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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谭东城已经坐在了他家的客厅里。父子两个两两相对。乔风从来没有过的生气。一改往日的沉着和淡定,他怒容满面地瞪着谭东城。“你说说,你在玩什么?三更半夜,你为什么要去拦许桡阳的车?”
谭东城特别安静,乔风的反应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因为意料,一切就没了悬念。记忆中,他很少看过父亲这么生气,这么不稳定。但是,他没有害怕,不论对方怎么生气,到底是自己的父亲。血浓于水。这个世界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个规律。
突然间,他浑身发酸,似乎走了很久的路,那满身的风尘重的他全身都发麻了。怎么会有如此折磨人的感情?怎么会有如此让人扯不断理不明的关系?怎么下个决定如此困难?他在这种心力交瘁中,真的走不动了。他急于想找个温暖的地方休憩一下,把自己藏起来,而眼前的乔风,在这一刻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这就是家的意义。他眼珠发红地瞅着乔风,好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在毫无方向的时候看到了有份灯光。父子两个对视着。
乔风锐利地盯着谭东城。那种父亲的直觉让他察觉出不对劲,非常的不对劲。这是三十年来,他在谭东城脸上第一次看到的那份迷茫,无助,沮丧而心灰意冷,这比败北0947的那一次更加深重。那一次至少还是矛盾的,这次没了矛盾,满脸都是绝望。好像一个犯了十恶不赦大罪的人,上一次还对生存有希望。这次似乎已经被判了死刑,全身一点没有活的气息。
“爸,”他疲惫倦怠地把自己送进沙发的深处,用手支着额。他苦恼而虚弱地说:“我知道这次我不说,你不会放过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输了那块地,我还侥幸以为我会拥有别的。我赢了这场赌,可是我却输了整个身家,整个世界。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乔风蹙着眉头困惑地瞅着他,“你在说什么?”他口气依然严厉。“你又准备和我打哑谜么?你又准备这么糊涂过去么?”
谭东城摇摇头,手掌揉在头发里辗转了几个回合。再抬起额头的时候,他脸色悲戚,神情落败地注视着乔风。“爸,我完了,我真的完了,你半个小时找不到那辆车,我完了,你找到了那辆车我也完了。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毫无悬念的战争,是我自己一直痴心妄想,以为可以有转机,以为自己有这个能力,谁知道我从来没有拥有过希望。”他的眼睛潮红了,鼻腔哽塞了。他挣扎困难地去看乔风,挣扎困难地迸出了一句。“爸,我输了宁可儿。”
乔风心头一震,原来真的与感情有关,原来自己的猜想都是对的。三十年,谭东城第一次这么不镇定,不平静。所有让人控制不住情绪的都与感情有关。他微微喘了口气,语气放平了。但是,他的脸色没放松。“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两个是成年人,总不至于飙车这么幼稚来决定胜负,决定宁可儿归谁?”
真的幼稚!谭东城忽然间笑了一下。他闭了闭眼,摇了一下头。真的幼稚,怎么会这么幼稚呢?他想继续笑,可是他没有笑出来。热气没头没脑地冲进眼眶,他控制不住了。他从沙发上挣扎着起来,埋着头坐在那儿,用拳头抵住鼻端,努力控制鼻腔里奔涌而上的东西。
乔风说不出话来了。他心惊肉跳地瞪着谭东城,完全没有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他知道他在谈恋爱,知道他认真了,可是,他绝对没有想到他认真到如此地步。他那勉强控制伤心的模样让乔风心疼了。他脸色缓松了一下,语气和蔼了下来,又忘了他要责骂他的那个问题了。“不会说宁可儿移情别恋,喜欢上许桡阳了?”谭东城沉默地垂着头,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
乔风安静地等着,等着对方平复情绪。然后,他看到谭东城抬起头,眼球湿润,眼眶发红地看过来。“不是她移情别恋,”他沮丧地说:“是她原本就属于许桡阳的。这是一段说不明的关系,我在这其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爸,”他忽然皱起眉头,脸上有了一份迷惘懊恼的神色。“如果只得到一个女人的身体,却得不到她半点的心有意义么?”
乔风深切而冷静地注视着他,琢磨着他脸上的神色,然后,他明确地回答:“男女之间,最悲哀的就是躺在一个人的身边,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人。”他眼里闪过一丝矛盾的痛楚。“不要让这种事情发生,因为这对谁都是悲哀。”
谭东城默默看着他。他在思索,他在和自己心里的某个念头抗争。同时,他也没有忽略乔风眼里那份不易察觉的矛盾。半晌,他注视着乔风突然轻声问:“爸,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过的人就是妈么?”
乔风震动了一下,他迎视着谭东城,脸色微微一变,“你为什么总问我这个问题?”谭东城身子向后靠过去,他的目光没有从乔风脸上移开。“因为我始终觉得你对妈太客气,实在太客气了,男女之间太客气反而就疏远了。而且,”他向楼上瞄了一眼,整栋房子都很安静,这个时间,母亲应该还在睡眠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地说了出来。“我始终觉的你心里似乎有个地方是我们进不去的。”
乔风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深刻地看着他,直看到他的眼底。“你又是以什么立场问的这个问题?”父子两个深深地对视着。半晌,谭东城清楚而干脆地回答:“我以朋友的立场。”
乔风依然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间心里有份强烈的冲动让他控制不住了。因为谭东城的这份沮丧,因为对方的这份悲伤,加上他自己一直以来压抑的那份情绪,在这样一个晚上忽然莫名地勾起了他想要说出来的欲望。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时间过的多快!又是多慢!他把身子也向沙发后面僵硬地靠过去。这回轮到他的情绪不稳定了。他皱起眉头,没有闪开目光,仍然望着谭东城。“如果你是以朋友的立场,那我告诉你,”他把眉头虬结了起来。眼底飘过一抹谭东城从来没有见过的痛楚和矛盾。他注视着他,声音很轻却坚定而清晰地说:“这二十年,我躺在你妈妈的身边,可是,我的心里却从来没有停止想过另外一个女人。你自以为道貌岸然的父亲其实是个感情上的懦夫。”
谭东城脸色凝定了,被震惊了。尽管他有过无数次的猜测,但是,如此被乔风说出来,他仍然有份复杂的情绪触动。他错愕地盯着乔风,后者语气不重,音浪里面沁着的感情他抓不到,直接听过去,几乎是轻而没有起伏的。但是,他却明确地感觉到了其中有着相当的份量,连着乔风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神色让他心里有根神经被狠狠挑了一下,攥住了他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几乎忘记他自己的那份伤痛了。“那是什么人?”他紧跟着问了一句。
“那是什么人?”乔风喃喃地自问了一句。同时,用手身不由己地摸了摸裤兜,有些空落地想要抓点东西。谭东城匆忙掏出烟盒抽了一支烟递给他,帮着他点燃。他面色凝重地坐在那儿,等着乔风说话。
乔风仓促地连吸了两口烟。他努力让自己保持稳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一些。他得提醒他自己,对面坐着的人身份特殊,尽管他一再声明,他以朋友的立场,而且,他也相信对方会有一个公正的中立的态度。但是,毕竟到底对方还是他的儿子,他不能表现的太过于激烈。可是,谁说的,情绪的闸口一旦拉开,想要控制,需要的就不是一般的能力。他有点控制不住了。
“时间已经有二十年了。”他轻声吐出了一句。他收回了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面前袅袅上升的烟雾。他的眼神虚茫了,放远了。他的脸在烟雾里时隐时现,声音在烟霭里层层起伏。“我认识她的时候很偶然,那时候,我还在盛丰,有个公益演出,我作为赞助方的代表去参加,她作为舞蹈学院的学生去参演。公演有三天的时间,我们同住在一家酒店,却不是在同一层的。有一天,我一打开酒店的门,看到有个女孩站在我门口一脸的犹豫。看见我出去,怔了一下,随即摊开手里的那个纽扣,羞涩地问我:“请问这是你的纽扣么?”我当时很奇怪,这个女孩我并没见过,不知道对方怎么就知道纽扣是我的?她说:“她看见过我,注意过我西服上的扣子。”
他停下了话来,表情怪异地注视着谭东城,问他:
“你想象出来她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么?”他没等谭东城回答,艰难地笑了一下,“有些镜头,你这辈子都不会忘,她的那个表情我这辈子至死都忘不了。很羞涩,很难为情,似乎对自己说出的那句话有可能暴露的秘密而不安。这句话不言自明,如果她不注意我,她不会知道我身上的纽扣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眼睛眯起来,眼神里有份难解的神色,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中,“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不相信什么是一见钟情,但是,我必须承认,当她就那么站在那儿,手足无措,紧张不安,面对我的时候,我真的心动了。那是一个满腹才情的女孩,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精通古诗词,喜欢中外读物,性格坦白,真实,毫不做作,心里有什么就怎么说,她毫不掩饰对我的崇拜与欣赏。初始的时候,我努力用各种理由阻止自己的念头,我每天都在和见她与不见她中挣扎,到最后,我真的扛不住了。”
他又吸了两口烟,吐出的烟圈在他面前更加深重。他的脸色更虚茫,眼神更惘然,往日的种种悲伤,种种矛盾都一股脑地冲了出来。他起身将烟灰弹到烟盅里,停住了话,抬眼注视着谭东城。少许,他的表情复杂,声音发涩地说:“你是我的儿子,你有你的立场,这段感情中,我对不起你的母亲,你可以发火,我无话可说。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她是我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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