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野见真珠低头朝林中走去,连忙大步追上,见她低头疾行,双颊晕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心中一惊,道:“真珠姑娘,怎么了?”真珠听他关心发问,登时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拓拔野怜心大起,抓住她的手,低声道:“是那两个精灵吓坏你了么?”真珠咬着唇接连摇头,泪水一颗颗从尖尖的下巴上滴落。
拓拔野最看不得女人掉泪,连忙伸手轻轻地擦拭她的脸颊。真珠全身颤动,轻轻拨开他的手,朝后退了一步,红着脸低声道:“别……”
拓拔野微微尴尬,微笑道:“对不住。是我唐突啦。”
真珠连连摇头,低头半晌,几次欲语还休,终于鼓起勇气低声道:“不。我……我……我喜欢……”声音细不可闻,脸羞红得如熟透的苹果,全身颤抖,那一个“你”字终于还是没敢说出来。
拓拔野心中一荡,涌起无限柔情,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真珠“啊”的一声,靠在一株树上,羞不可抑,不敢抬头望他一眼。突然眼圈又是一红,低声道:“拓拔城主,真珠真是自私,你一定讨厌我了吧?”
拓拔野大奇,讶然道:“真珠姑娘何出此言?”真珠低声道:“拓拔城主的心里只有雨师姐姐一个人罢?”
拓拔野一呆,脑中突然又闪过那白衣女子的身影,一时间竟无法回答。
真珠道:“真珠知道,喜欢……喜欢一个人,是应该不计较自己,全心全意地为他好,让他快乐。”话音细微颤动,实是鼓足了万二分的勇气。
“但是真珠明知拓拔城主心中只有雨师姐姐,却依然自私地想要……想要……想要陪在拓拔城主身边,甚至连爹爹、姥姥、鲛人国的乡亲百姓都不顾……却没有想到,这样会让拓拔城主多么地为难。”说到此处,已是珠泪簌簌。
拓拔野想要开口,真珠急忙摇头道:“拓拔城主,你先听我说完。”擦了擦眼泪,柔声道:“真珠又胆小又懦弱,许多话憋在心里不敢说出来。但是,但是今日再不说,只怕拓拔城主就要越来越讨厌我啦。”她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虽然依旧羞红着脸,但已经勇敢了许多。
“真珠在那龙鲸肚子里第一次瞧见拓拔城主的时候,就象……着了魔一般,不知道害羞,每天每夜脑海里、心底里,都是你的笑脸和声音。姥姥说我是人鱼,这样的念头荒唐可笑,让我不要再想了。我知道她说得对,但是……但是就象鱼儿离不开水,真珠实在无法让自己不想你。”
她耳根尽红,不敢抬头,咬着唇,怯生生道:“拓拔城主,我……我这样不知羞耻地胡说八道,你会瞧不起我么?”
拓拔野虽然早已知道这人鱼的情意,但第一次听见她不顾羞涩与矜持,勇敢地朝自己吐露心事,仍不免心神大震,又是怜惜又是感动。当下摇了摇头,微笑道:“自然不会。真珠这么勇敢,让我好生敬佩。”
真珠脸上红得几欲滴出水,嗫嚅道:“谢谢你。”似乎更增勇气,顿了顿,又蚊吟似的道:“你和蚩尤大哥来了大荒以后,我的心就空荡荡的,好象连魂魄也飘散了。虽然鲛人国复国了,爹爹复位了,我也搬回了宫里。但是我的心里,却不知为什么一点也不欢喜。
“那天候爷笑嘻嘻地来找我,说龙神陛下要我们去大荒找你和蚩尤大哥,我听了好生快乐,恨不能立时飞到大荒去。今天想来,多半是候爷在骗我吧。候爷,他这么做也是为了让我开心罢?看他平时那么风流放浪,其实却是个又心细又温柔的好人。”
真珠低声道:“候爷从龙神陛下那里拿来‘天足丹’,问我愿不愿意忍受一些疼痛。拓拔城主,只要……只要能见到你,就算每天在刀尖上行走,我……我也愿意。”
拓拔野见她低头红脸,将心事一点一点地吐露,心中大为感动,忍不住想要将她搂入怀中。
真珠道:“在雷泽城见到你,我好生欢喜,那些疼痛都丝毫感觉不到了。拓拔城主,我知道你的心里只有雨师姐姐,何况……何况即使没有雨师姐姐,你还有纤纤圣女。真珠从来没有奢望能……能与拓拔城主……如何。只要能默默地跟在拓拔城主身旁,远远地看着你,听听你说话的声音,我就欢喜不尽啦。即使你始终没有注意我,也不打紧。”
“这些日子,真珠跟着你走了好些地方,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心里始终快乐得很。这是十几年来,我最为幸福的日子了。真珠多么想,能永远这么跟随在你的身边,哪怕到天涯海角,哪怕进火海刀山。”
她的眼泪忽然又一滴一滴落了下来,低声道:“适才在那树洞中,当那两位精灵前辈要为真珠换上一双真正的腿时,我的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欢喜。姥姥说过,人鱼倘若要变成人,要受无穷的苦痛,还要减少几十年的寿命。但是我害怕的,却不是这些。倘若要变成人,那么我就将永远地离开鲛人国,再也回不去啦。爹爹、姥姥、那里的百姓,我永远再也见不着了。自私地放弃一切的真珠,会不会成为拓拔城主讨厌的负担呢?”
拓拔野正要说话,真珠含泪摇头道:“你听我说完,否则我就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啦。拓拔城主,真珠这般一厢情愿地喜欢你,从来没有其他的奢望,只希望能天天看到你的笑脸,心里就象你一样快活了。但是真珠倘若当真自私地放弃一切,不知羞耻地跟在拓拔城主的身边,即使拓拔城主不会厌憎我,我也会瞧不起自己的。真珠不想……不想做一个让你讨厌的人,更不想因为自己,让你和雨师姐姐变得不快乐。”
她靠在那树上,满脸泪痕,浓密的眼睫乌黑潮湿,仿佛沾了雨露的夜草,在风中摇摆,瞧得拓拔野不住地心疼。
真珠擦擦眼泪,腼腆地微微一笑,似是放松了许多,道:“我当真不害臊,竟然向拓拔城主说了这些没趣的事。只希望拓拔城主心里,不要看不起真珠才好。不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啦。明日起,真珠便要让候爷带我回东海,回到我的世界里去。以后再也不会拿这些话来让拓拔城主心烦啦。”
拓拔野大吃一惊,道:“真珠姑娘,我可丝毫没有讨厌你。我……”他虽然巧舌能辩,但这一刹那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才好。
真珠咬唇微笑道:“那我就放心啦。真珠回到东海,会将这些记忆好好地埋藏在心里。希望拓拔城主能尽快地救出纤纤圣女,早日和雨师姐姐团圆。”
泪珠滚动,低声道:“大荒四处都是危险,你……你也多多保重。”低头疾行,从拓拔野身边走过。
拓拔野心乱如麻,心中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又是疼惜,猛地伸手抓住真珠,道:“真珠姑娘,你……”
真珠全身颤动,泪水汹涌而出,突然无声哭泣着踮起脚跟,在拓拔野的嘴上迅速地亲了一亲,颤声道:“拓拔城主,我喜欢你,我好生喜欢你……”挣脱怔住的拓拔野,忍住双足刀割般的剧痛,和心中碎裂的撕疼,朝外狂奔。
拓拔野怔怔地望着她纤弱的身影消失在密树浓荫之后,心中百味翻杂。忽听不远暗处,有人笑道:“想不到这小妮子平素害羞娇弱,到了这等时刻倒勇敢果断得很。臭小子,你还不及她呢。”声音甜美,正是洛姬雅。
拓拔野适才全神贯注,竟没有发觉她也在附近。想到真珠这一番话全让她听在耳中,他心中不由微有羞恼之意。
却见洛姬雅背负双手,笑吟吟地从黑暗处走出,长辫飘飘,黄裳飞舞,手中依稀拿了一条细长之物。
拓拔野眼尖,立时辨出她手中之物正是灵山十巫抛弃不用的“赭鞭”,心中一动,灵光霍闪,脑中一片雪亮,失声道:“是了!原来你费尽心机想要拿到的,不是那三百六十种奇毒,也不是伏羲牙,而是这神帝赭鞭!”
“嘘——”洛姬雅竖起食指立于唇前,笑道,“别让那十个老笨蛋听见。”
拓拔野恍然大悟,道:“其实这场‘药神之争’无论哪方胜负,你都并不在意,能不能赢得什么赌注,你也不在意。你在意的只是让灵山十巫相信他们手中的赭鞭是假的,而我这‘神帝弟子’手中的赭鞭才是真的。我说得没错罢?”
洛姬雅格格一笑道:“错了。我固然想要这赭鞭,但这‘药神’的尊号我也在意得很。如果还能赢到赌注,那我便更加开心了。”
拓拔野见她满脸纯真无邪的笑容,仿佛一个全无心计的烂漫少女,但却将自己,以及灵山十巫全部耍得团团乱转。
他素来开朗洒脱,心中着恼之余,却又忍不住觉得滑稽好笑,叹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说得不错,我就是太过心软,太过轻信别人了。”
眉头一皱,又道:“只是我还有些不太明白。在我中毒昏倒之时,你大可以将我怀中的《百草注》取走,自己上这灵山与十巫比试,为何还要费尽心力,让我替你比试呢?”
洛姬雅微微一笑道:“原因多得很。第一嘛,那《百草注》是他送给你的东西,虽然我很想占为己有,但却不能违逆他的意思。即便是看上一眼,我也不愿意。”
拓拔野心中大奇:“他?难道这个他指的竟是神帝么?这妖女说道‘他’时,语气这般奇怪,难道……”
心中突然一震,又想起那日中毒,被洛姬雅绑缚在悬崖青松时,她所说的那句话来,“不错,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又讨嫌得很。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你此刻早已死了七八百遍啦。”她所说的“那个人”,莫非指的也是神帝么?
洛姬雅道:“第二嘛,你是他的传人,由你来夺回这‘药神’名号,顺理成章,他如若知道,想必也欢喜得很。”
拓拔野心道:“果然。这个‘他’便是神帝。”?心中惊奇诧异,不知这妖女与神帝究竟有何关系?
洛姬雅道:“第三,这灵山十巫狂妄自大,倘若是我来比试,他们多半不会轻易上当。但见你这么个毛头小子,决计不会相信你有什么了不得的草药知识。一旦你轻而易举胜了他们,他们一定笃信全是你手中‘赭鞭’的功劳。既然你的赭鞭是真的,那么他们手中的,自然就是假的啦。”
她嫣然一笑道:“你别瞧他们活了几百岁,终究是木头里蹦出来的,木头疙瘩一块,笨得紧呢。”
拓拔野道:“是了,既然他们手中的赭鞭是真的,为什么又测试不出你出示的草药味性呢?”
洛姬雅得意地笑道:“这才是计划中最为关键的部分。除了第四场比赛中的那五株草药以外,我带来的这些草药,每株都是费了三年时间、用多种异草嫁接、在上百种剧毒药水中养大的。然后再用北海冰丝蚕的丝,加上西海琼岛相思蜡,将所有药草密密地封住,赭鞭打在这些药草上,隔着蚕丝与相思蜡,自然什么也感应不到了!无论那十个老妖精挑中哪株药草,都是剧毒之物。他们自然就输定了。”
拓拔野大惊,道:“那么每轮结束时,你挑选的给我吞服的药草也是有毒的么?”洛姬雅白了他一眼道:“自然是啦。你要是不吞下,他们怎么会相信其中有一株没毒?”
拓拔野大骇,念力凝集,真气四扫,却没有发现体内有任何异样。
洛姬雅甜笑道:“傻小子,前几日我给你下的那几百种剧毒,除了是‘千里相思蛊’的解药外,也是今日这二十种奇毒药草的解药。未雨绸缪,你吃了自然不会有事啦。”
拓拔野心中一宽,微微一笑道:“原来仙子在松树林中见到我之时,便已计划好了所有之事。”想到她的迅疾缜密的思路与毒辣手段,不由既惊且佩。
洛姬雅得意道:“若不是你小子自投罗网,仙子还不能这般顺利地将这赭鞭赢回来呢。”
突然幽幽一叹道:“我在树林中听说你是拓拔野时,心里又惊又喜。心想,定是他在仙界助我,将你送到我的身边来啦。每次困难之时,总有他相助,没想到即便他不在了,也不例外。”
拓拔野听她话语又是温柔甜蜜又是枯涩凄凉,情致绵绵,真情流露,与她平素那装扮出来的纯真无邪的少女情状浑然不同,心中暗道:“难道这妖女与神帝之间竟……只是她至多不过三十许,神帝生前已是二百多岁,这可有些奇怪了。”但转念又想,感情之事原便是难以索解,即便她当真与神帝有些什么瓜葛,也未必是不可能之事。
洛姬雅叹了口气,道:“臭小子,见到你我好生欢喜。大荒传说他在羽化之前将众事托付给一个流浪儿,我还在想这流浪儿究竟是怎生模样。现下见了你,就知道他的眼光果然一点也不错,你果然很不错。”
说到最后一句时,脸上又恢复了纯真无邪的笑容,目中满是狡狯捉狭的神色,道:“有时我忍不住都在想,你究竟是他的转世化身呢,还是他的魂魄寄体?否则为何许多地方都与他相象得紧?”
拓拔野听她话中有调侃之意,不知她所说的相象是指什么,当下微笑不语。
洛姬雅柔声道:“臭小子,多谢你啦。不过以后可别这般心软、轻信旁人了。是了,这灵山之上有一条暗道可到千里之外,明日你若不想与那王亥冲突,便让那十个妖精带你从那暗道出去罢。”?格格一笑,将赭鞭往袖中一藏,翩然从拓拔野身边走过,径直往山下而去。
拓拔野微微一愣,道:“仙子,你去哪儿?”
洛姬雅回首嫣然道:“心愿已了,自然是回流沙山了。难道你想留住我么?”见拓拔野吓了一跳,“扑哧”一笑,又道:“臭小子,说不定哪天仙子我觉得没趣了,想你了,又会出现在你面前呢!仙子可不象那条小人鱼,你可要担心啦。”嫣然转身而去。
拓拔野听她言语,竟似有淡淡情意,一时呆住,只觉头皮发怵。心想:“倘若这妖女当真缠将上来,那可是厉鬼问诊——了(疗)不得。”
又暗自猜想这妖女与神帝之间的纠葛,她竭心殚力,只为了帮神帝从灵山十巫手中抢回赭鞭与“药神”尊号,其心可谓良苦。想到此处,对她的些须畏惧厌憎也不由渐渐淡去。
见她娇小的身影逐渐隐没于幽暗丛林,玉兕角声满山激荡,越来越远。想起一路同风雨,不知此后是否还能相会?心中不免淡淡地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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