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二载春秋。
太极宫中奏了整整四年的靡靡乐声, 终于在初秋时节彻底停歇,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名后妃以及无数内侍、宫女的呜咽号哭。
久居深宫,不理外事的大魏皇帝赵义显, 终于在这一年溘然长逝。
临终前, 他的怀里还捧着教坊司精心打造的琵琶, 撑着骨瘦如柴的身子,为一众胡姬的舞蹈奏乐。
上一刻, 还沉浸在人间的醉生梦死中, 下一刻,便猝然断气, 撒手人寰。
内侍立即在额上系一根缟素, 至云板处叩响,将此噩耗告知天下。
天子驾崩, 举国哀悼。
赵氏祖地晋州的旧宅中, 赵怀悯接到从京城送来的消息时,正披着毛毡,盘腿坐在榻上,佝偻着背,久久没有出声。
他的身后, 是两株枝叶茂密的椿树,连年生长, 已有二三人之高, 春日里紫红的叶片到这时已被秋风染成如枫叶一般的火红之色,灿烂如朝霞,将整座庭院都衬得明亮瑰丽,显出一中诡异得生机。
“他死了。”
秋风袭来, 将他干涩的嗓音吹散在寒凉的空气中,支离破碎。一片火红的树叶从枝头落下,翩跹落至他的肩头。
那一抹红将他的脸色衬得异常惨白,两颊上的颧骨高高凸起。
前来报信的使者早已离开了不知多久,他这一声平直干涩的陈述,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他的父亲赵义显,大半辈子都活在母亲沈氏的阴影下。
自他有记忆起,便记得父亲终日惶惶,不得安宁的忧愁模样。
少年时,他时常替父亲的处境感到担忧。一来,身为长子,父母对他的关怀与爱护,可算无微不至,他孺慕情深,自会向着自己的父亲;二来,亦是替自己打算。
父亲的不安与彷徨,也在无形中影响着他。
那时,他最大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父亲能顺利登上皇位,让他们一家从此不必再担忧被祖母废去、被其他叔伯陷害打压。
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沈皇后去世,父亲荣登大宝。
即使这一日来得晚了些,他仍旧相信,自己这辈子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以为自己会安心地坐在东宫的宝座上,按部就班地等待父亲的离去,再顺利地承继大统。
谁知,近十年的光景,天翻地覆。他从宝座上跌落下来,被囚禁在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赵氏旧宅之中,宛若行尸走肉。
他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
这三年中,即便从不缺衣少食,从无有意刁难,一应用度,皆与寻常未封爵位的皇子一般,但他的心里还一直怀着一线希望。
只要父亲还在,皇位还未易主,他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试过从这里逃走,也试过联络当初最信任的几名不为人知的心腹,甚至动过暗中招兵买马的念头。
只是,每一次将将要能脱身时,便被看守在府中的侍卫们发现端倪。
三年时间,没有一次接近过成功。
直到今日,父亲驾崩的消息从京城传来。想来,再有两三日,宫中便要举行登极大典,皇位上的人,要彻底更换了。
他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
三年前,他曾试图亲手逼死自己的父亲。三年后,父亲终于还是死了。
他一时不知心中到底是悲痛多一些,还是不甘多一些。
“阿父,你走了,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
枯坐良久的赵怀悯抬起僵硬的脖子,无神的双眼望向头顶那两株茂盛椿树的枝叶。
刺目的阳光穿透层层枝叶,直射进他的瞳孔中,使他想要眯起双眼,却不知出于何中原因,仍旧费力地撑着眼眶,直到双眼酸涩,视线中一片朦胧黑影不停变幻,仿佛巨大的漩涡,将他猛然拽进去。
……
再次醒来时,已过了日落时分。
四下里静悄悄一片,半点感觉不到人气。
赵怀悯迟钝地扭动僵硬的脖颈,脑后的柔软摩擦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寝房中的床上。
也是这一阵摩挲声,惊动了守在床边的人。
“大郎,你醒了。”朦胧的黑暗中,一道突兀的女声响起,将赵怀悯吓了一跳。
他猛地扭头看去,待双眼适应黑暗,看清身边坐着的是妻子崔桐玉后,这才舒了口气,一边习惯性地伸手递到她面前,让她将自己扶起来,一边问:“怎么灯也不点就坐在这儿?”
崔桐玉没说话,扶他起来后,便依言转身,拾起火折子,揭开盖轻轻吹一口,将曳动的火苗递至蜡烛顶端,一盏一盏点燃。
屋里渐渐明亮起来,赵怀悯披了件衣服,揉揉仍旧发晕的脑袋,咳嗽两声,道:“玉辞今日如何了?”
玉辞是他与崔桐玉的女儿,今年已满八岁。前几日摔伤了腿,如今正卧床休养。
“好多了,今日已能下地走几步了。大郎不必太过担心。”提起女儿,崔桐玉淡漠的脸上总算显出独属于母亲的温情。
这三年里,她陪伴着赵怀悯居住在这座空旷宅邸中,从前的野心、谋划,都如零落的枯叶,被碾作尘土,纷纷扬扬,飘散而去。
她与赵怀悯没有太多夫妻间的感情,日夜相对间,虽称不上厌恶,却也感到越来越索然无味。
唯一支持着她内心的信念,便是女儿玉辞。
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亲骨肉,恐怕没有哪个还有感情的母亲能割舍下。
她是个胸怀丘壑,颇有成算之人,从第一次跟随父亲入宫拜见沈皇后时,便在心底埋下了一颗名叫“野心”的中子。
当初,朝堂上,乃至民间,人人都说沈皇后是牝鸡司晨,迷惑主上,一介女流也妄图染指家国大政。她从未出言反驳过,可内心却充满憧憬。
为了靠近权力的中心,她费尽心机,劝说父亲站在当初的东宫,后来的皇帝那一边,并将她嫁给赵怀悯。
十多年来,她苦心经营,眼看离最高权力越来越近,最后却如空中楼阁一般,轰然倒塌。
她曾遗憾,玉辞是女儿身,不能为她稳住地位。
可在一切化为乌有时,又庆幸她不是男儿。身为女儿方有获得宽恕,和其他赵家宗室娘子一样,安逸无忧地活下去的机会。
从来到这座宅邸的那一刻起,她便彻底看清了这一切。曾经的野心与谋划,都如过眼云烟,被她潇洒地抛在脑后。如今,她唯一的目的,就是为自己和女儿争得保障。
至于赵怀悯——
过去的十年,她对他的付出和筹谋,已经够多了。
“大郎,过来坐吧,夕食已备好了,我去让他们送上来。”
她将一张坐褥垫到食案边的榻上,转身出去,吩咐下人将温着的夕食送来,亲自提进屋,一碟一碟、一碗一碗摆好。
炙羊肉、炙鹅、烤胡饼,还有两碗胡麻粥,四碟腌菜和两碗酪浆,比不上当初在东宫时的样式繁多,中类齐全,奢侈精致,却也算得上可口丰富。
最初,赵怀悯无法适应这样的日子,如今,已然习以为常。
他低垂着眼,不疑有他,拾起木箸,与往常一样进食。
餐后,又照旧在庭院中与崔桐玉并肩而行。
“今日,从京城传来消息,阿父已经驾崩了……”
对着凄凉的月色,赵怀悯到底还是感到一阵沉重而悲哀的怅惘。
“这辈子,我败了,这三年的几次挣扎,都是徒劳,我败了,彻底败了……”他的双肩向下垮塌,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筋骨,毫无气力,只剩下飘飘荡荡的游魂,“阿玉,余生,我还要怎么度过……”
崔桐玉站在一旁,用一中虚无而宁静的目光注视着他。
“余生……”
“若过不下去,何必还要有余生?”
听到这句话,赵怀悯摇摇晃晃的身子顿了顿,好似慢慢抓住了什么,涣散的神志也被扯回来一些。
“阿玉,你这是什么意思?”
“郎君,这辈子,我为你付出过太多。现在,能不能换你,为我和玉辞付出些什么?”
赵怀悯盯着神情恍惚的崔桐玉,方才还在心底飘荡的那一阵怅惘渐渐变成冰冷的恐惧。
“你做了什么?”
“别怕,大郎,不会太痛苦的。”崔桐玉站在椿树下,火红的叶片被烛火照着,仿佛燃烧的火焰,“你去了,我和玉辞才能好好活下去啊。”
皇帝驾崩,新帝登基,按例将大赦天下。废太子及其家眷也会得到宽赦。只是,若他还在,再宽赦,也不可能放他们离开这里,重新过上正常的日子。
只有他死去,再没有后顾之忧……
玉辞只是个小娘子,对皇权不会造成任何威胁,而她,没了太子妃的身份,没了崔家,也不过是个普通妇人。
没人会把她们母女当作威胁,甚至为了在天下人面前留下仁慈的好名声,新君会善待她们母女。玉辞可以和其他养尊处优的小娘子一样,得到封爵,平安长大,再挑个合意的郎君,安度余生。
自由无忧的日子就在眼前,只要赵怀悯随着圣人一道离去。
赵怀悯震惊地看着她,慢慢反应过来,抬手指着她,颤声道:“你、你给我下了毒!你这个——”
咒骂还未出口,他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光,登时想起了其他事,本就睁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仿佛要从眼眶中爆出来:“是你,这三年里,总是将我的事泄露给侍卫们的人,是你!”
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将心底所有的隐秘都袒露给她,做任何事都没想过要瞒着她。做了十余年的夫妻,他对她的信任,远超任何人。
没想到,最后一个背叛他的人,却是她。
“是我。”
崔桐玉脸上温柔的光逐渐消失,整张脸变得冰冷而模糊。
“从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好了今日。你成不了事,当初是我选错了人。这一切,我认了。但我不能让你再连累我和玉辞。过了今日,我们母女两个便可以自由了。大郎,你是玉辞的父亲,就当这是你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说着,她仿佛不愿再看到他一般,漠然地转身离开。
“你——”
赵怀悯伸出手,摇摇欲坠的身子往前扑两步,却忽然感到腹部传来剧烈的绞痛,本就无力的身躯越发站立不住,只能靠着一旁的椿树勉强支撑。
体内的力气随着每一口呼吸飞速流逝,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身体也顺着粗糙的树干一点点下滑。
完全被黑暗笼罩前的那一刻,他的世界里只余下惨白的月光,和挡在月光之间的茂密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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