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二十年冬,皇帝驾崩,地动天摇,大周举国上下沉浸在国丧的悲痛中。
太子柏安于灵前继位,隆重的葬礼后,在谢谦等辅政大臣的主持下,柏安举行了盛大的登基大典。
这一日,庄绾在柏安的陪同下去了永寿宫,周永福鬓前已生白发,他弓着腰,先一步推开了那道紧锁沉重的雕花红漆大门。
迎面而来一阵扑鼻的尘土气息,周永福挥着衣袖拍了拍,等味道散了,才跑过来小心翼翼的扶着庄绾往里走。
柏安搀扶着她的另一个胳膊,俊朗刚毅的面容上略带不解,“您来这里做什么?”
庄绾并未解释,灰沉沉的夜色中,她推开门入了殿,殿内只点了两支蜡烛,昏黄的烛火暗的看不真切,周永福见庄绾微微蹙眉,机灵的跑过去多点了几支蜡烛。
“庄绾?呵,你竟然还肯来这里!”
屋里烛光亮起,庄绾刚辨认出榻上那个身影,一道苍老的,带着森森恨意的声音便自耳边响起,庄绾往前走了两步,周永福点了蜡烛又来给她搬了个椅子。
庄绾坐下,朝榻上那人道:“你还没死,我当然要来”
榻上之人,正是霍梅,赵子御的生母,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风华不再,容貌不再,尊贵不再,如今只是一个迟暮老人。
霍梅早就知道庄绾没死。
她虽然被禁足在此,但外面的事也是能听到一些的,皇帝把那个叫柏安的孩子接回来时,宫里便传开了,说当年的婉贵妃和小皇子没死。
传言说,当年永宁宫起火的时候,其实皇帝早一步收到消息,已经派成阳去救人,因为宫里连出了几件事,又有人对婉贵妃母子出手,皇帝怕幕后之人再害他们母子,所以趁机送他们出宫保命了。
可惜的是,小皇子十岁的时候,婉贵妃病故,所以皇帝便把小皇子接回宫了,朝中文武百官也庆幸,有个聪慧的太子。
霍梅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是极为恼怒的,她没想到皇帝竟然摆了她一道,难怪当初怎么都找不到庄绾的尸体!
更气的是,兜兜转转到最后,竟然还是庄绾的儿子当了太子!
不过让她舒心的是,庄绾死了,然而,还没高兴太久,长缨就告诉她,说宫里人人都在传,勤王妃像极了当年的婉贵妃。
传言说,勤王妃是庄仲的二女儿庄绾,不知为何嫁给了当时扬州首富之子,也就是如今的勤王,皇帝对她还有情,只是因为她已嫁人,所以找到了与她长相极为相似的婉贵妃,并给予盛宠。
宫里这么多与勤王妃相似的脸,便足以证明此传言非虚,婉贵妃只是最像的一个替身而已。
这些话,宫里不知情的人自然是信的,但以霍梅对儿子的了解,她隐隐能猜到,定是皇帝放手了,他把孩子要过来,对外称婉贵妃已死,其实是把庄绾让给了霍时玄!
这些年,霍梅一直因为这些事耿耿于怀,曾试图以病逼着儿子心软,岂料,御儿那孩子怨极她了,直到死,也不肯来看她一眼!
…………
霍梅的目光落在身姿颀长,一身明黄龙袍的柏安脸上,微微愣了下,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长大的柏安,英气逼人,俊美贵气,才十九岁,生的高大威猛,剑眉鹰目带着震慑的帝王之气。
这张脸,像极了庄羡,这气势,像极了当年的太子赵子宸。
好!这孩子长得真好!
想起这是她的孙子,霍梅觉得高兴,因为她有个这样优秀的孙子,正要挥手让他过来,一转眸,却又看见了庄绾,想起这是庄绾生的,热情瞬间消散了大半。
“你儿子当了皇帝,你是来向我显摆的吗?”
霍梅轻蔑的看向庄绾,笑容有几分凄厉和嘲讽,“就算是你儿子又怎样,他也是姓赵的,你不过是给皇家生儿子的工具而已!”
柏安进宫多年,自然知道霍梅是谁,先帝都没来过,他自然也没来过,听她这样奚落自己的母亲,脸色立刻就变了,沉着脸就要开口,庄绾拉住了他的手。
“行了,你们先出去,我同她有些话聊”
柏安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庄绾拍着他的手背,笑道:“放心吧,我就说几句,很快就好”
见她坚持,柏安只能带着周永福先出去,等殿中只剩庄绾和霍梅,庄绾看着满头白发的霍梅,徐徐笑道:
“如何,我儿子优秀吗?”
霍梅冷哼一声,森森道:“再优秀又如何,他是赵家的血脉,你都跟了霍时玄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庄绾脸上的笑容更大,“赵家的血脉?谁说的,他明明是我跟霍时玄的儿子,是你们皇家没有适合当太子的人选,赵子御便要了我儿子,你们拼死得来的江山,到最后,拱手送给我了呢!”
轰——
霍梅脸色骤然大变,不可置信的瞪着她,面容凄厉道:“不可能!御儿才不会这样傻!”
话说的太急,她一阵猛烈的咳嗽,嗓子几乎要咳出来,庄绾等她咳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道:
“怎么不可能?你忘了,当年他接我回宫的时候,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这样他都不嫌弃,只要我开口求他,他又怎么舍得打掉我的孩子呢?”
“他爱我,根本不舍得我伤心,我说什么便是什么,若不然,他这么孝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因为我跟你离心呢,我在他跟前,说了很多你的坏话呢”
霍梅冷汗涔涔,她捂着胸口喘息的极快,想喝口茶缓缓,手颤着够不着长几上的茶盏。
庄绾起身走过去,好心的端过茶盏递给她,却又在她伸手接过的时候把茶全泼在了她脸上。
“啊......你!你竟敢!”
“竟敢?为什么不敢,如今我儿子是皇帝,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庄绾冷笑着打断她的话,“当年你仗着有权有势,陷害我爹,把我送去给人当妾,又多次让金枝羞辱于我,回宫还要算计我,谋划烧死我,现在只是风水轮流转了,你这就受不了了?”
她说完,突然伸手抓住霍梅的头发,用力往后一扯,霍梅吃痛,被迫仰头,“你想干什么,你......你放肆,你......唔”
察觉到庄绾往她嘴里喂了个东西,霍梅开始恐惧,拼命的想吐出来,嘴里却是什么都没有。
“什么东西,你给哀家吃的什么东西!”
庄绾松开她,拍拍手,又回到方才的雕花大椅上坐着。
“不是什么毒药,只是听说你对榛子过敏,我用榛子做了一小块糕点,你这么大年纪,牙齿应该不好了,所以我费了一番心力做的入口即化呢,怎么样,好吃吗?”
霍梅蜷缩在榻上,手按着脖子,觉得不能呼吸了,庄绾看着她的痛苦,目光愈发平静。
“你不是最爱你的儿子吗,如今你儿子都死了,你应该去找他才对啊,霍梅啊,你活的太久了,下面有许多人在等你呢,下辈子,千万别做赵子御的母亲了,别再祸害他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霍梅掐着脖子,呼吸急促,恨声大笑道:
“庄绾!你以为你赢了吗?就算柏安是你和霍时玄的孩子又怎样,他现在姓赵,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姓赵,他死了也是入赵家的坟!”
“当年你为了生下他,硬是在永宁宫躲了那么久,你那么用力护下的儿子,那么疼爱的儿子,最后不能认祖归宗,你真觉得自己赢了吗?哼,我没了儿子,你也没了一个儿子,我输了,你也输了!哈哈,没有赢家,我们都输了!”
庄绾没搭理她,依旧往前走,面上却布满苦涩和落寞,她从未觉得自己赢了。
她失去亲人,拼尽全力保住的儿子明着不能相认,霍时玄与家里断绝关系,曲佑天失去方蓝,谢谦失去骆惜玉,赵子御英年早逝,霍梅晚年凄苦。
谁赢了?没有赢家!
霍梅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双目迷离的看着庄绾的背影,弥留之际,她竟生不出恨意,只是无限的懊悔和怅然。
所以,她到底做了什么啊?
逼着儿子陷害丞相府,把庄绾送去为妾,逼着儿子立王初瑶为后,逼着儿子纳妾,瞒着儿子要害死庄绾,烧死庄绾......
她以为是为了儿子好,总是把自己的期望强加在儿子身上,她希望儿子按着她的安排活……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母子离心,老死不相往来。
她费尽心思把庄绾送走,兜兜转转,还是庄绾的儿子当了皇帝,柏安竟是霍时玄的儿子!
虽然她是霍时玄的亲姑姑,柏安跟她也算有血缘的,但御儿明明知道那是庄绾和别的男人生的儿子,却要当做亲儿子养,这些年,他该是多痛心啊!
这便是,自作孽不可活吗?
就像金枝说的,报应,这是她的报应啊,她错了,错的离谱,早知今日,她当初何苦要把庄绾送给霍时玄啊!她应该好好照顾她,让御儿娶了她。
若是御儿能得偿所愿,也不至于才四十多岁就早早走了,是她害死了御儿,她也害死了自己......
霍梅死在了那个晚上,她的死,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毕竟这些年,很多人都忘记了她的存在。
周永福亲自带人把尸体处理了,没有盛大的葬礼,只是草草的入了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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