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光敲了敲门,手里拿着写好的结案。这结案报告做得很详尽,厚厚一沓拿在手里,岑牧怔忪了片刻,长叹一声签上了字。一套流程走下来,最后将所有的档案报告连同证物一起封存。如同盖棺定论一般,这个案子就算是正式了结了。
红星小区这个案子花费的时间不算多,案情也不算复杂,但却像是一把带着倒刺的钩子一样扎进心脏深处,疼却又不能拔出。
那日,黄秀秀从岑牧口中得知真相后又大哭了一场,说要见袁洪福一面,她没说要单独见,这不是什么难事,岑牧自然是同意了,在警方人员的监督下,安排两人见了面。
两人的这场见面竟是格外平静,甚至都没有哭。黄秀秀只是平静的说了一句“对不起”而后委托袁洪福替她全全处理妞妞的安葬事宜。她因为嫌犯的身份和身体状况,能否出席葬礼都还是个未知数。袁洪福只是平平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结束了这场短暂的会面。
白沅沅看着他们,心里发寒,总觉得像是两个慷慨赴死的人在做最后的诀别。病房里充斥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
“怎么了?”注意到白沅沅嘴角往下,似哭非哭的神情,岑牧问。
白沅沅垂下眼:“只是恍惚看到了不太好的故事结局。”
岑牧知道她一直对情绪有着近乎异常的感知能力,目光在黄秀秀和袁洪福身上一转,顿时明白了,心跟着沉了下去。却到底也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握住白沅沅的手紧了紧。
后来发生的事,稳步朝着白沅沅看见的那个故事结局走过去。
黄秀秀得知民间送养协议并无法律效应后,在警方的帮助下,与收养宝儿的那户人家一起去公安部门办理了登记手续,这事便算是彻底定下了。
而与黄秀秀见完面后,袁洪福便拿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和全部精力投入到妞妞的葬礼中。
妞妞下葬那天,袁洪福将一个崭新的玩具小熊放在她墓前。
“我送过妞妞一个一样的生日礼物,她很喜欢。她说她是洋娃娃而我是小熊。因为熊先生会保护洋娃娃,熊先生看起来很吓人但内心很温柔。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很开心。可是熊先生没能保护好他的洋娃娃。”
袁洪福说着打开了小熊玩具的开关,小熊手舞足蹈地唱起了“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音乐。明明是欢乐的音乐,在这样的场景中放出来却越发叫人落泪。
高军在戒毒所人员的陪伴下也来了,他瘦得像个骷髅,一步三喘。可他的精神却好像很好,眼睛格外的亮,无端叫所有人想到一个词——回光返照。果然,第二天,戒毒所便传来了他死亡的消息。
他的家人来替他收敛了尸体,不见半寸悲哀,倒像是完成一项麻烦的任务。他被家人当做麻烦,所以他连一块墓地也没有,尸身火化后,骨灰便寄存在了殡仪馆的墙上。安排好这些,那些人便匆匆离去,仿佛走慢了就会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一样。
寄存柜外的遗照上是个生气勃勃的少年,青涩的脸庞,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然而,生命无常,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糟糕收尾。
而袁洪福也在妞妞的葬礼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岑牧和白沅沅去见了他几次,从老人口中得知了另一些与案件无直接关系,但却又很重要故事。
听完故事后,原本想来劝他振作起来的两人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了。对有的人来说,轻描淡写的一句“别难过了”简直是一把刀。
袁洪福这一生最辉煌的时候,就是在军队立下三等功的时候。而后他的人生便一路走低,没有成家,没有朋友,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能力,只有日复一日增长的年龄告诉他,他还活着,行尸走肉的活着。
有时候,他也会无意识地问自己一句:“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呢?”可惜,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死水一样的日子将他逼疯,他很多时候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直到一年前的那个夜晚,这滩死水终于泛起了波澜。
那天是个冬夜,很冷。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黄秀秀抱着同样满身伤的妞妞焦急地来敲响他门的时候,他正在写遗书。害怕孤独却又不得不忍受孤独的他,就想一只钻进狭窄管道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老鼠,看不见希望,绝望痛苦,只觉得死亡是解脱。
也许是被人需要的感觉太过稀罕,当黄秀秀对他说出请求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无法拒绝。
于是,将这对可怜的母女让进了门,小姑娘痛得脸都皱在了一起,却还是努力笑着对他说:“谢谢爷爷。”
就是那个笑容,如一簇火光,照亮了他的方寸世界,他被人需要,真好。
后来,黄秀秀便时常拜托他帮忙去照看一下妞妞,因为妞妞是个没户口的,许元功便不准妞妞出门。
妞妞很不幸,因为她有先天性的轻微智力障碍而且还是个不受待见的女孩子,万幸的是她有一个很爱她的外婆,虽然生活很艰苦,但外婆将她教的很好。可是,一年多前,她的外婆去世了。她被黄秀秀接到了城里,从此她的噩梦开始了。可即使如此,小姑娘还是那样乐观,对每个人真心实意的笑。
这样一个小姑娘处处都让人心疼,他一辈子没有成家,却与这个小姑娘一见如故,真心实意地将她当成孙女来疼。
然而一个月前,黄秀秀住了院,他没法和妞妞见面了。可不知怎地,才几日不见,他心头却隐隐生出一种不安之感,并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终于,他忍不住一点点在自己家的天花板上凿出了一个洞,而后透过那个小洞去看楼上的情况,可惜他看见的情况很不好——妞妞不见了。
袁洪福心慌意乱后,买了斧头想要强行劈开楼上的门,却没想到许元功父子竟然在家。他强冲进去,没有看见妞妞,反被许家父子殴打了一顿。
摔在门外,他半天起不来,不是因为身上的伤,而是因为心里突如其来的空洞。心灵感应这种事情无法用科学来解释,虽然没有证据,但他就是知道,妞妞没了,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没了……
“我知道你们想劝我,不必了。因为对我来说,妞妞是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唯一的理由。看见她,我才能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从袁洪福家里出来,白沅沅和岑牧一路沉默着走出红星小区,直到上车,白沅沅才轻轻叹了口气:“之前曾在书里看见过一句话——有些人只要好好活着,就足以拯救某个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这种时候,我总会想迷信一下,希望人死后真的能有轮回,所有的遗憾度能够得到弥补。他的妞妞也许在那边等着爷爷,然后他们拥有幸福的下辈子。”
“如果真的这样就好了,”白沅沅垂眸低低道,“一个人活着真的太苦了”
这话撞进岑牧心头,耳边蓦地响起白沅沅说过的那句话“你如果不回来,我就一直等着”。如果……如果他真的没有活着回来……他心脏狠狠一抽,不敢去做这样的假设,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对自己说,没有如果,他活着回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居委会给他们打来电话,称袁洪福离世了,油尽灯枯,自然老死。
白沅沅得知后低低叹了一句:“死易活难。”
四个字,道尽人生的心酸苦楚。每个人都会说人生艰难,可大部分人都没有想过,原来会这么艰难。
白沅沅最终没有去503的许家查看那密密麻麻的情绪线。她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真相已经大白,真相背后那些不影响结果的悲惨故事就让它随着受害人一起埋葬在时光深处吧。
两个月后,红星小区灭门案开庭。此案的案情通报写得极为详尽,因着许家父子的禽兽一般的所作所为,引起了网友们的激烈讨论。有著名律师主动联系上黄秀秀为她免费辩护,终于,病骨支离的黄秀秀在得到了她想要的结局,松了那口强撑着的气,清清白白地去陪她的女儿了。
至此,和案子相关的人都死了。这个案子让所有人都觉得憋屈,其中以谌光同学最甚,他憋屈得去瞧了几次局里的心理医生,这才没有“工伤”。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两个月间,陵城很是太平了一阵,没再发生什么重大恶性事件,清闲得让苏筱甚至有空将攒了几年的年假给请了。
工作狂赵局看不得他们年纪轻轻就提前过上退休生活,让他们轮流去周边县市指导工作。身为老婆奴的岑牧自然是万般不舍,编排了赵局一箩筐的不是,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因着是轮流,倒也没去几天便回来了,可白沅沅却敏锐地察觉这次出差回来后,岑牧整个人便有些反常。时不时就发呆出神不说,每天回家都鬼鬼祟祟地直奔卫生间洗澡,像是要毁灭证据似的。
白沅沅瞧在眼里,本想等他主动坦白。但等了好几日,没等到坦白,情况却越发严重了起来,明明局里并没有什么事,他却已经连着三天深更半夜才回来,而且回来后也不进主卧,一个人跑去睡客房。
这实在太过反常,白沅沅觉得自己想装傻不问都不行了。于是,这晚她蹲坐在客厅沙发上守株待兔。
十二点后,岑牧做贼一样打开门,也不开灯踮着脚就想摸去客房。突然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岑队长惊得腿一软,“啪”的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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