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在吧台前落座后,要了杯热的玄米茶。唐方想着她怀孕,把刺身都挪开一边,问她要不要来个寿喜锅或味噌锅。叶青摇摇头,点了份招牌鳗鱼饭,欲言又止。
“侬哪能了?勿适宜?”沈西瑜隔着唐方探头看了看她,“药还勒切伐?”
“嗯。”叶青喝了口热茶,“吾预约了下个礼拜一动手术,肚皮里额——吾决定覅了。”
唐方筷子停在半空,侧头看她神色并不像在赌气或其他:“侬想好了?”
叶青点了点头:“想好了,弄忒以后休息一个礼拜,华山医院格治疗正好结束,就去上班。”最后一句说得很用力。
沈西瑜皱起眉:“侬格两年一直没调养好,流产会不会有撒坏影响?”
叶青扬起下巴,垂眸看着手中的茶:“医生说了,拿掉这个,以后可能没法再生。”她干笑了两声,“也蛮好,别人还要结扎,我省事了,以后避孕的钱都省了。”人在笑,眼泪却止不住慢慢滑了下来。
“青青——”唐方递给她纸巾,心里绞得疼,“要不然还是生下来吧,侬身体最重要。吾来帮侬养,真格,反正已经辞职了,吾又欢喜小囡。”
叶青摇摇头:“的确一直没调理好,昨天B超做下来已经有停止发育的迹象,就算侥幸能熬到七八个月,吃的抗抑郁药也会有副作用。”
“要不明天来我们院再做个彩超看看?”沈西瑜轻声问。
唐方想起中医院的孙医生:“我还认识一个不太老的中医,他老师看不孕不育很有名,我们去看一看吧?”
叶青仰头喝完茶:“好了,你们不要小题大做了,我倒觉得自己解放了,真的。”叶青看着唐方苦笑,“原来因为肚皮里有了,还真想过做缩头乌龟回去老吴身边算了,省得出来辛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豁出去也就是看谁先熬死谁。现在没了选择也蛮好。糖糖侬晓得格,我最羡慕你和子君这种高级办公楼里上班的白骨精了。”
不等唐方沈西瑜说话,叶青又笑了:“再港小宁读书苦得来要西(再说小孩读书苦得要死),养下来啊是喫苦头(生下来也是吃苦),真没撒意思,伊私噶啊勿肯出来(他自己也不肯出来)。”
她一口气说完,算是给了自己更坚定的理由,伸手就去拿酒瓶,却被唐方按住了。
“那也等侬出了小月子再好好交切老酒。”唐方摇头,“吾陪侬,不醉不休都行。”
叶青只好又添了杯茶,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叹道:“其实要是我能选,我肯定不要被生下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沈西瑜拍了她一巴掌:“怎么,你不来这花花世界,怎么认识糖糖认识我们?我们你都不要了?嗯?小心开除宫籍!”
叶青举起茶杯:“也对,来,干杯。我以茶代酒了。谢谢侬,谢谢呐(你们)。糖糖陪吾去医院伐?还是有点哈丝丝。”
唐方点头:“放心,我陪你,我照顾你——要不要告诉老吴?”
“过阵子再说,免得他烦。”
沈西瑜提醒叶青:“别跟你家里说,也烦。”
“嗯。我赖在糖糖身上了。”叶青转身抱住唐方的手臂,“其实我运气还是不错的,总有人会养我。”
唐方拍拍她的手:“嗯,我养你啊,多双筷子的事,小意思。”
深夜,台上还剩了下酒的枝豆,最后一串炸鸡皮失去了油光,无精打采地瑟缩着,一只牡丹虾孤零零地躺在刺身盘子里,唐方突然想到叶青子宫里的胚胎,不知道两个月是一粒豆子那么大,还是有虾这么大。她呆呆地看了片刻,起身拎起包:“我下去抽根烟,你们先吃。”
日料店的后门在支弄里,两只半人高的泔水桶盖得严严实实,夏夜里没有一丝臭味道,隔壁人家的窗户亮着灯,昏暗的灯光照得红砖墙平白多了几分旖旎。几个穿着白色厨师服戴着帽子的男人正靠着墙抽烟说话,看见唐方从后门出来,赶紧站正了,响亮地用日语喊了声:“欢迎光临。”
唐方吓了一跳,微微也弯了弯腰:“不好意思。”
他们和唐方错身而过,说着对不起,一溜烟地回了料理店。唐方看了看墙角,一个烟屁股都没有,看来店老板平时管得很严。她掏出一根烟来,深深吸了一口,往外吐一口气,竟然难得地氲出两摊烟圈来,袅袅地飘出去。
此事古难全,谁能人长久?可叶青也未免太倒霉了。唐方压了压眼角,又用力吸了一口烟,却呛得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
唐方转过身,认出这是吧台负责调酒的美少年,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美少年走到她旁边,也掏出了烟来:“对不起,请问不介意吧?”
“日本人?”唐方一愣。
“嗨,真田幸一,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他微微躬身行了个礼笑着问,“侬是上海宁?”
普通话不错,还会几句上海话,这些年在上海的老外无论东洋西洋,都这副腔调了。可惜唐方并没有搭讪的心情,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郁郁地转回头看向对面的红墙。
“谢谢侬。”美少年却不放弃。
“嗯?”
“我在店里四个月了,第一次有人点山崎。”
唐方侧目看了他一眼。真田幸一正看着她微微笑,眼神有点羞涩有点好奇。好看的男孩子眼神都像钩子一样,要么勾走你的心,要么勾走你的钱。唐方摇头:“不用谢,不过我们一瓶酒真的够了,不好意思。”她才不会因为美男子的勾引就心甘情愿掏钱买酒,什么时候日料店竟然也沦落成这样了,看来她真的不够社会。
真田幸一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你误会了,不用,不用再买酒了,我没有钱拿的。”看到一脸防备的唐方臊红了脸,他笑叹,“卡哇伊代素呐(真可爱)。”
唐方默默掏出湿纸巾,沉着脸熄了烟,往回走。
“嗨,有没有人说你严肃的样子很像柴崎幸?”美少年却跟了上来,颇有兴趣地问她。
“没有。”唐方加快了步子。其实以前嬢嬢唐欢提过一次,不过是叮嘱她要常带笑容,免得像“女将军”那般威武硬朗。
“我特别喜欢柴崎幸,真的。”
关我屁事。唐方冷脸回头看了他一眼,美少年停下脚,有点不安地鞠了一个躬:“对不起。”
唐方坐回吧台,却看台上的东西已经换了一茬,一碗冒着热气的梅子茶泡饭,还有一盘炸豆腐和凉拌小章鱼。
“糖糖你吃点热的。”沈西瑜举起酒杯,“最后两杯了,喝完我先走,明天值班。”
唐方和她轻轻碰了碰杯,吧台里的真田幸一却探出身来,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放在唐方面前:“嗨,很抱歉刚才冒犯了。感觉HIBIKI更合适你,试试吧,这杯我请。”
浅红琥珀色的酒液在射灯下闪着光,男孩子眼神真挚,很干净。陈易生的脸突然一闪而过。唐方有点丧,遇到这样的美少年搭讪赞美,她却像个刺猬一样给人难堪,实在小家子气,她举起酒杯,抿了抿唇:“谢谢。”
不同于山崎的肉桂后味,HIBIKI甜甜果香后的余味是花香,却不轻薄,深远不失柔和。
二十四五岁前,唐方她们也混迹过茂名路铜仁路各大酒吧。有子君和四月在,从来不缺人请喝酒,凌晨两点泡完吧,在茂名南路复兴路口的罗森门口吃关东煮抽根烟,笑着总结今夜遇到的人里,谁是巴子谁是坑子谁是能白相相的谁看着就恶心,百无禁忌边说边笑,也总有人靠边停车来搭讪,要请她们去喝豆浆。
但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因为这样的原因请一杯酒,唐方还是第一次遇到。
沈西瑜却笑着坚持又点了一瓶HIBIKI:“喝不完存起来,写我朋友的名字。唐方,大唐的唐,大方的方。”
真田幸一开了酒,卡片上写了唐方名字挂好,又给沈西瑜也添了杯酒:“这杯还是我请,谢谢你。”
一张和纸卡片压在新的酒杯下,美少年对着唐方笑吟吟:“唐小姐,这是我电话。我有wechat,很高兴认识你。”
唐方和叶青与沈西瑜道了别,沿着马路慢慢往回走,看到身后跟上来的少年,叶青低声说:“那孩子还真喜欢你呢糖糖。你这桃花运也太厉害了。”
“别瞎说。”
真田幸一却追了上来:“太晚了,唐小姐你们不叫车吗?”
“你有什么事吗?”唐方皱起眉。
“我送送你们吧,这一段路人很少,也没有车,不太安全。”
唐方斜睨了他一眼,心想你是不是个危险分子还很难说呢。
真田幸一又鞠了一躬,笑着解释:“对不起,我给唐小姐造成困扰了吗?”
“唐方——唐方——糖——”
马路那边有人跑了过来,像龙卷风一样。
唐方揉了揉太阳穴,阴魂不散的陈易生,侬到底想哪能!
“不会。麻烦你送我们一下。”唐方抬起头,笑着回答真田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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