惊,好半天合不拢嘴。待得她慢慢放下背上背着的大背筐后,这才甚为疑惑地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好几遍:“你是哪家的小哥,夜深人静的,你是怎么进到这林子里来的?”
青玄被她瞧得有些发竦,不太自然地用手背蹭了蹭额角:“我叫青玄,赶着去西昆仑,先前在前头的茶寮打听有没有捷径可寻,茶寮里那个卖茶水的大叔告诉我,说穿过这林子就可以抄捷径到下一个市集去。谁知,这林子里枯树参差,不易辨别方向,我一进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哦,是这样呀。”妇人低下头看着背筐里那个睡得很熟的小男孩,光线阴暗的林子里,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她异常沙哑得声音:“昆仑山呀,这一路去可还远着呢,却不知你巴巴地急着去那地方做什么营生?”
青玄略微低下头,似乎是想借着这个动作掩饰尴尬:“我师父受了些内伤,我听说西昆仑玉珠峰山巅上能找到灵芝仙草,乃是修道之人用以补血养气的珍品,便寻思着去找找,希望能有所斩获。”
虽然一番义正言辞将自己比拟得如同二十四孝弟子,可是,他却难免有点心虚。他这趟偷溜下山,的确是想去昆仑山寻找灵芝仙草,但是,那背后的不为人知——
如此丢脸,还是不提也罢!
“你真是孝心可嘉,难得,难得。”妇人不觉笑着频频点头,那笑容里除了赞许的意味,似乎还带着其他一些不知名的成分。“只不过,传说西昆仑山下的谷地是地狱之门,有进无出,西昆仑之上便是玉清圣境,住在那里的非神即仙,灵芝草应该是真的有,不过,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采的。”话说到最后,她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青玄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么个小细节,只是兀自抬起头:“没关系的,只要能够到得了昆仑山,我总能觅到个办法上去的。不过,说来也让您见笑了,别说是昆仑山,我现在竟然连走出这林子也不能,实在是汗颜呀。”
“一时之困罢了。”妇人呵呵干笑了两声,额角显出了几条怪异的皱纹,像是干瘪的老树皮一般:“我看你也的确称得上有几分勇气,怪不得敢进这片林子来抄捷径。”
听她这么说,青玄微皱的眉间隐隐有着疑惑:“这片林子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照我说呀,那个指点你抄近路的卖茶人一定是没安好心。”妇人伸手敛了敛鬓角垂下的几缕发丝,举止投足间竟是刻意带着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就连说话的语调,也不似方才那般苍老沙哑了:“你不知道么?这片林子,是这一带有名的呢!”
“?!”
这个诡异可怖的称谓一入耳,别说是青玄,就连那似乎已经睡熟了的小男孩也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
妇人的脚步不动声色地围着青玄打转,阴恻恻地笑着为他解谜答惑:“听人说,这片林子里住着会生吞活人的妖魔,那些误入林子的人被他生吞以后,变成孤魂野鬼,魂魄还被他扼禁,不能顺利地去地府投胎转世,所以,每到月亮被乌云遮蔽的夜晚,那些无法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就会开始哭泣,所以,这才给这林子命名为!”
她正说得唾沫横飞,像是应景一般,原本挂在梢头的月亮就开始被墨色的云朵渐渐吞噬,失去了光亮,树林里一时之间便暗了下来。周遭突然发出风吹草叶的窸窸窣窣声,乍听之下,还真有那么几分像是鬼魂的哭泣声,阴森碜人。
“您真是爱说笑,如果这里真的有什么生吞活人的妖魔鬼怪,您为什么还敢背着儿子从这里经过?难道您不害怕么?”青玄瞥了瞥隐于黑云之后的月亮,又扫了一眼四周因失去光亮而更显可怖的枯树,干笑了两声,发现眼前这个如野兽般对他虎视眈眈的妇人在他身旁绕着圈子,顿时头皮发麻,却还强自保持着镇定:“再说,谁亲眼见过那妖魔鬼怪来着?”
妇人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背筐里尚在熟睡的小男孩,表情全无母性的慈爱,而是饥肠辘辘之人眼见食物的亢奋:“他不是我的儿子。”稍微顿了顿,她抬起脸来,诡谲且怪异地笑起来:“那生吞活人的妖魔我的确是没见过,不过,你很快就会见到了!”
她原本只是无声轻笑,慢慢的,她笑得越来越得意,越来越忘形,随着笑声,她的身体也开始出现了异变——
她的衣袖和裙摆里长出了一条一条的类似树根的长须,头发变成了一枝一枝的枯树桠子,脸上和身上的皮渐渐裂开,一块一块地往下脱落,露出了藏在人皮之下的树皮。原本略微佝偻的身体陡然拔高之后,她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抖了抖自己鬼爪一般狰狞的枝桠,那枝桠上倏地便开满了硕大的花朵。
每一朵花的花蕊都是一张痛苦不堪的脸,闪着荧荧的绿光,如同是沾染了萤火。那些脸,男女老少,各不相同,有的正在悲戚地嘶叫呼喊,有的只管哀恸地嚎啕哭泣,一时之间,鬼哭魂嚎声不绝于耳,随着风声在附近回荡,就连原本朦胧的月色也被染出了森冷味儿,犹如置身于幽冥地府的十八层地狱。
“原来——”青玄看着眼前这一片骇人的场景,虽然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可还是被那诡异的情景给激出了一身的冷汗:“你,就是那生吞活人的妖魔!”
如今正值乱世,妖魔四处横行,他才出东极不到三天就遇上一个,还真是运气好的不行。不过,细细说来,也算不得坏事,正好拿来练胆!
“上天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树妖发出令人胆寒的冷笑声,嗥叫一声,须根直立,那干枯树皮上绿幽幽的眼转了转,更显得狰狞可怖:“既然你要自己送上门来让我饱餐一顿,那,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气了。”虽然不知面前这妖魔的道行如何,但青玄仍旧做出一副经验丰富的模样,满脸肃穆地抽出背上的青铜剑。
那把剑是师父给他的,外表看起来象是老古董,可那古朴的剑鞘之下隐藏的剑刃却泛着幽蓝阴暗的色泽,寒光凌人,以手指轻弹,发出孤凤凄鸣般的声响,若月色下的一泓秋水,透着冰凉精芒,满是肃杀之气。
青玄在东极鄢山之上从师数载,如今才算时有机会将自己平日所学的技艺派上用场,自然有些说不出的兴奋,可是,除妖卫道的事,他虽然经常听师叔们吹牛皮似的提起,自己却是毫无经验,一时之间,心里也难免有些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倒是那树妖,眼见他拔出那剑来,原本张狂的气焰顿时便蔫了一大半:“你怎么会有这么一把剑?”她很是骇然,瞪着那把剑,如同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是东极长乐界哪一位真人门下的弟子?”
青玄并不回答,只是举剑便攻了过去,打算先发制人。
他不回答的原因,是因为的确不知道自己的师父算是东极长乐界的哪一位真人,只是隐隐知道自己的师父虽然是个女子,可是在东极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听师叔师伯说,师父的名声大得很,不仅仅响彻整个东极,就连西昆仑上的众仙听说了,也要给几分薄面。
只不过,他虽然因缘际会拜在师父座下,可师父却并没有真正教过他什么,反倒是师伯师叔们因为无聊,隔三差五教给他一招半式,毫无系统的章法,如今使起来,也不知是否管用。
月华下,只见三尺青铜剑的剑尖溢着凛冽的银色寒光,挥舞之下,那银光领着剑气,如游龙一般幻化,从有形至无形,从有影至无影,如万千兵刃流射旋激,直将那树妖攻得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正当他们打得难分难解之时,那熟睡的小男孩突然醒了,看见那狰狞可怕的树妖,忍不住张口便是一阵刺耳的尖叫。
青玄原本专心致志地对付树妖,不料被小男孩的尖叫一惊,不留神卖了一个破绽,被树妖瞅准了空子,柔软仿似有生命的长须卷住了双腿,拖倒之后,抛上半空。
跌落在地时,青玄一声闷哼,像是摔得有点狠,就连手里的剑也差点跌落了。待得剑招再起,他的攻势明显已经不若之前的凌厉,而树妖也看出他心有旁骛,一边与他缠斗,一边瞅准空子便袭击那似乎已被吓傻的小男孩,企图乱他的阵脚。他不仅要自顾,还要分神去保护那小男孩,剑招受制,眼见着破绽便越来越多。
“我本以为你是什么厉害人物,如今看来,不过一介凡人罢了,即便剑招厉害,可到底术数修为甚浅,有形无实,就算你手里有这么一把剑,也无济于事,一样是有命入这林子,没命出去!”树妖于此时占尽了上风,越发洋洋得意起来,一边怪笑着,一边说着风凉话:“瞧你长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好一张俊俏的脸。可惜,你的血肉要做花肥了,不过,放心吧,我会给你挑一朵最好的花萼,好好收藏你这让人爱不释手的脸!”
青玄并不理会,只是咬牙攻势连连,想为自己和小男孩争取最后的一点生存契机。
“他这张脸,还轮不到你这区区五百年道行的树妖来收藏!”林子里不知何时腾起一阵浓雾,带着说不出的诡谲气息。就在此时,隐隐约约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清冷而飘渺的声音,似是远在天边,也似是近在咫尺:“想吃了他?也不好好掂掂自己的斤两!”
听到那声音时,青玄明显地愣了一愣,下一瞬,他手中的剑突然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发出一声长啸,兀自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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