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元驹几人连忙翻身下马,跪倒在地。
“微臣今日便修书返乡,令家中退还所有租田,归还于民。”
朱允熥轻轻摆头:“确是生活无以为继的家庭,成为佃户也在所难免,你们若不曾低价强购田地,更未逼迫他人鬻妻卖子,那还算得上是清白之家。但今后若他们要重获自由身,你们切不可阻挡。”
此刻,石元驹等人的后背已是一片冷汗,哪还敢多言,只能连连颔首。
朱允熥并不想在这类问题上过多纠缠,毕竟真正清廉为官者寥寥无几。
只要不盘剥伤害百姓,他都能接受。
他转向戴星海,“说说看,那些真灾民在何处?”
戴星海沉吟片刻,指向前方:“就在前头,我记得那里有条河,连接北面雁鸣湖,直通黄河。如今河道堵塞,灾民们正在那里清淤。”
朱允熥颔首:“我们过去瞧瞧。”
一行人再次加速前进,朝着河道与雁鸣湖的方向疾驰。
不久,随着一声声吆喝渐渐入耳,戴星海面上闪过一抹笑意,随即又恢复了严肃。
“太孙,就是这里了,这是开封府内灾民最为集中之处。”
越过开封府境内为数不多的高坡。
一条南北向的堵塞河道映入了朱允熥的眼帘,放眼望去,只见成群的百姓正忙着清理河道中的淤泥杂物。
对于朱允熥等人的到来,大部分人似乎并未察觉。
正当众人抵达之时,下游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开饭喽。”
“吃饭时间到。”
“乡亲们,先放下手中的活儿,来吃饭吧。”
“今儿个有咸菜炖肉,油水足足的。”
几个壮汉手持长长铁勺,不停地在身边的铜锣上敲击着。
锣声洪亮,穿透四周。
他们身处一个开放式的大草棚,棚内环绕着一圈土灶,灶上摆着一口口巨型铁锅。
炊烟从棚底缝隙溜过,又从棚顶袅袅升起。
类似的棚子沿着长长的河岸零星分布,每隔不远便隐约可见一座。
棚内的喧嚣逐渐升级,紧凑密集。
不远处站着的朱允熥等人注意到,原本在河道清理淤泥杂物的百姓们,听到声响后缓缓停下手中的工作,朝棚子方向聚集。
转瞬间,本想凑近棚子观看的朱允熥等人的视线就被涌来的民众完全占据。
人群把棚子围得水泄不通。
土灶上的一口口大锅被揭开,腾腾的蒸汽如云雾般遮蔽了视线。
米香随即弥漫于河岸上下,无处不在。
在这浓郁的饭香中,还夹杂着诱人的肉香。
最早领到满满饭菜的百姓发出了惊叹跟欢笑声。
这情景让后面排队等待的人更加渴望,肚子也愈发咕咕作响。
石元驹望着这场景,脸上罕见地浮现出笑容。
他弯腰靠近队伍前端的朱允熥,行礼道:“太孙,看来这开封府丹河县当真遵循圣旨,实行以工代赈呢。”
言毕,石元驹抽动了几下鼻子,深深吸着空气中飘散的饭香。
“肉给得不少,味道浓郁,盐也放了不少。”
同行官员们的脸上同样洋溢着满意笑容。
朝廷制定的以工代赈政策,正是由他们这些地方官来具体实施的。
丹河县也有几位官员提前入驻,准备事宜。
正当众人打算让周围的锦衣卫开出一条通道,以便太孙能更清楚地观察时。
站在皇太孙另一边的戴星海,却面色不悦地嗤笑一声。
他的不满未加掩饰。
石元驹面色微动,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
“戴县令怎么了?”
石元驹摆了摆手,做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
朱高炽也是一脸疑惑,表情复杂地转向朱允熥,嘴型无声地动了动。
朱允熥挂着微笑,轻声细语地说:“大家畅所欲言吧,本宫不会禁止言论。”
戴星海一脸淡漠,望着棚下争先恐后抢饭的人,眼中透出丝丝寒意。
他不悦道:“估计太孙与我们的行迹,早已被丹河县里外传了个遍。”
话音刚落,随行人群便起了一阵喧哗。
朱允熥眸中闪过一丝精光:“接着说。”
“殿下,是微臣考虑不周,才导致今日之状况。”
戴星海拱手自责,继而道:“据微臣先前所闻,不止丹河一县,所有位于六府管辖下的县衙,虽收到了以工代赈的命令,但实际上,那些人从未想把粮食分给百姓。”
石元驹惊讶不已:“怎会如此!”
戴星海冷笑道:“本就如此。”
一时之间,气氛凝固,众人默不作声,唯有戴星海跟石元驹,因心中不忿,呼吸沉重。
朱允熥目光向前,忽地挥手示意。
两侧锦衣卫即刻拔刀上前,拦下了正往这边赶来的几名负责河道工程的丹河县差役跟民夫首领。
石元驹仍坚信,朝廷的旨意即便打了折扣,也总会惠及百姓一二。
他正色道:“戴县令莫非忘了,此行除殿下外,还有锦衣卫同行。自进入徐州府以来,锦衣卫分明暗两路,官员奔走各衙门时,他们也暗中探访各地,核实详情。”
“即便偶有隐瞒,也不至于如戴县令所言那般严重。”
戴星海嗤笑一声:“锦衣卫探子?石主事莫非忘了在开封府的经历了?”
此言一出,不仅石元驹,连随行官员中也有几人脸色骤变。
数日前,石元驹一行乔装打扮,企图悄悄由兰阳县潜入开封府,意图无声无息探查城内状况。
结果,众所周知。
他们尚未踏入开封府,便被开封府通判吕文滨识破了身份。
最终,石元驹等人被困于开封府衙,未能得逞。
直至昨晚太孙进城,开封府高楼火起,河南道各级官署人员尽数被捕。
戴星海的话,无异于在石元驹等人面上狠扇耳光。
石元驹面沉如水,暂且不再出声辩驳。
戴星海冷冷说道。
“打从各位踏入河南地界,一言一行早就落入有心人的眼里。这些人盘踞河南多年,岂是几个锦衣卫探子能轻易摸清底细的?”
“朝廷的风吹草动,他们提前得知,便摆出今日这副模样。锦衣卫眼里,只见到官府遵照上意,施粥赈灾,不让百姓挨饿。”
“可朝廷人马前脚刚走,官仓里的粮食和朝廷调拨的物资,转眼就在账本上消失,全入了官员和乡绅的腰包。”
“平日里,工地若能见点米饭,定是上面来人了。粥里难得见块肉,是怕百姓饿得干不动活,才勉强发点慈悲,免得众人饿倒。”
账目一勾,银钱易手。
戴星海一席话,几乎把河南官场批得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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