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大上清宫八殿二十四院,其中的仙隐院虽然小却精致,后门开处就是石台山药圃,右邻栖真院,左邻老法师元纲的三柏居。
仙隐院的主人就是张广微,张广微从十岁始就霸占了仙隐院,虽然大部分时间是与老师兄元纲在三柏居修行,但仙隐院却是不肯让别的道士涉足,前日听说府中长辈要把她许配给曾渔,她就躲到仙隐院来辟谷抗议。
算起来这已是张广微第三次辟谷了,十岁那年她立志不嫁一心修道,她母亲、兄长都不答应,她就跑到仙隐院闭门辟谷,那回是真辟谷,不,是绝食,水也不喝,一天一夜了,小女孩儿也真忍得住,张广微的母亲急得不行,只好敷衍说不嫁就不嫁,任张广微做女道士——
第二次辟谷是张广微十三岁那年,当时是大真人府要与镇远侯顾家的子弟议亲,张广微又躲到仙隐院辟谷,那回听从老师兄元纲的劝导,照常饮水,只不进食,坚持了两日后大真人府张家长辈无奈取消议亲——
这回呢,听闻曾渔要来提亲,张广微当然又要辟谷抗拒,老师兄元纲说辟谷可以吃水果,并举《列仙传》、《搜神记》里的故事为证,张广微当然愿意听老师兄的忠告了,饿肚子可是很难受的——
正月十八日下午,张广微最爱吃的苹婆果吃完了,就用拂尘柄“嗒嗒”敲打与三柏居的隔墙,很快就有一个童子的声音应道:“师叔祖有什么吩咐?”这童子是服侍老法师元纲的道童,名叫张方。
十六岁的师叔祖张广微隔墙吩咐道:“张方,苹婆果吃完了,让她们送苹婆果来。”
小道童张方今年十岁,比较懵懂,多嘴道:“前日才送了一篮子苹婆果来呀,师叔祖就吃完了?”
张广微不爱听这个“吃”字,恼道:“少啰嗦,叫你去你就去。”又补充道:“哪有一篮子,只有半篮,而且篮子还那么小。”说完又觉得自己啰嗦,有必要和一个小道童解释这些吗,凶巴巴道:“快去快去,不然赏你几个毛栗子。”
所谓“赏毛栗子”就是曲指弹脑门,很痛的,小道童张方赶紧跑开了,出门绕到仙隐居正门外,那里有两个婆子和两个丫鬟,都是大真人府里平时侍候张广微的,大小姐辟谷抗议,她们当然要来苦苦哀求大小姐吃点东西、千万不能饿坏了身子,对于张广微水果照吃,她们可不敢当笑话来说,万一惹恼了大小姐,连水果也不吃了那就糟了——
听了小道童张方的传话,一个婆子便待回大真人府取苹婆果,刚走到福地门,正遇羽玄道人陪着曾渔来大上清宫了,婆子听羽玄说这位就是曾渔,着实惊讶了一番,说道:“曾相公,我家大小姐在仙隐院闭门不肯进食,曾相公去劝劝她?”
曾渔点头道:“嗯,去劝劝。”
这婆子也不忙着回府去取苹婆果了,跟着曾渔、羽玄二人回到仙隐院,她要看看这位准姑爷怎么把广微大小姐劝得回心转意,可不要让隔墙抛来的石子打破头哦。
曾渔当然不会贸然就去敲仙隐院的门,他与羽玄先到三柏居拜见老法师元纲,元纲“呵呵”笑道:“解铃人来也。”又压低声音道:“说话声音轻些,自然就在隔院,莫要让她听见。”这须发如银的老法师竟有天真之态。
曾渔向老法师元纲询问情况,元纲捻须笑道:“事情明摆着的,无须老道多嘴,曾公子自己去解决,求亲娶妻总要费些心力的嘛。”
侍立一旁的羽玄道人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曾渔问他:“道兄有何指教?”
羽玄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小道岂敢。”
羽玄道人在曾渔、郑轼这些平辈友人面前健谈善谑,一遇尊长前辈就成了锯嘴葫芦,什么话也没有了,想必是自幼被其师洞真道长打怕了不敢多嘴。
老道元纲从门边取出一根藤杖,在地上“笃笃”戳了两下,说道:“羽玄,随我到后山药圃走走,这里就让曾公子独自想法子。”说罢“呵呵”而笑,曳杖出门。
小道童张方赶紧跟在师祖后面走出去,羽玄道人冲曾渔一笑,轻声道:“静观妙计,静候佳音。”快步跟随元纲老道去了,听得木门“嘎吱”声响虚掩上了,这三柏居就只剩曾渔一个人。
午后的大上清宫很安静,尤其是靠近石台山的这些殿宇院落,有不少如元纲老道这样的清修之士,闭门幽居,不喜人打扰,经忏丝竹声一概不闻,只有风声雨声木叶飘落声这些天籁。
曾渔独自在三柏居小院踱步,午后阳光明媚,三株老柏树筛下的光斑闪闪烁烁,经过一个多雪的冬季,老柏树的枝丫被雪压折了许多,显得稀疏不甚茂密,这三株柏树都有五百年以上的树龄吧,不知是上清宫哪位前辈羽士手植,当初栽种得比较密,如今三株柏树都已经快挤成一株了,枝干虬结,夭矫向天。
曾渔绕树缓行,心想爬到树上就能看到隔墙的张广微了吧,张广微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在吃果子?
这样想着不禁笑出声来,回忆初见张广微时,他内急在这柏树下小解,张广微正与老道元纲扶乩请吕仙,被他给搅了,张广微气得用剑来砍他,何曾想还会有今日!
又想张广微雪夜不辞劳苦为他传信,对他真是极好的,能娶之为妻是他的幸事,只是张广微立志修道不肯婚嫁,该怎么劝她呢,说鱼水之情?画眉之乐?这不大好吧——
“嗒嗒嗒”,有人在敲墙,随即便听到张广微的声音:“张方,你去叫人取苹婆果了没有,我怎么听到那几个老妈子还在门前嘀嘀咕咕啊。”
张广微哪里知道小道童张方已跟着老道元纲去后山药圃了,敲墙喊了几声“张方”见没人应,恼道:“这小子跑哪去了,等下我非赏他毛栗子吃不可。”
曾渔走到墙边,看着墙头的常春藤,小声应道:“小仙姑有何吩咐?”
“张方你跑到那哪玩去了?”隔墙的张广微嗔道:“我正说要赏你毛栗子吃——咦,你是张方?”
张广微还是很敏锐,立即察觉这回话的不是小道童张方口吻,张方从来都是称呼她为师叔祖,不会叫她小仙姑,而且说话的声音也不大象。
曾渔心里暗笑,故意默不作声,听得隔墙的张广微在追问:“你不是张方,你是谁?元纲师兄呢?”
曾渔还是不吭声,忽有一物隔墙抛至,估摸着落点就是曾渔的脑袋,张广微隔墙听声辩位能抛得这么准,本事可不小,曾渔赶紧闪身避开,“啪”的一声,一个梨核砸在地上,汁沫四溅。
“广微小姐,是我,曾渔。”
曾渔怕张广微隔墙乱丢东西,赶紧报上姓名。
仙隐院那边的张广微“啊”的一声,安静了片刻,随即质问:“你来做什么?”语气很不善。
曾渔搔了搔后脖颈,有些尴尬道:“特来提亲。”
张广微断然道:“我不会嫁给你的,我谁也不嫁。”
曾渔一时无话可说,被女孩子当面拒绝还是很伤自尊的啊。
那边的张广微听到隔墙的曾渔半晌不说话,不知怎么的又觉得有点对不住曾渔,便柔声道:“曾秀才——曾秀才——”
曾渔应道:“还在这里呢。”
张广微踌躇了一下说道:“曾秀才你怎么就要来向我提亲呢,我可是立志修道终身不嫁的,你也是知道的嘛。”
曾渔心道:“你这是浪费大好青春。”却听张广微又道:“上回府里想让我与分宜严氏的子弟结亲,你还帮我出主意拒绝呢,怎么现在你自己倒来提亲了,你这样算不算假公济私监守自盗呀。”说着“嗤”的一笑。
张广微的两个成语让曾渔心情放松下来,腆颜道:“这都被小仙姑看穿了呀,真是惭愧。”
张广微笑了一声,却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叹气道:“曾秀才,我们做朋友多好,你现在这样一闹,我们朋友都做不成了,唉。”又语重心长道:“你为什么总想着娶妻呢,我师兄都说你有仙骨,你可不能自甘堕落啊。”
张广微倒教训起曾渔来了,真让曾渔哭笑不得,他不能就这么灰溜溜打道回府啊,说道:“昔者吕仙为了证道,都要云游天下遍尝世间味,你整日对着经书钻研,人情世情懵懵懂懂,怎么可能得道升仙。”
张广微听曾渔这话说得在理,用拂尘柄敲着墙道:“嗒嗒,这许说得不错,我就想着云游天下求仙访道呢。”
曾渔忙道:“吕仙那是有道术护身的,你可不行吧,这世道很不太平,你也看到了,盗匪四起啊,而你若是带上一群家丁奴仆,那就不算是求仙访道了,是吧。”
墙那边的张广微没声音了,斜阳照过来,墙的阴影扩大了,墙头的常春藤的影子象是在蔓延疯长。
忽听张广微出声道:“曾秀才,吹一支曲子给我听吧,上回看到你那管紫竹箫就想听你吹一曲。”
这少女心思难测,这时候竟要听曲子了,曾渔道:“我的紫竹箫没带来。”
张广微道:“三柏居那边就有,左边那间静室是我炼气之所,小桌上就有一管箫,是我托人从金陵买的,出自周藩乐工之手,你试试那箫好不好?”
曾渔便去那间静室寻了那管箫出来,问:“广微小姐学会吹箫了吗?”
张广微道:“没有,我就自己胡乱吹吹。”
曾渔又问:“你要听什么曲子?”
张广微道:“就上回你唱的《十不足歌》就很好。”
曾渔便倚着老柏树,执洞箫吹了一曲《十不足歌》,其实这种道情曲子不适合用洞箫吹奏,洞箫优雅沉静,道情则掺杂着俚曲打油的俗调,不过既然张广微要听这洞箫吹的《十不足歌》,那他就吹奏一曲吧。
一曲吹罢,曾渔摇着头自嘲地笑,用洞箫吹道情真是不伦不类啊,问隔墙的张广微:“还听得过耳吗?”
张广微不答话。
曾渔又等了一会,再问:“广微小姐?”还是没应答,不禁笑问:“怎么,吃果子去了?”
“没有。”张广微这下子回答得很快,又不作声了。
曾渔不知这少女在想些什么,正待把洞箫还回去,却听张广微道:“曾秀才,我还是嫁给你吧。”
曾渔目瞪口呆,不知张广微怎么突然就回心转意了,就凭方才那曲《十不足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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