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桢在家闲的心烦,一个电话打到陆宅,让陆雪征过去陪他老人家聊天。陆雪征心不在焉的答应了,让他在家等着自己,顺便预备晚饭。
电话放下后,陆雪征坐在客厅沙发上,继续研究手中那份长长的账单。从头到尾的细读了一遍,他抬头望向丁朋五:“家里开销这么大?”
丁朋五垂手站着,这时就是一点头:“干爹,可不就是这么大?家里人多啊!”
陆雪征低头再看账单,心情几乎有些沉重。来到香港已经有五个多月了,平均每个月的生活费竟要一万港币,细算下来,却又笔笔都有出路,并无差错。凝神心算了片刻,他忽然摇头说道:“不对,汽车的钱,怎么没有加上?”
陆雪征在抵达香港之后,为了出入方便,自己买了一辆汽车。可是账单上细细密密的一笔一笔罗列清楚,却是并没有汽车款子。
丁朋五凑过来,也将账单浏览了一遍,然后惊讶的骇笑了:“哎哟,汽车也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笔钱家里怎么没出?”
陆雪征抬头问他:“汽车是谁去提的?你还是李绍文?”
丁朋五思索着答道:“都不是,是李纯——也许是李纯把这笔钱垫上了?”
陆雪征摇了摇头:“他个小崽子能有几个钱?我不占他的便宜。你把这件事情记住,下次李纯过来,提醒我把钱给他。”
丁朋五答应一声,正当此时,陆云端带着苏家栋从外面回了来。
天气热,两个孩子都是短衫短裤。那陆云端灰头土脸,汗衫衣领被扯了个大口子,半边面颊通红,仿佛是被人扇过一个大嘴巴。苏家栋哭哭啼啼的跟在后方,身上倒还干净,然而下巴那里破了一块,已经流了血。
陆雪征见状,不禁一怔:“这是怎么了?”
陆云端停下脚步,满不在乎的答道:“爸爸,没什么,我在外面被人家揍了一顿!”
陆雪征一皱眉头,却是并没有心急动怒:“为什么会被人揍了一顿?”
陆云端站在原地,侃侃道来——原来也没什么具体原因,就是他和苏家栋在不远处的小街上淘气,和街头一帮十二三岁的本地孩子起了冲突。双方言语不通,越闹越僵,最后就动起了手。陆云端以一敌三,将为首一名孩子打的口鼻流血,同时也少不得挨了一顿胖揍;苏家栋六神无主,在旁边扯着嗓子号哭片刻,眼看陆云端被人骑在身下痛捶,他一时情急,飞身扑上,哪知脚下绊了石头,导致他撅着屁股仆倒在地,先把自己的下巴磕破了。
陆雪征得知是小孩子打架,便不放在心上,只让陆云端和苏家栋上楼洗澡换衣。丁朋五有心出门去为小弟报仇,结果被陆雪征吆喝回来:“小孩子淘气,大人不许插手!再说没人逼着他打,是他自己受不了气,主动要打。本领不济打输了,这能怪谁?”
丁朋五笑道:“干爹,您不知道,街边那帮小崽子,野得很呢!”
陆雪征把账单往茶几上一拍:“我护得住他一时,护不住他一世。他有本事就去报仇,没本事就躲在家里。你别跟着凑热闹!”
丁朋五觉着干爹有点不疼孩子,但也不敢多说,笑着点头答应。殊不知陆雪征旁观杜家父子,得到许多教训,深知宠儿如同害儿;又艳羡易家父子——当然不是看上了易横涛,他是觉得易轻澜那人很不错,而且和易崇德十分相像;自己的儿子要是能像易轻澜那样言谈有礼、进退有节,就很令人欣慰了。
丁朋五收起账单退下去,金小丰随之从外面归来了。
金小丰热的满头大汗,衬衫都贴在了后背上,不知是走了多少山路——他也对这房子很不满意,想要另觅住处搬家,可是现在香港房子紧俏,却是很难找到合意居所。前些天他经过联系,定下今天去半山看房,早早就出了门,结果直到此刻才回了来。
在陆雪征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他并没有因为大汗淋漓而失态:“干爹,那两处房子都看过了。第一处是广告登错了,房东并不是要出租整座住宅,只想租出楼下几间。”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那家房东是位非常美丽的内地青年,上午接待客人时,竟然还带着宿醉,开口便问金小丰:“你是喇嘛吗?”
然后他野调无腔的哈哈发笑,说是去年附近曾经住了一个喇嘛,金先生很像那位喇嘛哟!嘻嘻嘻。
金小丰见此情景,立刻撤退,并且怀疑房东是酒鬼兼精神病。
“第二处房子么……”金小丰忖度着说道:“格局还算好,地点也不坏,但是粗制滥造,楼上一半的房间都漏雨,墙壁上还生了青苔。这样的房子,修也不好修,如果买下来,大概需要推倒了重新再建——偏偏价格还高的离谱。”
陆雪征叹了一口气,因为发现这坐吃山空的生活还真是很有压力,便也无心多问房子事情。站起身来看了看墙上钟表,他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便决定出门前去杜宅,做一番消遣。
大热天的,杜文桢突发奇想,要请陆雪征吃涮羊肉。
杜家的大师傅运刀如飞,在厨房里大切羊肉;而在等待期间,杜文桢和陆雪征谈论家计,说起每月的消耗,杜文桢也是摇头长叹。陆雪征开口一问,心里登时平衡了许多——杜家一个月的开销,至少要在五万上下;其中杜文桢在中风之后,每日都要服用高级药物,家里又少不得私人医生、按摩师傅、针灸师傅、以及护工。单是他老人家一人,每月就要花费两万港币左右。
佛爷似的歪在一张矮榻上,杜文桢掐指细算家中人口,算来算去,算了个一塌糊涂,末了摇头笑道:“乱了,乱了,前天我那内弟过来时,还和我论过这事。当时算的是三十二张护照,不知道他是怎么算的。”
陆雪征没听明白:“什么三十二张护照?”
杜文桢费力的坐直身体,转向陆雪征说道:“老弟,天下形势摆在这里,我这把骨头肯定是不能埋在天津老家了;既然如此,那在哪里度过余生,我也都是无所谓了。外面的流言你也知道,说是战火可能会从内地烧到香港来,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听了都够让人心惊。所以我打算全家迁到法国去——我内弟的儿女全是留法学生,对那边非常熟悉。而且宝儿很愿意出国看看新鲜,家里跟着我的那几个小娘们儿,也要凑热闹。我想走就走吧,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这香港对我来讲,也和外国一样。”
陆雪征听闻此言,因为太过惊讶,所以几乎打起了结巴:“那你、你、你这边的产业怎么办?”
杜文桢笑道:“也就是两处房子,哪里还有什么产业?房子留给老兄弟们住吧,我不管了!”
陆雪征猛然探身抓住了杜文桢的手:“别!大哥,你把这房子卖给我,我出高价!”
杜文桢一愣:“你不是有房住吗?”
陆雪征因为不肯在杜文桢面前落了下风,所以一直有所隐瞒;可是事到如今,他一着急,索性说了实话:“我那房子简直不成个房子。你不走就算了,你要是走,一定得把这房子让给我。”
他心里紧张,手上用劲,捏的杜文桢直咧嘴:“嗨!你有话说话,攥我的手干什么?”
陆雪征盯着他说道:“我怕你不答应!”
杜文桢气的笑了:“那我就不答应,你能怎么着?”
陆雪征答道:“你不答应,我就求你!”
这时,杜定邦懒洋洋的走了进来,忽然看到陆雪征,这才打起了精神:“咦?陆叔叔?”
陆雪征向他招了招手,等他走到身前,一把将他搂到了自己的大腿上:“我说老爷子,看看,你儿子也落到我手里了!”
杜文桢一扭头:“哼!我还没说一定要走呢!”
陆雪征在杜家吃了两斤肥嫩的羊肉,然后心满意足的告辞离去。回到家中之后,他并没有吐露杜家意欲迁法的新闻,因怕杜文桢说走不走,自己会落得一场空欢喜。
他走到书房内,陪着儿子坐了一会儿。陆云端已经显出了鼻青脸肿的模样,然而泰然自若,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脾气还大,所以活该挨揍。
苏家栋在下巴上贴了一小块纱布,围着陆云端转来转去;陆雪征见他越长越像苏清顺,只是个子不高,而且笨头笨脑,便暗暗生出许多感慨。把苏家栋叫过来抱到腿上坐住,他伸着脖子旁观陆云端画画。陆云端一丝不苟的下了笔,刷刷点点的画出一幅幼童群殴图,其中有一个破衣烂衫龇牙咧嘴的,他用笔一指,告诉陆雪征:“爸爸,这个就是我了!”
陆雪征眯着眼睛看清楚了:“嚯!这么惨?”
陆云端摇头叹息:“爸爸,你教我两招,我得报这个仇!”
苏家栋这时怯生生的出了声:“少爷,别打了。”
陆云端一挥手:“唉,你懂个屁!”
如此又过了几日,金小丰挑三拣四,并没有找到合意的房子;这天下午,陆雪征却是意外的接到了一封快信。
快信是俞振鹏发过来的,信上说天津那边的形势有了大变化,林逢春等人已经被抓起来公审枪毙了,罪名中除了杀人放火之外,还有“欺行霸市”等等几项,手下人马也全进了监狱。他跑的最快,逃过一劫,现在已经到了广州,正在想办法前来香港。
陆雪征读完这一封信,嘴上没说什么,然而接下来的一顿晚饭,他并没有下楼去吃。要放十几年前,干儿子死就死了,他才不会动心;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当初是二十多个干儿子,这回余下的数目彻底清楚了——就剩下了五个,只有五个!
当晚,陆雪征向金小丰说了这件事情,让他带人去把楼下一间储藏室清理出来,留给俞振鹏。
俞振鹏并没有即刻到来,而在这漫长的等待期中,杜家确定了赴法日期,杜文桢也的确是把那所半山中的白房子卖给了陆雪征——杜文桢豪气惯了,甚至打算白送;然而陆雪征满心感激,万万不能如此接受。况且杜文桢和他相斗相伴,也是许多年的朋友了,如今一旦离去,他那心里当真是空落落的难过。
陆雪征封了五万美金,也不提这是房钱,只说:“你老爷子年纪大了,半边身体又不灵活,脾气还不小,肯定是越老越讨人厌。我给你一只大红包,你留在家里镇宅,你不惹人爱,钱惹人爱嘛!”
杜文桢看清钞票数目,立刻不要:“你干什么?你既然有钱,自己买豪宅去!我这小房子不值这么多!”
陆雪征笑道:“这钱和房子没关系。你个老家伙要出远门了,我没什么好礼送你,干脆送点钱吧!我不和你客气,你也不要和我客气。当年在天津,我抢了你的码头,还打了你十几顿,这个的确是我不对。当年我不能道这个歉,我是大老板嘛,我得绷住面子。现在我和你实话实说,我知道那是我不对,我当时没钱,所以耍了无赖,我向你道歉。”
杜文桢听到“码头”二字,回想起自己在天津卫白手起家时那一份辛酸,功成名就时那一份威风;事到如今,年纪大了,身体病了,却要背井离乡到那异国,一把骨头不知要埋在哪里,便不由得垂下头去,落了眼泪。
他自从中风之后,情绪变得很不稳定,眼泪刚刚流出,随即就忍不住哽咽出声。陆雪征没想到老头子还激动了,连忙上前进行安慰。而杜文桢眼看左右没有旁人,爽性由着性子大哭一场——这么多人都仰仗着杜老板生活呢,他平时没机会哭。
哭完之后,他痛快了,摸出手帕满脸乱擦,顺便还抬手摸了摸乌黑的大背头,生怕发型凌乱。陆雪征坐在一旁,斜眼看着他:“哭够啦?”
杜文桢用力一擤鼻涕:“哭够了!”
然后他探身向门口望去:“我儿子没来吧?可别让他看到我这德行,要不然孩子该害怕了!”
陆雪征嘲笑一声:“你这哭的梨花带雨,我都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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