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阴雨绵连一周后，天空终于放晴。
久雨初晴后的艳阳天格外明朗，院子里的枣树正值丰年，六月出头，枣花密密匝匝，幽香沁人心脾。
双宁倚着廊柱晒了会儿太阳，伸伸懒腰，准备出门采样。
年末要完成西南片区野生动物多样性图谱的绘制，动物粪便样本采集量远远不够，下雨耽误了一周，本就不宽裕的时间变得更为紧迫了。
天气好转，打电话给搭档顾思昀，那边却无人接听。
采样任务都是按区县划分的，两人一组。搭档是个博二的师兄，家就在隔壁乡镇，上周说家里有点儿事，这几天又正好下雨没法采样，就回家处理事情去了。
正纠结着要不要独自行动，院门被扣响。
双宁以为是师兄回来了，高高兴兴地跑去开门，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筐粪。
这里的“一筐粪”不是比喻，就是实实在在的一筐粪，还是新鲜的，很大坨的那种。
她看着粪筐愣住了。
门后慢吞吞走出个瘦高的大男孩，头上缠着白色巾帕，身穿云纹滚边的麻布长袍，肩上披着羊皮夹袄，黧黑的脸衬得那微笑露出的牙齿白得晃眼。
是她在神木寨篝火晚会上认识的羌族少年，多吉。当时她想雇他当向导，带他们去深山采样，钱加到了500块，但他还是拒绝了，他说不想打扰山灵们的生活。
“这是……送我的？”双宁有些不确定地问。看来她“拾粪西施”的美名已传遍十里八乡了。
少年点头，献宝一样的神情：“刚捡的。”
“呃，谢谢。”双宁哭笑不得地道谢。她当然知道是刚捡的，因为上还泛着油亮的光泽，混含着草木气息的大粪味直冲口鼻。
多吉认真地问：“够吗，不够我……”
“够！够！”双宁急忙打断，屏住呼吸提起粪筐放在院子里：“这些足够，太感谢你了。”
其实他们研究物种多样性是利用野生动物的粪便DNA条码进行物种鉴定和分析，根本用不到家养牲畜的粪便。可说这些当地村民们都不懂，大家就只以为她是来拾粪的。
双宁没再多做解释，欣然收下牛粪，并将自己储备的零食分享给这个热心的羌族少年，以此作为回报。
多吉摆手不要，两人推让间，双宁手机响了，是师兄顾思昀。
接通，那边丝丝拉拉好像信号不好。双宁喂了两声没回应，一边摇着手机，一边将音量键开到最大，点开免提接听。
声音被放大，原本微不可查的喘息声变得清晰，暧昧得让人浮想联翩。
双宁尴尬地看了眼多吉，刚想把电话挂掉，那边终于说话了，声音闷闷的，像是蒙在鼓里：“双双，我这边风大，信号不好，你能听得到吗？”
双宁点头如啄米：“听得到，师兄我听得到。”
“双双，我奶奶生病了，我要在医院陪护几天，这周可能都没法回去了，你能帮我兜着点吗？样本等我回去再采吧，还来得及。”
“哦……”双宁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大拇指不断地抠着食指上皴裂的干皮，沉默几秒后，平静开口：“那师兄你好好照顾奶奶，采样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可以。替我向奶奶问好。”
所谓“兜着点”，就是不请假直接翘班。因为是出外勤，只要她不跟老板讲，就不会有人发现。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研究助理，研究所最底层的科研民工，有什么资格去管博士师兄的事呢？
况且，说不定师兄的奶奶是真的生病了呢？虽然这个借口他已经用了很多次了，这次保不准是真的呢？
双宁挂断电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抬头却迎上少年闪闪发亮的眼睛。
“还要捡粪吗？”多吉急切地问：“是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不不不，不是的。”双宁连忙摆手，解释道：“你给我的牛粪是够了，可我还需要其他动物的粪便，比如野狐，豹猫，熊之类的，就是尽可能多的野生动物粪便。”
少年好奇心很强：“要这么多粪干嘛，能卖钱吗？”
双宁摇头。
多吉蹙起眉头陷入思考，想了半天，灵光一现：“你想拿粪做药材？”
“咳咳咳！”双宁被猛然吸入的空气呛到，怕再不解释就要被人误会吃屎，她简要介绍自己的研究：“捡不同动物的粪便，是想通过粪便追踪野生动物的种类和数量等等，看看他们的生活状态，是不是面临生存困境。”
虽然想不通的怎么拿粪搞研究，但多吉懂了一点：“你在保护动物吗？”
算是吗？可他们大费周章写出研究论文，又能改变什么呢？
双宁答不上少年的话。走出小院，遥望着对面山头如雨后春笋般修建起来的栋栋度假别墅，叹息道：“砍树木，修别墅，建度假村，我们不断扩大地盘，入侵山林，导致动物栖息地碎片化甚至丧失，很多动物已经被逼上绝境了，只是我们还没有察觉。”
“我帮你！”多吉绕到双宁面前，拍拍自己的胸脯：“我带你去捡粪，不要钱。”
双宁没想到之前磨破嘴皮子都说不动的少年，现在却愿意免费带她去采样。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整理好装备出发。有了多吉帮忙，装备可以放在马上，翻山越岭就不那么累了。
或许是少数民族对山林和动物有着虔诚的信仰，又或许是少年太了解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在他的带领下，双宁采到了很多可遇而不可求的珍贵样本。一天的收获竟然比跟着师兄采了一个周的都多。
下午三点，两人满载而归。
双宁看着满满当当的样本筐，高兴得忘记了疲倦，让多吉教自己唱羌族山歌“索拉”。
十八岁的少年歌喉嘹亮，明快的音调在茂密的丛林间缭绕，余音悠扬，极具感染力。双宁不懂歌词的意思，只模仿着腔调瞎唱。
她滑稽却自信的音调惹得少年捧腹大笑。两人正笑闹着，多吉忽然凝神屏息，戒备地看向斜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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