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8章 还俗（三）
烟城？
石蜜觉得，今日倒是听见了很多自己永远不想听见的地方。
“我知道烟城是你的伤心地，你不想回去。我邀你同行，一则是我乐意与你同行，另一则是我想着你也许想去墓前看看你娘。石姑娘，你应该告诉你娘，你现在有多本事！”
石蜜听了这话，手指微动，可心又硬了下来：“至今还受制于人，还算什么本事？”
“你小小年纪，就身怀绝技，悬壶济世，怎么不算本事？便是暂且受制于人，他们不也是忌惮着你，也算是礼遇有加么？石姑娘，我记得你同我讲过，你娘好好学本事，这样无论身处什么环境，都不会被欺负，你已经做到了，而且做的很好。你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石蜜眼睛一酸，她想到，确实已经好久好久已经没有回到那个破旧的土坯房，也没有看看她娘的坟了。她心中柔软的一部分被触动了。
“曾大哥，我同你一道去。”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曾青墨的心里稍稍宽慰，他知道石蜜心结太大。而进桂府给南屏当替生便是她最介意的，也是引向了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他只是希望她能早日释怀。
大概是近乡情怯，石蜜的话也比往日多了起来，“曾大哥，朱镇说勒令僧侣还俗是要推崇摩满教，这话能否当真？可是摩满教哪里能上得了什么台面？”
曾青墨笑道：“天家说上得了台面，它就能上得了台面。不过，推崇摩满教倒只是一个缘由。这些年，这些僧侣闹得也太不像了些。就说咱们在柳城见到的费七哥，他早年也是野路子起家的，某一日，他决定放下屠刀，就将那城外近百亩地都捐给寺庙，做了布施。由此可见，土地尚且能如此，其他的财物得来更是容易了。”
“这些对你的生意会有影响么？”石蜜轻声问道。
“你放心，曾大哥别的本事没有，可总不会让自己缺银花。”曾青墨听到石蜜关心他，之前存在心里的那些担心也都荡然无存了。
他想到南屏对他的关心，总是大大方方的，叫人听了之后心中暖暖的。他心里也是明白，有时候她只是嘴上的客道，说过了也就说过了。
几句场面话，他自己也会常常挂在嘴上，本就是不值得什么。可是，只要是一听见南屏说，他就会开心不已。直到那一年，在眉城，他看见南屏是如何面对胃痛的韩望书，他才如梦初醒。
他知石蜜这浅浅的一句，绝不是随口说说，而是酝酿了很久。
石蜜听了之后，也仍是淡然一笑，“这就好。”
没想到的是，来到烟城近郊的那个小村子，石蜜努力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她娘的坟墓，不仅如此，这座小村子也是变了样子。
村口的老妪说，这些无主的荒地都归了烟城西郊定行山的碧山寺所有，无人居住的破败房屋已经被拆除，这些坟冢也已被铲平。
石蜜四下环顾，才悲催地觉得自己不禁没有去处，连来处都没有了。
她找了好久，才寻到小河边那棵垂杨柳，依稀还能辨出一些旧日的模样。她哭了好久。
曾青墨远远地看着，心里更是过意不去，早知道这些，又何必要带她过来。
他本还想提议，给石蜜的娘在碧山寺内，点上一盏长明灯，可是山雨欲来，这座碧山寺又能存在多久？他什么都帮不上石蜜，只能默默地听她在小河边呜咽。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两个人才离开。
曾青墨道：“石姑娘，我想去桂府看看姨丈，你同我一起去吧。”
石蜜也没说什么，如今，她想起记忆中那高不见顶的朱红漆的大门，想起泼天的富贵排场，想起自己蜷缩在小角落的无助。这些在梦里都让她无数次惊醒的场面，今日在想起来，似乎也并不那么惊心动魄了。
可为了怕被错认为南屏，引起不必要的尴尬，她还是在面颊上系上轻纱。
桂金山此时正怀抱着与红叶生的孩子晚榆，见到曾青墨很是高兴，“墨儿，你是自己回来的？屏儿有没有一起回来？”
曾青墨摇了摇头，只介绍石蜜道：“姨丈，这位石姑娘，是位大夫。”“是不是那位给屏儿治刀伤的那位石姑娘？”桂金山急道。
“姨丈，你也知道表妹受伤的事？”
“也是事过知道才知。墨儿，我这才知道石姑娘是你的朋友，这回屏儿的事又多亏了你了。”
“姨丈，你放心吧，现在表哥过得很好，韩将军很是疼她，云儿、欢儿也非常聪明可爱，他们一家四口搬去了新的宅院，也不用再参与府里那些糟心事……”
“唉，日子都是自己选的，就算过得不好，咱们也没话说，墨儿，屏儿她实在是辜负了你，想起了这件事，我都觉得惭愧。”
“姨丈快别这么说了，表妹自小就七灾八难的，如今这次能蓬凶化吉就已经很好了。我记得她五岁年的那场大病，才真是吓死人。”
石蜜见曾青墨突然提到了这件事，不由得望了他一眼。就听得桂金山接口道：“想想那时，我还很年轻，屏儿生了这场大病，我简直是一点主意都没有了。别人说什么，我都要听什么，就算当时有人说东海上有仙方妙药，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坐着船去找寻仙方。”
“当时，也不知道谁的主意，还到处找寻同南屏极为相像的小女孩，做她的替生。想来，真是荒谬啊！”
“姨丈，那一年和娘亲才来府上，也是依稀记得，府上来过好些和表妹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子。只是不知道，她们都去了哪里了呢？”
“屏儿被那张真人治好病之后，我就差人将那些小女娃都送回去了。只是当时有个小女娃替着屏儿去庵堂还愿，第二年，我想着期限已满便派人去接，可是那个女孩却被那庵堂卖了，问她们卖到何处，她们也说不出来。唉，想起这件事来，我这心里还是不太畅快，屏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可是那个小女娃不也是别家的心肝宝贝么！”
石蜜听着这话，心里更是不是滋味，她知道这是曾青墨故意桂叫桂金山讲这些的，是为了能让她心里舒服一些。
当夜，尽管桂金山再三挽留，曾青墨也没有在桂府住下。
“曾大哥，看桂老爷的意思很是想留你，你是因为考虑我才不住下来的么？”
“这个地方，我已经住了太多年了。从十一岁开始住下，到后来娶了南屏，又住了三年，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会长久地住下，可每一次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寄人篱下罢了。石姑娘，其实我是同你一样的，半生漂泊，我并没有自己的家。”
两个在说话中，便感到了碧山寺。
果然是天高皇帝远，烟城这边还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明镜师太是认识曾青墨的，见他来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又问：“桂大小姐怎么没一同过来？上回她离开的时候急火火捐了一盏长明灯，后来就没再来过了。”
“咦？她给何人捐长明灯？”
“只是说姓韩，说是已战死沙场了，那次她神情恍惚，在寺里住了两日，说是要捐一盏小小的长明灯，说是亡人性情低调。我还以为，之后，她会来看看，岂料却没在见她了。”明镜师太一向快人快语。
曾青墨想了一会儿，才想到是那年韩望书攻打遮天国，为了迷惑敌军，传出了假死的障眼法，也迷惑了南屏。听见明镜师太再次细数南屏落魄的心境，他心里也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明镜师太做事干脆利落，听说曾青墨急需周转，二话不说，便结清了银子。这么一来，曾青墨倒很是不好意思，他想透露出一点消息，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师太，如是有一天不用守在这寺里，你会作何打算呢？”
“曾施主说笑了，出家人不守着这里，要守着哪里呢？”
“师太一身本领，到处云游，也是件乐事，这位石姑娘，年纪不大，就去了好多的地方。”
明镜师太大笑：“那也是你们年轻的人事了，我都五十岁的人了，没有那么高的心气了，也就是想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让这些徒子徒孙，并俗家弟子能有个着落，其他的事就不想分心了。这么大的寺院，总还需要我这把老骨头的。”
“话是这么说，若是师太将来想出去透透气，可以去京都儒仙酒楼来找我。”
烟城的初春景致已是非常之好，从定性山下来，天空中又扬起细雨。
同明镜师太的谈话，让曾青墨和石蜜心里都非常沉重。曾青墨道：“真是想不到，若是没有这寺院，明镜师太会怎么样？”
石蜜原来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整件事，等见到有德行的出家人，才知不久以后将发生的这一切会对他们有多残忍，再想起朱镇志得意满的样子，便觉得深深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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