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天快中午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在那个狭小的巷道里拦住了已经像一个家庭小媳妇的上街买菜的苏叶。她红肿的双眼之上各自贴着一条胶布,吓了我一大跳。不会是诗人和她发生的矛盾,一怒之下失手打了她吧?苏叶努力睁着她肿胀的眼,不满意地说:他咋会能打我呢,昨天我才做了个割双眼皮的小手术。我说:好好的,割双眼皮干嘛啊,单凤眼多好,咱们中国人传统的审美观可是单眼皮为美的,你看那些慈眉善目的菩萨们哪一个双眼皮。苏叶噘着嘴说:美个屁,你们小玲咋不弄个单眼皮。我说:她是天生的,她要像你的那样我坚决不让割。苏叶又撇撇嘴,对我的话不意为然。我问她:诗人呢?一提诗人苏叶红肿的眼里立刻放射着光彩,她骄傲地说:写诗呢。我说:他能不能别写诗。苏叶怔怔地望着我:哼,说些屁话,你能不能不吃饭。
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我索性如实说,和苏叶说话不用拐弯抹角。你觉不觉得小玲和诗人走的太近?我,我都有危机感,我慑懦着。苏叶愣了一下,怪怪地笑了。这很正常,我都说过,我的诗人有致命吸引力,这下你领略到了吧,他不出众我还看不上他,你,哼,小玲也不知道当初……她话锋一转,说叨起我来,似乎越说越来气,恨我没有一点可取之处。数落我之后,她才又说:你放心,我对我的诗人有信心,没有人可以把他拐走,他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说完,她连菜也没有买,转身气呼呼地往回走。真奇怪,她生我这么大气干嘛,好像全是我的过错。
苏叶以割双眼皮为序幕,开始了大规模的脸部改造工程。文眉毛,文眼线,烫睫毛,漂红嘴唇,踮鼻梁……如果脸部改造成功,那么,她将推而广之到全身其他的部位。我再见到她的时候,人工增高的鼻子的底下还有一个淡淡的黑线,那是刚动过手术未退的疤痕,她说每天还挂着消炎水呢。苏叶精心照料下面目渐显红润的诗人无可奈何地瞅着升级到最新版本的苏叶,说:美是美了,可失去了自然。苏叶伤心地望着诗人。你不喜欢?我这可全是为了你。诗人吃着苏叶为他盛的第三碗面条,说:喜欢,当然喜欢了。苏叶开心的笑。诗人给她一丁点阳光,她就无限灿烂了。
我想通过小玲来阻止诗人写诗,看来不行。诗人不停下创作,那只有走,离开南阳,离我的小玲远远的,回他的南召去。
那天我百无聊赖地混班,小玲突然来找我。以往她从不到厂里的,肯定有急事。我那几个老师傅望着小玲,很为我这个工作上并不争气的徒弟骄傲,找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毕竟他们脸面上也有光彩。
现在,满世界宣扬的都是靠智慧吃饭的脑力劳动者,睁开眼就是买空卖空的生意人,哪还有青年人愿安心地做工人。三个老维修钳工就这一个徒弟,能不小心地侍候着,恨不得把我的一切都包办。他们简直要在徒弟面前争宠,一心想把毕生的绝技全教给我。老李师傅有时候坐在那儿神色黯然地叹气,失传了,失传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一退休,厂里再也不会有真正的八级钳工了。另外两个老师傅也跟着悲观。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门令人称奇的技能,他们对厂里每一台机器的构造都一清二楚,他们可以只听机器的运转声就能断定机器的优劣好坏,而这全部缘于对工厂的真诚热爱和对本职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老张师傅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的年轻人啊,哪还有这个热心和钻劲,你们只是出于混口饭吃,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们的兴趣在八小时以外。他们就是唠叨这些的时候小玲来了。
三个老师傅知趣地以寻视机器为名出去了,小玲这才露出急切的表情。她说:诗人和叶子被派出所抓走了。我一愣,问:怎么回事?小玲说:昨天晚上查夜,诗人没有暂住户口,这是小事,问题他们属非法同居,这会儿还在里边关着,说要二千块才能放出来,你快找找人,能不能不罚。我无能为力地搓着手说:哪个派出所,那里边我可不咋着认识人。小玲说:梅溪所,你仔细想想,二千块不是小数目,一定找个人说说情。我努力地想着:对了,你记得那天在大酒店门外站着的那个我的初中的同学王勇吧,他好像就是梅溪所的治安员。小玲忙说:对,对,对,是听你说过,只要认识人就好,我们快去。我说:中,中,总得先请个假吧。
事情简直太巧了,我的那个叫王勇的初中同学,他刚好参加了这次行动,我找他的时候他正在一间办公室里看守着诗人和叶子。我敲了敲门。王勇向外望了一眼打开了,他奇怪地望着我,说:你咋来了?我指了指呆在一旁的诗人和苏叶。
神色沮丧的诗人见我和小玲进来,什么也不顾,冲动地跑到小玲身边,一把拉着小玲的手,苍白而又憔悴的脸上显出小孩才会有的可怜巴巴的表情,仿佛一个迷途的羔羊终于找到了牧人,惶惑、委屈、欣喜。诗人的真情流露一下摧垮了小玲故作矜持的心理防线,她也失态地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姐姐一样心疼地安抚他:没事,没事了。苏叶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抚摸着诗人的后背,腔调怪异地说:这又没啥,不就是未婚同居吗,又不是杀人放火。关键时刻,她显得镇定,有主见,还别具一格。
我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上前和王勇寒暄,给他点了一根五块钱一盒的香烟。王勇望着诗人和苏叶向我寻问:你们……?我说:朋友,好朋友啊。小玲也走过来帮腔说:王哥,你看他们又不懂事,念及初犯,少罚俩让他们走吧。王勇诧异地望着她,我忙解释:我朋友小玲。小玲冲他甜甜地笑。王哥,经常听小军说起你,说你是他的铁哥们。王勇叼着烟,上下打量着小玲,十足一个流氓的样子,瞅着我说:行啊,小军。我得意地笑着,说:老王,你高抬贵手放一马。王勇马上一脸严肃,说:派出所又不是我家开的,我说放就放,这得上头发话。我把整盒烟悄悄塞进他衣袋,说:你通融通融。小玲也赔着笑,自信地说:王哥你肯定有办法,小军在家就说今儿我们谁都不找,只找王哥,梅溪所里,没有他搞不定的事。王勇眯着线一样细的小眼睛,香港大佬般地喷了口烟气,表面上不置可否,心里肯定受用得很,高帽正在起效果。
苏叶突然在一旁瞪着人工制造的杏眼,冷冷地说:不用求人,我也不打算出去,看他们能关我们多长时间。诗人忙拉住她,几乎是求着她说:你别说话,你别说话行不行。被警察抓,毫无社会经验的诗人已经吓坏了,带到派出所时他快崩溃了,现在那还容苏叶火上浇油。
王勇一听苏叶的话,将半支烟用力按在健力宝一拉罐做的烟灰缸里,脸上带着三分笑容鼻子里却哼着七分冷气,说:行啊,小姑娘嘴巴倒挺硬,有骨气,那我们就看看,到底你厉害还是专政厉害。苏叶身子一晃刚想反驳,却让诗人哀求的面容阻止住,诗人说:你少说两句,这还显不够丢人啊。苏叶看着诗人,用手安抚着他有些发抖的身子,温柔地对他说:你放心,他们咋住不了咱们,我是你的女人啊,咱们又没有放火杀人。诗人急躁地制止苏叶:你别说了,你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我现在只想出去,我不想在这里丢人现眼。苏叶瞅着他,嘴里冒出我以前从未听她说过的粗俗的话:丢人现眼?我和我的男人睡在一起丢人现眼?我不觉得,我只觉得他们干涉的太多。王勇并不吭声,颇具玩味地盯着诗人和苏叶两个人争辩。我和小玲尴尬地站在那儿,左右不是。苏叶也真是,不看看什么地方,随口乱说话。
我不得不把王勇请到外边的走廊里,小心地解释,并请他无论如何得帮这个忙,小玲也在一旁帮腔。王勇耐心地听完我的话,很给面子地说:忙肯定我会帮你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过款一定要罚,是罚多罚少的问题。小玲说:谢谢王哥,你帮人帮到底,少罚一点吧。我问:最少是多少?王勇比了一巴掌,很知心地说:五百块,这是个底线,没有再少的。他凑近我,神秘地说:凡是进来的人,就由不得他了,我们说了算,你信不信,就他们这种情况,我们甚至可以按卖淫嫖娼处理。我和小玲吓了一跳,我忙说:别,别,老王,你可别吓我,你按最少的罚算了。小玲也说:是啊,王哥,你就按最少的,过后我和小军请你的客。王勇瞅着小玲,坏坏地笑着说:这可是你说的,处理完他们的事,你小两口要请我的客。小玲说陪着笑说:请,请,一定请。王勇说:一言为定。
王勇转身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上,到隔壁的办公室通融去了。我透过铁窗看见屋里面的诗人焦躁不安地站在那儿,苏叶却满不在乎地坐到办公桌边的椅子上,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这个神经古怪的女孩。小玲隔着窗户安慰里面的诗人和苏叶: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诗人眼巴巴地望着小玲,问:真的吗?小玲冲他肯定地点点头,诗人苍白的脸上终于浮出一点稍带苦涩的笑。苏叶一直在旁边冷眼相观,好像是一个事不关已超然地至身于外的冷漠看客。小玲安抚过诗人之后,扭过头有些不放心地小声问我:怎么样,王哥可靠吗。我成竹在胸地说:放心,你可别小看治安员,有时候他们可比某些正式警察还管用。小玲还觉得不把握,我底气十足地说:你等着听好吧。
过了一会儿,王勇从办公室里出来,对我和小玲得意地笑着,大手在空气中很有魄力地凌厉一挥,我的面前简直产生了局部气流变动。他干脆利落地说:成了,五张钱,具结走人。小玲忙说:王哥,今下班我和小军请客。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原来小玲早有准备。王勇说:我会准时出席你们的宴请的,我早就想和小军说说话。我望着王勇,他心照不宣地对我点了点头。看样子王勇真的有话要找我说。
我和小玲跟着王勇走进隔壁的办公室,明亮的大窗户下边的办公桌旁坐着一个发福的中年人。王勇介绍说:刁队。刁队冲我俩随和地点点头,说:既然小王说情,那就这么办。他俯下身在一张稿纸上迅速写一个收据,交给我。小玲忙查五百块钱递上去,刁队接过,头也不抬说:小王,带他们领人。
王勇以朋友的身份告诫诗人和苏叶:你们这个样子可不是办法,如果想住一起就办结婚证,这一次是我,谁知道下一回是谁呢,谁都有权查你们,别再住一块了,影响名声不说,还得罚钱。一个外人对自己的私生活指三道四,视自尊与隐私为生命的诗人羞愧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重获自由的诗人和苏叶产生了严重分歧。诗人认为这次是他的奇耻大辱,是对他人格和尊严的无情摧残。诗人的浪漫主义所虚幻的才子佳人的生活在现实中被击得粉碎,他毫不犹豫地决定结束南阳狼狈的生活,回南召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那里的田园中他也许才能充分地享有自由。诗人又显露出偏激和任性,他说:我到这里本来就是一个错,南阳容不下我,它根本容不下一个思想自由的人,城市是一个桎梏,一个看不见的铁房子,它只庇护和包容那些按它制订的规矩小心翼翼生活着的人。苏叶的想法刚好与诗人相反,她觉得进一回派出所没有什么,她甚至认为自己与诗人患难与共了一回,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但当诗人提出来要回去时,她还是愉快地答应下来,她说:我们一起走。
每个人在某一个时段总有着不同的想法,昨天的宏誓大愿在今天会忘得一干二净,今天的真诚情感在明天会成为嘲弄和作践自我的借口。我们身上所居有的这种不连贯性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它使每个人都难以猜透琢磨,不可相信。任何想透过表面现象看到别人内心本质的想法,多么的幻稚谎诞不稽。苏叶的改变太快了,她放弃了亚细亚的工作,也就是说她改变了初衷,不再挣钱给诗人出书了,她要随诗人回去。出书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守着诗人终老一生才是苏叶终极愿望。苏叶大彻大悟,她说:我咋就这么傻,竟为了钱为了出书而浪费了本该和他在一起的多少时光啊,我要追回来,这辈子我跟定他了,如果没有我的照顾,他肯定过不好。
苏叶说得没错,诗人像繁华十字路口一个迷失方向的小孩,需要一个姐姐一样的人牵着他的手,指引着他回家的路。
小玲无奈地瞅着诗人,他那么的才华横溢,生活却那样的缺乏自理,让人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女性的关怀和疼爱。诗人也无奈地瞅着小玲,她对诗那么透彻地理解,她是他惟一的知音。心如此的相近,中间却隔着他们永远也没有勇气穿过的我和苏叶。
诗人的城市生活就此结束,苏叶将陪着他终老乡里。苏叶如此病态地爱着他,有苏叶这样一个心甘情愿的红颜知己,他该幸福了。多少年以后,没有人会记起他们,诗人的诗也不会在他身后大放异彩,为后人追颂,他们和古往今来所有无名者一样,来了又去了,仅此而己。
小玲爬在床头的灯下写道:总是/总是在叶落的时候/才想起那一树的绿/总是/总是在花谢的时候/才想起那满枝的红/也许/也许明年/可/他还在吗
(https://www.mangg.com/id14929/8158892.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