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白渡桥的钢筋结构在微亮的天色下恢复了凝重感,零星的电瓶车从非机动车道上呼啸而过,公交头班车即将按部就班从北外滩驶往南外滩。
江水从昏暗中渐渐现出混沌来。和平饭店那一带灰白的厚重建筑群外装饰灯光熄灭了,没有了鸽群的盘旋,缺少了喧闹染上的生机,只剩下被金钱洗礼过后的木然,注视着滔滔江水和对面的陆家嘴新高,纵然见证了翻腾的历史长河,但谁也想不起某年某月某日和往常究竟有什么不同。
对于唐方来说,这一天却是特别的,会永远镌刻在她记忆中,不因为任何历史大事城市新貌,仅仅因为陈易生和她在一起看了久违的日出,她的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已。
外滩江边所谓的情人墙,再过一个钟头才是早锻炼高峰。一个穿白色练功服的老伯伯在认真地面朝黄浦江,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陈易生兴致勃勃地站在老伯伯身边学了五分钟,唐方拍了十几张照片,笑得相机都拿不稳,问他怎么能把太极耍成街舞的。
五六个老太太穿着真丝练功服,拿着红绸扇,没有大喇叭,默默对着万国建筑群翩翩起舞。唐方被陈易生怂恿着鼓起勇气蹭在队列最边上,比手画脚了一番,旁边的老太太看了她几眼,笑眯眯地几次放慢了动作,示意她跟上节奏。
陈易生笑得不行:“唐老太舞铲子可以,跳舞不行啊。”唐方鞠了个躬退出舞蹈队,给了他一个大白眼,“陈老头今朝侬想吃生活了伐?(陈老头你今天想挨揍吗?)”
“唐老太太凶色了,哈宁哦。(唐老太太凶死了,吓人哦。)”
“陈老头子嘴巴老额嘛,寻西哦。(陈老头子嘴巴很老,找死哦。)”
“唐老太太看起来凶得来要命,实际爱吾爱得来要命,待吾覅太好哦。”陈易生搂住她肩膀咪咪笑。
唐方笑眯眯地低头亲了亲他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陈老头子噶识相,等些请侬喫小笼包。”
第一线阳光从东方明珠电视台背后透出光时,一对外国情侣身穿健身服不急不缓地跑向南边,路过正在斗嘴偷乐的陈易生和唐方,朝他们挥了挥手,说了声嗨。
陈易生随手拍下了唐方略带诧异和有点迟滞的笑容,又拉着唐方靠在栏杆上,请一位休息擦汗的老太太帮他们拍张合影。
“近点噶,再靠近点呢。”老太太乐呵呵地指挥他们,“一、两、三——笑——等一下,没按到,再来一趟,一、两、三——笑一笑,哎,好喽。”
唐方后知后觉地发现,老太太说三的时候并没有按快门,是说完最后一个笑字才按的。后来照片洗出来,两个人都过了笑得最自然的时刻,神情有点滑稽,背着光,脸还有点黑。陈易生却特别喜欢,说她有点傻乎乎的可爱,特地用非洲大草原的狮子屁股冰箱贴压在冰箱上,唐方趁他不注意悄悄取下来,又被陈易生翻出来贴回去,唐方再取下来,照片背后却被陈易生用红色油性笔写了句话。
“糖吃了我。”
六点多钟,外滩上人逐渐多了起来,太阳一出来就晒得人皮肤热烘烘的。两人慢慢走回北外滩拿了车,沿着江边开往南市区豫园方向。
“我们以前从南京路走过来,都是从福州路走回去。外文书店、新华书店、美术用品商店,随便逛逛一天就过去了,可惜现在大家都网购,以前买买东西去河南路吃小绍兴白斩鸡,也蛮则劲的。”唐方回头看了看九江路,“嬢嬢说我们生得太晚,没赶上最好的时代,九江路以前才闹忙呢。”
“其实并不是买东西吃白斩鸡有意思。”陈易生笑着牵过她的手搁在自己腿上拍了拍,“和有意思的人做什么都有意思。”
“这倒也是。”
“福州路我也去得多,买美术用品,糖你怎么没想过学美术?你色彩感和空间感都很好。”
“太花钱了,材料好贵,而且我也不是有天分的人,我们初中以前有个同学立志考浙美,高一开始每年暑假都去杭州特训,在浙美宿舍里住一个半月,好几万。这样的人千千万,能出名的卖得到上千万甚至上亿的就那几个,投入性价比太低了。”唐方笑了起来,“像小谢那样有天分的人还出不了名,作品卖得这么便宜,纯粹是自己喜欢另当别论,我不行。”
“就算卖到上亿,画家自己能拿到手的钱也不多。任何东西进入商业通道后,就变成可操作的了,很多艺术品只是洗钱贿赂的工具,囤画炒作已经变成必须的手段。所以我看画和你一样,只管自己喜欢不喜欢。”陈易生突然想起一件事,“我看你上次在商场中庭听人家弹钢琴听了很久也不舍得走,你喜欢弹琴?”
“小时候被我姆妈逼着学琴,天天要练一个钟头,苦得要死,眼泪水吧嗒吧嗒掉在琴键上,手型不对,一尺子,力度不对,一尺子,识谱慢了,一尺子。后来考过五级后死也不肯学了,到了高中有点懊恼的,人家都会乐器,就我和叶青不会——”唐方哈哈笑了起来,“你知道君君其实是琵琶高手吗?她学了十二年呢,西西的钢琴小学五年级就过了十级。四月还要更厉害,进了高一才去学架子鼓,高三艺术节还代表学校去市里比赛呢。对了,你会什么乐器?”
陈易生想了想,双手放到方向盘上敲了敲:“尤克里里算吗?”
“嗳?”唐方哈哈大笑起来。
“我小时候在西安乡下长大的,吹口哨很擅长,乐器真不会,后来回上海,学了点吉他,也就会弹《爱的罗曼史》而已。到了大学发现乐器还是很管用的,但我不认识五线谱——”陈易生自己也笑了起来,“所以我组乐队的时候恶补了三个月五线谱,靠唱歌守住了主场的宝座。”
“呦呦呦——”唐方歪头看着他笑,“是为了追人吧?”
“前面要转弯了吗?”陈易生觉得自己的黑历史还是少说为妙。
“左转进人民路。”唐方也不为难他,“前两年其实是想过重新学钢琴的,犹豫要不要买钢琴,结果一拖再拖也没学成,你知道LQ吗?算是我们上海的音乐才子,他那时候办了个零基础的班,叶青慕名而去,迷得不要不要的,曲子没学会,好歹也听得出萌萌练琴哪里打格楞了。”
唐方叹了口气:“所以有时候如果想买什么想做什么,还是得当机立断行动第一,不然错过那个村真没那个店了。”
“对,比如我。”陈易生赶紧见缝插针毛遂自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天下怎么有我这么帅的男人,出得了厅堂吃得下厨房,怎么样?”
“嗯,让我考虑一下,投入性价比值得不值得。”唐方抿唇笑,“我们停那边停车场吧。”
陈易生振奋起来,刷地一个急转弯,冲进停车场。
两个人荡到豫园的南翔馒头店,空荡荡的回廊一个人也没有。
“八点钟才开门?”看看时间,七点还不到。
陈易生兴致勃勃占了第一个排队的位置:“太好了,我们排第一个,一个多小时能说好多话。”
“来呀。”他笑眯眯招手,“来,糖糖,我们谈谈性价比的问题。”
唐方笑着坐到他身边:“这下我们真有点像早上七点钟去光明邨排队的老头老太了。”
从南翔馒头店出来的两人,见楼下已经人山人海排起了长龙,坐着站着甚至蹲着的都有,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不少人撑着阳伞坚守队伍。
陈易生想不通:“也就一般般吧,怎么生意这么好呢?”
“连陈大师你都排了一个多小时队呢。”
“排队当然没意思,和你说话才有意思。平时白天要和你说话你忙得很,夜里要和你说话你睏得很,我好不容找到这个机会的好吗?”
这下轮到唐方顾左右而言他:“金店得十点开门,还有一个多小时,要去哪里排队呢?”
“啊?别啊。”陈易生眼珠子一转,“不如我们去豫园里转转,值得看的。你进去过没有?”
“小时候来过一两次?没什么印象了。”唐方也有点懊恼,“其实我们应该去湖心亭喝早茶的,比南翔馒头好吃。”
说起吃喝,两人忍不住讨论起城隍庙小吃来,从五香豆到双档,油面筋线粉汤,咖喱牛肉汤,鸡鸭血汤,酒酿小圆子,难得两人在汤团的甜咸上意见不一,吵是不会吵的,唐方出尽百宝诱惑陈易生试试肉汤团,陈易生拼死不从反劝唐方试几个黑洋酥汤团。
直到出了豫园,唐方也想不起来看到啥美景了。好在金店已经开了门,两人携手去验宝。
老庙黄金的验宝柜台正对着街面,戴眼镜的老法师接过陈易生递过去的小袋子,抖落出好几颗宝石来。
“这颗紫水晶品相很好,纯天然的,透明度高,分量也足,蛮赞。”老法师下了定论,把紫水晶夹到黑丝绒垫布上,抬了抬眼,“要不要加工一下做个吊坠?”
“要要要。”陈易生喜不自胜,低声向唐方炫耀起来,“知道这颗多便宜伐?”
一颗硕大的蓝色坦桑石在老法师镊子下被观察了许久,陈易生紧张起来,连着唐方都心跳加速了。好在老法师又点了点头:“这块也嗲,品相不错。在哪里买的?”
“在非洲买的,本地人带我去买的,当场也验过。”陈易生笑得见眉不见眼,差点忍不住要诉说自己被劫匪扒裤子的逸事了,被唐方扯了扯才极力打住。
最后的蓝宝石红宝石,老法师在放大镜下粗粗看了两眼,淡淡地拨到一旁:“现在玻璃工艺越做越好了,仿得还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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